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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去。”你提议道——钻入怪兽的咽喉。虽然先例不多,但其他人也下去过,而且还能返回,你为什么不行?你戴上呼吸面罩,以确保安全。

  你的每一个举动,都会在日后带来晕眩的惊恐和紧张,深入血肉与骨骼。从此以后的许多个月里,你每次醒来都会感觉浑身酸痛,仿佛身体无法忘记那段经历,而这是它表达痛苦的唯一方法。

  塔的内部与其他勘探队带回的零星报告不同。墙壁上蜿蜒的活体组织似乎毫无生气,构成文字的触须轻微摇摆,速度缓慢,让你感觉它们已经坏死。文字也不像报告里写的是翠绿色,而是灼烈的蓝色,就像火炉的外焰。你脑中想到的词是休眠,同时也产生一种奢望:但愿下方的一切都呆滞迟钝,都处于正常状态,哪怕只是在 “正常”的边缘。

  你始终走在中间,不去碰两边的墙,并尽量忽略塔身颤斗的呼吸。你没有去读那些文字,因为你早就将其视为一种陷阱,一种令人分心的手段……然而你也感觉到,能让你迷惑动摇的东西仍在下方,而且变得有点羞涩,尚未决定是否现身——或许就在下一个拐角,或许在地平线之外。蓝色火焰构成的文字缺乏活力,但照亮了每一级阶梯。楼梯盘旋而下,不知通往何处。尽管楼梯上什么也没有,你的神经却绷得越来越紧。见鬼去吧,什么都没有。仿佛你在南境局的每分每刻再次重现——不断下坠,没有理由,没有目的,没有新发现。没有答案,没有解决方法,也没有可见的终点。墙上的文字并非越来越鲜亮,而是越来越暗,眼看着即将在你面前熄灭……最后,你看到下方极远处有一点光亮——非常遥远,就像海底洞穴中一朵闪光的花,忽明忽暗,捉摸不定,仿佛是魔术师的戏法促使它漂浮在你眼前,让你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只要鼓起勇气,就能伸手触到。

  但这并不是让你双腿发软,血液直冲大脑的原因。

  一个身影躬着背坐在左侧的墙边,凝视着下方的阶梯。

  那身影背对着你,脑袋低垂。

  面罩底下,你的头部沉浸在麻痒的感觉中,仿佛上百万支冰冷的细针平滑连贯地刺入你的皮肤,没有疼痛,也无迹可寻,就像缝衣针无声无息地戳入针垫,归还原位。你甚至还能自欺欺人地说,只是被一股热气笼罩,或者只是鼻子两侧和眼睛周围有点紧绷。

  你告诉自己这很正常,就跟在悦星球馆打保龄差不多,就跟皮肤底下有红漆的河马差不多,就跟在布里克斯镇居住和在南境局工作差不多。此刻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对所有原子、空气,以及四周呼吸起伏的活体墙壁来说,也都没有特殊影响。当你决定进入X区域,就等于放弃了否定各种可能性的权力。

  你被这难以置信的景象吸引,于是走过去,坐到他身边的台阶上。

  他双眼紧闭,脸上透出暗淡的蓝光,仿佛他的皮肤已被侵占,体内就像火山岩一样布满洞孔。他跟墙壁融合在一起,如同墙壁的延伸,此刻虽突出在外,但随时可能收缩回去。

  “你是真实的吗?”你问道,但他一言不发,没有回答。

  面对怪异的身影,你心中惊恐畏惧。虽然你也担心,他在触碰之下会化作齑粉,却仍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想要试探那皮肤的触感。你的手指轻触他的额头,感觉有点潮湿,就像覆盖着厚厚一层水的砂纸。

  “你记得我吗?”

  “你不该来这儿。”索尔·埃文斯轻声说。他闭着眼睛,看不见你,然而你相信他能看到你,“你得离开这些礁石,要涨潮了。”

  你不知该说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内,你都不知该说什么。早在多年以前,你就已经回答过他。

  此刻,你听到下方传来嗡嗡轰鸣,淹没了其他声响,仿佛强劲的引擎,又像是有什么东西沿着古怪的轨道迅速旋转。另外,下面还有不可思议的光,闪烁变幻,不断挪移。

  他的眼睛忽然睁开,在黑暗中露出眼白。跟你们上次见面时相比,他毫无变化,也并未衰老,你似乎又回到了九岁。下方的光开始向你移动,沿着阶梯快速上升。你听见维特比的尖叫声从塔顶传来,在远处阵阵回荡,仿佛抵得上你们两个人的叫声。

  0004:灯塔管理员

  犰狳破坏了花园,但不打算放置毒药。海葡萄的枝叶必须修剪清理。明天之前需列出整修事项。失利岛上失火,但新闻已报道,也不太严重。观察记录:信天翁,种类不明的燕鸥,大山猫(从棕榈树丛中向外张望,盯着一名徒步旅行者,但那人没看见),某种鹟鸟,一群海豚在浅滩的海草丛中追逐鲱鱼,狂乱地向东游去。

  索尔相信,人体也可以成为信号灯。灯塔是固定的信号,有固定用途,而人是移动的信号。然而人还是会以自己的方式发光,照射到数英里之外,也许是警告,也许是邀请,甚至只是静态的标识。有人敞开胸怀,成为光源,有人却熄灭灯火。有时候,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将光亮照向内部,因此你看不到。

  “简直是胡扯,”有天晚上查理说道,他们刚刚完事,索尔表达了上述意思,“千万别成为诗人。”这一次,索尔终于说服查理来灯塔,这很罕见,因为查理仍有些羞怯的特质。他挨父亲揍,又被踢出家门,二十年来,从未真正从自己的保护壳里钻出来。所以,这是犹豫不决的第一步——也让索尔颇为愉快,因为他可以提供一点点安全感。

  “我父亲的布道文里提到这一概念。这是他的最佳祷文。”他的手一张一合,测试与那株植物遭遇之后是否留下任何不适。没有发现异常。

  “你怀念当牧师的时候吗?”查理问道。

  “不,我只是想了解那些‘轻骑兵’。”他说。他们依然在他心中引起警戒,虽然不太清晰,但很强烈。他们在策划什么?他不明白。

  “哦,他们啊?”查理忍住一个哈欠,翻身仰卧,“你就是不放心这些‘轻骑兵’,是吧?一群疯子。你也是。”但他语带爱意。

  稍后,当查理即将入睡,他喃喃说道:“那挺有意思的,关于信号灯,是个好想法。也许吧。”

  也许吧。索尔发现,他很难分辨,说到这些事的时候,查理是否是认真的。有时,他俩在床笫间的生活似乎很不可思议,跟外界毫无联系。

  也有时候,别人给予你光亮,但假如没人小心看护,便会显得闪烁不定,甚至根本看不见。因为他们给了你太多,自己什么都没剩下。

  在教会里,他最后的感觉就像是耗尽光亮的信号灯,仅在心底剩下一丝摇曳的微光——随着文字从口中透出。这能带来何种启迪或许并不重要,至少对他的会众来说是如此,因为他们并没有听,只是望着他而已。他的信徒中有各式各样的人,他吸引到嬉皮士,也吸引到保守派,因为他的布道内容有出自《旧约》的,也有自然神论,还有从父亲家中找到的神秘书籍。这是他父亲计划外的结果:那些书架引领索尔去到一个他老爸宁愿他不要去的地方。父亲的藏书比他本人更自由开明。

  从众人瞩目的焦点到完全没人注意,其中的冲击感仍时不时偷偷袭向索尔。然而他终止在北方传道的时候,并没有伴随着太大的戏剧性,也没有令人震惊的真相,他只是一边布道,一边会想到别的事,长期以来,他以为这种矛盾是源于自身的罪孽,不管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终于有一天,他被自己的激情出卖,索尔惊恐地意识到,他本身就是一种神谕。

  索尔醒来时,查理已经离开,没有留字条。但字条或许太情绪化,绝不是查理那样的信号灯所发出的光。

  下午,他看见葛洛莉亚沿着海滩行走,于是朝她挥了挥手。但他不确定她是否看见,直到她改换方向,缓缓走近。他明白,她不能表现得太想跟他说话。这违反了作为一名小女孩的行事原则。

  他正在花园里填补犰狳钻出来的洞。这些洞跟它们口鼻的形状相符,让他感到很好笑。他说不清原因,但这项工作莫名地给予他无形的快乐。更妙的是,那对“双胞胎”,亨利和苏珊,也比平时晚到很久。

  今天一开始是阴天,但后来却变得美丽晴朗。海面上泛着碧绿的光泽,充满生机,与水下海藻的黑影形成鲜明对比。天空一片湛蓝,没有一丝缝隙,遥远的天边,有一道飞机尾迹,仿佛对这片被遗忘的海岸中的居民表示不屑。靠近家门口,鸬鹚的白色粪便让岩石变得滑溜溜的,而他尽量不予理会。

  “你为什么不想办法对付犰狳?”当葛洛莉亚终于来到灯塔边时,她说道。她一定是被冲上海岸的海藻吸引,寻找其中隐藏的宝藏,因此才会游荡那么久。

  “我喜欢犰狳。”他告诉她。

  “老吉姆说他们是害兽。”

  老吉姆。有时候他感觉,为了达到目的,她总是拿老吉姆作幌子。本地的诸多泥土路就像一座迷宫,老吉姆住在其中一条路的尽头,一栋“风光”的木屋里,附近是桶装化学垃圾的非法弃置点。没人知道他流落到被遗忘的海岸之前是干什么的,但现在他是村里酒吧的店主。他的酒吧有时开,有时关,并无固定营业时间。

  “老吉姆这么说的,嗯?”他使劲压实土壤,然而奇怪的是,他已经感到有点累。假如再来一场暴雨,草皮又会尽数被毁坏。

  “他们就像身披铁甲的老鼠。”

  “那海鸥就是长翅膀的老鼠?”

  “什么?要知道,你可以设陷阱。”

  “它们太聪明,陷阱没有用。”

  她侧眼注视着他,缓缓地说:“我不信,索尔。”

  他知道,当她称他为索尔的时候,麻烦也许就要来了。因此,不如再多找点麻烦。况且,他流了太多汗,需要休息一下。

  “迟早有一天,”他倚着铁锹说道,“它们会从厨房窗户里钻进来,一个踩着一个往上爬,拨开插销。”

  “犰狳叠罗汉!”接着,她又恢复了儿童的谨慎,“这我也不信。”

  事实上,他的确喜欢犰狳。他觉得它们很滑稽——笨拙而真诚。他在一本自然观光手册中读到,犰狳会屏住呼吸在河底行走,这种“游泳”方式让他非常着迷。

  “它们可能是有点麻烦,”他承认道,“所以也许你说得对。”他知道,假如不作一点让步,她会一直固执己见。

  “老吉姆说你是疯子,因为你在这附近看到了袋鼠。”“也许你不该一直跟老吉姆混在一起。”

  “我没有。他住在垃圾场里。他来找我母亲。”

  啊——是去看医生。他感觉如释重负,不过那也许只是因为凉飕飕的汗水。倒不是说吉姆有什么问题,但如果她胆子太大,游荡得太远,他会感到不安,尽管查理曾不止一次告诉索尔,葛洛莉亚比他对此地更熟悉。

  “所以你有没有看见袋鼠?”

  老天,有了孩子就是这样的吗?

  “其实并没有。我看到长得像袋鼠的动物。”本地人仍在取笑他,但他发誓真的看到了,就只是在第一年里瞥到过一眼。当时,由于一下子有这许多陌生的小径可以探索,他充满了兴奋与激动的情绪。

  “哦,我忘了。我来是有原因的。”她说。

  “是什么呢?”

  “老吉姆说听收音机里讲,那座岛起火了,我想在灯塔顶上看得更清楚些。能用一下望远镜吗?”

  “什么?”他扔下铁锹,“你说那座岛起火了是什么意思?”据他所知,除了“轻骑兵”,没人在那岛上,但他的工作之一就是汇报火灾之类的事故。

  “不是整座岛,”她说,“只是一部分。让我看一看。那里有烟。”

  于是他们登上灯塔,索尔坚持要拉住她的手,并让她小心台阶。她的手黏乎乎的,十分有力。他一边走一边犹豫,是否要在确认火灾状况之前打电话告诉什么人。

  到了塔顶,索尔拉开护灯幕帘。透过那架主要用来观察星空的望远镜,他发现,她说得没错:岛上起火了。或者说,那座废弃的灯塔顶端着火了——虽然距离遥远,在望远镜中却十分清晰。其中有一丝红色,但大多是黑烟。就像火葬堆。

  “你认为有人死了吗?”

  “那儿没人。”按照葛洛莉亚的说法,只有那些“怪人”。

  “是谁点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