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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某种意义上说,关于那座塔的讨论给我们带来了第一次机会,以试探争议与妥协的底线。

  “我认为不该把注意力集中在隧道上,”人类学家说,“我们应该先往远处探索——包括那座灯塔——然后再带着其他调查数据回来。”

  果然不出所料,人类学家试图选择安全轻松的方法,然而这或许的确具有先见之明。虽然测绘的概念在我看来机械而重复,但我无法否认那座塔的存在,而任何地图上都没有它的标识。

  接着,勘测员开口了:“我觉得在继续往前探索之前,应该先排除这隧道具有侵略性和威胁性的可能。不然的话,当我们向前推进,它就像是背后的敌人。”她来自军事机构,我已能看出此种经验的价值。我本以为勘测员总是会支持继续探索的方案,因而她的观点颇有分量。

  “我迫切想要探索此处的自然环境,”我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既然那‘隧道’……或者塔……没在地图上标出,它或许很重要。要么是故意从地图上抹去的,不让我们知道……以便传递某种信息……要么就是上一批勘探队抵达时它还不存在。”

  勘测员看了我一眼,感谢我的支持,但我的立场并不是为了帮助她。一座向下延伸的塔,这一概念既令人感到晕眩,也使人对其结构产生强烈的兴趣。我说不出自己期盼的是什么,害怕的又是什么。我眼前仿佛不断展现出鹦鹉螺内侧的花纹和其他自然生成的纹理,同时也看到一座悬崖,底下是一片未知。

  心理学家点点头,似乎在考虑大家的意见,然后她问道:“有人有哪怕一丁点儿想要离开的意向吗?”这是个合乎情理的问题,但依然叫人很不舒服。

  我们三人都摇了摇头。

  “那你呢?”勘测员问心理学家,“你的意见是什么?”

  心理学家咧嘴一笑,看起来有点怪。不过她一定知道,我们中有一人会担负起观察她的任务,她自己的反应也是动因之一。也许她觉得很好笑吧,勘测员是观察表面现象的专家,却被选中担负此项任务,而不是生物学家或人类学家。“必须承认,我此刻感觉非常不安。不过我不清楚这是由于整个环境的作用还是因为那隧道的存在。个人来讲,我希望将隧道排除在外。”

  是塔。

  “那么,三比一。”人类学家说,她显然松了口气,因为自己不需要做决定。

  勘测员只是耸耸肩。

  关于好奇心,也许我的想法有误。勘测员似乎对什么都不好奇。

  “感到无聊?”我问道。

  “我都等不及了。”她对整队人说,仿佛我是替大家问的。

  我们的讨论在公共帐篷里进行。此时天色已暗,不久,夜幕中便传来那古怪的哀鸣声,虽然我们相信这一定是出于自然因素,却依然感到一阵战栗。那声音仿佛就是解散的讯号,我们回到各自的住处独自思索。我清醒地躺在帐篷里,试图将那座塔想象成隧道,甚至竖井,可是办不到。我的脑子里反复出现一个问题:它的底部隐藏着什么?

  我们从边界步行至海岸附近的大本营,在此过程中,几乎没有任何异常。鸟儿的鸣唱一如平常;鹿总是转眼间便逃之夭夭,白尾巴在棕绿色灌木丛的映衬下,仿佛惊叹号下面的小圆点;罗圈腿的浣熊步履蹒跚,只顾忙自己的事,对我们不予理会。我相信,整组人都有一种近乎晕眩的感觉,因为经过这许多个月的封闭性训练与准备,如今终于有了自由。在那段过渡地带里,什么都奈何不了我们。我们既非过去的自己,也不同于抵达目的地之后。

  抵达营地的前一天,一头巨大的野猪突然出现在前方的路径上,暂时破坏了这种情绪。它距离我们非常远,一开始用望远镜也近乎难以辨识。野猪尽管视力很差,却有着惊人的嗅觉,它在一百码外向我们冲来,沿着小径一路狂奔……不过我们仍有时间考虑如何应对。我们各自掏出长匕首,勘测员则端起突击步枪。子弹对七百磅重的野猪不一定有效。我们不敢将注意力从野猪身上移开,去把存放手枪的箱子卸下来,并打开那上面的三道锁。

  心理学家来不及准备催眠暗示,以便让我们集中注意力,保持自我控制。事实上,当野猪一路猛冲过来,她的建议仅限于“不要靠太近!不要让它碰到你!”。人类学家发出轻微的哧哧笑声,既是出于紧张,也是因为紧急状况过了如此之久才出现,似乎有点荒诞。只有勘测员直接采取行动:她单膝跪下,以便更好地瞄准。我们的命令包括一项有用的指导原则,“唯有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才能杀戮”。

  我继续通过望远镜观察,随着野猪逐渐接近,它的脸变得越来越古怪,似乎有些扭曲,仿佛正遭受极端痛苦的折磨。它的嘴和又阔又长的脸本身并无异状,然而体内似乎有某种存在,让我感到有些惊恐,它的眼神显得内敛深邃,头部固执地偏向左侧,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缰绳扯住。它的眼睛里闪烁着类似电火花的光芒,不过我无法相信其真实性。那一定是因为我拿望远镜的手轻微颤抖而产生的“副作用”。

  不管是什么折磨着野猪,它很快制止了野猪冲刺的愿望。它突然向左一拐,跑进灌木丛,并发出一声怪叫,那声音我只能称之为痛苦的嘶吼。等我们走到近前,野猪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道被彻底扰乱的足迹。

  接下来的数小时内,我一直默默思索着对此现象的解释:寄生虫,或者其他侵入神经系统的因素。我琢磨着符合生物学原理的假设。一段时间过后,野猪渐渐淡入了背景,就像从边界开始一路上所经过的一切。于是,我再次望向未来。

  发现那座塔的第二天早晨,我们早早起床,吃完早餐,浇灭火堆。空气中有一种这个季节惯有的清冷。勘测员打开武器库存,给大家每人一把手枪。她自己依然拿着突击步枪,其枪管下装有一支电筒。我们没料到这么快就需要打开那箱子,尽管没人提出异议,但我能感觉到众人之间产生了新的紧张情绪。我们知道,进入X区域的第二批勘探队成员都是用枪自杀的,而第三批勘探队员则互相射杀。直到若干期勘探任务之后,死亡人数降到零,上级才再次允许分派武器。我们是第十二批。

  于是,我们四人全都回到那座塔跟前。阳光透过苔藓和树叶投下斑驳的阴影,在平坦的建筑表面制造出类似群岛的光影效果。它依然平凡而毫无生气,不似有任何威胁……然而你需要鼓起勇气,才能站在门口往里窥视。我注意到人类学家检查她的黑盒子,见没有红光,才松了口气。假如红光出现,我们就得退出勘察任务,去干别的事。尽管心中怀有一丝恐惧,但我仍不希望如此。

  “你们觉得它有多深?”人类学家问道。

  “记住,我们得信任你们的测量,”心理学家略微皱着眉头答道,“测量结果不会骗人。这座建筑直径61.4英尺,高出地面7.9英寸。楼梯井位于正北或接近正北,这最终可能会告诉我们一些有关其建造过程的状况。它由石头和碎贝壳构成,没有金属与砖块。这些都是事实。而它不在地图上只不过意味着或许是一场暴风雨让入口显露出来了。”

  心理学家对测量结果的信任,再加上她对塔不在地图上的原因的分析,令我感觉到一种奇怪的……亲和感?也许她只是想让大家安心,但我宁愿相信她是要让自己安心。她是我们的领队,可能了解更多信息,这对她来说一定很不容易,也会让她感到孤独。

  “我希望它没那么深,这样我们就能盖棺定论,继续测绘了。”勘测员说道,她试图显得轻松,然而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盖棺”两个字。沉默笼罩着众人。

  “我得让你们理解,我总是忍不住将它想象为一座塔,”我承认道,“我无法把它看作隧道。”下去之前把分歧说清楚似乎很重要,哪怕这会影响她们对我精神状态的评估。我看到一座塔,向下直插入地底。一想到我们站在它的顶端,我就有点晕眩。

  她们三人一起瞪着我,仿佛我就是那黄昏时分的怪叫。过了一会儿,心理学家才勉强说:“假如这能让你感觉轻松一点,我看也没什么坏处。”

  树荫下,沉默再次笼罩着众人。一只甲虫沿着螺旋状路线向上方的枝杈攀爬,身后落下一串尘埃的微粒。我想大家都已意识到,此时才真正进入了X区域。

  “我先下去看看有什么。”勘测员最后说道。我们都乐得顺从她的意思。

  楼梯起始处又陡又窄,向下弯曲,因此勘测员不得不倒退着进入塔中。我们用棍子清除掉蛛网,让她爬下楼梯。她步履蹒跚,武器悬在背后,抬头望着大家。她的头发向后束起,脸上的线条似乎绷得紧紧的。此刻我们是否应该阻止她?叫她上来重新计议?然而没人有这个勇气。

  勘测员露出奇怪的讪笑,几乎像是对我们的裁判。然后她走了下去,我们只能在昏暗的光线中隐约看到她的脸,而最后,连那张脸都消失了。她留下一片空白,让我感到心惊,就好像发生了逆向过程:仿佛一张脸突然从黑暗中浮现。我倒吸一口冷气,引来心理学家的注目。人类学家则没有注意,她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楼梯。

  “一切正常吗?”心理学家向勘测员喊话。刚才一切正常,此刻为何不同?

  勘测员短促地哼了一声作为回答,仿佛她也赞同我的想法。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我们仍能听见勘测员在窄小的楼梯上艰难前进。继而是一片沉默,然后又是一阵响动,节奏有所不同,一时间,听起来像是出自不同的声源,令人恐惧。

  但随后,勘测员朝着我们高喊:“这一层没有危险!”这一层。我心中暗暗激动,这是一座塔的概念并未被否定。

  但这意味着我和人类学家也该下去了,而心理学家则守在原地。“可以走了。”心理学家语气轻松地说,仿佛我们是在学校里,现在到了放学时间。

  我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情绪,一时间,视线中出现许多黑点。我跟随人类学家爬了下去,穿过残余的蛛网和昆虫干尸,进入那阴暗清凉之处。由于我太急切,差点儿将人类学家绊倒。地面世界在我眼中的最后景象:心理学家微微皱着眉头向下望着我,她身后是树林,而蓝色的天空与阴暗的楼梯井壁相比,亮得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