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七夕佳节,最是赏星谈情的好韶光,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牛郎织女星。只见天上喜鹊银桥,地下营火点点,放眼望去,直是灿烂一片。

“杨郎中…”娇喘细细,星眸带笑,万般绮旎之中,玉臂绕颈而来,说出了下一句话。

“嗯…你使坏…”

去岁此刻,若有人轻呼“风流司郎中”的大名,想当然尔,出言叫唤的必是红粉佳人无疑。满面的柔情怜爱中,佳人娇躯委身而来。当此七夕良夜,管那娇娘是好人家的千金,抑或是名门大派的女侠,只要面前站的是那个风流身影,耳里听得是那低沉和缓的嗓音,总能让少女倾吐诗怀,笑颦绽放如花。

“杨郎中…”

今岁此时,七夕佳节,又是一声叫唤响起,不过这喊声不似莺啼燕叱,反倒有些阴风惨惨。

星光洒下,喊的人一脸坑疤,没有柔云秀发,也没有绸缎华裳,那人身材不满五尺,横眉竖目,手提大刀,一头稀疏白发,人称“淮西高天将”的便是他。

“你使坏!”轰地一声,刀斩如雷,霎时重重一记,砍落在木箱上。

砰地一声,那木箱跳了起来,木屑洒得一地都是,望之恁煞骇人。

大火整整烧了七日了。放眼望去,帅营一片狼藉,满是火烧痕迹。锋锐箭羽兀自钉在幔上,若非帐外那面帅字旗兀自迎风招展,谁也辨不出这里原来堂堂的本部帅营。营帐外兵卒不住往来奔跑,望来更显得纷乱。众将满身疲惫,各坐地下,有如楚囚相对。只听各人咒骂叹息,或叹生不逢辰,或哭生不如死,只是不管嘴里念的是什么,只要想起日后朝廷降下罪罚,人人痛不欲生。

“高爵爷,咱们沿嵩山脚下找过,都没查到杨郎中的踪迹。”

“他妈的杨肃观!”那传令受了一脚,登时滚了出去,高天威跳了起来,破口大骂,“这小子再使坏,老子一状告到金銮殿!要他杨家满门抄斩!”

“别气了…说不定杨郎中生出什么不测,也给贼匪害了…咱们可别错怪人家…”这人说话有气无力,却是赵任勇。他生平第一回随军出征,谁知却打了个大败仗,自要感慨生不逢辰了。

宋公迈双手掩面,叹道:“赵老弟啊,达摩院里没有他的尸首,山上山下都不见他的行踪,倘若他…他畏罪潜逃,咱们一个个都要有事。”赵任勇眼望卢云,叹道:

“卢参谋,杨郎中下落不明,您也以为他畏罪潜逃么?”

卢云听了问话,却一反平日口若悬河的模样,只安安静静地躺着,有若死人。这位副参谋在达摩院里受人暗算,身上重伤,给人抬了回来后,至今只躺在软垫上,每日里便是昏睡。看他睡得容情祥和,应该已到了南天门,正准备给传令迎进去。

宋公迈神色凝重、赵任勇抚额深叹,连那安道京也是茫然无语,众人望着高天威大发脾气,却无一人出言劝慰。

七月初一正邪首脑会面,约定三场较量,最后一战变故陡生,“文杨武秦”坠入达摩院密道,众人苦苦等候两人出面,结果一个都没出来,反倒看到达摩院烧起大火,以及一红一篮两道号炮。

有人放炮,意思便是开战,嵩山被敌军包围,朝廷众将担忧少林僧的安危,不敢率尔出兵,只遣人上山查证,哪知探子还没来得及离开本营,怒苍那群亡命之徒便已偷袭阵地。这些贼人好不狠辣,第一道计谋便是纵火烧粮。朝廷措手不及,食粮辎重给人一把火烧得精光,这些时日各路军马面黄肌瘦,上下都在苦撑。高天威也才有那么一句吼。

文杨消失无踪,武秦也不再露面,达摩院无故烧起大火,少林众僧自是惊疑不定,众僧与伍定远会合了,一同入院去找,没瞧见“潜龙”的半根龙角,却见到一个端坐的死人,一个躺倒的活人。众人惊吓之余,不敢惊动天绝的遗体,便只把躺活人卢云抬了出来。

没有奸臣作祟,也无朋党为奸,主帅自始至终藏头露尾,神神秘密,再看天绝老僧行径荒诞,高深莫测。有了这对宝贝师徒百般制肘,朝廷众高手空有一腔热血、一身武艺,在种种匪夷所思的愚蠢布置下,谁能不败?现下老和尚自己双手一摊,阿弥陀佛魂归极乐,乐了那群魔头,苦了满朝文武,这算是什么鬼把戏?

十万兵马轰轰烈烈南征,未建寸土之功,看柳昂天荐举不力,杨远管教无方,不知有多少人要被杨肃观连累。偏生这位中军主帅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好似潜逃了。只急死了朝廷众将。

事情弄到这模样,众人嘴里没说话,心里对杨肃观、天绝这对师徒直是痛恨已极。恨不得将之鞭尸三百,生吞活剥,方才稍解心中悲怨。

帐外又来了一名传令,听他道:“宋爵爷,石凭大人传讯回来,说河南布政使不敢擅启粮仓,除非有代征北统帅的大印,否则恕他不能借粮。”宋公迈没有把他踢出去,只是挥了挥手,低声道:“知道了…知道了…”

少了杨肃观的令符,邻州县官不愿开仓济急,自也合情入理。只是满营兵马怨声载道,却要如何打发?兵卒饿起肚子来,定会宰马来吃,一匹军马最少值得五十两白银,两千只马便是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可强迫他们忍住不吃,饥寒交迫之下,必去抢劫百姓,生灵涂炭。

找不到食粮,也不能做鸟兽散,两害相权取其轻,宋公迈老泪纵横,他唤来传令,从行囊中取出厚厚一叠银票,约莫一万两白银,低声道:“大家赶紧回京吧。这是我私人的钱。逢州过界,便向百姓调粮。银子要是不够,尽管再跟我说。”

“多谢宋爵爷。”其余众将含笑观看,把手环抱胸前,齐声说出这么句话,算是总结了。

“启禀方丈,伍施主来了。”

七夕佳节,却是少林寺近三十年最为凄怆的一夜。三场大战下来,弄得达摩院一片火海,朝廷大军仓皇北归,那杨肃观本是中军统帅,却没回到本营,达摩院里也没他的尸首,整整七日下落不明,着实让人烦忧。

伍定远合十道:“晚辈西凉伍定远,拜见方丈。”当下候于一旁,等待灵智吩咐。灵智合十回身,凝目看去,三人并肩走入斗室,当前两位是和尚,却是灵音、灵真,背后一人身形高大,正是号称“天山传人”的伍定远。

镇寺之宝殒落,罗汉堂首座身受重伤,杨肃观至今不见踪影,阖寺上下别无依靠,只能看灵智的作为了。寒气森森飘来,灵智的眼神也甚茫然。伍定远偷眼看去,只见这位方丈面色憔悴,想来他这几日不曾歇息,只在烦心日后种种大事。

微弱烛光照下,天绝早已气绝多日,甚且尸身已飘出腐味,但他的面容依旧栩栩如生,那低沉含悲的双目,好似还在怜悯世人疾苦。

灵音是诫律院首座,天绝已死,灵定重伤,现下已成寺中第二号人物。他见方丈沉默无言,便道:“杨师弟至今尚未现身,究竟师叔死于何人之手,无人能知内情。”他顿了顿,望向伍定远,合十又道:“伍施主,你在公门多年,能否替方丈分忧解劳?”伍定远捕头出身,向与仵作为友,验尸办案自是在行,想来为了这个情由,方丈才请他同来勘验尸体,会商大计。

伍定远点了点头,依言俯身下望。只见天绝身躯饥瘦如柴,那枯瘦的胸膛前却有一道伤口,前窄后宽,深达寸许,却是一处刀伤。这伤毋庸置疑,必是死因。伍定远额头冷汗涔下,达摩院中当时高手虽多,但要问谁是用刀第一高手,那是不必想了。

灵真大声道:“伍定远!你说,是谁杀了我师叔!”天绝德高望重,这老僧虽然风烛残年,但他是少林第一高手、傲视天下的大宗师,是谁有这个能耐杀了他?伍定远叹了口气,自知灵真言下所指,一时神色沉郁,并未回话。

灵真见他不语,当下用力抓住他的衣领,喝道:“好你个伍制使!连你也想包庇凶手么?”

伍定远嘿了一声,铁手轻挥,将他推开一步。灵音赶忙拉开师弟,合十道:“伍施主,那日我天绝师叔过世,便只卢施主一人守在身侧。或许他见了真凶也未可知。他现下身上伤重,我们自也不方便问他…只是…只是贫僧听说他与那人交情匪浅…”说到此处,似不知该如何措词,便只低头宣佛。伍定远微微摇头,索性替他说了:“大师要我劝服卢兄弟,让他出面指认真凶?”

灵音合十道:“施主言重了。我们只是怕这位卢施主误入歧途,想请伍君从旁开导,别无他意。”

人生走到这个田地,真个乏味了。伍定远感慨万千,只是低头不语。

倘若天绝真是秦仲海所杀,少林必与怒苍全面火并。只是少林是武林门派,怒苍却是个小朝廷,没有几万兵马出手,天下英雄助阵,怎能成就大事?但要让群豪心甘情愿地送命,便不能没有一个有力证人出面。

人证有了、物证有了,天下英雄同仇敌忾,朝廷大军鼎力相助,一切自能水到渠成。

灵音、灵真见他点头,都是面有喜色,灵智却仍一言不发。伍定远望向方丈,待见这位高僧目光深沉,好似有什么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伍定远微微一愣,心道:“不对。方丈要我过来,绝非是要我说服卢兄弟这么简单,他定是另有用意。”

伍定远心中醒觉,又恢复了机警神智,赶忙朝四下探看,霎时心下一凛,忍不住咦了一声。灵智沉声道:“施主看到了什么?”

伍定远浓眉紧蹙,道:“诸位可曾留意,这里没有打斗痕迹。”

此间斗室一如平常,一无打斗痕迹,二不见刀剑斩痕,地下许多瓢盆瓦器完好如初,实不似武林高手对决之地。伍定远合十拜向方丈,道:“并非在下要替人开脱。只是这石室全无打斗之象。秦仲海武功进展再快,要说他能一刀杀死天绝大师,让他全无反抗之力,实难让在下置信。”灵智听了这话,登时合十颔首。一旁灵真大怒,喝道:“放屁!人死以后,随便你要搬便搬,秦仲海杀了师叔以后,再把人扛来这里故布疑阵,这又有什么难的?”

伍定远叹道:“灵真大师,您瞧天绝神僧的模样…”他朝尸体望了一眼,低声道:“难道是可以搬得么?”

三僧心下微惊,一同朝天绝看去。眼前这位神僧盘膝坐地,右手微抬,似要抚摸什么一般。伍定远道:“在下在西凉干了七八年捕快,少说处置过百桩凶杀,可也没见过这等死状。”

灵真正要指骂,灵智却双手合十,道:“施主若有见解,但说无妨。”

伍定远道:“人死前脱肛断气,全身气力消散,十之八九会倒地不起。除非是冻死、暴毙,抑或死前大悲大恨,否则绝无可能长立不倒。”他顿了顿,又道:“看天绝大师的情状,必有什么心愿未了,这才死不瞑目。”

灵智面露叹息之色,道:“伍君果是西凉名捕,非同凡响。我师叔确实有个大志愿。”

伍定远面色一变,想到那日见到的血字,当即道:“超世志?”

灵智与灵音对望一眼,霎时同声宣佛,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斯愿不满足,誓不成等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