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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夜幕的降临,天色更加黑暗,破损的灯塔越来越高大。虽然灯塔历经风暴的侵蚀,已经残破不堪,但对他们来说那依然是一盏信号灯,具有生命的意味,令她难以忽略。冷冽的空气和幽暗的树林使得此处有种近乎高贵的气质。这地方竟然还存在,她感到既悲哀又自豪——意料之外的感受。生物学家若是来到此处,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幽灵鸟认为她不会。生物学家会先看周围的一切。

  岛屿的轮廓线与海洋之间有一片较浅的阴影,渐渐呈现为一座码头的残骸。它略微倾斜地伸入海中,右侧浸没在水下,两边的海岸上堆满乱七八糟的岩石和混凝土碎块。一开始没有沙滩的迹象,直到西边稍远的海岸上出现一道暗淡的灰白色曲线,犹如咧开的嘴。

  灯塔里没有光,然而喧闹的鸟群正回到树林里准备过夜,聒噪的啼声顺风传了过来,其噪音可与波浪声相比拟。天空中,蝙蝠飞舞的轨迹就像是由醉汉在导航,它们的身影遮挡住星辰,飞行路线毫无规律,难以预测。

  “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们?”她低声说。

  “不,没有。”他嗓音沙哑,就像一直在跟她讲话似的,大概是风和咸涩的空气造成的。

  “我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们。”

  “鸟,蝙蝠,树木。”但他说得太不以为意。他也不相信就只是鸟、蝙蝠和树木而已。

  他们将划艇系在码头上,波浪来来回回冲刷着下方的岩石。当他们沿着过道行走时,脚下的木板吱嘎作响。树上那些不知名的鸟儿安静下来,但灯塔周围的植被中发出此起彼伏的啼鸣。稍远处传来谨慎的脚步声,某种体型中等的哺乳动物在灌木丛中行走。苍白得近乎泛光的灯塔耸立在他们上方,残破的影子背后是黑色的天空和点点星辰,仿佛它就是宇宙的中心。

  “我们在灯塔里过夜,早上再搜集食物。”这里比海上暖和,但依然很冷。

  她知道那一定逃不过他的注意——星光下,高高的草丛中有一条踩踏出来的小路。只有经常有人走动或打理,才能阻止杂草生长。

  总管点点头。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挥舞了几下。他们没有枪——早就丢弃了为数不多的现代装备,以适应X区域的奇特效应,只留下一支手电筒。此刻打开手电显然愚蠢而不智。但她掏出一把刮肠刀。

  灯塔的门朝向陆地,那小径一直通到门口。原配的门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块硕大的木板挡着。她逐渐意识到,这似乎是从马厩之类的地方拆下来的门板。他们使劲将它挪到一边,然后跨入门槛。屋里有腐烂的气息和浮木的味道,但比她预期的要新鲜。

  她点燃一根火柴,随着黑影在墙壁上涌动,她看到底楼地板的中央,一条盘旋的楼梯孤零零地伸向头顶的大洞里,仿佛石头做的巨型拔塞钻,说轻了是不太稳当,说严重一点,随时都会坍塌。

  总管仿佛猜到她的想法,说道:“它或许仍能支撑我们的体重。他们建塔的时候,让墙壁承受了大部分重量。但这里相当粗糙。”

  她点点头,此刻她已看到楼梯上镶嵌的铁栏杆,信心略微增加了几分。

  火柴熄灭了,她又点燃一根。

  底楼地板上覆盖着枯树叶和少量树枝,屋子后面还有几个较小的房间。裸露的水泥地上有些印痕,有人扒掉了木地板。

  火柴熄灭了。她似乎听到一声响。

  “那是什么?”

  “风?”但他似乎不太肯定。

  她又点燃一根火柴。

  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只是风而已。”他似乎松了口气,“我们就睡在这里,还是先搜索后面的房间?”

  “先搜索——我不希望有意外。”

  火柴被来自楼梯井的一阵风吹灭。

  “我们得让火柴烧得久一点。”总管抱怨道。

  她点燃又一根火柴,然后发出一声尖叫,总管在她边上也大吃一惊。

  有个黑影坐在楼梯的一半处,一支步枪正瞄准他们。她看出黑影是一名黑人女子,穿着军用迷彩服——身材结实,卷曲的头发紧贴着头皮。

  “你好,总管。”那女子说道,对她却不予理会。

  幽灵鸟认识她,在南境局的第一次简介会上就见过。

  格蕾丝·史蒂文森,副局长。

  0009:局长

  洛瑞的秘密设施位于东部海岸,荒凉阴郁,原本是一座旧军事基地,只有满是碎石的海滩和贫瘠泛黄的草丛。在这里,洛瑞不断完善他的神经调节技术——有人或许会称之为洗脑。一座覆满苔藓的山丘被挖空,成为他的指挥控制中心。他统治着一个奇怪的世界,退役的水雷闲置在山下的草丛里,闪烁着银光,而生锈的炮台是七十年前的战争遗留下来的。洛瑞命人复制修建了X区域的灯塔和勘探队大本营,甚至在地里挖了个洞,以图模仿大家所知甚少的“异常地形”。你被传召之前就已知道这些,在你看来,假的灯塔和大本营是一种不祥之兆,几乎具有超自然的效力。然而事实上,当你跟洛瑞站在一块长条形的有色玻璃跟前,望向他的领地,你感觉就像是在看电影布景:一组静止的物体,若是没有洛瑞的多疑与恐惧驱动,没有他编织的故事,它们便显得悲哀而毫无生气。不,连电影布景都算不上,你意识到。这更像是冬季的海边狂欢节。在淡季,连海滩都像是一首关于孤独的诗。洛瑞在这一切包围之下有多孤单?

  “坐,我给你倒酒。”

  非常典型的洛瑞作风,但你没有坐,并礼貌地拒绝了酒,只是凝视着海岸和大海。天色阴沉压抑,天气预报说甚至有可能下雪。由于钻井平台的污染,海水有种油腻腻的感觉,阴暗的光线在平静的水面上映出一层彩膜。

  “不要吗?没关系,我还是给你倒一杯。”依然是典型的洛瑞式作风,而你比刚才更加紧张。

  房间很窄,你站在窗口,背后是一张柠檬绿的长沙发,镶有低矮的铁制框架,沙发上还堆放着迷幻的橙色靠垫。屋顶顺着山体的弧度倾斜,陶瓷照明灯悬在天花板上,形似悬垂的乳房,每二十只一排。互相重叠融合的圆形光圈柔和地笼罩着沙发、桌子和木地板。房间的后面是一整片玻璃镜子,映照出你的身影,也保护你免受真相的伤害,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酒廊,让你来到此处的也并非邀请而是命令。这里就像是一间审讯室。

  优雅礼貌的洛瑞跟粗鄙的洛瑞完全不同——坐在与沙发呈斜角的椅子里,身体前倾——你面前的玻璃桌上有个玻璃碗,他不慌不忙,慢吞吞地从碗里夹出一块块冰,扔进酒杯中,令其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小心地打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瓶口轻触杯子,倒出两指深的酒。

  洛瑞弯着腰倒酒,继续拖延时间。他浓密的金发如今已变成银色,而且留得很长。粗实的脖子上长着一颗意志坚定的脑袋,他的容貌曾给予他许多帮助:英俊而棱角分明,人们都说他像宇航员或老派电影明星。但他们没见过洛瑞从首期勘探返回之后的照片,胡子拉碴的脸就像是脱了水。他在X区域遭遇到未知的恐惧,脸上依然刻着这一经历的影响。毕竟洛瑞去过别人都不曾到过的地方。从前,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坦率而有魅力。哪怕略有点发福,肚子稍微有些凸。哪怕左眼倾向于斜向一侧,仿佛一颗小行星,受到眼眶外某种东西的牵引,想要脱出轨道。那双明亮锐利的蓝眼睛,若是再多一分光亮,他的魅力就全浪费了——挺拔的鼻子,下巴坚定有力,就像是刻意模仿某个秘密国度的海岸线——寒冰似的眼睛会破坏效果。然而他的眼神里仍有那么一点暖意,尚能留住其余的幻觉。

  “好了。”他说道。面对他的镇静,面对他倒酒时的虔诚谨慎,你却十分不安。

  洛瑞将附近山丘里隐藏的一批地堡改造成实验室。有一种荒谬的传闻,说实验室里关着许多高等动物,用来承受洛瑞旺盛的想象力,仿佛是为了折磨大自然,因为大自然先折磨了他。关于神经元、神经链路和突触控制的实验,无聊,不可思议。他家的夏日别墅就在附近,非常方便,但你怀疑他从来不曾带第四任妻子和孩子们来过此处。老爸的工作场所不接受观光。

  你心想,不知洛瑞靠什么取乐。或许他此刻正是在取乐。

  他转过身,一手拿着一杯酒。他穿着昂贵的深蓝色正装和金头皮鞋。他一边微笑,一边伸直双臂,将两杯酒向前递出,这一动作也在他身后的镜子里映照出来。完美的牙齿闪闪发光。政治家的愉快笑容。危险的笑容。

  他只是轻轻一甩手腕,动作巧妙简洁。肘部和胳膊微微一动,一瞬间,你甚至都没意识到那杯酒已经向你飞来。

  他左手的杯子撞到你头部附近的窗户上,裂成碎片。你吃了一惊,往侧面躲开,目光始终紧盯着洛瑞。你的鞋上溅到液体,脚踝被碎玻璃扎到。窗户是强化的防弹玻璃,连一丝震动都没有。洛瑞右手中的酒没有一点儿颤抖。但你也没有颤抖。

  洛瑞仍面带微笑。

  他说:“我已经给你倒了酒,也许我们可以他妈的认真谈一谈了。”

  你靠在座垫上,感觉不太舒服。你望向海洋,望向灯塔,望向地上那杯威士忌的残骸。你怀疑他是否特别定制了这批杯子,好让它更容易碎裂。洛瑞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仿佛猎食的动物。你仍然一动不动。你的心跳就像密码,连你自己都无法破解。洛瑞那张大脸就在你眼前,带着酒精导致的红晕。他宽厚的肩膀向下耷拉着。由于身体向前倾斜,他的肚子盖住了膝盖。他的酒还在手中。他的职员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但你知道保安就在门外。

  “所以,你想仔细看一看,嗯,辛西娅?用我的安全密码,绕过你的上司,偷偷瞧上一眼。忍不住想看看帷幕后面有什么。”

  这是个周全的计划,不应该出问题。你们穿回来时不该有人看见。但洛瑞在边界指挥所安有密探,他接到了警示。格蕾丝最多只能将他们带回的材料收走,存入南境局那大教堂般的储藏室里,贴上以往勘探的标签。在用飞机送你过来之前,洛瑞把你关押在军事基地,这是最高机密。维特比在接受盘问后,基本被软禁起来。

  “我已经知道那里有什么。”

  使劲的一声闷哼——蔑视,怀疑。“典型的办公室文员,就因为读过几篇报告,就因为是负责人,便自以为无所不知。”语气中并无反讽。

  他的呼吸有股甜腻的味道,太过浓郁,仿佛他体内的物质趋于腐烂。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带着敌意,但除此之外他的表情难以猜透。他看上去像是只要再多喝一杯,就什么都干得出来。

  “所以你悠闲地穿过去度了个愉快的假期,躺在沙滩上放松一下,对吗?一旦到了那边,是不是对你那个小白脸跟屁虫维特比有什么想法?在灯塔台阶上来点娱乐?”

  沉默是最好的回应。总部看到洛瑞精于世故的一面。你看到他糟糕的一面,隐藏的一面。

  “所以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什么都没有?连一句提示都不给?也不想进一步解释?”

  “我交了报告。”

  他几乎从椅子上扑出来,但你纹丝不动。九岁的时候,在被遗忘的海岸,你就已经明白,面对熊和野狗不能逃跑。你得坚定地站在原地面对它们,甚至发出低吼。当规则发生改变,当需要面对的是X区域,你是否还会同样处理?你不知道。在那些荒谬怪诞的照明灯下,你浑身冒汗。

  “我试图钻进你的脑袋,但又不是真正钻进你的脑袋,假如你明白我的意思,”洛瑞说,“我想知道眼下这种状况是怎么产生的。想看看是不是真他妈的有充足的理由让总部不要开除你。”

  如鸡蛋一般密不透风的总部或许会张开嘴,发出一道命令,让你自动化成一团火焰,或者更有可能的是,让你像雾水一样蒸发。然而这也意味着,主要是因为洛瑞,你才没有被解雇。你感觉又有了一丝希望。

  “我不能总是命令别人去勘探,自己却不参与。”你不能让他们独占这种体验。

  “你命令?是我命令,不是你命令。你得搞清楚。”他将玻璃杯重重地放在你俩之间的桌子上。一块冰掉了出来,从桌面滑落到地上。你抑制住把冰块捡起来放回杯子的冲动。

  “还有维特比——有必要把他拖进你那可悲的勘探行动吗?”

  你可以揭露说维特比很想去,但你无法预测洛瑞的反应。洛瑞一直不太理解维特比。悲哀之处在于,他们属于本质上不同的生命形式,互相充满误解。

  “我不想一个人去。我需要支援。”

  “我就是你的支援。还有,把副局长也卷进来——这是个好主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