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智低头垂目,幽幽颂念,解释道:“这几句话出自‘无量寿经’,摘于‘必成正觉第七’,乃是我师叔最欢喜的一篇经文。法会圣众、德尊普贤,师叔一生心愿,便是创建佛国,令普天下王公大臣至心精进、终得正觉。”

听了天绝僧的大悲宏愿,伍定远自是满心佩服。那日他朝左侧甬道奔出,第一眼便见到这篇“必成正觉”,血字狰狞,龙飞凤舞,没想却有如此深奥的典故。伍定远低声道:“依方丈所见,那血字是谁写的?”

灵智微微叹息,道:“据老衲所料,这篇‘必成正觉’乃是潜龙所为。”伍定远哦了一声,反问道:“何以见得?”灵真面露忿恨,大声道:“还有什么疑问?这人在嘲弄师叔!”

灵智知道师弟粗鲁无文,忙解释道:“施主且想想。写就此篇文字的绝非常人。若不是学问渊博,精通佛典,要他如何通晓无量寿经?背得出必成正觉?当时甬道中除了文杨武秦、便只师叔、潜龙二人。想那秦仲海虽然行事狂悖,但要以佛经典籍留书示威,谅他也有所不能。”秦仲海粗鲁无文,狂暴凶猛,这经文自不可能出自他手。伍定远点了点头,喃喃地道:“照方丈意思,天绝大师是给谁谋害的…”

灵智深深一叹,道:“施主,请你看着我师叔。”

伍定远满心疑窦,当下蹲了下来,朝天绝尸身望去,他看了半晌,没见到什么异状,正要反身去问灵智,刹那间电光雷闪,一道蓝光照入眼来,眨眼之间,竟又一闪而逝,彷如鬼魂显灵一般。

伍定远大吃一惊,急忙运起夜眼,凝目便往天绝尸体看去,只见那道蓝光虽然细微,却是从伤口深处反射而出,虽只小小一截断片,却没逃过他的眼去。伍定远脸泛紫气,转头望向两位高僧,只见灵音面色茫然,好似不知发生了何事,那灵智却紧泯下唇,点了点头,显然早已知情。

伍定远面色震恐,全身轻轻发抖,心道:“神剑擒龙…老天爷,天绝大师到底是谁杀的?”灵音与灵真互望一眼,都不知他们在弄何玄虚,灵真面露不耐,大声道:

“方丈!你婆婆妈妈地在干什么?管他师叔是谁杀的?反正不是秦仲海,便是潜龙!咱们赶紧冲上怒苍,将他们全数杀光报仇!怎还在这儿穷磨蹭?”

灵智听了他的怒吼,霎时厉声道:“出去!”

灵真闻言一愣,软了下来,忙道:“方丈,你…你这是做什么?”灵智森然道:

“我以方丈之名,命你等速速离去!”这莽和尚给方丈驱离,自是颇感恼火,那灵音却知有异,当下轻推师弟,低声道:“咱们先出去。别惹方丈生气。”

灵真、灵音相继离开,伍定远知道灵智必有大事交代,他慌忙起身,说道:“方丈,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灵智叹了口气,他来回踱了几步,似在思索如何启口,伍定远不敢打扰,只是低头垂手,心里反覆盘旋的,便只是那柄“神剑擒龙”,想到这把怪剑的大威力,心中更是万分恐惧。

密道幽暗,沉闷凝重,除了灵智低沉的脚步声,其余别无声响。过得许久,忽听灵智一声长叹,道:“伍施主,你可知天下最最可怖的刺客是谁?”

伍定远缓缓摇头,正要推说不知,忽然心下一醒,颤声便道:“您…您是说潜龙…”

灵智面色沉重,轻轻颔首,道:“你们那日下到密道,吃过潜龙的亏吧。”

伍定远悚然一惊,忙道:“那日我们走到密道尽头,发觉左右各有通道。还在商议去路时,便给一个怪阵偷袭了。若非我那兄弟眼明手快,恐怕在下…嘿…”想起卢云给人刺中一剑,至今未醒,忍不住叹了口气。

灵智沉声道:“下手之人选在三道交会之地出手,无论敌人从何而来,他都能守株待兔,以逸待劳。这正是潜龙的作风无疑。”伍定远闻得此言,自是心有余悸,那日“潜龙”所布阵法匪夷所思,好容易自己脱出困局,他却又忽然刺出一剑,果然是一等一的心机计算。

灵智又道:“潜龙动手不讲招式,从来只暗中出手。山林泉水、天上地下,无一不是他的擂台战场。此人暗杀之术鬼斧神差,乔装易容信手撵来。昔年朝廷远征,大军未行,主将每多暴毙帐中,便是这位潜龙军师动的手脚。”

伍定远转望天绝尸身,面露不忍:“方丈,你们也太仁慈了,当年抓到这人,一刀杀了不就得了?这位潜龙军师如此阴险厉害,为何要养虎为患呢?”

灵智摇头叹道:“施主啊施主,你也太瞧得起少林寺了。这许多年来少林只能关他,不能杀他。关他还得礼数周到,一不得拷打、二不能屈辱。否则刑法伺候。”

伍定远满面惊诧:“刑法伺候?”

灵音见他一脸骇异,当即垂手指地,道:“施主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伍定远茫然道:“这不是地牢么?”灵智叹道:“本寺堂堂佛门,又不是衙门,何必建造牢房?”他低头向地,轻声道:“这里本是少林寺的狗洞。”

惊奇接踵而来,伍定远自是目瞪口呆,茫然道:“狗洞?”

灵智道:“百年前少林弟子若被逐出师门,必从此处密道离开。遇上这等叛徒,长老前辈下手也不会客气,便会设下机关伏击,号称‘十八铜人’、‘三十六桩’。直到景福宫太后下旨,朝廷发动民夫前来扩建,这条密道才改作牢房,再不让人进出。”伍定远满头冷汗,颤声道:“潜龙与太后…太后…相…相识…”他不知该如何措词,这两人一个是母仪天下、坐镇禁城的老妇,一个却是指挥万军、杀人如麻的魔头,要说这两人有甚牵连,实难让人置信。

万籁俱寂中,只听灵智幽幽地道:“施主且用心想想。怒苍第一把交椅是秦霸先,此人爵号武德,官拜都督,向与你家柳侯爷并称。那第三把交椅则是‘右凤’士谦,此人进士出身,贵为武英朝文臣,你看这两人身分好生尊贵,那潜龙能坐上第二把交椅,能没点来头么?”伍定远满心惊愕,骇然道:“他也是朝廷的人?”

灵智微微一叹,道:“岂止是朝廷的人而已。他便是靖江王,朱阳。”

伍定远大吃一惊,颤声道:“他…他是王室的人?”灵智颔首道:“不错。‘潜龙’本姓朱,单名阳,自封‘靖江王’。这位怒苍右军师身分尊贵,乃是前朝隆庆帝的第三子。”

这话一说,如同响起了一记霹雳,登让伍定远茫然无措,良久作声不得。

隆庆帝乃是本朝王室正朔,育有武英、景泰两兄弟。多年前武英受难,景泰继任,三十年来风雨飘摇、国政不安,便是为了这两人。看这世间已如此纷扰,岂料他还有第三位皇子?

伍定远全身发抖,颤声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你们不敢杀他。”

灵智低声道:“当年抓到此人,江刘柳三大派一同议决,都说要将他软禁。这才把苦差事送到少林寺来。皇上还圣旨吩咐,要我们善待此人,切莫凌辱虐待,否则刑法伺候。”

听了这么一大段故事,伍定远已是呆立无语。他左右看了看,低声便道:“方丈,他…他现下去哪儿了?是不是再次投上怒苍了?”

灵智忽尔笑了笑,道:“现今的怒苍山不同以往,少了秦霸先主政,不过是座匪寨而已,潜龙贵为帝王胄邑,你想他会甘心受秦仲海驱使么?便在当年,若非看在”戊辰岁终,龙皇动世“那几句话,他又何必屈居秦霸先副手,与平民百姓并称龙凤?”伍定远全身剧震,颤声道:“您…您说他…他是为了武英皇帝才造反…”

灵智点了点头,霎时伸手出来,放在他的头顶上,沉声道:“施主啊施主,当年你我相见,老衲一望便知,阁下必是大富大贵之人。伍君你何等福泽,得见天颜啊!”伍定远惨然一笑,他抱住了头,缓缓坐倒在地,道:“大师,你…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灵智蹲了下来,附耳道:“老衲近日上观天象,眼见彗星入斗,紫微受侵,已知天下必有大祸。如今魔王秦仲海已然降世,那一统朝政的奸臣也将破茧而出,从此生灵涂炭,谁也挡不住。”伍定远惊道:“您…您是说江充…”

灵智面露怜悯,道:“江充虽坏,其实对今圣很是忠心,老衲怕得另有其人。这人一日隐伏不出,便没人对付得了。即便江充出手,恐怕也抵挡不了。”他顿了顿,目光定在伍定远脸上,叹道:“形势如此,天下正道英雄若想活命,唯有一条路走。”伍定远面色铁青,喉头干涩,嘶哑地道:“方丈请说。”

灵智叹道:“方今之计,唯有‘一代真龙’出面,号召天下正道之士,否则我等死无葬身之地。”伍定远眼前一黑,如中雷击,想起当年为了羊皮冒险犯难,险些惨死神机洞,烂成无皮白骨,一时全身冷汗冒出。慌道:“大师…您…您在说笑么?”灵智毫不理会,霎时面向伍定远,躬身下拜,合十道:“老衲灵智,拜见正道武林第一人。恭请真龙领袖群英,抗妖除魔。少林弟子任凭差遣,绝无怨言。”

伍定远见他模样认真,霎时更见惊怕,大声道:“方丈!此事万万不可!定远才疏学浅,官职卑微,干不了大事的!”

伍定远并非不识抬举,只是乱世中身居高位,往往便要身不由己,有时更会惨遭陷害,死法惨不堪言。看二十年前的秦霸先、一年前的刘敬,如今的秦仲海,日后的杨肃观,哪个不是水深火热?却要他如何愿下苦海,自往火坑跳去?

灵音劝道:“吾兄此言大谬,伍君贵为真龙,传艺天山,想当年秦霸先名为匪孽,其实心中时时以天下为念,比他儿子强上太多了。施主也是天山之人,自该报效当今,为万民谋福、天下谋福。”伍定远大声气喘,慌张摇手道:“方丈,我求求你,不管是谁杀了天绝大师,伍捕头都可以替你抓人,就是…就是别把我弄出来…”

灵智叹道:“伍君啊伍君,你还不懂么?秦仲海也好,怒苍山也罢,如要对付他们,少林也有良将人才应付。”说着朝天绝看了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吾心之忧,只在萧墙…”

伍定远大叫一声,霎时掩耳飞奔,便要夺门而出,灵智挡住去路,却不让他走。

神剑擒龙、无主龙袍、无端惨死的天绝神僧、来历诡异的朱阳,这些怪事哪件不骇人听闻,却全让自己遇上了,眼看灵智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口中还低念不休,伍定远急汗满身,已然浸透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