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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需要人点火。有可能是自己烧起来的。”但他并不相信。他似乎还能看见若干篝火,冒起黑色的烟。这是有计划的焚烧?

  “我可以再看看吗?”

  “当然。”

  等到葛洛莉亚取代他站在望远镜前,索尔仍感觉看到地平线上有一缕缕细碎的黑烟,但那一定是幻觉。

  失利岛上有怪事并不稀奇。听老吉姆和一些本地人讲,被遗忘的海岸的种种传说总是离不开那座岛,即使是最后一次在岛上定居的计划失败之前,就已经如此。很久以前,当灯塔仍在建造中时,海上的航道就已开始改变,再加上小镇里粗糙原始的石木建筑,以及岛屿孤立的位置,这一切似乎都预示着它的最终命运。

  他的灯塔中的镜片组原本属于岛上那座废弃的灯塔。在某些人眼里,那意味着不幸的本源也跟随镜片来到了大陆上。这或许是因为搬运那四吨重的镜片组时,过程就如同史诗般壮丽。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暴,闪电划破了天空,载着镜片的船险些沉没,直到搁浅之后,才得以获救,而原因或许也是因为信号灯。

  葛洛莉亚依然目不转睛地站在望远镜前,索尔注意到地板上有些古怪。靠近镜片组基座,背向海洋的地方,有一小堆碎玻璃,在黑乎乎的木地板上微微闪烁。搞什么鬼?“轻骑兵”在塔顶上打碎了灯泡还是怎么回事?接着,索尔又冒出一个念头,他略微弯下腰,掀起玻璃碴儿上方的镜头罩。果然,他发现玻璃与底座相交处,有一道缝隙。在他看来,这几乎像是子弹留下的洞,只是更小一点。他仔细察看,脑中想到的词是“出弹孔”。发丝般的裂纹从内部伸展出来,仿佛植物的根。光滑的分形表面上看不到其他损伤。

  他不知道是应该愤怒,还是就把它列入待修补事项中了事,因为那不会影响镜片的功能。亨利和苏珊是故意的还是因为笨拙的失误?他无法摆脱一种非理性的感觉,仿佛其中含有隐藏的秘密,仿佛有东西从它内部逃逸出来。

  下方传来回荡的脚步声和话语声——两个人的脚步,两个人的嗓音。“轻骑兵”,亨利和苏珊。他反射性地拉下镜头罩,用脚踢散玻璃碴儿。这让他有种古怪的感觉,仿佛自己也是同谋。

  等到他们终于现身时,索尔无法责怪葛洛莉亚望向他俩的表情——站在望远镜跟前,就像炸毛的野猫一样凝神注目。他也有相同的感受。

  亨利仍然穿得像要进城一样。苏珊神情紧绷,或许因为这次是由她搬运笨重的设备。

  “你们到得晚了。”他的语气中无法剔除一丝非难。亨利的左手似乎握着某种金属工具的手柄,并轻轻来回摇晃,“那是什么?”索尔从未见过这东西。

  “哦,没什么,索尔,”亨利向往常一样满脸笑容,“只是一件工具。就像螺丝刀之类,给勤杂工用的。”或者用于采样,从一副一百多年来都不曾遭遇破坏的一级镜片组采样。

  苏珊显然注意到葛洛莉亚的敌意,她放下手中的箱子和纸盒,倚着望远镜说:“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要不要棒棒糖?”她从葛洛莉亚耳边变出一支棒棒糖,动作过于浮夸,像个业余魔术师。

  葛洛莉亚用敌视的眼神打量着她。“不要。我们在看岛上的火灾。”她轻蔑地把眼睛再次凑到望远镜上。

  “着火了,是的。”亨利镇定地说。苏珊走回到他身边。他将手中的工具放到其他设备旁边,引起一阵轻微的颤动。

  “你们知道些什么?”索尔问道,然而此刻他还有许多其他问题。

  “我能知道什么呢?不幸的意外。我猜我们的童子军勋章类型都不太对,嗯?幸好今天是个好日子,没人受伤,反正我们很快就会离开那儿。”

  “离开?”索尔突然充满希望,“停止活动?”

  亨利的表情不如刚才友善:“只是离开那座岛。我们要找的东西不在那儿。”

  他扬扬得意,仿佛对索尔隐瞒秘密让他很享受。这惹恼了索尔,他非常生气。

  “你们在找什么?可以用来损坏镜片的东西?”他的直言不讳让苏珊愣了一下。她不愿直视索尔的眼睛。

  “我们没有碰镜片。”亨利说,“你没碰过吧,苏珊?”

  “没有,我们从没碰过镜片。”苏珊用惊恐的语气说道。他觉得苏珊的抗议似乎太过强烈。

  索尔犹豫不决。要给他们看镜片损坏的地方吗?他并不愿意。假如是他们干的,他们只会再次撒谎抵赖。假如不是,则会吸引他们的注意。有葛洛莉亚在场,他也不想引起争执。因此他放弃了,然后使劲将葛洛莉亚拽离望远镜。他知道她一直在听。

  在楼下的厨房里,他给布里克斯镇的消防站打电话。他们说已经知道岛上的火情,那不会造成任何威胁。整个过程让他感觉有点懵,因为他们一直就是这样对待被遗忘的海岸的人。或者他们只是感到无聊至极。

  葛洛莉亚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嚼着他给的一块糖。他猜想她可能还是想要棒棒糖。

  “吃完之后就回家去。”他无法用语言说清楚,但希望她立即远离灯塔。查理可能会说他不理性,情绪化,说他思路不清。然而考虑到岛上的火情、镜片的损伤、苏珊奇怪的情绪……他不想让葛洛莉亚留在此处。

  但葛洛莉亚拒不服从,仿佛得到糖的同时也得到了固执。

  “索尔,你是我朋友,”她说,“但不是我老板。”就事论事,仿佛他早该明白,不必多说。

  他怀疑——不止一次——这是葛洛莉亚母亲说的话。讽刺的是,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他也不是亨利的老板,显然更不是任何人的老板。他脑中又想到那句虽然真实却令人厌恶的老话。管好自己的事。

  因此,他点点头,承认失败。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别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而他只有忍耐。至少周末快到了。他和查理打算一起开车去布里克斯镇,到一个叫“悦星保龄馆”的地方探探鲜,查理有个朋友很喜欢那里。查理喜爱它的迷你高尔夫,索尔也不介意打保龄,不过他最钟意的,是他们有卖酒的准证,在球馆后面设了个酒吧。

  才过了一小时,亨利和苏珊又回到楼下——他先是注意到他们吱嘎的脚步声,然后透过厨房窗户看到他们在灯塔旁不停地走来走去。

  他本想待在屋里,随他们去,但片刻之后,布拉德·戴尔费诺的卡车停在了车道上,他是时常来帮忙维护灯塔的志愿者。车还没停稳,布拉德就已经向亨利挥手致意。出于某些原因,索尔不想让布拉德单独跟“轻骑兵”交谈。布拉德是本地一支乐队的乐手,非常喜欢喝酒聊天,只要有人愿意听,他就愿意讲。有时他会惹上麻烦。在被遗忘的海岸,偶尔参与灯塔的工作就算是社区服务。

  “你们听说着火了吗?”布拉德在停车场里说道,索尔正朝他走去。

  “是的,”索尔简洁地说,“我听说了。”布拉德当然知道,否则他出来干什么?

  此刻,他可以看到亨利和苏珊在不停地拍照,把围栏内的每一寸土地都拍了个遍。混乱中,葛洛莉亚注意到他,蹦蹦跳跳地向他跑来,嘴里嗷嗷地叫唤。因为她知道他平时讨厌这种叫声。

  “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布拉德问道。

  “并不比你知道的多。不过消防站说没事。”跟布拉德交谈时,他的语调似乎有所变化,伴有南方的鼻音,这让他很恼火。

  “那么我能上去用望远镜看一看吗?”布拉德就跟葛洛莉亚一样热切,希望目睹今天唯一令人兴奋的事件。

  但索尔还没来得及回答,亨利和苏珊就朝他们走来。

  “拍照时间到了。”苏珊满脸笑容地说。她的相机装着巨大的长焦镜头,脖子上的宽皮带让她看上去更像个孩子。

  “为什么要拍照?”葛洛莉亚问道。

  这也是索尔想问的。

  “只是作为我们的存档,”苏珊说,她咧开嘴,笑容无比灿烂,“我们要制作本区域的照片地图,并记录生活在这儿的人。而且,你瞧,多么好的天气。”只不过此刻天空已有一丝阴沉,灰色的云层开始聚集,这里大概不会下雨,但内陆会下。

  “对,给你和你的助手拍一张怎么样——也许还有那女孩。”亨利说,他对葛洛莉亚不予理会。他的目光紧盯着索尔,让索尔感觉很不自在。

  “我不太确定。”索尔说。即便没有其他原因,他们的坚持也让他不愿接受。他也要设法跟布拉德撇清关系,布拉德并没有像“助手”那样正式的身份。

  “我确定。”葛洛莉亚瞪着他们喃喃说道。苏珊试图拍她的脑袋。一开始,葛洛莉亚就像要咬那只手似的,然后她低吼一声,躲向一边,这完全符合她的个性。

  亨利抵近索尔。“灯塔的照片里没有灯塔管理员算什么?”他问道,但这其实并非提问。

  “算更好的照片?”

  “我知道,你在北方当过牧师,”亨利说,“不过假如你是担心以前那些人,那没必要——照片不会公开发布。”

  这让他猝不及防。

  “你怎么知道?”索尔说。

  然而这一新发现让布拉德兴奋起来,亨利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插嘴说:“对,就是那个索尔,老兄。他是个真正的亡命之徒。有十个州都要抓他。你要是拍下他的照片,他就完蛋了。”

  拍照真的会有问题吗?即使他在北方仍有未结清的事务,也不能算是逃跑,而且这照片也不会出现在报纸上。

  风开始变强。索尔不再争辩,从后裤兜里抽出帽子。他觉得戴上帽子或许能掩饰一下,然而他为什么要掩饰?非理性的想法。作为被遗忘的海岸的灯塔管理员,这也许并不是他首次产生非理性的想法。

  “说‘茄子’,说‘秘密’。数到三。”

  秘密?

  布拉德摆出一个坚毅的姿态,索尔感觉那是在嘲讽他。葛洛莉亚为了追求戏剧效果,让他们稍等一下,然后将外衣的兜帽套到脑袋上,跑到岩石堆里,以示抗议。她以为苏珊一定无法将她拍进照片。到了岩石旁,她朝着远处攀爬,然后又转身爬回来。不知何故,她愉快地高声尖叫:“我是怪兽!我是怪兽!”

  苏珊数到三,然后静止下来,膝盖弯曲,仿佛站在海船的甲板上。她给了个信号。

  “秘密!”布拉德迫不及待地说。这热情或许会让他后悔,因为他有吸毒记录。

  接着,随着相机灯光一闪,索尔的视野边缘出现许多漂浮的黑点,聚集停留的时间似乎超出正常范围。

  0005:总管

  他们穿过连接X区域和外部世界的恐怖通道,闯入一片令人窒息的空间,总管大吃一惊,幽灵鸟的身体使劲推顶着他,背包的重量又将他往下拽,迫使他奋力抗争。刺痛的双眼和紧锁的咽喉告诉他,周围一阵阵挤压过来的是盐水。惊讶中,他使劲合上嘴,对头顶上方的一股股气泡不予理会。他也压制住恐惧,压制住尖叫,以适应四周既平滑又汹涌的水流,仿佛那堵原本应该是门的墙壁从他指间割过,斩向他的胳膊和腿。他冒出来时一定是陷入了一片由闪亮的匕首构成的漩涡——面对闪烁的无数反光,遭诅咒的整个南境局一齐向他喊出一个字:跳!包括维特比、洛瑞、格蕾丝,以及身为间谍的母亲。他的肺里灌满了水,挣扎着想要摆脱那碍手碍脚的背包,然而他仍攥着背包里维特比的文件,并试图抓住四散的纸页。它们有些在水中散开,其余的则随着背包坠入下方黑暗的空间:变成一堆纸浆,变成潮湿的墓碑。

  隐约中,他认出幽灵鸟,看到她从身边经过,快速上升,游向一团泛着微光的鸡蛋黄。那也许就是太阳,犹如倒映水中的光晕。无数盘旋汇聚的匕首用冷漠评判的眼睛瞪视着他,而他仍在呛水。上上下下漂浮的纸页令他困扰,时而贴在他衣服上,时而又绕转着散开,汇入更大的漩涡。匆匆一瞬间,他瞥到一行文字。窒息中,他的胸口受到许多浑圆的鱼嘴冲撞。

  只有等到真正的庞然大物出现,他那缺氧的大脑才意识到,他们现身之处有一群类似海狼的鱼盘旋游动,并且正遭到更大的捕食者侵扰。四周的水迅速填补空缺,他在自由下落中感受到一阵恐惧的空旷感……一条闯进漩涡的巨鲨,在殷红的血云里捕杀鱼群。海底巨鲨。洛瑞的另一种形态……空气从他口中缓缓泄出,仿佛一连串琐碎的谎言,关于这个意图毁灭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