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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为什么说‘有什么东西’,而不是‘有什么人’?为什么不是‘人’?”

  我只是耸耸肩。

  “拔出你的枪。”勘测员说道,她的语调中带着一丝厌恶,但也掩盖了某种更深层的情绪。

  我遵从她的吩咐,因为这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然而握枪让我感觉笨拙别扭,仿佛这一举动并不适合即将面对的形势。

  在此之前,一直是我领头走在前面,而现在,我们仿佛互换了角色,探索的性质也因此而改变。显然,我们已建立起一套新规程,不再记录墙上的文字与生命体,脚步也快了许多,注意力集中在解读前方的黑暗,并且压低语声,仿佛怕人听见。我先走到弯弧处,勘测员在背后掩护,然后换她走到前面,我跟随在后。我们从没提起要返回。监视我们的心理学家就好像在千里之外。我们全身充斥着紧张不安的能量,因为也许答案就在下方。活生生会呼吸的答案。

  至少勘测员可能就是这样想的。她无法感觉到或听到墙壁的心跳。然而随着我们不断前进,连我也难以想象是谁写下这些文字。在我们去大本营的路上,我回头望向边界,看到一片闪亮的空白,而此刻我脑中就只有这一景象。不过我依然相信,那不可能是人类。

  为什么?原因很明白——继续下行二十分钟之后,勘测员终于也注意到了。

  “地上有东西。”她说。

  没错,地上有东西。一段时间以来,台阶上都覆盖着一层残留物。我没有停下仔细查看,因为怕勘测员担心,也不确定她是否最终会发现。残留物从左边墙一直覆盖到距离右边墙两英尺处。换言之,它占据了楼梯上八九英尺宽的区间。

  “让我看一下。”我说道,但并不理会她颤抖的手指。我跪下来,扭头让头盔灯照亮上方的阶梯。勘测员回身走上去,站在我身后仔细观看。残留物闪烁着暗淡的金色光芒,略微有些反光,还夹杂着类似干血块的红色小碎片。我用笔戳了一下。

  “有点像粘液,”我说,“大约半英寸厚,覆盖着台阶。”

  总体感觉是,曾有某种东西顺着楼梯滑行。

  “这些印痕是怎么回事?”勘测员一边问,一边再次俯身指点。她压低了嗓音,在我看来那并无意义,而且她的语声不太自然。但我发现,每次留意到她变得更为惊恐,我自己却更镇静。

  我仔细研究了一下那印痕。滑行,或者拖拽,但速度很慢,因此从残留物中能看出不少情况。她指出的印痕呈椭圆形,大约一英尺长,半英尺宽,共有六个,分成两列散布于阶梯上。其内部有许多细小的凹陷,像是纤毛留下的印迹。每个印痕的外围十英寸左右,有两圈不规则的线条,如同波浪一般起伏,就像裙子的褶边。而自“褶边”向外,还有更多淡淡的“波纹”,仿佛能量从中心向四周扩散。它类似于退潮时海浪在沙滩上留下的痕迹,只不过线条被擦得模糊不清,就像炭笔画。

  这一发现令我着迷。我忍不住凝视着那足迹,以及其中的纤毛印痕。我猜想,这种生物可以矫正楼梯倾斜的角度,就像带有自动稳定系统的摄像机能矫正地面的颠簸起伏。

  “你有见过类似的东西吗?”勘测员问道。

  “没有,”我答道,我使劲忍了忍,避免过于刻薄尖酸的回答,“没有,我从没见过。”某些三叶虫、蜗牛和蠕虫都会留下相对简单的痕迹,但隐约与此有些相似。我确信,外面世界里从没人见过像这样大而复杂的痕印。

  “那又是什么?”勘测员指向稍高处的一级台阶。

  我将灯光指向该处,看到残余物中有个隐约的鞋印。“我们自己的靴子。”相比之下它显得如此平淡无奇。

  她摇了摇头,盔帽上的灯光随之左右颤动。“不,你看。”

  她指出我和她的鞋印。这属于第三个人,而且是向上返回的。

  “你说得对,”我说,“是另一个人,不久前曾来过这里。”

  勘测员迸出一串咒骂。

  当时,我们没想到要继续寻找其他人的足印。

  根据我们看到的资料,首批勘探队的报告中,X区域并无任何异常,只是原始空旷的荒野。第二和第三批勘探队没有返回,他们的命运揭晓之后,勘探活动暂时停下来。等到勘探再次启动,用的是经过谨慎挑选的志愿者,他们对其中的风险至少有一定了解。自此以后,勘探队的成果参差不齐。

  第十一期勘探队尤其困难——对我个人来说亦是如此,其中有个事实我尚未完全坦率地说明。

  我丈夫是第十一期勘探队的医务员。他从来就不想当医生,而是希望加入应急救援队或急救中心。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在现场为伤员鉴别分类”。一个朋友招募他进入X区域勘探队。在他转换到急救服务之前,他们曾共同为海军工作。一开始他不太确定,没有答应,但渐渐地,他们说服了他。这给我们之间造成许多摩擦,尽管我俩本来就已矛盾重重。

  我知道查出这条信息并不难,但我希望你在阅读本文时会认为我是个可信而客观的见证人,志愿参与X区域的工作也并非因为与勘探目标无关的事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依然是事实,我丈夫的勘探队员身份与我加入的原因并不相干。

  但是,我怎么可能不通过他而受到X区域的影响呢?他前往边界大约一年之后,有一天夜里,我独自躺在床上,听见厨房里有人。我手握棒球棍,离开卧室,打开房子里所有的灯。我发现丈夫站在冰箱旁,依然穿着勘探制服,他在喝牛奶,奶液沿着下巴和脖子滴落。他又狼吞虎咽地吃下剩余的食物。

  我无言以对,只能瞪视着他,仿佛他是海市蜃楼,只要我动一动,或者开口说话,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比无影无踪更虚无。

  他坐在客厅沙发上,而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我需要与这突然出现的幽灵保持一点距离。他不记得如何离开X区域,也完全不记得返回的旅途,只是对勘探任务本身有一点模糊的记忆。他有种古怪的平静,当问及所发生的事,他会显得略有些恐惧,也承认自己的失忆很反常。我们曾经为他去X区域的事而争执,我们的婚姻由此而开始瓦解,但他的这部分记忆似乎也消失了。他以前总是以各种方式指责我疏远冷淡,有时说得隐晦,有时则不那么隐晦,而现在,他自己也有一种疏离感。

  后来,我再也无法忍受。我脱掉他的衣服,让他去洗澡,然后带他走进卧室,骑在他身上与他做爱。我试图找回记忆中那个人的碎片。他与我完全不同,外向冲动,总是期待有助于人。他是个充满热情的业余帆船手,每年都有两周时间跟朋友们一起去海边驾船出海。我发现他如今完全变了。

  他在我体内的时候,一直仰视着我,通过他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他的确记得我,但就像隔着一层雾气。不过这暂时也有点作用,能让他显得更真实,能让我假装一切正常。

  但只是暂时而已。他回到我生命中只待了大约二十四小时。第二天晚上,他们便把他带走了。经过冗长拖沓的安全审核之后,我可以去观察所探访,直到他最后的日子。在那个充斥着消毒剂的地方,他们对他进行测试,试图突破他的平静与失忆,然而并不成功。他跟我打招呼,就像是老朋友——仿佛一个支点,让他的存在显得更可信——而不是爱人。我承认,我去看他是因为仍抱有希望:我曾经了解的这个人还有一星半点的残留。但我并未发现任何迹象。有一天他们告诉我,他被诊断出患有无法手术切除的全身性癌变。即使是在那天,他仍用那种略带疑惑的表情注视着我。

  六个月后,他死了。在这整个期间,我始终无法逾越他的面具,无法找到我曾经了解的那个人,不管是通过我自己跟他的互动,还是后来看他们的面谈录像。勘探队的所有成员都有经过面谈,他们最后也都死于癌症。

  无论X区域中发生了什么,反正他并没有回来。没有真正回来。

  随着我们继续深入黑暗的地底,我不由得问自己,我丈夫是否也有相同的经历。我不知道我的感染对此会有何影响。我的历程与他相同,还是他发现了完全不同的东西?即使是类似的经历,他的反应有何不同?而这又会如何改变往后的事?

  地上的粘液越来越厚,现在我们可以看出,红色的碎片是下面那东西释放出的活体组织,因为它们在粘液里扭动。覆盖物的颜色变得更鲜亮,仿佛为我们铺设的金色地毯,好让我们踩着它去参加一场奇特而华丽的宴会。

  “我们要不要回去?”我跟勘测员有时会说。

  另一人则会说:“过了下一个转角,再往前一点,然后我们就回去。”对我们之间脆弱的信任来说,这是一种考验。同时,这也是对我们好奇心的考验,看我们是选择无知还是危险。我们的好奇心与恐惧并存。我俩小心翼翼,一步步在粘滞的分泌物中行走。即使我们不停地前进,那粘液仍像要拖住鞋底似的,但我们知道,这种感觉最终将会趋于停止。只要继续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