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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蕾丝也许讨厌洛瑞,但不知何故,洛瑞似乎还比较喜欢格蕾丝。假如她知道的话,一定会感到很恶心。

  “都不是好主意,是判断失误……但派人上阵的同时,自己却不投入战斗,这很难做到。”如此辩护是格蕾丝的主意。简单,传统。

  “少废话。格蕾丝建议你这么说的吗?我敢打赌就是她。”

  这回你漏查了一枚窃听器?抑或只是猜测?

  还是那句话:“你有我们的报告。”

  洛瑞是唯一拿到报告的人。边界的军队指挥中心知道这件事,但在洛瑞的要求下,格蕾丝瞒着南境局——“出于士气和安全的原因”——有待最后决定。根据官方说法,你仍在度一个很长的假,而维特比被强制休假。

  “让你的报告见鬼去吧。你企图向我隐瞒维特比,”——严格来说并不正确——“而且你的发现好像很少,不太完整。你在里面待了将近三个星期,报告就只有四页长?”

  “没什么不寻常的事,总而言之。”

  “总而言之个屁。维特比看到什么?是真实的东西,还是又是他妈的幻象?你知道进去那里会造成什么后果吗?你知道可能会激起什么反应吗?”他的发音含糊不清,音节都串连到一起。

  “我知道。”玩具灯塔突然间有了生命。

  洛瑞猛然俯身向前,呼吸中带着腐烂的甜味儿:“你想知道一件有意思的事吗,你他妈的想知道吗?”

  “不。”又来了。他就像节日聚会中的老祖父,每次几乎都重复同样的故事。

  “过去,假如你犯了大错,只要在谈话中向南境局‘坦白’,他们也许还会收留你,你也许还会被雇佣。我了解老局长,他们会的。没错,也许带着病态的兴趣,就像看待特别聪明的实验动物——比如说,一只特别出类拔萃的白兔。没错,你永远不可能当上局长,但是,见鬼,这职位太糟了,不是吗?你已经发现了吧。你还会继续发现。但眼下的问题是,这种欺骗已经持续太久。所以,我们到底要怎么办。”

  在你看来,问题主要是现在,而不是过去。以前,你还能尝试对洛瑞施加影响和控制,然而这样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他一旦升入总部,一旦被奉为圣徒,你便再也无法影响到他。

  加入南境局之前,你是个谨慎的人——一直小心翼翼,努力经营,以期有机会不顾一切地穿越X区域的边界。

  你父亲对政府充满怀疑,他时不时干一些不太光明正大的勾当,以贴补白天兼职酒保的收入——一个低级骗子。他不想受到牵连。他不想惹麻烦。所以他跟政府撇清关系,他没有告诉你,你母亲可能已经死了,也没有告诉你,你不能再回到被遗忘的海岸,直到实在难以隐瞒为止。他嘱咐你,假如有人询问母亲的事,就给个含糊不清的答案。避免暴露他的“商业冒险”。

  “你不懂,因为你还太小,”他常常说教,“但政客总是搞各种各样的大骗局。政府一直以来就是盗贼,所以才那么卖力地抓小偷——他们不喜欢竞争。你不希望仅仅因为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就一辈子背上包袱。”

  等到他真正告诉你,母亲已经死去,你哭了一个月。父亲脸上的表情仿佛生硬的警告,而你的家总是不停地更换地点,时刻小心翼翼,这一切都让你明白沉默的重要性。

  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对母亲的记忆逐渐消退,你不知道某个画面或某个时刻是亲身经历,还是从照片里看到的。父亲把这些照片存放在壁橱内的一个鞋盒里。你并没有把对母亲的记忆珍藏起来。你会凝视着画面中的母亲——跟朋友们一起在露台上,手里拿着酒,或者跟父亲一起在海滩上——想象她说道:“不要忘记我。”然而你感觉很惭愧,因为脑中出现的总是灯塔管理员的脸。

  你开始了自己的调查,一开始只是尝试性的,然后变得更加坚决。你发现有个“南境局”,致力于消除“环境破坏”的影响,目标就是原先的被遗忘的海岸,亦即如今的X区域。你的剪贴簿越来越厚,连翻都翻不开,贴满了书报杂志中剪下的段落,还有后来网络上的内容。以阴谋论为主,也有对政府官方报道的猜测解读。真相总是模模糊糊,仿佛在焦距之外,跟你所看到的无关,就像你感觉灯塔管理员变了一样。

  大学一年级时,你意识到,不管南境局是何种角色,你都想去那里工作。凭着出自骗子家庭的直觉,你知道自己的过去是不利条件。因此你改了名字,并雇佣私家侦探帮助隐瞒其余的一切,然后继续攻读认知心理学学位,主攻知觉心理学,同时辅修组织心理学。出于种种原因,你跟一个根本没有真爱的人结婚,十五个月后就离婚了,然后做了将近五年的咨询师,并一次次向总部提出申请。申请表的答案都经过特别设计,以求获得南境局的工作。

  当时的局长来自海军,所有人都喜欢他,但又说不上特别喜欢。他没有面试你。面试你的人是洛瑞——那时候他还在南境局,有着自己的盘算。他喜欢从侧面获取权力。会议在他的办公室进行,然后你们来到院子边缘,展开另一种谈话。

  “这里没人能听见我们。”他说道。你脑中的警钟被触发了。你有个不合逻辑的想法,感觉他要向你求爱,就跟父亲的一些朋友那样。一定是他礼貌的举止、精良的服装,以及权威的姿态,使得你警觉起来。

  但洛瑞有更长远的考虑。

  “我让我自己的人查了一下。你的伪装做得很不错。没错,所有这一切可以扎扎实实评个B。总体来说,真的很不错。但我还是发现了,也就是说,假如我不替你掩盖,总部也会发现你留下的蛛丝马迹。”他露出愉快的笑容,态度友善。你们就像是在谈论体育比赛,或者眼前闷热黏滞的沼泽。

  你直击重点:“你要揭发我吗?”你感觉嗓子很干,天气似乎比刚才更热。你想起父亲因为小骗局而被关进牢里时,永远装出勇敢的微笑,还要抛出一个飞吻,仿佛其目的就是为了被逮住,为了吸引观众,受人瞩目。

  洛瑞发出一声轻笑,让你感到害怕,因为虽然他也不乏缺陷,但那时你觉得他很世故,很有气势。他身穿正装的模样,脸上显现出的经验,似乎都表明他已见识过你想见识的一切,也经历过你想经历的一切。

  “揭发你,葛洛莉亚……哦不,辛西娅。揭发你?向谁?负责追踪假名字假身份的人?怀疑被遗忘的海岸真相的人?不,我不会。我不会向任何人揭发你。”言外之意:我就是要完全控制你。

  “你想要什么?”你问道。只有这一回,你很庆幸有那么一个父亲,让你可以直接跳过废话。

  “想要什么?”彻头彻尾的虚伪,“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事实上,关键在于你……辛西娅。我现在就跟你一起走回去,推荐你担任这一职位。如果你通过总部的训练,那到时候我们再看。至于其他的一切……那是我们的秘密。不是什么小秘密……但就是一个秘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很怀疑,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眨了眨眼:“哦,其实我只信任去过X区域的人,哪怕只是X区域的前身。”

  起初,代价仍不太过分。只是要求你私下里描述在被遗忘的海岸的最后一段日子。灯塔管理员、科学降神会,“描述一下那一男一女”,他指的是亨利和苏珊。关于科学降神会的问题,他像是已经有所耳闻,需要你补充更多细节。

  过了几个月,他的要求成倍增长,你只能勉强答应——支持这个提议,支持那个推荐,当你有了更大的影响力,则让你对某些事设置障碍,冷处理,拖延时间。你意识到,这大多都是为了抵制跟科学署有关的几个委员会,破坏与削弱总部在南境局的影响。所有这一切都十分聪明,循序渐进,以至于每次你都没注意到事态的升级,直到最后深陷其中,直到它成为你工作的一部分。

  最后,洛瑞支持你竞争局长的位置。来到南境局,就像是可以听到一头神秘怪兽的心跳。而作为局长,你可以更加接近——近得叫人害怕,困在围墙之内,需要时间适应。当然,在此过程中,也受到洛瑞的利用。

  桌上扔了几张相片:摄自X区域上空的最新监视图,缩小在81/2×11英寸的光面照相纸上。无穷无尽的自然资源,美丽迷人的照片。对正常状态的详尽模仿被一些模糊的区域所破坏,就像是捉鬼队所拍摄的。这些模糊的光斑确凿地证明了变化的存在。南境局仿佛连发现谎言的能力都丢失了。

  “善与恶总是齐头并进。然而这在X区域里没有意义,或者说对X区域来说没有意义。那么,他们为什么一直要我们去追踪一个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敌人呢?既然这无关紧要,我们也只能不予重视——假如我们想要生存下去的话。”

  洛瑞并不期待你的回答,他一边沉思,一边再次倒满酒杯。但你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你从来没有把洛瑞跟“不予重视”这个词联系起来,也无法想象他通过行动来表达“不予重视”。与往常一样,这是骗术的一部分:向别人灌输他的信心,以证明他的权威。

  洛瑞早就威胁说要催眠你,但通过观察他的实验,你已下定决心不让他得逞。你总是期望洛瑞也受到限制,高层不可能没人约束他的行为。他的每一个举动必定会暴露一部分动机,必定会被有能力干涉的人察觉?

  所以,你们似乎陷入了僵局。

  然后,他让你吃了一惊。

  “我想让你见一见另一个关注这件事的人。其实你也认识。杰姬·塞弗伦斯。”

  你没料到是这个名字。然而她就站在你面前——洛瑞的助手玛丽·菲利普斯带领她穿过镜子门,来到玻璃墙的这一侧。塞弗伦斯的高跟鞋踩踏到碎玻璃,但她毫无反应。她的着装跟往常一样无可挑剔,也依然对围巾很着迷。

  她一直在听吗?杰姬,传奇人物杰克·塞弗伦斯的后继者。距离她上次在南境局工作已有大约十五年——但她在总部的人事圈里,依然像是一颗闪耀于天空中的明星,尽管她不得不数次营救那个缺乏明星气质的儿子。不守规矩的洛瑞和内幕人士塞弗伦斯成为盟友,这似乎不太可能。一个将银蛋捧在手里爱抚,另一个企图用隐形的锤子将它砸碎。

  这是演的哪一出?洛瑞握有她的把柄,还是她握有洛瑞的把柄?

  “这件事,杰姬是我的顾问。从现在开始,她也将参与。在最终决定如何处理你之前,我要你向她复述一遍报告中的所有内容——你在边界另一侧的一切遭遇。最后一次。”

  塞弗伦斯在你身边的沙发上坐下,露出鳄鱼般的微笑,洛瑞则拖着缓慢的脚步去给她倒酒。“不用太正规,辛西娅。你不需要准备,也不必遵从特定的顺序,无论什么顺序都可以。”

  “你太体贴了,杰姬。”这不是体贴——只是意图获取另一个版本。就像某种仪式,已经预先注定结果。

  于是你又向塞弗伦斯讲述了一遍,她时不时打断你,她的问题比预期的要直接,也许是因为你一直把她当作政客。

  “你没去别的地方?没有抄近路,没有额外行程?”

  “额外行程?”

  “看似不重要的细节很容易被忽略。”

  同样冷淡的笑容。

  你懒得回答。

  “你带回来了什么东西吗?”

  “就跟从前的许多次勘探一样,只有沿途捡到的物品,以往勘探队的设备。”这是你和维特比商定的说法,因为你想把植物和电话留在南境局作测试,不想被总部收走。你们是专家,总部并不是。

  “对灯塔里的那许多日志,你有什么感受?看到它们,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印象或想法?不知这么问是不是太含糊。”

  你告诉她说,没有特别的印象或想法,只是些日志而已。因为你不想提起,因为你仍然不想回忆行程的终点,不想回忆发生在灯塔里的事。

  “没有不寻常或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你只想交代隧道里比较简单的险情。

  稍后,她俯身故作神秘地询问,仿佛只是你们两个女生之间的对话:“葛洛莉亚,辛西娅,你为什么这么做?说实话。”仿佛洛瑞并不存在。

  你耸耸肩,露出一个苦笑。

  你陈述完毕之后,塞弗伦斯微笑着说:“我们多半会把这件事当作‘从没发生’,不再提起。那样的话,你得感谢洛瑞。”然而她一只手轻触你的胳膊,仿佛是说,“别忘记我也帮了忙。”她说,你也可以留下维特比,只要他能通过你在总部对他施行的心理评估,而且这也不会载入档案。但是,“你得为他担保,对他负责。”仿佛你是个要求留住宠物的孩子。

  新的边界指挥官将由洛瑞亲自挑选,并同时听命于洛瑞和塞弗伦斯。他们也将订立规则,按洛瑞的说法:“要让你和维特比,或者其他企图偷渡的蠢蛋,都三思而行。”

  几句无谓的寒暄过后,杰姬离开了房间,就跟来时一样匆忙。这次会面如此短促,你怀疑她的来访另有目的,她跟洛瑞或许还有其他事务。她踏入了陷阱,还是洛瑞踏入了陷阱?你试图回忆塞弗伦斯加入南境局的确切日期,回忆她的任务和职责,以及相关的时间、地点。这幅拼图里有你需要看却看不见的部分。

  洛瑞在秘密指挥部的中心眺望着海洋,紧密的雪花开始覆盖草地、水雷和小径。野鹅和海鸥从不关心洛瑞和你的计划,只是受到假灯塔的欺骗,挤在它的旁边,类似于勘探队受到真灯塔的欺骗。但塞弗伦斯此刻就在外面,穿行于岩石之间,凝视着水面。她在打电话,但洛瑞没看见她——只看到窗户上自己的影子,而她落在他的轮廓内,就像被困住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