现在邓瞳已经彻底傻眼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到天玑星位来守星位,并不是来过家家,并不是血气方刚的来打架,而是要遵从术士世界超越世俗社会的规则,阵法里的术士输了,就会死,或者被鬼魂吞噬,这就是术士世界里的规则。现在轮不到邓瞳去纠结,王鲲鹏终于给邓瞳真真正正的上了一堂课。

柳涛轻声的问邓瞳:“你要放弃了吗?”

“我还能走吗?”邓瞳虚弱的抬起头,“现在走还来不来得及。一个人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柳涛摇头,“我只知道,如果你现在走了,你师父,还有其他六个星位的人,都会跟刚才的那个静明道的道士一样的结果……”

“那就是走不了了,”邓瞳声音细不可闻,“这事,没我想象的那么好玩。”

王鲲鹏把天玑星位的结果在阵法里流转。

六个星位都知道了邓瞳的百鬼朝拜,把罗新璋拖入了地下黄泉。申德旭、宋银花都还罢了。方浊和寻蝉;黄坤和黄溪;何重黎都心中一凛,七星阵的所有星位,气氛变了。

整个七星阵,杀意顿时蔓延。

徐云风看着万永武,“动真格的了……”

万永武的脸上被炎剑的火焰晃得一明一暗,“是的,不过你为什么一直犹豫,让我觉得奇怪。”

徐云风说:“现在他们也都知道,全部回不了头了。”

“王鲲鹏是老严的得意门生,”万永武说,“他怎么会让你们这种人进入阵法,我也不明白。”

“如果你早点明白这点,”徐云风驱使的人傀再次站到了万永武的身后,“可能你还真的有机会赢过我。但是现在迟了。”

人傀是悄悄的爬起来的,没有任何的声息,万永武不知道。

万永武的手掌虽然烧成了枯骨,但是他并不在意,仍旧死死的用指骨扣住螟蛉炎剑。他的所有注意力在炎剑,人傀已经从万永武的身后慢慢的站立起来。

黄坤和师父的炎剑配合,让胡东陵无法躲避,硬生生的扛了自己手中的赤霄宝剑。宝剑在胡东陵的背后,拉开了一道一尺长的伤口。

幸亏胡东陵身上一直背负着一个马鞍,卸去了黄坤手中的赤霄宝剑的大部分力道。胡东陵虽然鲜血淋漓,但是并没有伤到筋骨。

黄坤和黄溪两人看见被劈成两爿的马鞍掉落在地上,都同时心中惊异。

胡东陵看见马鞍后,顾不上身后受伤,立即扑到马鞍之上,两手把马鞍护住,似乎黄坤和黄溪没有看见到这个东西一样。可是过了一会,胡东陵又把马鞍拼凑好,勉强的要背到自己的背部,可是马鞍已经裂成了两爿,这个努力的徒劳的。胡东陵十分的无措,看着马鞍,恨不得要哭出来。

胡东陵的异常举动,让黄坤也无法用赤霄趁胜追击。眼睁睁的看着这个老头子惶急的要把马鞍给佩戴到自己背部。

现在胡东陵的心神混乱,策策在一旁一直关注着他们的举动,也看到了在黄坤的一击之下,胡东陵现在正是最容易被攻击的时候,于是对着黄坤远远的喊:“黄坤,你还不趁机动手?”

黄坤却知道胡东陵现在的状态并非是自己的赤霄宝剑劈伤了对方,而是胡东陵被他身上的马鞍扰乱的心神。

黄坤还在犹豫,心中一横,就要在趁胜追击,用手中的赤霄,去给胡东陵致胜一击。

可是看到胡东陵的身体瞬间佝偻下来,他的脊背几乎弯曲成了九十度。头脚几乎相触,就像一个虾米一样,这个姿势看起来十分的滑稽,但是在黄坤看来,这个姿势,却十分的可怜。手中的赤霄,就无法再向前伸出半分。

策策看到了黄坤的迟疑,焦急起来,对着陈秋凌说:“这人到了关键事后,就掉链子,王叔叔真的没说错……这个窝囊废!”

陈秋凌却轻轻的说:“他不是掉链子,而是心里有怜悯之心。他是一个好人。”

胡东陵的身体已经在开始痉挛,但是仍旧在地上捧着那两爿马鞍,嘴里哆哆嗦嗦,“我马上就戴上去,马上就戴。”

黄坤的眼睛看向黄溪,黄溪已经知道了邓瞳毫不容情的对付了罗新璋。可是现在两人,从来没有动手害过人。更何况现在面前的这个老头子已经变成了这一副模样。

策策急了对着黄坤大喊:“你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死了,在五十年前就死了。他根本就不是活在世上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人的存在。”

黄坤喃喃的说:“我知道,他在世上的身份早已经是在一九五九年病死,可是这个能骗所有人,我怎么能骗自己呢。”

天璇星位开始幽暗,游移不定。

王鲲鹏看的清清楚楚,这是他最难过的一个关卡:世俗年轻人与术士世界的差别,

他们没有真正的勇气伤害对手。

邓瞳是这样,黄坤更甚。因为黄坤是一个比徐云风内心还纠结矛盾的人。他刚刚经历了对自己爷爷黄松柏的否定。现在让他否定自己现实生活中的普世规则。

王鲲鹏的心吊起来,对着旌旗,心里想着,自己冒这么大的风险,把策策安排到天璇,就是让黄坤不要犹犹豫豫,束手束脚,让策策在关键的时候,催促黄坤。

可是现在王鲲鹏觉得自己这一招是画蛇添足,不仅达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反而适得其反,黄坤在这种时刻,根本就不会听从一个小姑娘的劝说。

如果因为黄坤的优柔寡断,让策策也……

王鲲鹏不敢再想下去,只能看着旌旗上的天璇,在一明一暗。天璇现在的明亮,代表着黄坤的杀意,亮的时候,表明黄坤心中正在鼓足勇气,但是随即又因为黄坤的犹豫导致星光黯淡。

邓瞳对付了罗新璋之后,才会反思自己的作为。而黄坤不同,黄坤在做之前,就会开始思考和迟疑。这种临阵摇摆不定的性格,比邓瞳大咧咧的胡闹,更加凶险。

王鲲鹏心中焦急,胡东陵本来的能力就远超过黄坤,现在本来就是需要七星阵法的相互照应,黄坤才能占据了上风,可是黄坤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迟迟不敢出手。

王鲲鹏无法忍受时间的流逝,看向了摇光星位。

徐云风面前的万永武,背后被人傀用巨大的手掌,一把按到了地上。万永武被偷袭,瞬间无法反抗。

知道自己的炎剑被阴阳四辩骷髅再次调动,但是徐云风把炎剑给收了起来,干脆对王鲲鹏的调动不做丝毫的回应。而是用手去抓万永武的喉咙。

万永武的喉咙被徐云风手掌抓的冒出火焰。可是他的手掌指骨,瞬间长出血肉,反手回来,紧紧的拽住徐云风的手腕。两人僵持不动。人傀在万永武身后,一把抓住了万永武的一条胳膊,就要把万永武撕成两段 。

王鲲鹏调动的摇光的炎剑,劈砍天璇的胡东陵的意图,被徐云风拒绝了。

徐云风的意思王鲲鹏知道,黄坤不是邓瞳。邓瞳可以在别人的帮助下改变自己的想法。而黄坤不行,黄坤一定要自己想明白。王鲲鹏知道徐云风已经决定了让黄坤自己去选择。如果强行的干涉,黄坤可能会彻底的放弃,这样的结果,更加恶劣。

王鲲鹏不再调动,现在七星阵法成败的关键,又到了黄坤的身上。

黄坤战胜胡东陵最好的机会丧失了。

胡东陵已经站起身来,身体仍旧驼背,但是已经绝非是刚才扭曲的姿势。

胡东陵手里拿着马鞍。然后远远的把两爿马鞍扔到了远处,“我终于不用再戴着这个玩意了。”

策策看着陈秋凌,摇摇头。

黄坤却瞬间感受到了胡东陵的记忆:

胡东陵在那个农场,接受惩罚。管教在他的后背上强行的装上了一个马鞍。然后对着所有旁人说:“既然他偷吃了马料,那么就干脆配上马鞍吧。”

这就是黄坤最大的弱点。

很难相信,张天然对整个七星阵法里每一个镇守者的了解,是临时为之。

王鲲鹏和张天然交手的第一轮,已经让张天然第每一个星位的人选都有了彻底的认识。

王鲲鹏无奈的想到,张天然作为一代术士宗师,比自己多了几十年的经验。第一轮试探性的交手,已经让张天然获得了足够的信息。

而王鲲鹏还以为第一轮已经是艰难过关,魏老爷子在方巍压力下去世,已经付出了一颗暗星的代价。

但是事情并非如王鲲鹏预测那样发展。第二轮的对手,法术上已经让王鲲鹏难以支撑。而且很明显,现在张天然对付四个还不能脱离俗世规则的星位镇守者,分别派遣了各种针对性的对手。

比如罗新璋,罗新璋虽然输了,但是已经把邓瞳内心中最不愿意显现的性格表现出来。邓瞳是绝不可能认输的,可是他在罗新璋之后,陷入到了强大绝望中。

现在是黄坤,黄坤的优柔寡断,就是最大弱点。一旦心慈手软也成了被敌人掌控的缺陷,那么就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法术的高下还不是成败的决定性因素,王鲲鹏自己在当年遇到了那么多高于自己的对手,全部凭借自己过人的意志力,战胜了对方。

现在张天然也在用这个方式针对七星阵法。除了摇光星位,张天然在每个星位上找出了每个星位镇守者的弱点。王鲲鹏现在真的开始考虑失败了。

天璇星位,玉泉寺下,刘陈策、陈秋凌、黄溪都知道自己给黄坤给不了任何的帮助了。

胡东陵的记忆完全是真的,就因为是真的,才能让黄坤彻彻底底的陷入到怜悯的情绪里。

黄坤看到了胡东陵因为偷吃了农场里的马料,也就是一块没有任何营养的豆渣。如果是他自己偷吃,也就罢了。但是他同住一屋的老付,已经行将饿毙,老付早在几天前就已经躺在床上,如果他躺的几个木板和一点黑漆漆的棉絮能够称之为床的话。老付在半年前,小腿肿胀的厉害,皮肤表面亮晶晶的。可是现在他的小腿的浮肿已经消退,消肿之后的小腿,只剩下了一根胫骨,仿佛当初的水肿就是他小腿里的所有血肉,水肿退去,肌肉和血脉也都随之干涸。显出老付一根胫骨,十分的粗大。

黄坤彻底进入了胡东陵的记忆里,他的眼光,也随着胡东陵的记忆,把这个破烂的小屋看的清清楚楚。黄坤看见胡东陵把头伸在房屋的门窗处,警惕的看了看。然后飞快的把捏了一点,塞进自己的嘴里。他吃的很慢,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肠胃无法承受这种只有牲畜才能消化的食物。

胡东陵的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声音十分的微弱,是老付体内的最后一丝生气,从他的喉咙里泄露出来。

胡东陵的嘴巴停止咀嚼,他想起来了老付在精神清晰的时候,哭着说过,如果在饿死之前,能吃上一口牛排就好了。

胡东陵不知道什么是牛排,但是他在被打为右派之前,一年还能吃上几顿牛肉。老付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希望自己死前,肚子能够吃点东西,是不是牛排都不计较了。

老付嘘出了最后一口气。胡东陵想了想,把豆渣饼捏了指甲大小一块,喂进老夫的嘴里。

老付的嘴巴本能的翕动几下,然后就此不动。老付死了,这个本来是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胡东陵通知了管教,来了几个行尸走肉一样的人,都瘦弱的如同一阵风就要吹倒,他们把轻若无物的老付尸体,扔到了农场边缘的一片沙坑里。

而老付嘴里没有咀嚼完的豆渣饼,成了胡东陵被批判的导火索。

胡东陵在清晨被管教带到了操场上,他被几个右派告发了。这几个右派在昨晚发现了老付嘴里的豆渣饼。于是把这个犯罪证据报告给了管教。

胡东陵听着这些右派,一个一个的走上来,对着众人揭发的他的罪行:他竟然偷窃饲养牲畜的饲料,在每个人都在挨饿的情况下,胡东陵竟然能够做出如此反革命的行为,盗窃国家最宝贵的财产,把自己养的“膘肥体壮”!

每个人都义愤填膺,对胡东陵的行为都十分的痛恨。

却没有一个人向告发者提出疑问,为什么他们在半夜里看到了老付嘴里的马料。

胡东陵就在是从这一刻开始,决定逃跑,他的信仰在那一刻崩溃。既然已经崩溃,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身份。于是他决定逃跑,他觉得自己还有活路,因为他是当年张天然钦点的点传师。

他如果能够离开这个地狱一样的农场,他凭借自己的本领,一定能苟延残喘的活下来。

黄坤看到了胡东陵在蛊惑一群即将饿死右派,让他们跟随他一起逃跑。但是黄坤知道,胡东陵的本意并非如此,他计划的道路很艰难,就是普通人也很难走过那段几十公里的戈壁。

胡东陵需要食物,逃跑路线上的食物。

可惜胡东陵并没有逃出去,他的计划落空了。黄坤看着面前的胡东陵,轻声的问:“我知道一件事情,如果有人不愿意想起自己最难以接受的事情,就会自动把这个记忆给忘掉。那件事情……你想的起来吗?”

胡东陵看着黄坤,过了好一会,才慢慢的摇头,“我不记得了。”

胡东陵的记忆仍旧在延续,他被追上来的守卫抓到之后,带回了农场,农场里的马饿死了,其实不是饿死的,是被人偷偷打死的。但是无所谓了,现在有胡东陵承担这个罪行。

马肉是断然没有胡东陵的份额,他是罪人。但是农场似乎与世隔绝,连送他去监狱的人手都没有了。

胡东陵倒是希望能被送到监狱,听说最近的监狱,在去年偷偷囤积了一点粮食的种子,表现好的犯人,每天有一点点的定量。

马死了,农场里的一些工作还需要干,所有人都痛恨胡东陵偷马料的行径,最终大家一致同意,让胡东陵顶替马的工作。

“既然他偷吃了马料,那么就干脆配上马鞍吧。”

谁也没有想到这反而救了胡东陵一命。

因为胡东陵作为农场的牲口,他要来往于水井与营地之间,每三天背负着身上的马鞍,拖着一个拙钝的木车,木车上放着一个水桶,里面是农场里三天的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