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最可恨的死敌,并非官场政敌,亦非沙场宿敌,而是“情敌”。不想可知,苏颖超心中最恨的情敌,正是那素昧平生的“卢云”。

这滋味卢云也尝过,那时他听说顾倩兮嫁与旁人,锥心刺骨,险些泪洒当场,此人生第一大苦也。无奈未婚妻谁不好嫁,竟嫁了杨肃观,成了昔年旧识的枕边人,此人生第二大苦也。簧夜思之,辗转反侧,只想找人一吐衷肠,偏偏自己亲逝友散,举目无亲,又没了功名官职,惶惶如丧家之犬,这三苦齐涌心头,逼得他痛苦彷徨,连北京也不愿回来。

爱憎怨、离别苦,自己已然伤心欲绝了,可苏颖超的处境更糟,自己好歹还认得杨肃观,深知此人貌如曹子健、志如曹阿瞒,手创“镇国铁卫”,本乃当代一大枭雄,绝非床第亵玩一类小人。顾倩兮嫁了他,至少不算辱没了。相形之下,苏颖超却不认识自己,眼皮一闭,杂念丛生,不知多少不堪入目之事飞入心田,全贴到了琼芳身上。

卢云一生问心无愧,虽王天下而不存与,可若真坏了琼芳的名节、逼死了苏颖超,这辈子全算白活了,今日此时,便拼着性命不在,他也要把事情问个明白。

大雪扑面而来,卢云却是越奔越快,沿着茶堂后的小径奔出,只见雪地里有着足迹,正是琼芳踩出来的,卢云急起直追,奔过了小径,面前却多了一道矮墙,一个纵跃,便已翻了过去,霎时之间,竹林碧涛,迎面而来,登让他“啊”了一声,忍不住怔怔停下脚来。

时令彷佛到了夏至,来到了江南,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绿竹,正是红螺三景之一的“御竹林”。相传这片竹林是蒙古人自南方移栽而来,由鞑虏胡皇亲手栽下,没想却意外在北国寒地里活下,从此成为红螺奇景之一。

满天霜雪,可乍见了这片竹林,却彷佛重温扬州时光,卢云边走边瞧,忽见林里有座房舍,门口却有一行足迹,忙奔了过去,却听屋里传来话声:“胡寺卿,你以为此事应该如何?”

卢云微感失望,自知来错了地方,正要离开,又听道:“霸州新败,我‘临徽德庆’责无旁贷,本王愿向皇上请罪!可今早二哥战死,却属祸起萧墙,非战之罪!胡寺卿!你是大理寺的头儿,本王今儿请你摘奸发伏,望你念在天下万民的份上,能出面主持公道!”

卢云心下一醒,已知说话之人便是勤王军首脑之一、方才带兵入寺的德王爷。

阜城门一场大战,上震朝廷,下慑万民,当时大敌当前,“庆王爷”却临阵退缩,抱头鼠窜,乱军闯向城门之时,竟害死了“勤王军大都督”徽王朱祁,如今当是在算总账了。

卢云本还急于离开,一听此间涉及天下大局,却反而掩身过去,来到墙下,俯身窃听。

屋中脚步来回,计有二人徘徊走动,屋角处却还藏有呼吸声,一吐一纳,低缓有力,当是一位内家炼气士,想来功力不弱,卢云便加倍压低了呼吸,以免暴露身藏。

脚步声来来回回,那“胡寺卿”却始终不发一语,听那德王爷催促道:“寺卿大人,如今火烧眉毛了,朝廷主战主和,两派吵得不可交开,你位居大理寺寺卿,却怎地一声不吭?你若担忧庆王日后挟怨报复?不妨坦率说出来!”

听得德王爷百般催促,言下已有责怪之意,那“胡寺卿”终于开口了:“王爷何出此言?胡某若是怕事之人,当年如何敢得罪江充?家母又怎会为暴民所杀?这些往事,您也该知道的。”

听得这席话,卢云心下恍然:“我道这寺卿是谁?原来是他,胡志孝。”

景泰年间有位名士,曾与刘敬交好,屡番直言上疏,以致遭江充迁怒,家中横生大祸,这便是当时的“礼部尚书”胡志孝,此人还有个探花弟弟,便是与卢云同科的胡志廉,没想十年过去,当年的“胡尚书”已改坐刑席,成了堂堂的大理寺卿。

胡志孝语气带了不满,那德王爷便又软下了口气:“寺卿大人,便算本王错怪你吧,可你自己怎不想想,你当年连江充也不放眼里了,现下不过参个庆王,却还顾忌什么?我看这样吧,这回弹劾上疏,我也不让你一个人担当,本王陪你一同署名便是了。”

此番勤王军新败,本想这“临徽德庆”推诿卸责,定会把罪过一发推给“正统军”,以免朝廷追究,岂料这德王爷竟是秉公仗义,居然要上书朝廷,公开弹劾自己的亲兄弟了?卢云心里不由有些敬佩:“好个德王爷,这般大义灭亲,天下几人能够?”

正肃然起敬间,却听胡志孝叹道:“王爷啊王爷,百姓常说:‘打虎还须亲兄弟’,您此番拼了命的参劾自家人,究竟图的是大义灭亲?还是求得是壮士断腕?可真让老臣看不明白了。”

德王爷大怒道:“你说什么?”砰地一声,一掌拍上了桌,震得茶碗咯咯作响,想是动上了怒。卢云听在耳里,却是恍然大悟,一时暗骂自己胡涂。

天下没有不败的兵马,却有不倒的将军,这诀窍便在于“金蝉脱壳”四个字,看勤王军此番吃了败仗,庆王又害死了徽王。一旦朝廷震怒追究,“临徽德庆”人人有事,是以德王爷的当务之急,便是早日撇清关系,越早参劾庆王,越能显出自己的绝不护短,至于奏本上的署名,“德王”两字自是越大越好,最好能用手指血书,那才表得出“大义灭亲”四个字来。

古人大义灭亲、今人断手求生,同是一刀斩下,用意却大不相同。德王爷听得讥讽,不免也恼羞成怒了:“胡大人!本王看你是个人物,与你谈理论事,如何出言嘲讽?也罢!就算本王走了眼,自己上奏便是!”

胡志孝道:“王爷不必动怒,您怕庆王连累您,故而壮士断腕,以求自保,本也无可厚非。只是下官得问一句,这蝮螫手则斩手,蝮螫足则斩足,可若是咬上了头,莫非还真能切掉脑袋瓜么?”德王爷怒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胡志孝道:“王爷,下官就明说吧,如今徽王已死、庆王在逃,倘使咱们真参劾了庆王,您想万岁爷接到了奏本,却要如何处置?”

德王凛然道:“那还要说?皇上如此英明,一接弹本,即刻准奏,捉拿庆王到案。”胡志孝道:“所以您就不是万岁爷了。您且想想,勤王军是你们四个管着,如今死了一个,还要再抓一个,可转看阜城门外,却是灾民如海、蜂拥而来,闹得城里人心惶惶,都说京师守不住了。您若是皇上,真会选在此时查办庆王么?”

这话提醒了德王爷,登使他“咦”了一声:“你…你的意思是…咱们不该在此时上奏?”

胡志孝道:“正是此意。大战当即,咱们便算参了庆王,皇上也不会办人,反会责怪胡某不识大体、阵前换将、动摇军心。到时龙颜大怒,下官丢了这顶乌纱帽事小,要是也连累了载允的东宫大业,那才真是罪该万死了。”德王爷沉吟道:“这…这也太不合情理了,庆王触犯军法啊,皇上怎会如此护短?”

卢云心中也想:“没错,庆王害死自家主帅,皇帝便再昏庸,也不该袒护他。这胡志孝不通军务,一至如斯。”正摇头间,却听胡志孝道:“王爷要谈军法,那老臣便教您一个官场上的兵法。您且想想,城外那帮怒匪,姓什么?”德王道:“都姓‘秦’了。”胡志孝道:“那正统军呢?都姓什么?”德王道:“那还要说,一发都姓‘伍’。”

胡志孝道:“这就是了。怒匪姓‘秦’,正统军姓‘伍’,可城里城外、唯一姓‘朱’的兵马,却是哪一只?”德王“啊”了一声:“是…是咱们勤王军。”胡志孝道:“是了,现今外有秦家贼,内有伍家军,朝廷上下风飘雨摇,最是该重用勤王军的时刻,皇上稳定军心尚且不及,您却急着望自家人身上参一本?这不是搬石头砸脚是什么?”

德王啊呀一声大喊:“对啊!本王真是胡涂至极!怎没想到这一层来!”

卢云心下一醒,总算也明白了胡志孝的思路,现今大敌当前,内外局势动荡,皇帝的当务之急,便是先抓牢一只自家兵马,是以他非但不会选在此时查办庆王,怕还要连升三等,大力重用,德王爷反着这条思路去走,自会坏事。

德王爷低声道:“这么说来…我这份奏章…”胡志孝道:“不许上。就上了也没用,皇上只会把您召来责骂一顿,说您不晓事理。”

这胡志孝无愧是两朝重臣,人情事理,把握得明明白白。这番话直把德王说得诺诺称是,卢云也是暗自叹息:“卢云啊卢云,枉你自称熟知兵法,这番剖析见识,你说得出口么?”

卢云盖世文章,棋盘对弈,必在胡志孝之上,战阵对决,必也能稳操胜券,可到了官场,却定然一败涂地。其间道理,正是在于“人情”二字。在卢云眼里看来,勤王军、正统军,不过都是棋盘上的棋子,阵前杀敌,并无分别,却不知在皇帝的眼里看来,这些棋子其实大不相同,不仅分亲疏、别远近、尚且有自家军、外家军之隔,倘使卢云坐在胡志孝的位子上,只怕三两天便关到了牢里,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了。

屋里静了下来,那胡志孝入席坐下,德王爷则是叹了口气:“多亏寺卿大人提醒,本王险些误了大事。只是现今徽王已死,咱们究竟该怎么做,还得请胡大人提点了。”

胡志孝道:“王爷既能体谅,那下官也就直言了。现今咱们的下一步,绝非是参劾庆王,而是先找到伍都督,先议定一个说法,到时朝廷上论起徽王之死,大家才不会牛唇不对马嘴。”

卢云心下一凛,德王也是低呼一声:“大人是要伍定远替咱们遮掩?”

胡志孝道:“没错。徽王死于阵前,可以是戮力杀敌而死,也可以是溃散败逃而亡,端看咱们的奏本怎么写。这一层必得伍都督从旁照拂。”德王低声道:“此事有些难处…这正统军向来和咱们不对盘,这伍定远又是个土人,怎会给咱们这个人情?”

卢云心中也想:“没错,定远再傻,也不会陪着瞒天过海,为此欺上瞒下之举。”

那胡志孝却有他的道理,听他道:“王爷,您别小看伍定远了,他能做到这么大的官,仗的是什么?正是因为‘胡涂’二字。他懂得看大局、观风向,所以明白何时该睁眼、何时该闭眼。下官敢拍胸脯担保,伍定远见了咱们来,定会帮着遮掩,绝不会推辞。”

德王爷喃喃地道:“那…那要是他不肯呢?”胡志孝道:“霸州一战,若非伍定远擅夺徽王帅权,勤王军未必便败,大家真把事情说开,谁都讨不了好。权衡轻重,我不信说不动他。”

德王爷哑口无言了,卢云也是暗暗叹息,方知伍定远早已是朝廷大员,心思计较,自与当年的小捕头大不相同了。德王爷又道:“寺卿这话确有道理,不过今早城门大战,好多人都见了,万一马人杰发了狗疯,居然找了御史联名上奏,把实情全盘说出,那可如何是好?”

胡志孝道:“这马人杰确比疯狗还凶些,不过老夫也不怕他。只要我和伍定远抢先一步把奏章送上,皇上心里有了底,这疯狗若还敢吠上一声,皇上定会打断他的狗腿。”

卢云虽不知这“马人杰”是谁,但听胡志孝称之为“疯狗”,定是敢说话的一类,倒是可以认识认识。那德王爷又道:“大人,朝臣那儿都摆平了,可王爷们那儿呢?这关该怎么过?”

事涉立储,屋子里便静了下来。卢云心道:“是了,朝廷里不只有定远,还有个八王。要想杜天下悠悠众口,只怕过不了这一关。”

情势更错综复杂了,这八王不比朝臣,眼里只望着东宫大位,买不动、吓不倒,好容易勤王军霸州惨败、庆王又害死了徽王,天上赐下一个良机,岂能轻易放过?

八王这关,最是难过,偏又非过不可。胡志孝心里有些烦了,只是反复踱步。德王爷道:“寺卿,小心驶得万年帆,我看咱们还是别冒险了,把庆王参了吧,便算万岁爷怪罪,总强过让人抓花了脸,万一戳穿这弥天大谎,到时皇上把手一缩,砍得还不是咱们的脑袋?”

确实如此,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皇帝虽想保庆王,却也不能不讲道理,庆王的丑事一旦揭穿,皇帝便想保他,那也保不住了,届时德王、胡志孝、伍定远这帮扯谎凿空的人,都得一齐倒。皇帝若是勉强来救,只怕连朝廷也要一起倒了。

德王爷低声道:“大人,你怎么说?这庆王到底参不参?”胡志孝道:“不…参。”德王哦了一声:“怎么说?”胡志孝道:“杀头的买卖有人干,赔本的生意无人做。没错,庆王是一碰就倒,可别忘了,以现在的局势,谁想推倒他,谁便得和庆王一齐倒。”

德王爷皱眉道:“你…你是说,不论谁来参庆王,便会落得两败俱伤?”

胡志孝道:“没错,咱们几个是撒了谎,可这个谎却是皇上想听的谎!谁敢在这节骨眼上犯冲,谁就是和皇上过不去。到时辛苦推倒了咱们,自己却成了皇上的眼中钉,还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如此赔本生意,您想唐王、丰王算盘打得这般精,哪会干这傻事?”

总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德王爷思索半晌,便也点了点头:“没错…出头木儿先朽烂,这可是同归于尽的架子,我看诸王这会儿相互牵制,那是谁也不敢动了。”

胡志孝道:“我方才想过了,唐王、丰王都是深谋远虑的人,自不会在此妄动。其余诸王实力构不上,想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所担忧的,只有鲁王与徐王。”

德王爷嘿地一声:“没错,险些忘了他俩,这两个平日就分不清东西南北,要有人背后教唆,却让他们来做这个出头鸟,那可怎么办?”胡志孝道:“那咱们便得防在前头。王爷,您可认得他俩的身边人?咱们得想个法子打声招呼,疏通疏通。”

德王爷沉吟道:“这鲁王那儿,我倒有个认识的人,便是王妃的父亲平湖君,这位崔老先生年轻时住在烟岛,受过我父王的恩惠。我一会儿可以过去说说,让他向鲁王妃递个话。”

胡志孝道:“也好,这事就有劳王爷了。徐王那儿,王爷是否也有门路可走?”德王爷叹道:“大人,本王先明说了,徐王背后有个靠山,我说不动。”屋里再次静了下来,想来人人都与卢云一般,全都想到那响叮当的三个字:“杨肃观”。

听得一声长叹,胡志孝好似累得瘫了,竟然没了声音。德王爷压低了嗓子:“寺卿,这杨肃观可不是什么善碴,要是他有意犯冲,那就什么都别谈啦。”胡志孝叹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没说话。”德王爷咳嗽道:“寺卿,昔日顾嗣源在世,你不是和他有些交情?你能不能去找杨夫人疏通疏通?”听得他们提到了心上人,卢云不由揪紧了心情,那胡志孝却叹了口气:“王爷这是异想天开了,杨家这个不比伍家那个好管事。您要我找顾倩兮说项,那是白搭了。”

德王爷道:“什么杨家伍家,这话是谁说的?”胡志孝道:“这是宫里传出来的。”

卢云闻言一愣,德王爷也是大感好奇:“怎么?这…这话是皇上说的?”

胡志孝道:“没错,听说皇上前几日与丽妃闲聊,便说了这段话。他说不管事的女人就不弄权,不弄权的女人就不要钱。杨夫人不要钱、所以不弄权,说来是比他的干女儿高明些,便要丽妃多学着点儿。”德王爷忙道:“这个干女儿,你说得便是艳婷吧。”

胡志孝道:“没错,就是伍夫人,皇上跟前的第一红人。”德王呸道:“什么第一红人?亏他伍定远练了一身神功,功夫都练到了脸皮上去吧?自家老婆不在家里伺候老公,反倒去宫里伺候了皇上?他不害臊,我还替他丢人哪!”

这艳婷拜皇帝为父一事,卢云却也听人提过,好似当年伍定远成亲时,已然位高权重,艳婷却仍是民家村女,为使两家身分相偕,正统皇帝便收她当了义女,从此传为一段佳话,没想到了德王爷嘴里,却落得如此不堪。

胡志孝咳嗽道:“帝王家收外姓为女,古来便有先例,汉唐天子更有收异族为子的,收个干女儿却算什么?何况伍夫人丽质天生,能言善道,皇上爱听她撒娇,那也是人之常情。”

德王爷冷笑道:“是吗?那皇上又为何背后损她?”胡志孝咳道:“我话还没说完。那时皇上才把话说了,丽妃便接着应了,她说伍夫人要权、要钱、要面子,看似什么都要,其实没啥不好,一个人若懂得爱钱爱权,那便懂得爱皇上、爱丈夫、爱国家,可要是一个女人连钱也不要了,那她还要什么?早晚是个叛逆不孝的。”

“他奶奶的!”德王骂了粗口:“这算什么鬼话?皇上听了以后,可掌了丽妃的嘴?”胡志孝道:“那倒没有。皇上说这话颇有道理,反面破题,值得深思。”卢云听得心惊肉跳,德王爷也是微微一凛:“这么说来,皇上还记着当年的事了?”

胡志孝叹道:“可不是么?听宫里的人说,皇上每回只要一喝豆浆,便会想到顾嗣源的事,总得砸破十来个碗,连带把杨大人也骂上一顿。皇后娘娘只好吩咐了,要御膳房别再磨豆子,若把皇上气病了,谁来担待?”

“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这些往事卢云自也听人提过,自知顾倩兮曾经开办书斋、忤逆天子、蔑视国家,依此看来,皇帝必也曾迁怒过杨肃观。

卢云心下暗暗叹息,都说杨肃观冷面无情,“断六亲、绝七情”,可对待顾倩兮却很不同,若非有他,便十个顾倩兮也给杀了,如何还能活到今日?

德王爷哼哼冷笑:“说到底,皇上还是疼他的干女儿多些啦,我怎说自己老斗不过正统军,他妈的伍定远,本王看他这一身军功,全是靠他老婆床上挣出来的吧?”

卢云大吃一惊,胡志孝也是骇然不已:“王爷!你别信口雌黄!皇上没有子嗣,多疼干女儿一些,又有什么?你怎能如此口不择言?”德王爷呸道:“本王怎生口不择言了?皇上再怎么偏袒伍家,那也不能胳臂肘向外弯!真龙、真龙,就凭这两个字,便能杀他全家的头!”

胡志孝忙道:“王爷听我一言,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勤王军再怎么不济,也都是皇家血脉,指尖尖、心头肉,犯不着和外姓冲。为了载允着想,您还是多向伍夫人说些好的才是。”

德王爷怒道:“什么?要本王巴结她、奉承她?他妈的一个烂婊子,本王要拍她马屁?那何不去向杨肃观磕头,也好求个二当家什么的?”这话一说,卢云心头大惊,胡志孝也深深吸了口气,道:“王爷言重了,杨党是杨党,伍家军是伍家军,这‘威伍文杨’可不能混为一谈。”

德王爷恼道:“为何不能?他俩不都是复辟里搞特功,大搞加官晋爵把戏的?”胡志孝道:“王爷,杨肃观是文臣,依着祖制,至今可还没封爵。”德王爷道:“本王看也快了!皇上不赏他,他便要自己赏自己啦!”听得此言,卢云心头更惊:“难道…难道杨肃观要谋反了?”

这杨肃观位高权重,便与当年的江充相仿,可追根究底,他又与江充的地位大不相同。想人家江充是景泰的忠臣,宛如一体之两面,杨肃观却始终握着“镇国铁卫”不放,却要正统皇帝如何安心?想到那“修罗之令”便在自己身上,正胆颤心惊间,又听胡志孝劝阻道:“王爷,你怎说这话?这话连皇上也不敢说,你就这么出口了?你可知这牵连多大?整个朝廷即刻便能大乱哪!”

德王大声道:“我怎么不能说?这杨肃观在朝里结党营私,那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么?胡大人!你敢说此人没有反心?”胡志孝恼道:“王爷,反贼这个位子,早已有人坐了,怕还轮不到杨肃观吧?”德王爷冷笑道:“轮不到他?等得文杨武秦里应外合,那才叫做美哪。”

德王言语越发偏激,胡志孝也不禁动气了:“王爷,下官跟你挑明了说吧,当年没有杨肃观,便没有这个正统朝,你临徽德庆也没今日这般权势。饮水思源,咱们对待这批功臣,是否也该留点口德?”德王呸道:“好你个胡大人,一心一意都是替杨肃观讲话,你到底站在哪一边?莫非你也是个镇国铁卫?”胡志孝大怒道:“王爷要看我的手臂么?来!本官现下就脱袍子!”

两人吵了起来,已是不可开交,忽听屋里衣衫微动,有人站了起来,道:“德王爷、胡大人,严某有几句话要说。”

这嗓音清朗,说起话来中气笃厚,正是先前卢云察觉的那名内功高手,胡志孝收敛了怒气,喘气道:“严…严掌门若有高见,但说无妨。”卢云心念一动:“严掌门?莫非便是峨嵋严松?”

先前卢云人在茶堂,便曾遇上一个叫做严豹的年轻人,自称是严松的晚辈,还说了好些立储的事,依此观之,峨嵋全派真已托庇到了“临徽德庆”门下。

严松道:“王爷、大人,你俩在这儿高来高去,老道是一句也听不懂,也没心思来听。贫道现今只一件事请教,徽王爷无辜冤死,你们打算怎么向王妃交代?”胡志孝咳嗽几声,道:“严师傅,我实话实说吧,徽王的案子不能追,大战在即,你得放一放。”

严松道:“怎么放?”胡志孝道:“死有重于泰山,亦有轻如鸿毛。咱们参了庆王一本,看似替徽王讨回了公道,其实只是便宜了其它几位王爷。现今局势,咱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事情盖过去。”严松道:“所以照你的意思,徽王之死绝不能追究了?”

胡志孝道:“没错,非但不能追究,咱们还得力保庆王。这才是上上之策。”屋里没了声息,只听得一声叹息,严松缓缓地道:“王爷、大人,实不相瞒,在下是载允的师父,肩上担着孤儿寡母,如今王爷尸骨未寒…”嗓音提起,厉声道:“你俩便想瞒天过海,纵放庆王这元凶大恶!我这儿请教一句,若是王妃娘娘责问起来,却要严某如何交代?”

这话义正词严,直把卢云听得目瞠舌僵:“好个严松!十年不见,居然洗心革面了!”

这严松昔日是江充的走狗爪牙,惟利是图,岂料十年过后,却能说出这番话来,当真是字字铿锵、句句在理。胡志孝却也恼了:“严师傅,王妃是妇道人家,看不懂事情的利害,岂难道你也不懂?临徽德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庆王一倒,‘临徽德庆’便得一起倒!到时唐王、丰王发动百官上疏,说徽王爷治军无方、自乱阵脚,以致京师被围,那咱们还顶得住吗?那时载允陪着徽王爷一起入了土,王妃娘娘便开心了?”

这话一说,严松便哑口无言了,德王爷也劝道:“严师傅,战场上的事情,向来是瞬息万变的。再说老四平日与二哥最好,若非情势所迫,哪会害死二哥?真要说元凶巨恶,自是秦仲海那厮,王妃那儿劳驾您去说说,二哥人都死了,咱们还能不为载允打算吗?”

众口铄金,都要严松放过罪魁,不再追究徽王之死,可怜徽王这般地位,居然就要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卢云听得大摇其头,严松想来也甚苦恼,听他叹了口气,道:“这事我不能做主。师叔,您老人家怎么说?”

听得“师叔”二字,卢云心下大惊,万没料到屋里还藏着第四个人?正骇然间,屋中木椅嘎地一声,真让人推了开来,听得幽幽叹息声响起:“离开京城几十年了…”话声稍停,轻轻又道:“还是什么都没变啊…”

这嗓音带着七分感伤、却又藏了三分讥讽,屋里众人都静了下来,谁也不敢接口。过得良久,听得德王爷低声道:“白老爷子,您要觉得此事不妥,那便请说…您便要咱们上奏朝廷、弹劾庆王,那也没什么不可以…”胡志孝也改口道:“这个自然。徽王是您老人家的亲女婿,您老人家做主,咱们都听您的吩咐便是了。”

听那“白老爷子”是严松的师叔,还是王妃的父亲,卢云自感诧异,不知这人到底是谁?听那老人叹道:“弹不弹劾庆王,老夫都无所谓。人各有命,朱祁人都死了,还能如何?唉…当年嫁女入王府,便该料到今日之事…”说话间,嗓音渐渐靠近窗边,卢云也大感紧张,又听那老人道:“严松。”屋里响起嗓音:“师侄在此。”

那老人道:“王妃的意思呢?她是想替丈夫报仇,还是想让儿子当皇帝?”众人一发静了下来,无人敢置一词。过得半晌,方听严松道:“回师叔的话。王妃娘娘一生心愿,便是让世子入继大统,做一个人人称颂的千古名君。”

“流芳万古啊…”那老人轻轻笑了一声:“乖女儿,真是为国为民哪。”德王爷没听出讥讽之意,反而大声附和:“没错!王妃有此心,万民有福了!想这世道纷乱,苦了多少百姓?咱们再不设身处地为他们想想,谁来抌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等日后载允登了基,娘娘成了太后,到时百姓丰衣足食,白老爷子也成了当今国丈,富贵已极…”

正说得高兴间,猛听严松暴怒道:“王爷收回此言!我师叔何等样人物,岂是贪图富贵之人?”德王爷忙道:“是、是…本王说错了…”严松大声道:“两位大人务必记得!我师叔此番下山,只为外孙助拳而来,他若贪图这些虚名,一甲子前早已提剑下山,凭他的绝世武功,便宁不凡也收拾了,哪还要靠儿孙打天下?”

听得此言,德王哑口,卢云也不禁“咦”了一声,不知这老人究竟是谁?莫非便是先前茶堂上听到的“白眉老祖”?正想悄悄退开,猛听碰地一声,面前厢房大门破开,纵出了一个人影,身上光芒变幻,似人非人、若仙非仙。

眼看这身法之怪,已非人间之物。卢云心下大骇,自知行踪已露,索性也不逃了,只管闭住呼吸,定住了脚步,贴墙站好。

光影消褪,来人昂然直立,现出了本貌。只见他白眉长垂,双手拢袖,腰悬一柄腐朽木剑,不知有几百岁了。一时间目光深沉,只朝廊庑角落四望察看,却没发觉卢云便贴在墙边,与他相距不过数尺。

这便是“藏气”的功夫,卢云练有“正十七”,曾被灵智方丈诩为“仁剑第二”,也因此,他的武功也带了几分华山玉清的影子。一旦压抑呼吸,藏住了武功异象,身子便如路边石头、毫不起眼,与宁不凡的“藏气”功夫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压抑气息间,屋里已奔出了几人,当前一名带剑道士,正是严松元人。另两个一位身穿大红官袍,是“大理寺卿”胡志孝,另一人金盔铁甲,腰悬王剑,正是“勤王军骠骑营”的统帅德王爷。

先前众人在屋里说着话,岂料变故陡生,德王诚惶诚恐,以为是自己冒犯了老人家,忙道:“老爷子生气了?”白眉老人举起左手,制止说话,德王爷不明究理,还待再次赔罪,严松已竖指唇边,低声嘱咐:“大家噤声,方才门外有人窥探。”

德王惊道:“有人窥探?是…是丰王的人?还是唐王的狗?”严松细声道:“都不是。若是寻常武师,岂能瞒得住我严松?”德王慌道:“这么厉害?我…我去找护卫过来…”

白眉老人慢慢站直了身子,道:“不用了。”德王喃喃地道:“为何不用?”胡志孝低声咳嗽:“王爷,这刺客既能躲过严掌门的耳目,你那些兵将如何能是对手?”

一法通、万法通,胡志孝脑袋清楚,什么事理都瞧得明白,严松也不多说了,提起长剑,便道:“胡大人、德王爷,我送您俩离开。”

卢云明白此地不可久留,趁众人说话之时,悄悄向旁退开,猛听风声大响,那柄木剑突然横向扫来,势道浑厚雄烈,所蕴气力之大,彷佛一根千年神木拦腰撞来。卢云大吃一惊,忙使劲向上一扑,飞身离开廊庑,双手紧抓树枝,旋即潜运内力,制住了树枝晃摇。

德王爷吓得摔跌在地,颤声道:“又…又怎么了?”院子里再次寂静无声。只见卢云高挂枝头,那白眉老人立于廊下,情势可说凶险非常。那老者缓缓转过身来,只在察看卢云适才躲藏之处,严松低声道:“师叔,您…您又瞧见那刺客了?”

那老人点了点头,心神微分,卢云知道机不可失,急急松开了手,便从树梢落入了草丛中。“嗤”地一响传过,声响虽微,却又让那老人“咦”了一声,左右张望。

卢云满头冷汗,心道:“侥幸。”他躲在草丛里,凝神来看先前所立之处,只见地板让那白眉老人劈了一剑,竟现出了一条两尺来长的痕迹,彷佛尖针所划,笔直端正,入地深达寸许。

看这老人单凭一柄朽木破剑,却能刻地逾寸,不差分毫,卢云凭着十年苦修的内力,自忖也能办到,只是自己的剑芒过于霸道,出手时土崩瓦解、飞沙走石,若要刻出这尖针般的细活,怕还力有未逮。

眼前这老人非同小可,竟能凝狂风暴雨于寸许之间,这份功力之纯,已至化境。卢云心下了然,自己若要与这人过招,绝不能空着双手,他必须仗剑。

此时“云梦泽”不在身上,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兵器,卢云只能躲在草丛里,如小狗般趴着,满面狼狈。胡志孝见情势古怪,早想走了,忙拉住了德王爷,低声道:“好了,事不宜迟,咱们兵分两路,您去见鲁王妃,我去找威武侯,各把事情谈妥。另也得通知庆王一声,别让他内疚神明,居然把自己逼到死路上了。”

德王爷低声道:“寺卿放心,老四要是这般硬种,便不会害死二哥了。我猜他闯了大祸,定是去宜花院里猫着,抹不丢地,浇个烂醉,啥也不愁。”胡志孝忙道:“好了、好了,不说了,老爷子、严掌门,下官告辞了。”把手一拱,慌慌张张地跑了,那德王爷毕竟是武人,只把手按在腰刀上,微一欠身,这才转身离开。

那白眉老人甚是机警,虽没找到卢云,却仍手提木剑,四下察看,严松低声道:“师叔,方才真有刺客么?”那老人摇了摇头,道:“不晓得。”严松愕然道:“不晓得?”那老人道:“我觉得有人躲在左近,可始终感应不到他的内力。”严松呆了半晌,随即失笑:“师叔多心了。四下若是有刺客,咱们便感应得到他的杀气,凭您的修为,难道世上还有人瞒得住您?”

那老人摇头道:“那也难说。方才那个正统军大都督,便接得住我的‘无剑’。”

严松忙道:“那位伍爵爷是正统朝第一高手,方今天下有此身手的,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那老人叹道:“隐居了大半辈子,不问世事,满拟天下已无抗手,没想世间武学也是一日千里…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严松道:“师叔这话就不是了,您说后生可畏,岂不知后生们畏您惧您,远胜于您怕他们?快回房里歇着吧,一会儿咱们还要给徽王爷念经…”

那老人道:“王妃呢?”严松道:“哭了半天,已然睡下了。”那老人哼道:“没出息。”

严松低声道:“师叔怎么说这话呢?小师妹死了丈夫,怎能不伤心?”

那老人嗤之以鼻:“伤什么心?那朱祁多少姬妾,见一个、爱一个,早让她守了活寡,她那时怎不伤心?现下才掉泪,敢情我生她时少生了脑子是吧?”严松左右张望,细声道:“师叔,您说话小声些,这话要让皇上听了…”

那老人大怒道:“皇上怎么地?永乐大帝我都见过了,还怕朱炎这臭小子?严松,师叔这儿有个好差使给你,反正我女儿守寡了,你以后便陪她睡吧!睡到她不哭为止。”

严松跪了下来,颤声道:“师叔,师妹可贵为王妃啊!这大逆不道的事,却要侄儿…”正发抖间,面颊上“啪”地一声,居然挨了师叔一记耳光,听那老人暴怒道:“没出息的东西!王妃又如何?不就是你爱慕一世的小师妹?当年你不敢和朱祁争,现下朱祁死了,你还不敢争么?活该出家当道士,让你严家断子绝孙!”

严松挨了打,却只抚着面颊,不敢吭气。那老人厉声道:“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起来?”严松慢慢爬起身来,只见这峨眉掌门面容凄苦,轻轻地道:“师叔还笑话我呢,您当年若能勘破这个情关,又何必隐居深山、不问世事?”

那老人瞪了严松一眼:“凭你也配跟我比?”严松低声道:“侄儿不敢。”那老人甚是跋扈,打完了人,又道:“我外孙呢?”严松忙道:“载允在北院守灵。师叔,不是我夸您这外孙,这孩子还真有太祖之风,父亲虽死,至今仍未落过一滴泪。”

那老人露出难得的笑容:“什么太祖不太祖?这是因为像他外公。”严松忙道:“是、是,正是得了老爷子的真传…”拍了几个马屁,总算将师叔送入房里,关上房门,院中复又寒静。

卢云大大松了口气,心道:“好个峨眉山,原来还有这等耄耋耆宿。”转念又想:“对了,这老人方才提到了定远,莫非他们交过手了?”

那老者武功之高,比之当年的四大宗师,只在伯仲之间。只是景泰年间却没听说峨眉还有这等高手。依此看来,那老者怕真如他自己所言,已然隐居大半生。否则他若十年前便出山挑战,宁不凡那“天下第一”的位子是否还坐得稳,还真是难说了。

经历此事,卢云已收起小觑之心,深知红螺寺卧虎藏龙,多停一刻,便有一刻的危险。他不敢在此逗留,便慢慢远离厢房,约莫退出百丈,正要转身,忽见面前明明白白站着一名老者,白眉白须,不是方才那个白眉老人,却又是谁?

卢云大吃一惊,左足抬起,一步踏转,便要抢到那老者背后,那老人右足弓步,刚巧不巧挡住了去路。卢云心下暗惊:“好厉害。”还不及变招,听得嗤地轻响,老者提起木剑,凌空虚劈,霎时天空好似裂了开来,一股剑气伴随隆隆雷声,排山倒海而来。

卢云嘿地一声,双足使劲向后一点,左掌奋力前推,暗藏雄浑罡气,听得掌心“啪”地亮响,直痛得他眼冒金星,还不及后退,一股大力已然压迫而来,卢云也不硬挡了,索性顺着这股势力,后掠飞出。

嗤嗤连声,身旁竹影急动,这一退竟似无止无尽,突然后背一痛,撞着了一株苍松,随即脚步晃荡,跌了出去,四下伸手去扶,摸到了一堵墙壁,却是倒在了一间木屋旁。

卢云大口喘息,靠墙坐下,先藏住了身形,这才提手来看,只见左掌心多了一道红印,火辣辣地甚是疼痛,好似被狠抽了一鞭,痛入骨髓。

适才卢云凝运内力,掌心里满布罡气,正是当年赖以求生的“昆仑剑芒”,仗着卓凌昭庇护,这只手方才得以保全,没被白眉老人切下来。

卢云摇头苦笑,看他都四十岁的人了,谁知遇上这白眉老祖,却似成了当年的小塾生,居然还挨了夫子的一顿好打?下回再见了那老人,必得准备一口宝剑,绝不能再任凭宰割。

天气冷,风又寒,掌心挨了这记,疼得发麻。卢云甩了甩手,正要起身,忽听竹林深处传来口哨声,几名黄衣侍卫飞身而过,身法快极,随即屋脊上、竹林里,人影纷纷,相互换岗,此地竟然埋伏了大批御前侍卫。

卢云急忙蹲下,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赶忙伸手入怀,取出灵智交来的纸折察看,这一望之下,不由张大了嘴,才知此地便是“祖师禅房”,正统皇帝的行驾所在。

霎时之间,卢云彷佛五雷轰顶,只是后背靠墙,胸口更是剧烈起伏。

正统皇帝,正统皇帝,五十年来天下风起云涌,一切波涛皆源于这面墙后。屋中之人征讨瓦剌、兵败西疆,乃至遭敌寇俘虏、乃致景泰登基,从此这位正统之君销声匿迹,不复踪影。岂料便在天下人遗忘他的时刻,他却与伍定远、杨肃观连手,一举政变成功,创建了这个“正统王朝”。

今时此地,一墙之隔,正统皇帝便在自己背后。卢云身上微微发热,仰望天空,遥想自己追寻一生的志向,蓦然之间,泪水涌了出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济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了这几句话,顾嗣源死了、柳昂天死了、乃至于江充、刘敬、乃至于秦霸先…乃至于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那些正派的、邪气的、枭雄的、英雄的,他们宛如飞蛾扑火,全数葬身于这团熊熊火焰之中。

念及那前仆后继、一波接一波死于朝难的英雄们,卢云已是眼眶湿红,他举袖拭泪,霍地站起身来,转向了背后房舍,凝视那片纸窗。

为了那些已死的、将死的,为了那风中残烛而茫茫无从的千万饿鬼,为了那郁郁苍苍迷迷蒙蒙相争相斗的六道众生,今日今时,卢云必须与正统皇帝见上一面。

全身每一寸都燃起了热血,此刻不为投递奏章,也不为万民请命,卢云既非孔夫子、亦非诸葛亮,他只想告诉皇帝几句心底话,打从投入朝廷第一天以来,便窝在心里的话。可惜过去没胆量说,也没本事说,直至今日。

“皇上…”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慢慢举手向前,正要将窗儿推开,忽听背后一人道:“福公公,皇上醒了么?”卢云大吃一惊,忙伏低了身子,撇眼去看,却见了两人,一个是军官,一个是太监,二人正在院里低声说话,与自己相距不过数丈。

两人背对着卢云,并未见到他。听那太监骂道:“好你个高炯,怎么溜到院子里来了?要是惊动了皇上,你来挨板子啊?”卢云撇眼去看,只见那“高炯”腰束红带,一身戎装,想必是伍定远的手下。也是怕这人眼光厉害,忙伏低了身子,以免为人所知。

那高炯人如其名,果然目光炯炯,他听了责备,却是沉着以对,拱手道:“福公公,高某一介武夫,宫廷礼仪若有怠慢,望请恕罪。只是您也是朝廷中人,该知城外军情有多急?皇上再不肯接见咱们,只恐贻误军机,谁又吃罪得起?”

那太监却是叫“福公公”,看他年岁甚小,脾气却是不小,一听此言,立时骂道:“怎么,你们这些人吃皇粮当大官,遇上正事便不成了?你去叫伍定远来,我自己和他说。”

那高炯道:“福公公,我家大都督便在前院。”听得此言,卢云便侧到了墙边,偷眼去看,果见院外跪了一员大将,满身征尘,不是伍定远是谁?

卢云人在屋后,伍定远却在前院,二人相距不过咫尺。卢云遥望故人,只见伍定远摘下了头盔,露出了发髻,看他两鬓霜白,前额更已秃了大半,着实比分手时老了许多。卢云看着看,心下忽有不忍:“也真难为定远了。当这个大都督,着实不易。”

今早城门大战,看伍定远内外煎熬,一面要镇住灾民、一面要保住京城,如今来到寺里谒上,天子却迟迟不见他,真不知这仗要如何打下去了。正叹息间,又听高炯道:“福公公,城外的情势,你也是知道的。今早徽王爷战死,庆王却又弃职逃亡,勤王军上下乱成一片,现下咱们究竟要和要战,都得皇上定夺。烦你再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家大都督一定要见到皇上。”说着递过一迭银票,轻声道:“为了天下万民,拜托了。”

那福公公挡开了银票,将他拖开了几步,离得禅房远远的,方才低声道:“高大人啊,不是咱家不肯卖你面子。这打初一以来,皇上脾气阴晴不定的,发起威来,真连神仙也顶不住,他没说要见人,谁敢吵他?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吧。”

高炯低声道:“公公,我家大都督也说了,万岁爷一刻不见他,他一刻不离开。”福公公也恼了:“高炯!你少拿伍定远压我!你现下只剩两条路可走,要嘛,你这就去找皇后娘娘,看她愿不愿帮这个忙。要嘛,便去找马人杰,让他来闯祖师禅房,就是别死赖在这儿。”

高炯叹道:“福公公,马大人只剩一条腿了。”福公公发起蛮来,冷笑道:“单脚也能跳啊,人家孙膑还是个两腿全断的,不照样打胜仗?去去去,想见皇上,自己想办法,快走了!”

眼看福公公冷面绝情,高炯无可奈何,只能走回前院,自去伍定远身边跪着,三大参谋加上一个“正统军”大都督,四人排成一列,想来就差个巩志,便成了磕头大队。卢云心想:“原来皇上谁也不见,也罢,还是让卢某闯一遭吧。”

闲云野鹤的好处,便是无牵无挂,便算皇帝发怒抓人,自己只管逃之夭夭,再去大水瀑里躲个十年,谁能他奈何?心念于此,便昂然起身,径朝窗户去推。

面前窗儿关得严严实实,连推几下,却都推之不动,当是从内侧上锁了,卢云微一发力,正要将窗扉震开,忽听禅房里传来低微话声:“王公公…你来告诉朕…”卢云一听禅房里另有内侍,便又蹲了下去。那嗓音听来颇为苍老,如此说道:“谁才是朕的忠臣?”

卢云心中怦地一跳,暗想:“这说话之人…便是正统皇帝么?”

卢云掌中出汗,侧耳听了半晌,不再听闻说话声,当即竖指运力,正要将窗纸刺破,却又听得一个尖锐嗓音道:“启奏万岁爷…依奴婢之见…”这嗓音又尖又小,好似是捏着喉咙说出来的,以卢云内力之深,竟也难以听闻。他深深提了口真气,霎时灵台清明,神游太虚,树林里的风吹草动、院里太监的言语谈笑,莫不一一收入耳中。

这尖嗓子说起话来又轻又细,似怕外人偷听一般,卢云虽已运足了气,却还是漏了大半段,又听那苍老嗓音低声道:“胡说…胡说…朕少年即位,两度登基,手下不知多少能人义士,你敢说朕身边没有忠臣?”

那细微嗓音道:“皇上,您身边不乏能人,可要说忠臣,却是一个也没有。”

正运气窃听间,那老迈嗓音突然拔高起来,大声道:“胡说!门外跪的那个伍定远,忠直耿介,难道还不是朕的忠臣么?”这话声响震如雷,卢云耳中大感刺痛,前院也是窸窸窣窣,似有什么人动了动身子,不想可知,伍定远定也听到了说话。

卢云心下一醒,寻思道:“是了,皇上早就知道定远跪在院外,这话纯是说给他听的。”

天威难测,看伍定远御门跪雪,皇帝却始终不肯召见,料来必有什么隐情。卢云手上拿着那个“余愚山”写的奏章,心里隐隐生出了犹豫,不知自己该不该送进去。正踌躇间,又听那细微嗓音道:“皇上啊,咱俩说句真心话吧,您真当伍定远是忠臣么?”

卢云心下暗恼:“这太监未免也太放肆了,明知定远就在门外,居然敢公然疑心大臣?”正不满间,正统皇帝却也发火了:“大胆畜生!朕今日有这个天下,伍定远当居首功,似他这般披肝沥胆,难道还不算是朕的忠臣?”

前院传来硬物触地声,卢云侧耳倾听,已知前院的伍定远叩首下去,想来额头撞到了地下,心中定是诚惶诚恐。又听那“王公公”叹道:“皇上啊皇上,这儿没外人,咱们就别说那些虚的吧…您真觉得伍定远效忠的是您吗?”卢云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看这话一说,伍定远还要做人么?正惊怕间,皇帝却已开口训斥了:“又来了!老在这儿挑拨离间,伍定远不效忠朕,还能效忠谁?难不成要效忠江充、效忠也先不成?”

这也先曾经击败武英皇帝,将他追杀到天涯海角,看来皇帝虽已年老,仍是深恨此事,便将此人与江充并列平生两大恨。那王公公忙道:“皇上误会啦,奴才虽没说伍定远是忠臣,可也没说他是奸臣,当然也不会和也先、江充同流合污。可真叫奴才来说,他其实也没效忠您。”

皇帝冷冷地道:“那他效忠的是谁?”那王公公道:“天下万民。”

皇帝冷笑道:“没见识的东西,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伍定远效忠天下万民,那就是效忠朕。咱俩志同道合,还分什么彼此?”卢云松了口气,心道:“是了,这才是圣君正道。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此乃孟子所言,不知多少君王心怀厌恶,正统皇帝却轻而易举跨过了第一关,料来这个天下有救了。正庆幸间,那王公公却又笑了起来:“皇上啊皇上,奴婢可又不懂啦!既然伍定远这般效忠天下万民,现下怎不去替老百姓干活?却又跪到您的门外来啦?”皇帝森然道:“怒匪闹到门口来了,伍定远谋思忠君报国,偏又才具不足,只能求朕指点来了。”

王公公哎哟一声,娘气道:“皇上,伍定远手底下几十万兵马,整治得井井有条,他哪里求过您指点了?他真要解京城之危,还怕没法子吗?干啥来问别人啊?”皇帝怒道:“你住嘴!军国大事,你懂什么?当年御驾亲征就是你这畜生出的馊主意?现下又来嚼舌?滚了!”

卢云闻言更惊,不知这王姓太监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还曾陪同过御驾亲征,那岂不比刘敬资格更老?却听那王公公幽幽地道:“皇上,御驾亲征是怎么败的,您自己心里最清楚了,咱们真是输在也先手里么?”

听得此言,卢云不由“啊”的一声低呼,这声响一出,前院的伍定远立时也“咦”地一声,好似察觉后院里躲着有人。卢云深知“一代真龙”的能耐,忙把气息掩住了,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至于伍定远是否会过来察看,只能听天由命了。

伍定远察觉有异,那皇帝与王公公却没这等耳力,自不知隔墙有耳。听那王公公低声又道:“皇上,您且想想,这勤王军呢,上下有一百二十万人,全是世袭军户,正统军呢,募了七十二万兵,这两军加在一块儿,将近两百万军马,若真要驱离灾民,还会办不到么?”

皇帝沉吟道:“你是说…伍定远手下的兵马,其实压得住灾民?”王公公笑道:“可不是么?奴才早就打听过了,伍定远兵马雄强,分明有能耐平乱,却为何还要跪在门口?皇上不觉得怪吗?”皇帝低声问道:“他…他不敢擅做主张,所以要来请示朕,是吧?”

王公公笑道:“皇上真是英明啊,您可知下令杀死百姓的武将,百姓称他们做什么吗?”皇帝忙道:“叫什么?”王公公细声道:“叫做屠夫刽子手。”皇帝叹了口气:“这话也没说错啊,杀害百姓的人,能有什么好名声?照朕看来,秦始皇便是个大大的屠夫。”王公公笑道:“皇上,您看伍定远那般刚毅木讷之人,他想做刽子手么?”皇帝低声道:“当然不想。”

王公公笑道:“所以皇上也该知道啦,人家不想做刽子手,可总得有人来扮这黑脸呀。”

“反啦!”皇帝发狂了,听得“轰”的一声,桌子竟给掀翻了,随即乓琅大响,不知又砸破了什么东西,王公公笑道:“皇上,所以您也该明白啦,伍定远效忠的不是您,也不是天下万民,而是他伍定远自己啊。”

院外传来哽咽声,不想可知,伍定远落泪了,卢云听入耳中,心里也不自禁代他难过。

伍定远是真龙之体,耳音灵敏,绝不在自己之下,正统皇帝却在房里与人一搭一唱,不就是存心说给他听的?

一片沉寂间,前院传来叩首声,已有人叩谢天恩了。不旋踵,院里响起兵卒的号令,伍定远已然起驾离开。想他便再愚鲁百倍,此时也当明白了皇帝的旨意。

这场大战必须有人来扛,这个屠夫便是伍定远,他必须代皇帝受过。

屋里屋外一片寒寂,卢云默默坐在屋边,什么也不想说了。他望着手上那份奏章,摇了摇头,正要掉头离开,窗里却又传来皇帝的说话:“看看你,又把朕的大臣气走了。到时他辞官不干了,谁替朕追他回来?”王公公笑道:“皇上放心吧。伍定远是个老实人,咱们不这样激他,他哪会拿出真本事来?”

伍定远一走,窗里二人这才说起了真心话,卢云心下一凛,便又蹲身下来,只听皇帝叹道:“这朕知道。唉,伍定远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别说对老百姓,便算要杀一条狗,朕看他也老是犹豫不决。唉…可这指令总不能让朕亲自下吧?等事情过了,朕得大大的恩赏他。不然他若真要辞官了,那朕可要少了条手臂啦。”

王公公笑道:“皇上放心,伍定远要是走了,您的宝贝干女儿定会追他回来,再让老公伺候您一百年。”皇帝怫然道:“你想得美哪!这艳婷是伍定远的青梅竹马,心疼丈夫还来不及,伍定远要真辞官了,她心里定也骂着朕,便跟着一起走啦!”

王公公笑道:“皇上,那可未必哟,这艳婷到底是向着老公多点,还是向着您多点,咱们还得探究探究。”皇帝“呸”地一声,随即笑骂起来:“你这混蛋,老拿朕和艳婷说事?朕是那种人吗?”卢云与艳婷无甚交情,可听得她成了旁人嘴里的笑柄,仍是深为不满,寻思道:“看来这王公公真是正统朝廷的祸害,为祸之烈,怕还远在当年的江充之上。”

自返京以来,卢云已见过无数王公大臣,杨肃观、伍定远,乃至于方才的“德王”、“徐王”,所见不可谓不多,却从未听人提过这位“王公公”,即便昨夜义勇人的“绮小姐”,怕也还不知朝廷里居然有这号人物,没想却让自己撞见了。

卢云宅心仁厚,可此际却对这王公公厌恶之至,若能将这人绑了走,扔到漠北天南,让皇帝再也找之不着,朝廷也许就平安了。正想间,屋里却又静了下来,听那王公公道:“皇上,奴婢方才拿艳婷说事,纯是玩笑话罢了。您别当真啊。”

皇帝嗯了一声:“朕知道。不过这艳婷确是个好女人,伍定远若不好好待她,朕绝不饶他。”王公公低声道:“皇上又舍不得她啦?要不干脆把她召进宫啊?瞧瞧她心里爱的究竟是谁?”

朋友妻,不可戏,何况是大臣之妻?卢云心下恼火,正要不顾一切起身,这回皇帝却也动了怒,出言痛斥:“又来嚼舌!朕是那种人么?艳婷在我,便如亲生女儿一般!你再敢胡说八道,朕立时把你煮了!”

皇帝好像真的发怒了,房中传出哀哀求饶声,那奴才好似怕了,又听正统皇帝沉声道:“听好了,朕这一生,前后有两大忠臣,武英朝是秦霸先,正统朝是伍定远,这两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念就只是朕的江山社稷,别无贰心。说真的,外界称他们一声‘真龙’,朕闻此言,绝无不快,反而为天下万民庆幸。”

听得秦霸先之名,卢云便静了下来,那王公公却是呸了一声:“皇上,您又胡涂啦,这世上没有真的忠臣,只有被逼出来的忠臣。您还记得么?当年秦霸先把您关到了什么地方?”

皇帝的浩然正气一发无踪了,代之而起幽幽叹息,听他低声道:“神机洞…”

“没错!就是神机洞!”王公公连珠炮似地骂了起来:“他奶奶的狗日狗杂碎,明摆着握有怒苍山几万兵马,却不肯把咱俩接出来,皇上您自己想想,他安的是什么心?”皇帝痛苦道:“朕…朕不知道…”

王公公大声道:“皇上!都多少年了,您还弄不明白么?这秦霸先是想留后路!和泯王修好!不然他手上兵马这般强大,干啥又要把您藏起来?还不就是想拿您当筹码,也好和景泰换个一官半职什么的,可您多傻,至今还把这人当成了忠臣,念念不忘,可真笑破天下人的肚皮啦!”

“住口!住口!”皇帝狂叫起来了:“当年秦霸先为了保朕,闹得满门抄斩!那还是假的吗?那天咱们去武德侯府凭吊,你不也跟着朕一齐掉眼泪了!他全家都死了!儿子又被泯王逼反了!他一家人都沦落到了这个境地,你还要怎么样?你说啊!说啊!”

卢云甚少听人提起秦霸先的生平,此时听得二人对答,也只一知半解。那王公公却似恨透了秦霸先,仍是咒骂不休:“皇上,人是会变的。当年的秦霸先,也许不至向泯王低头,可后来呢?他若非一意接受招安,又怎会被柳昂天陷害?惨死在神鬼亭?”

卢云心下大震:“什么?侯爷害死了秦霸先?”正惊疑间,忽听“喵”地一声,屋里传来猫叫,正统皇帝笑道:“玉狮,又来讨朕欢喜啦。”说着嗯嗯几声,想是朝小猫身上亲了亲。

“喵喵”之声响起,接着传来呼噜噜的声响,这小猫颇见舒泰,屋里便又静了下来。良久良久,听得皇帝幽幽地道:“王公公,事情都过了多少年,秦霸先死了,柳昂天也死了,连天绝大师也死了,往者俱亡,咱们就别再追究这些往事了。就让这些事过去吧。”

王公公冷笑道:“皇上,那宁不凡呢?咱们追究不追究?”卢云心下又是一凛:“宁不凡?怎么他也扯进来了?他和正统皇帝有什么恩怨?”正想间,却听皇帝重重哼了一声,森然道:“王公公…宁不凡功在国家,没有他,咱们怕还在西域里坐牢,谁有本事把咱们带回中原?你若再敢损宁大侠一句,朕就把你的脑袋按到火炉里,烧成灰烬。”

王公公笑道:“皇上,您以为宁不凡出手救驾,为的是您啊?我看他为的是另有其人。”

尖锐嗓音停下,浓厚喘息响起,猛听“砰”地一声,皇上重重一拍桌子,大声道:“住口!”

“喵”地一声,那只小猫想来也害怕了,纵落下地,自在屋中乱窜。那王公公也不敢再说。屋里静默良久,听得皇帝低声道:“王公公,咱们名为君臣,实为知己。可你也别老是编排外人,让朕难以做人…”王公公冷笑道:“皇上啊皇上,您就是这点妇人之仁,这才害惨了自己,您要不信,可以自己可以出去打听打听,这普天之下,还有谁当你是天子?都等着您赶紧死哪!”

皇帝大怒道:“大胆畜生!敢对朕说这话?”卢云心下大骇,真没料到这王公公狂悖至此,若在景泰朝,只怕早已被杀头了。却听那王公公激动道:“皇上,奴婢这生都是服侍您的,说话本就直了些,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您便算不爱听,奴婢还是有话要说!”

“说!说!说!”皇帝重重拍了桌子,厉声吼道:“你想说便说!朕拦过你吗?啊!啊!”王公公低声道:“皇上您息怒啊,奴才这一切都是为您好啊…您看看,现今朝廷里到处拉帮结党,一派归一派的,您倒也说说,他们为的是什么?”

皇帝哼了一声,道:“入东宫、接大位。”王公公道:“可不是么?人人都说您年纪老了,不出两年,便要龙驭殡天,谁不在为日后打算?您说伍定远是忠臣,可您何妨召他进来,亲口问问他,他私下支持哪个王爷?”

听得种种谗言,皇帝想是极苦恼,一时咬牙气喘:“你说…伍定远私下和哪个王爷好了?是唐王那狗日的,还是徐王那混账王八蛋?”王公公道:“皇上,伍定远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他哪里会漏口风?可您说吧,为了立储的事情,他前后催了您多少回?”

皇帝哼道:“每年都提。”王公公道:“可不是么?不单这伍定远,什么何荣啊、马人杰啊、杨肃观啊、牟俊逸啊,全都一个劲儿要您立储,私下却在找老板、拥新主,玩那荣华富贵的老把戏,这等人留之何用?不如全杀了吧。”

“王八蛋!”皇帝暴吼一声,却也不知是骂谁,听他喘息道:“这…其实他们也没错,朕确实年老了,再不立储,万一龙驭殡天了,这天下也不能一日无主…”王公公冷笑道:“这还要您发愁啊,当年皇上您御驾亲征,也不就失踪个两天,那老贼婆不就立个泯王出来么?”

“王八蛋!”皇帝暴吼起来了:“什么老贼婆?那是朕的母后!你敢骂她?”

王公公冷冷地道:“皇上,咱家很少骂人那三个字的,但奴婢拼着杀头的罪,也要骂出来。您说那贼婆多狠心?多毒辣?您说江充坏,我看还坏不到她的一点皮毛,当年您御驾亲征,这贼贱人就安排了毒计,先把秦霸先架空了,又让泯王监国、再让江充去勾结也先,里外夹击,一次把您从宝座上推下来…这贱人!奴婢若还留着那玩意儿,非日她的尸骨三百回,您还左一个母后、又一个母后,她把您当儿子看了么?”

“畜生!”地下传来践踏声,帝声勃然震怒:“狗日的!朕的老娘你也敢日!朕先日死你这狗日的!”禅房里劈劈啪啪,传出踢打声,那王公公却能忍人所不能忍,竟是无声无息,卢云则是满掌冷汗,只觉家事国事搅在一起,脑袋里已是乱成一片。

良久良久,正统皇帝总算喘了口气,低声道:“王公公,朕…朕打痛你了么?”王公公哽咽道:“万岁爷,为了您,奴婢可以死上千百遍,还怕什么痛?您要看奴婢不对眼,索性杀了我吧?”皇帝低声道:“那怎么行?你…你一直是朕最亲的人…”说到此处,居然呜呜哭了起来:“朕…朕真的好苦…身边没一个人可信…”

哭了半晌,忽听屋里“喵”地一声,一只猫儿跳上了窗台,自在那儿徘徊,皇帝忙道:“啊…玉狮要出去玩儿了?朕放你出去。”王公公道:“皇上别放它出门,这畜生不才刚回来?又弄得一身脏,真惹人厌。”皇帝恼道:“王公公,连一只猫的醋你也好吃?真比娘们还娘。”脚步低响,嘎地一声,窗扉推开,说巧不巧,恰恰便开在卢云头上。

卢云心下大惊,忙蹲低了身子,就怕与正统皇帝照面,却于此时,一只小猫从窗台探出头来,猛一见到卢云,却是“喵”地一声,猫毛直竖,便又逃回了屋里。

“玉狮,怎么啦?不是开窗子了,怎又不去玩儿啦?”屋里传来正统皇帝的嗓音,颇见温柔,王公公笑道:“皇上,玉狮知道您发了脾气,便又回来讨您欢心啦。”皇帝哈哈一笑,便又关上了窗,道:“还是玉狮好,玉狮才是朕的忠臣。”

皇帝与小猫玩了一阵,又道:“王公公,其实你说的这些话,朕都听了进去。只是有些事情,你还是没弄明白。就拿这马人杰来说吧,你知道朕为何始终不杀他?”“喵喵”叫声中,听那尖锐嗓音道:“皇上是要掣肘杨肃观。”

听得此言,卢云忍不住“啊”了一声,叫了出来,天幸屋里二人均未发觉,卢云心头怦怦跳着,又听皇帝大声叹气:“可惜啊!”御声渐渐低沉,继之以幽幽惋惜:“朱祁居然死了…这八王之中,朕其实最看重他,这才让他握住了兵权,可惜他福薄,居然让庆王那畜牲害死了…唉…这用人之际,这案子该怎么办啊?”

胡志孝料事如神,果然算中皇帝的心思,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办庆王,大理寺若直言上奏,反而让皇帝为难了。那王公公又道:“皇上,奴才实话问您一句,现下朱祁死了,八王之中,哪个最合您的意啊?”

“这八王之中呢,说来说去,还是徽王最好,又忠又能干,唉,偏又死了…这唐王呢,状似恭顺…鲁王呢,还真是鲁躁…丰王呢…”屋里传来茶盏碰撞声,不知是谁喝了口水,皇帝想是在思索什么,过了半晌,忽又道:“对了,腊月时朕见丽妃吐得好厉害,全是些酸水,却是怎么回事?”王公公笑道:“皇上,她喝醉酒啦,整坛花雕灌下去,还能不吐吗?”

“日你妈!”皇帝又暴怒起来了:“朕问丽妃是不是害喜了,你这奴婢跟朕扯什么?说!她是不是有了?”王公公忙道:“皇上,这…这得召太医来问啊,奴才哪里知道?”

“狗日的!”皇帝咬牙切齿:“亏他袁太医几代都在宫里…朕每回召他来给妃子把脉,一次也没准过!明摆是害喜,都让他说成了上吐下泻!这回丽妃吐了,肚里肯定有东西!朕再召袁太医问问,只要他还敢说个‘没’字,朕即刻烹了他!”

看这正统皇帝求子心切,只怕是听不进真话了,卢云虽不认得这袁太医,却也不禁暗暗为他担忧。皇帝骂了几声,又吼道:“小德子不是去找玉瑛了,怎还不来?”王公公笑道:“皇上啊,小德子、小福子都是皇后的人,可不是您的人,办事当然怠慢啦。”

皇帝怒道:“又来了!只要是玉瑛的人,便都是朕的人,夫妻本一家,还能分彼此么?你再敢嚼舌,朕就将你的舌头拔出来!便和上回一模一样!”王公公慌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皇后娘娘和圣上是一体的,她待您那真是叫做有情有义,万中无一啊!”

皇帝恼道:“这还要你说?朕当年多少妃子,三十年过去,还有几个留下?就只她一个死心塌地,千方百计为朕复辟,这份恩情,朕三世也报不了。”王公公叹道:“是啊,十三岁入宫,和您厮守不到一年,便守了活寡,这过去三十年来,真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

皇帝叹道:“说得好啊,朕每思此事,便要慨然。这三十年来,想她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却要以泪洗面、独守空闺…”王公公道:“夜夜笙歌啊。”皇帝愣住了,随即大怒道:“你说什么?”王公公忙道:“没、没什么…”

“狗日的!”地下再次传来践踏声,皇帝暴怒道:“日你这狗日的,日死你!朕的母后你也损,朕的皇后你也骂,你再说一个字,朕就撕烂你的嘴!”这王公公定是练过金刚不坏体,虽遭踢打凌虐,兀自一声不吭,当真神勇过人。卢云却是满头冷汗,自知听了太多秘密,一会儿若让人发觉藏身此间,后果岂堪设想?一时间左顾右盼,已在寻找逃生道路。

良久良久,皇帝总算打够了,喘息咬牙:“王公公,你给朕听清楚了!别的人,朕都是半信半疑,唯独对玉瑛,朕绝无一分一毫怀疑!当年她为了助朕复辟,走遍了千山万水,琼武川更两度举事,与杨肃观、伍定远结盟,这样的人不忠,还有谁忠?狗日的!你记住了吗?”

王公公哭道:“皇上,奴才只说错一句话,就让您打歪头啦。可您上回要奴才查办的事儿,奴才早就办好了,您怎都不夸奖咱哪?”皇帝怒道:“朕要你查什么?”

王公公哭道:“上回皇上不是说了吗?这贼老天无眼,琼家这般忠心人家,怎么还绝后啦,奴才一听,这就立刻派人去查案啦。”皇帝低声道:“绝后?等等,你…你说得是琼翊?”

王公公哭道:“是啊,那个最敢言、最大胆的小子,您不还夸他是天纵英才、甘罗拜相…怎么到了正统朝,他却早早没了?奴才越想是越可惜,这便替您调他的卷宗来啦!您到底看不看啊?”皇帝忙道:“快把卷宗拿来,朕现下就要看!”

脚步声响,皇帝亲自起身,急急行了过去,随即传来纸页翻动声,过不半晌,又是一声暴吼:“这狗日的赵尚书!不是要他字写大些?这般蝇头小楷,要朕怎么看?”

这皇帝与景泰大不相同,脾气躁烈异常,骂了几声,屋内纸张窸窣有声,想来还是看了起来。过了好半天,忽听那王公公道:“皇上,您看这儿,琼翊死前下过诏狱哪。”

皇帝喃喃地道:“没错,被关了十几天,出来就死了…难道在狱里被人下毒了?”咬牙骂道:“江充这狗日的…到底拿什么罪名办他?”纸张翻了翻,听那王公公道:“看,都写在这儿了,查南京宗人府少詹士琼翊,于景泰十八年乙卯三月无故返京,懈怠政务,擅离官守…”

“什么?擅离官守?”皇帝大吼起来:“江充!就凭这莫须有的东西!你也敢杀朕的爱卿!rinima!朕要亲日你的尸!日你妈上下九族十八代!”

屋里传来纸张撕裂声,皇帝想必怒之极矣。卢云伏在窗下偷听,却也是暗暗诧异,他虽没见过琼翊,却也听琼芳提起过,晓得她父亲是世家弟子,更兼科考出身,江充若要拿他,少说得诬个大的,怎敢拿这微不足道的罪名办他?莫非是要逼出琼武川,还是怎地?

正想间,皇帝已然定了定神,反复踱步,喘道:“等等,这琼翊到底…到底死了多久?”自行翻动了纸张,沉吟道:“景泰二十八年,岁次乙丑…”忽又道:“怪了…他…他擅离官守,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王公公道:“上头写了,查琼翊于景泰十八年无故返京,懈怠政务…”

脚步声停下,皇帝没说话了,卢云也是微微一凛,心里也隐隐感到怪异。

一桩十年前的案子,一条微不足道的小罪,居然治死了开国大公的嫡孙?更可怪者,当时刘敬明明手握东厂、琼武川也深受太后器重,二人竟都无能为力,只眼睁睁看着江充害死了他的独子?

一片沉寂间,在场都觉得悬疑了,猛听皇帝大喊道:“王公公,快去查查,这案子的审官是谁?”脚步声响,屋内传出窸窣声,皇帝好似亲自趴到了地下,翻阅散落卷宗。

卢云屏气凝神,听得屋内衣衫拂动,皇帝站起身来,低声道:“怎么搞的…审官没具名?”听得此言,卢云双眼圆睁,却也觉得荒唐了。

这朝廷里的刑名,首重一个卷宗,不论严明与否,最要紧的是审讯过程不能出错,不单得具名,还得细写状文,否则案情一经追查,审官必然出事。尤其人命关天,便算是个升斗小民,往往也能望上喊冤,闹到五院会审、六部开堂,万万怠慢不得,更何况琼翊不是别人,他是世家弟子,开国大公之后,如此惊天大案,审官怎敢不留姓名?难道不怕琼武川告上天庭?

没有告,事情都过了十五年,琼武川还是没告。即使独子遭逢了不白之冤,即使女儿成了皇后,琼家还是任凭琼翊含冤于九泉,就是没替他申冤。

屋里静了下来,皇帝好似也陷入了沉思,过得好半晌,忽道:“极峰。”哗地一声,纸张全数扔了出去,听得皇帝大声道:“这案子是极峰亲审!所以审讯时没留姓名!”

卢云心下一凛,已知琼翊的案子早已上达天听了,又听皇帝大吼道:“来人!”门外脚步慌张,听那福公公慌道:“万岁爷!奴婢在此候旨!”皇帝沉声道:“调三法司,朕有事问他们。”福公公忙道:“是、是,奴婢这就去。”正要离去,又听皇帝沉声道:“慢!”

那小福子好似跪了下来,颤声道:“奴婢听着。”皇帝淡淡地道:“把琼武川找来。”小福子忙道:“是…”慢慢起身,倒退行走,听得皇帝大吼道:“还不快去!”

砰地一声,那小福子绊了门坎,险些跌了一跤。那王公公待小福子走远了,方才道:“皇上保重龙体啊,这琼翊人都死了,您就别费神啦。”皇帝道:“这你别管,朕不在的这几十年,稀奇古怪的事太多了,朕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该办的就要办、该平反的就要平反。”

王公公细声道:“皇上先歇歇吧,倒是奴婢上回向您提的那事儿,您考虑得如何了?”皇帝叹了口气:“别说了,遗宫那案子,闹得天下大乱,朕怎能再来一次?”

听得“遗宫”二字,卢云微微害怕,不知皇帝又想干些什么?王公公道:“皇上,此一时、彼一时啊,泯王妃不肯做的事,难道玉瑛就不肯?您俩共历患难、您还信不过她么?”皇帝叹道:“便算她肯,朕也舍不得。”王公公低声道:“皇上,您舍不得她,她又舍得您了?照奴婢看,您真该找个时机向她表白了,省得老是牵肠挂肚的…”

皇帝叹了口气:“说真的,朕走了之后,心里最放不下的,其实也就她一个…她若愿随朕…唉…”皇帝说了一阵话,不知所云,想来也累了,听得榻褥微响,想是躺了下来。

卢云早想走了,一听皇帝躺下了,立时取出灵智送来的地图,四下对照方位,瞧着瞧,只见竹林更深处还有几间厢房,与祖师禅房相距百尺,更妙的是并无兵卒看守,一时心下大喜,已有脱身之策。他将折纸揣入怀中,正要迈步离开,突然间,却又摸到怀里那份奏章。

这奏章是先前从天王殿捡来的,正是出自户部主簿“余愚山”之手,几番送入内阁,却都遭人退回,足见碧血丹心。如今自己与皇帝近在咫尺,再不替他呈递,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朝局如此,这奏章送与不送,其实并无分别,说来也不过是聊尽人事罢了。卢云默默叹息,反正四下无人,便慢慢起身,看准窗锁所在,运起掌中黏劲,听得一声轻响,隔物传力,锁勾已然脱落,便又悄悄推开了窗扉。

窗扉一开,现出了屋内景象,只见房里堆满了公文卷宗,怕有一人高了,炕上一人半躺半坐,背对着自己,手上抱了只小猫,想来便是正统皇帝了。

先前听这皇帝满口粗话,当是个残暴的,岂料房中满是文卷,想来皇帝年纪虽老,实仍勤于政事。卢云窥望了几眼,又想:“方才那王公公不知是何许人,倒是不能不看。”撇眼四望,屋内除了正统皇帝,却也没见到别人。正纳闷间,突然那小猫撇眼过来,猛一见到了自己,便又“喵”地一声,到处逃窜。

“玉狮…”皇帝说话了:“又怎么啦?肚子饿了?”卢云满身冷汗,自知身在险地,实在不能久留,便将纸袋悄悄置于窗台,正要转身离开,忽然那信封向前一滑,便要坠下地去,卢云吃了一惊,赶忙半空抽手,便又将信封吸回了掌里。

这纸袋太宽,窗台却太窄,放不牢靠,若是落到了地下,难保太监扫地时不会扫走,不免要前功尽弃了。想着想,便将奏章从纸袋里取出,正要放到窗台上,忽然眼光一转,只见奏章封皮空空白白,不见陈奏题要,亦不见奏臣名衔,不由大感错愕:“这…这奏章怎么没署名?”

先前那奏章始终收在纸袋里,卢云便也不曾细看,此刻见情状有异,忙将奏本急翻一遍,翻到第三页,却见内文里夹了一张字条,上书:“天下第一大笑话”。

卢云心下茫然,不知这句话有何意思?眼看字条后头还有字,忙翻转过来,却又是一行小字,见是:“皇后娘娘的儿子…”

“不姓朱?”

卢云心下骇然,不由“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喊声出口,心下大叫糟糕,果然屋顶上已传来一声低问:“什么人?”卢云哪敢应答,正要逃窜,突然间风声劲急,屋檐上已跃下一名侍卫,举掌来袭。卢云自知生死一刻,急忙运掌回击,一声闷哼过去,那侍卫腾腾腾地连退十来步,手上却掏出一把火枪,便朝卢云射来。

砰地一声大响,卢云双掌对开,化过了一个半圆,但听嗡嗡声响大作,掌缘处火烫剧痛,墙边却多了个深孔,却是让枪子儿射穿的。正喘气间,猛听窗里传来“啪”地一响,屋内地下坠落了一样东西,正是那份奏章。

卢云叫苦连天,适才他出招划掌,手上发劲,拿不住东西,这奏章便飞了出去,摔到了屋内地下。听得这声低响,屋内老者总算有了知觉,便喊道:“谁啊?”霎时便回过身来,恰恰与卢云打了个照面。

两人呆呆相望,只见正统皇帝身穿宽袍,左手抱了只猫,右手捧了只布娃娃,满面愕然地望着自己。卢云也是张大了嘴,一时之间,只觉得这老者好生面熟,似在哪儿见过,那老者却也“咦”了一声,喃喃地道:“你…你是…”站起身来,脚上却踩着了东西,正是那份奏章。

眼看皇帝弯腰下来,正要拾起,卢云急喊道:“且慢!”话声未毕,猛听轰隆一声巨响,卢云回头急看,惊见一道号炮冲天而起,树林深处更传来铁靴震踏,远远现出一面旌旗,正是“北威”,正统军已然发觉了刺客,立时合围逼近了。

眼看皇帝随时都要拿起奏章,卢云惊惶万状,正要跳入窗中,却听一名军官喊道:“火枪手!射!”轰砰!轰砰!枪声不绝于耳,卢云东滚西翻,眼看手上还拿着那只纸袋,情急下便抛了出去,嗤地一声,那纸袋打着了奏章,一发飞到了火炉里,旋即着起了火。

枪声大作,正统军投鼠忌器,不敢朝窗口来射,只朝卢云脚上打,这便给了他一线生机,翻滚几回,猛地双腿灌力,已然纵身上了一株松树,旋即纵跃奔逃,带头军官喊道:“大家随我来!你们几个!即刻过去通报大都督!”

卢云一路在树上奔跑,心里却还挂着那份奏章,暗暗骇想:“这…方才那字条到底是打哪来的?”看那余愚山貌似忠臣,可到底做何居心,上奏便上奏,却为何要在奏本里夹上这字条?难道是故意恶作剧,却想气死皇上?还是有人暗中把字条夹了进来,却是存心想害人?

无论如何,这字条绝不能让皇帝见到,这玩笑开大了,正统皇帝一看之下,龙颜震怒,琼家满门岂不要大祸临头?天幸自己已将这奏章送入火炉里,这当口八成烧成了灰烬。正奔逃间,忽又听禅房处传来喊声:“皇上!您千万别出来!刺客还在林间!”

卢云心下一凛,回眸去望,只见那老者已从禅房走出,正朝林间眺望。不知为何,那老者望来极是眼熟,卢云边奔边想,蓦然间心念如电,便已惊醒过来:“啊,对了,我真见过他啊!”

十年之前,中秋前夕,那时伍定远升任居庸关总兵,新居落成,自己曾与顾倩兮过去贺喜,便在伍定远的宅邸里见到一名老园丁,岂不便是方才见到的“正统皇帝”?

当时那老园丁非同小可,卢云上前请教姓名,老园丁自称姓“郑”,卢云见他年老,欲加搀扶,却引得他勃然大怒,睁眼瞪视,竟使卢云惶愧不已。如今回想,老园丁嘴里的“郑”字并非自道姓氏,而是“朕”字之误。

景泰谦恭温文,彷佛是名俊秀儒生,正统皇帝却是气宇凛然,好似天生就是该当皇帝的,让人一见难忘。卢云想着想,突然出了一身冷汗:“这么说来…正统皇帝尚未复辟前,便一直躲在定远家里了?”

正统朝复辟,伍定远乃是大功臣,只没想他筹划如此之久,谋算如此之深,早在景泰年间,便已转投新皇?正惊疑间,忽听树林下人声喧哗,前方满满的全是人,又是兵卒、又是太监,都在搜查自己的下落。卢云停下脚来,把自己藏在枝叶里,心道:“糟了,我该怎么脱身?”

四下尽是兵马,自己若与正统军正面交锋,纵能打倒十个、二十个,可接下来的百个、千个、万个,却该如何应付?更何况伍定远就在左近,到时前来应援,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看这红螺寺真不能擅闯,卢云自知非走不可,却不知该逃往何方。沉吟半晌,忽见树林外红墙黄瓦,正是大雄宝殿。他心念一转,已有脱身之计,当下深深一个吐纳,“嘿”地一声过后,脚下树枝受力折断,卢云也扑天而起,整整飞过了二十来丈,已然站上了殿顶。

卢云松了口气,正要狂奔而过,却听檐下喊声四起:“屋顶上有声音!”、“快去看看!”

卢云心下大惊,方知大雄宝殿里也是高手云集,不知有多少武林人士在此,正待加紧脚步,突然眼前一花,一道身影纵跃腾空,站上屋瓦,反手一掌便朝自己劈来。卢云架开敌掌,正要借力打力,突然一股猛烈罡气沿臂传到,胸口一闷,竟被这掌震得气血翻涌,连退三步,来人使得竟是佛门正宗武术:“大力金刚掌”。

卢云太过轻敌,已然吃了大亏,那僧人却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看他被“正十七”卸下掌力,根基动摇,竟尔滑倒在地。

双方互有得失,卢云深深吐纳,调匀了内力,那僧人也已回力站起,看他气凝如山,双掌大开,这人却是自己认识的,正是方今少林第一人,灵定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