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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方的墙壁上布满阴影。温度有所下降,声音也变得沉闷,柔软的阶梯吸走了我们的脚步声。距离地表大约二十英尺下方,是一片开阔的楼层。天花板大概八英尺高,也就是说我们头顶上方有厚达十二英尺的岩石。勘测员突击步枪上的电筒照亮了这片区域,但她背对着我们,正在观察没有任何装饰的乳白色墙壁。墙上的缝隙代表着时间的流逝或突然出现的张力。这一层与露出地表的顶部有着相同的圆周,再次证明这是一栋埋在地下的完整建筑。

  “还可以往下。”勘测员说,她用步枪指了指远处的角落,那里有一道圆形拱门,正对着进到这一层的入口,黑沉沉的阴影也许是向下的楼梯。如果这是一座塔,那这一层有可能只不过是楼梯平台,或者角楼的一部分。她向拱门走去,而我依然全神贯注地用自己的手电筒查看着墙壁。那一片全然的空白让我感到疑惑。我试图想象此处是由谁建造的,但没有结果。

  我再次回想起灯塔的轮廓,那是第一天下午稍晚时分我们在大本营里看到的。大家认定那栋建筑是灯塔,因为地图上这一位置标示着灯塔,而且我们都能立刻认出灯塔应该是什么样。事实上,勘测员和人类学家看到灯塔之后,都表现得相当欣慰。它同时出现在地图和现实中,这让她们感到安心可靠。而其功能是她们所熟悉的,因此也更加放心。

  对于这座地下塔,大家却一无所知。我们无法凭直觉感知其完整的轮廓,也不了解它的用途。此刻,当我们开始往下走,地下塔依然丝毫没有透露出任何信息。心理学家或许可以背出“塔顶”的测量数据,但那些数字并无意义,因为缺少其他背景。没有背景,光抓着数字不放,那是一种疯狂的表现。

  “从内墙来看,圆周相当规整,显示出这栋建筑在建造时的精确性。”人类学家说。建筑。她已经开始放弃隧道的概念。

  我的所有思绪从口中涌出,在地面上产生的紧张精神状态,此刻终于完全释放出来:“但它的用途是什么?它不在地图上,这可能吗?是不是前面的某一支勘探队建造的,然后被隐藏起来?”我还提出许多问题,却并不期待回答。虽然并无可见的威胁,但消除沉默似乎十分重要。仿佛那空洞的墙壁以沉默为食,只要我们稍不留神,话语的间隙中便会有怪物冒出来。我明白,假如我对心理学家表示出此种焦虑,她会为我担心。然而我比其他队员更适应孤独。那一刻,我对这地方的特征描述为:警醒。

  勘测员的轻声惊呼打断了我的提问,人类学家无疑松了口气。

  “看!”勘测员说道,她用电筒照着拱门内侧。我们连忙赶过去,加上各自的照明,并望向她身前的方向。

  那里的确有往下的楼梯,这一段比较宽阔,弧度也较大,不过材料仍然相同。乍看之下,在靠近肩膀的高度,离地大约五英尺处,塔墙内侧仿佛附着了一种微微泛光的绿色藤蔓,向着前方的黑暗中延伸。我忽然想到一个荒谬的记忆,在我和丈夫居住的房子里,浴室墙壁上贴有一圈花纹墙纸。当我仔细观察,那“藤蔓”化成了文字,由花体字母构成,突出墙面约六英寸高。

  “保持照明。”我一边说,一边推开她们,走下最初的几级楼梯。血液再次冲上头脑,耳中尽是混乱的咆哮。我无比坚定地向前走去,也说不出是受到何种驱使,只知道我是生物学家,而这东西看起来像是古怪的有机生命。假如语言学家在场,我或许会听从她的意见。

  “不管那是什么,别去碰它。”人类学家警告说。

  我点点头,但被这一新发现迷住了。假如我产生触碰墙上文字的冲动,将无法阻止自己。

  走近之后,我发现我能理解墙上写的字,这是不是让我很吃惊?是的。是不是让我感觉兴奋与恐惧相交织?是的。我试图抑制心中产生的成百上千个新问题。我明白这一时刻非常重要,因此尽量用平稳的语调大声读出开头的语句:“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杀之果既已在此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与蠕虫分享……”

  然后文字被黑暗掩盖。

  “文字?文字?”人类学家说。

  是的,文字。

  “是由什么构成的?”勘测员问。需要由什么东西构成吗?

  不断向前延伸的语句发出微光,摇曳晃动。句首的几个词在阴影与光亮之间来回变换,仿佛一场争夺文字含义的战斗。

  “等一下。我需要靠近一点。”真的吗?是的,我需要更靠近。

  它们由什么构成?

  虽说不应该,但我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我仍在试图理解语句的含义,尚未考虑到采集物理样本。然而勘测员的提问让我解脱出来!因为它帮助我抵御继续读下去的冲动,阻止我走入下方更深的黑暗,读完所有文字。但那开头的语句已经以始料未及的方式渗入我的头脑,并找到扎根的沃土。

  于是我走到近前,凝神注目句首的词语。我发现,这些互相连接的花体字在普通人看来,可能就像鲜绿色的地衣苔藓,但实际上应该是某种真菌或真核生物。紧密而卷曲的细丝从墙上生长出来,带着泥土气息,还透出一丝淡淡的腐败蜂蜜味儿。这片微型森林轻轻摇曳,几乎难以察觉,就像海草在缓和的洋流中飘荡。

  在此微生态系统中还有其他生物。它们大多呈半透明状,形似微小的手掌,掌根埋在绿色细丝之间,若隐若现。这些“手”的手指顶端,长着金色的结节。我愚蠢地凑到近前,就好像不曾经历过这许多个月的生存训练,也从未研习过生物学。就好像受到蛊惑,以为这些词句就是为了给人读的。

  我很不走运——或者说很走运?由于受到气流扰动,手掌顶端的一个结节选择在此时爆裂开来,喷射出一小簇金色的孢子。我赶紧回撤,但感觉已经有东西钻进了鼻腔,腐败蜂蜜的气味儿在短促的瞬间陡然增强。

  惊吓之下,我继续后退,心中暗自爆出一串勘测员惯用的咒骂。我的自然本能总是试图隐瞒。我已经在设想,若是将自己受到感染的情况告诉整个团队,心理学家会作何反应。

  最后,我深吸一口气,以控制住语调,然后说道:“是某种真菌。这些字母由菌类子实体构成。”谁知道是否正确?这只是最像答案的说法。

  我的嗓音一定比真实的思绪要平静,因为她们的反应中并无犹疑。听她们的语气,也不像是看见孢子喷射到我脸上。我靠得太近,而孢子十分细小,毫不起眼。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

  “文字?由真菌构成?”勘测员傻傻地重复我的话。

  “在有记载的人类语言中,没有用这种方法书写的,”人类学家说,“有哪种动物是这样交流的吗?”

  我忍不住笑出声。“不,没有哪种动物是这样交流的。”即使有,我当时也没想起来,事实上,我一直都没想出来过。

  “你是开玩笑吧?这是个玩笑,对吗?”勘测员说道。看她的姿态,像是要走下来证明我说错了,但她站在原地没动。

  “菌类子实体,”我神情恍惚地答道,“构成了文字。”

  我平静下来。同时,我感觉无法呼吸,或不愿呼吸,这显然是心理而非生理上的问题。我没发现任何生理变化,而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这无关紧要。我明白,对于如此陌生奇特的东西,即使回到营地也不太可能有解毒剂。

  首先,我试图消化理解这些信息,但发现它们令我动弹不得。这些文字由某种我不认识的共生菌类子实体构成。其次,文字上散出的孢子粉尘意味着,越往塔底走,空气中潜在的污染就越多。真有必要将这些信息告诉其他人吗?那只会让她们担忧。我断定,没有必要。也许有点自私。但更重要的是,在我们带着合适的装备回来之前,必须让她们避免直接暴露于污染中。进一步的评估需依赖于环境与生物因素,然而,对于这些因素,我越来越确信,我们没有足够的数据。

  我走上楼梯,回到平台。勘测员和人类学家似乎期待我可以提供更多信息。人类学家尤其焦躁不安,她的视线不断移来移去,就是无法静止。我或许可以编造信息,让她中断无休止的搜寻。但这些字荒谬而令人难以置信,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宁愿那文字是某种未知的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样还能少一点谜团。

  “我们应该回上面去。”我说道。我如此建议并非因为这是最佳行动方案,而是想减少她们暴露在孢子中的机会,直到可以看出它们对我有何长期影响。我也相信,假如留在此处,我可能会有回身走下楼梯继续读那文字的冲动,她们将被迫强行阻止我,然后我也不知自己会怎样。

  她们俩并无异议。但随着我们向上攀爬,尽管身处封闭空间,我却感觉一阵晕眩,短暂的一瞬间似有一种恐慌感,仿佛墙壁忽然变得有点像肉质,而我们是在一头怪兽的食道里行进。

  我告知心理学家我们所见到的状况,并背诵部分文字,一开始,她反应古怪,一动不动,显得相当专注,然后,她决定下去看一看那些字。我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警告她不要去。最后我说道:“只能站在楼梯顶端观察。我们不知道那里是否有毒。下次回来时,应该戴上呼吸面具。”上一批勘探队至少留下了面具给我们,封装在一个箱子里。

  “停顿并非有说服力的分析?”她凝神注视着我说。我感觉浑身一阵麻痒,但没有开口,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其他人似乎都没察觉到她在说话。后来我才意识到,心理学家试图诱导我单独进入催眠状态。

  我的反应显然落在她期待的范围之内,因为她爬下了楼梯,留下我们在地面上焦躁不安地等待。她要是不回来我们该怎么办?我感到一阵强烈的责任感。她或许会跟我一样,想要继续读下去,并且付诸行动,这一想法让我十分焦虑。我不知道那些文字的含义,但我希望它们是有意义的,好让我消除疑惑,也让我的所有疑问都能找到合理答案。这些思绪令我的注意力分散,不再惦记孢子对身体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