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有内秀的人,场面上很客气,互相让了一番礼,便进花厅内落座。

谢纾依着老太太的意思,并未把真实来意说明。这种请人相帮的事,还是饭桌上商量最好,眼下空口白话,既没有助兴的美酒,也没有开门的银子,单是同僚故人地套近乎,全是费嘴皮子工夫而已。

于是把家下设宴,欲请殿帅和都使赏光的客气话说了一遍,再看沈润,他满脸遗憾的模样,叹道:“这可怎么好,不是我不愿意赴节使的宴,实在是职上走不脱。明日我就要回上京了,过两天有外邦使节到访,皇后的千秋就在下月,诸班直的检阅也在眼前……待下次吧,下次沈某设宴,请节使过敝府一聚。”

这分明是婉拒了,谢纾心里有数,看来这条路不好走。然而说另寻门道,毕竟御前的事都要经殿前司之手,转个圈又落到人家手里免不得更大的尴尬,倒不如执着到底。或是往日哪里得罪过他,今天探明了究竟,就算人家有心落井下石,自己也不冤。

“既然明日要回上京,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晚请殿帅和都使移驾过我府上,不知殿帅是否方便?”谢纾陪着笑脸道,“祖上从幽州迁到横塘,这些年故交都远了,不瞒殿帅,遇着了事也无人相帮。早年我与令尊还有些交情,这次宴请殿帅,只当叙旧,不为其他,殿帅就不要推辞了吧。”

可这话说完,沈润脸上的笑却慢慢隐去了,低头啜了口茶,垂着眼哦了声,“节使和家父当真有过交情么?”

谢纾怔了怔,隐约觉察出来,殿前司屡次扣押他的奏本,原因可能就在此处。

若说交情,当年也算同科,哪能半点来往也没有。早前他去剑南道任刺史前曾在京中供职,那时和沈知白共处,亲兄热弟嘴上热络非常。后来他调往巴蜀,渐渐和京中断了联系,直到沈知白卷入立储风波,他也只是听过则罢,至多嗟叹一番,终也帮不上什么忙。

如今沈润话里咄咄相逼,他不免要细思量,“我与令尊当初确实甚有交情,可惜天兆三年我调往巴蜀,京中的人事便疏远了。”

花厅前垂挂的竹帘哒哒叩击着抱柱,帘下透进的天光,打在滴水下的一盆云竹上。花厅里静下来,浩大的静谧,让人感到窒息。隔了很久,才听沈润发出短促的一声轻笑,“其实我们兄弟和节使也曾有过交集,不过当年节使军务如山,并未留意我们罢了。”

谢纾迟疑了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却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沈润笑道:“当初我们兄弟因父亲获罪,罚入军中服役,里头有两年光景,就在节使所率的剑门关。”

谢纾脑子里嗡地一声响,之前竟忘得一干二净了,经他一提点才想起来,似乎有过这么回事。沈家兄弟辗转托人向他递话,希望能得他关照提拔,他那时一则忙,二则料想这样获罪的人家,很难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便没有去兜搭。谁知风水轮流转,自己走窄了,恰好又犯在沈润手里,看来莫欺少年穷,这句话果然半点不错啊。

但这些心知肚明就罢了,嘴上怎么能承认!谢纾诧然道:“竟有这样的事?那你们怎么不来找我?凭着我和令尊的交情,无论如何也要提携你们,至少让你们少受些苦啊。”

所有高官都有两副面孔,一张对权贵,一张对白丁。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不念旧情早就可以装傻充愣遮掩过去,沈润深知道这些人的秉性,再去计较人家绝不绝情,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淡淡一哂,“彼时我们身份尴尬,攀附节使,只会给节使添麻烦。原以为没有机会结识,不曾想昨晚令爱登门,真让我始料未及。其实节使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直接找我,岂不省心?”

谢纾品出了他话里的嘲讽,现在的局面就像当年一样,只是有求于人的变成了自己。

沈润站起身,慢慢在地心踱了两步,“节使可能还不知道,圣人有意派遣付春山领兵攻打石堡城,这道政命一出,节使的地位恐怕就不保了。”

他含着一点笑,分明一派柔和面貌,眼中却寒光潋滟。谢纾哑然看着他,心里很明白,一旦有人能顶替自己出征,不惜一切代价让圣人找回当初丢失的面子,那么付春山加官进爵,自己必落个撤职查办的下场。

沈润看他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吓也吓得够了,便笑道:“今天风和日丽,是个赴宴的好日子,既然节使诚意相邀,沈某怎么能不识抬举呢。节使先行一步筹备,等时候差不多了,沈某再带兄弟们前来叨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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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又是筹备,又要带兄弟们, 这分明是在暗示, 好生着实屯够银子, 回头自有人来搬运。

谢纾从指挥使府出来, 在阶前站了站, 快要入六月了,日头照在身上辣辣的,抬眼看,只觉一圈金芒忽而扩张得无限大,忽而又收缩得瞳仁似的,顿时一阵晕眩。

边上长随忙上来搀扶,“天儿热, 老爷仔细中了暑气,回去吧。”

谢纾摆了摆手,一蓬蓬热气蒸腾,热得人精神恍惚,他边扯开领口, 边向马车疾步走去,登车坐定了便吩咐驾车的回府,然后靠着车围子, 闭上眼睛只顾匀气。

老太太仔细询问了经过,到底长叹一口气,“我早说过,必定是有过结, 沈润才百般刁难的。如今你有求于人,送上门去,人家少不得拿话鞭挞你。你也不必吃心,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尽如人意?一时走窄了,偏着身子过,只要不碰得鼻青脸肿,就算成全了体面了。”

谢纾道是,“儿子倒不在乎那些,但料着沈润要狮子大开口,咱们多少家私,能填那个窟窿?”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既到了这步田地,还在乎花钱?只要他能担待,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喂饱他。现在瞻前顾后,等圣人当真下诏命让付春山领兵攻打石堡城,到那时可就来不及了。”说罢看向扈夫人,“你快去预备起来,不要银票,要现银,装进大酒瓮里。我知道幽州办事的老例儿,贿银不走钱庄,这么着身后才干净。”

扈夫人虽也算见多识广,但家门遇上这样的变故还是头一遭。听老太太如此吩咐怔了一回,待回过神来忙说是,匆匆出去置办了。

平板的马车,载进来十几个乌黑的酒坛子,扈夫人看着那些酒瓮心头直发凉,这得装进多少银子钱啊,每个少说也得五百两。这些钱全从公中出,所谓的公中又是什么来源?全凭老爷的俸禄、职田庄子上的进项,还有她们诰命每季的恩赏。如今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去向是没法子,逃避不了的,但单从她的公账上支出,将来总有人嘴皮子一张,明里暗里说她当不好家,这份暗亏岂不吃定了!

扈夫人站在檐下,脸上凝成一个冰的壳,眉目森冷,眼神专注得像刀一样。孙嬷嬷很懂主子的心,小心翼翼献计献策,“这家里个个是富贵闲人,都为老爷生儿育女的,谁该操心,谁又该站干岸?依着我的意思,太太把二位姨娘请来,大家合计合计,各房好歹分担些,也叫她们知道持家的不易。凭什么太太公账上伤筋动骨,她们养得白白胖胖?尤其是榴花院的那位,跟前两个哥儿都成了家,上回四姑娘及笄,她有那手笔和太太打擂台,老爷如今遇着事,她倒打算袖手旁观?”

提起这个扈夫人就恨得咬牙,大觉孙嬷嬷说得对。平常家里相安无事,也动不得她脑筋,眼下事儿出来了,不借机给她们抻抻筋骨,白浪费了好机会。

可话又说回来,“寒香馆那个仗着是抬进来的,又整日间哭穷,怕榨不出油水来。”

孙嬷嬷掩口笑道:“太太忘了,大姑娘才订了亲,开国伯家的礼金可都在她房里收着呢!”

“啊——”扈夫人豁然开朗,转头吩咐彩练,“你亲自去,请二位姨娘到我这里来,我有要紧事和她们商议。”

彩练忙道是,领命给姨娘们传话去了。

不多会儿两位姨娘便进了扈夫人的院子,扈夫人叫人奉了茶,唉声叹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莲姨娘瞧了瞧梅姨娘,知道太太葫芦里没卖好药,笑道:“太太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只管说罢,这么只顾叹气,倒叫我们悬心呢。”

扈夫人趁势道:“这话不好开口……今儿老爷往指挥使府上去了,人是见着了,后头还有一大套的事情,要拿钱买太平。老太太才刚一声令下,外头送了十几个大酒瓮来,全在院子里摆着呢。如今要往酒瓮里头填银子,老太太不管帐,哪里知道账上结余!今年又是三哥儿娶亲,又是老太太办寿宴,钱花得流水一样。我瞧着那几个瓮,实在不知如何是好,特请你们来,大家合计着想想法子,好歹度过这个难关再说吧。”

横竖就是绑人掏银子,这是明摆的事。两位姨娘复交换了下眼色,莲姨娘先开口,“我的境况太太是知道的,老爷跟前不得脸,每月不过二两梯己,要吃一盘香椿炒蛋都得掂量掂量,哪里来的结余!”

扈夫人就料到她是这模样,瞥了她一眼道:“你也太自谦了,老太太也罢,老爷和我也罢,哪个不把你放在眼里?如今老爷的境况你不是不知道,须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倘或老爷真被革除了功名……你不替自己着想,且替大小姐想想吧。”

这番话自是说得莲姨娘哑口无言,梅姨娘只不出声,低着头捧着茶盏,一味装傻充愣。

“老爷的仕途,关系的可不只咱们的荣华富贵,更关系下头哥儿姐儿的前程。”扈夫人见她们不接话,哼笑了声道,“如今几个孩子都要考武举了,老爷要是在节度使的任上,白占多少便利!这会子都干看着,我这头应付不过去,了不得少装几个瓮。万一指挥使那头敷衍得不好,嫌咱们出手寒酸,到时候再给老爷下绊子,你们且想想,哪个能落着好处!”

孙嬷嬷适时帮腔,赔笑道:“这会子总要一条心才好,过了这个难关,往后日子且长着呢。”

扈夫人道:“我的意思是,各房都拿出些来作填补,不白拿你们的,庄子上秋收过后,你们的钱照旧还你们。譬如娘家遇着了沟坎尚且不能不闻不问,谢家可是根基,这个家要是散了摊子,莫说富贵前程,连命只怕都保不住。”

这位当家主母,最擅长的就是连吓带哄,她们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了,谁还不知道她的为人!人前是个菩萨,人后是个夜叉,主意既打到你头上来,就像蜘蛛精的网子兜住了你,任你怎么挣,也别想从她手底下逃脱。

说秋后奉还,那不过是漂亮话罢了,到时候自有法子搪塞你。莲姨娘试图推诿,“我入谢家这些年,进项有限得很……”

“那就把清和的那份挪一挪,先助老爷过了这个难关再说。”扈夫人直接堵了回去,复调转视线看梅姨娘,“你呢,愈发好料理了,两个媳妇都有嫁妆带进门,回去凑一凑,也不是难事。”

两个姨娘一肚子怨言,又不好说什么,从扈夫人院子里出来,莲姨娘边走边啐:“亏她说得出口,叫我动姑娘的聘金,天底下还有这样做嫡母的!”

“这东西,面上一团和气,心肝比炭还黑。”梅姨娘咬着牙道,“竟算计到媳妇的嫁妆上去了,我要是听了她的,将来还做人不做?”

两个姨娘原本也互不对付,一条路上一前一后走,各骂各的,到了路口分道扬镳,回各自的院子去了。

陶嬷嬷因做着粗使的活儿,下房里走动勤快,消息也灵通,回来告诉四姑娘,“寒香馆那位和榴花院那位,都恨太太恨得牙根儿痒痒呢。太太也是的,竟逼着把大姑娘的聘金、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的嫁妆拿出来作贴补。”

清圆正坐在鹅颈椅上看书,听了她的话道:“不过是太太的手段罢了,好堵姨娘们的嘴。她知道两位姨娘不会去动用那些钱,最后还是姨娘们自己拿出梯己来。”

抱弦在一旁浇花,水打湿了花叶,青葱一片,“太太闹了这一出,两位姨娘对她只怕愈发有怨言了。”

清圆笑了笑,不满是需要一点点积累的,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才会闹得鸡飞狗跳。扈夫人一向讲体面,那两位姨娘既是做小的,体面于她们来说是使不起的排场。眼下讹她们的钱财已经触动她们切身的利益了,下回要是再有不公道的,总有闹得一天星斗的时候。

淡月轩外头的事,听过只当消遣,她更关心老爷活动后的成效,“指挥使那头松口了么?”

陶嬷嬷也是囫囵听个大概,不敢一口咬定,掖着手道:“厨房这会子忙起来了,说今晚上要摆宴席。太太叫门上小厮买了十几个大酒瓮子,我听商婆子说要往里头填银子,料着事儿成了一半了。”

清圆点点头,那位指挥使愿意登门,自然不会空手而归。酒瓮装银子虽只是欲盖弥彰,总比拿箱子装强些。自己到这刻也松了口气,她实心盼着老爷度过此劫,银子能解决,便不会再打人的主意了。老太太的心思她看得明明白白,实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少不得拿她祭天。古来多少女孩子为保全娘家同人联姻,老太太认准了一点,嫁出去的姑娘不能没有娘家做靠山,因此即便亏待了她,也不怕她自绝后路,反出天去。

“这事要成了,姑娘也算立了功。”抱弦轻声道,“兴许他们能念一念姑娘的好,且叫姑娘过两天太平日子。”

春台的脾气小牛犊子似的,直愣愣道:“立功的是丹阳侯家三公子,要不是他的那个名册,也不能攀上指挥使府。如今他们都看出来了吧,三公子眼眶子里装着谁?等过阵子三公子入了幽州,老爷的官位也保住了,到时候看老太太还拿什么道理搪塞人家。”

跟前的人都盼着她有个好归宿,论身份地位,丹阳侯嫡子是最好的选择,且危难的时候愿意伸把手,这是何等的重情重义。清圆心里也感激他,虽然早前不喜他自作主张带累她,但借由这回的事看出他的一片心意,她也不像之前那样坚决地否定他了。只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还在,轻易更改不了,感激是一方面,婚嫁又是另一方面,到底不能混为一谈。

幽州入夏的天气,午后变得很闷热,池塘边上柳条轻摇,太阳从细长的枝叶间照过来,每一个叶片都镶上了一圈金边。

清圆到这种时节就发懒,书看了一半,眼皮子渐渐沉重,便移进里间云头榻上小憩。睡了不多会儿,听见外面传来夏植的声音,喁喁地,听不太清说了什么。

老太太跟前有人传话,一下子驱散了清圆的瞌睡,她撑起身看夏植又往院门上去了,便坐起来等着春台入内回禀。

门上珠帘一动,春台探了探头,见她醒了便道:“姑娘听见了么?老太太有心把晚上的宴席办成家宴,请了几位沈家的故交和夫人,在前头一瓯春里办席面。让姑娘们都预备预备,等时候差不多了就过去。”

清圆听完叹了口气,暗道这老太太真是好缜密的心思,邀了沈家的故交从中说合,谈笑间有什么恩怨尽可化解了。况且幽州不是横塘,多少眼睛都盯着谢家动向,单请了指挥使兄弟,怕堵不住悠悠众口,人一多,场面上就圆过去了。再者贵妇们的圈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断了联系,男人们官场上周旋,女人们在背后织出一张庞大的交际网,看不见,但能紧密相连,今天打好了交道,便于明天牵线搭桥。

反正躲是躲不掉的,自己这样的出身虽招不来厚爱,但可省去不少麻烦。就算老太太有心拿她填窟窿,人家也得斟酌她的身份。这回她是由衷觉得清如可以成为这场家宴的重头,自己只要低调行事,应当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于是让春台给她换了素青的对襟罩衣,拿寻常的簪子绾了头发,太阳沉下去一些便往前面会客的园子去。

幽州的老宅布局确实要比横塘更大气,那连绵的木作回廊和正厅一溜洞开的隔扇门,即便到了落日余晖下,也有通透而磅礴的美感。

席分东西,这是一般人家办宴的规矩。男客和女客是分开的,隔着一个玲珑小院,不在一处吃饭,但彼此能看得见对方。时候差不多了,受邀的客人渐次登门,女客被迎进了西边的画楼,男客都往东去。

达官贵人的圈子,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即便起头不大相熟,略略聊上几句,很快就会发现共同的亲朋好友。清圆同清和挑了不起眼的角落坐着,脸上带着捧场的笑,听她们闲话家常。一位御史中丞的夫人对清如很有兴趣,热络地打探二姑娘多大年纪了,可曾许配人家。

“哎呀,将来定要说门好亲事,才不辜负了这样的人才相貌。沈指挥使倒还没娶亲,只是年纪略大了几岁……”

清和朝外看了眼,压声和清圆咬耳朵,“真佛还没到么?”

清圆也瞥了眼,“好像没有。”

“连老爷都要下气儿相求的人,能忍得了二丫头的脾气?”清和道,“我倒盼着她能许给那样的人呢,家里头教不好,送给别人教训,将来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这才热闹。”

清圆只管含笑听着,也未应她的话。但听老太太叫了声四丫头,“你去瞧瞧,隔壁的席面筹备得怎么样了,对面人要是来齐了,就吩咐厨司一道上菜吧。”

清圆嗳了声,起身走了出去。

也是前日差不多的时候,太阳欲落不落,下人在院子四角挂上了灯笼。她出门刚走几步,见府里管事引着几个人上了对面游廊。她脚下略缓,转头看,为首的正是沈润,一身玄色的常服,衬出惊心动魄的白净。

他也正看向她,深邃的眼睛微眯起来,眸影沉沉恍如躲着妖魔。

清圆因见过他,不像一般姑娘那样局促,她坦然笑着,纵是这男人看着很危险,也笑得灿烂。复欠欠身,向他纳了个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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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沈指挥使大概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丫头,难道是他的名声不够坏, 还是头天让她受的冷遇还不够多?她见了他, 没有畏惧回避的态度, 行礼就算了, 居然还笑。这一笑, 倒让他觉得有些莫名,虽冷着脸迎面而过,也不免多看她一眼。

抱弦伴在清圆身边,听对面木廊上脚步去远了,才敢抬起头来。谢家如今全在殿前司的掌控下,不论谁出入都要经过门上班直的盘查,因此阖府上下对那些锦衣金甲的人十分忌惮。

“那位就是指挥使么?”抱弦悄悄又看一眼背影, 那些身形高大的男人们纵是没有穿甲胄,也给人巨大的压迫感。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来,很快便进了东边宴客的厅堂里,许是因为武将的那种刚硬融入了骨子里,幽州的男人不像南方的贵公子们, 有那样细腻温软的情怀,和清风朗月般的风度。他们像世上最锋利的刀,斩金截玉、吹毫必断。

清圆颔首说就是他, 边走边庆幸着,“我才刚还担心他不来,若是他不肯赏脸,那老爷的处境就愈发危难了。这回好了, 那位殿帅虽不好打交道,可只要露了面,我心里一块大石头就落地了。”

可不是么,闺阁里的女孩子,头一次作那样大的努力,自然希望一切不是无用功。抱弦笑了笑,“嗳,真没想到沈指挥使这么年轻。”

清圆嗯了声,“人虽年轻,经历的风浪可比上了年纪的人还多。若说我艰辛,不过是这半年的事,人家的艰辛是整整十年啊。”她摇了摇头,“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如今的孤高,焉知不是吃足了人情冷暖的苦。如果当初谢家伸过援手,今天何至于千方百计巴结人家。”

主仆两个边走边窃窃私议,往厨司去了。

东边的情况怎么样,她这头不得而知,只是细细问过门上的人,说老爷所邀的客人都已到了,偏厅的席面也已经铺排好,姜嬷嬷问四姑娘,“老太太可吩咐什么时候开席?”

清圆朝外看看,天色逐渐暗下来了,东边花厅里传来朗朗的笑声,看来那些作陪的宾客们两头拉拢得很好。她回首道:“这就上吧。”一面打发小厮,“给大爷传个话,就说菜色都备全了,可以开席了。”

小厮嗳了声,蹦起来一溜小跑传话去了,清圆又检点了一遍,见一切妥当,方回到西厅里向老太太回禀。

夫人们这头热热闹闹寒暄,老太太笑道:“咱们搬到横塘近二十年,冷落了幽州旧日的亲友,实在不该,如今回来了,大家要常走动才好。往后我们老爷只管职上忙去吧,咱们就不走了,我也上了年纪,都说落叶归根,在横塘时安于南边的日子,回了幽州,才觉到底老家好。这里的水土养人,乡音也亲切,倒比南边还强些。”一头说一头站起身来,比比手道,“家下设了薄宴,厨子是南方带过来的,特让他们做了南方的菜色,请夫人们尝一尝。”

于是贵妇们款款移进隔壁的小花厅,这里四面开着槛窗,初夏的夜里尤其凉爽,透过层层的龟背锦心屉,能看见天上缠绵的银钩小月。

窗外青竹沙沙,窗内夫人们吃酒闲谈。通议大夫的夫人爱打听南方的事,笑着说:“我做姑娘那阵儿,跟着我家老爷在南边呆过一阵子,那里山清水秀,比咱们这里更细致。画舫从河上经过,浣纱的姑娘就唱江南小调,哎呀,我真真喜欢那种口音,能唱进人心窝里去。”

团练使的夫人摇着扇子道:“我那表姐当初说要嫁到升州去,曾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的,如今却也在那里扎了根……”复对扈夫人道,“大约老太君和夫人也知道她,她嫁了丹阳侯,膝下有个娇儿子,论年纪,和府上公子差不多大。”

清如一听见与李从心相干的,顿时便来了精神,扈夫人倒是淡淡的,因上次侯夫人托观察使夫人登门撇清,基本已断了和丹阳侯府结亲的念想了。

只是面上依旧热络,“横塘地方小,不像幽州天子脚下,丹阳侯府是皇亲国戚,在升州极风光的。小侯爷和我家三个哥儿是同窗,平时常有往来。”

团练使夫人点头,“我也长远没有她的消息了,淳之在幽州时不大到我府上来,不知道这会儿定亲没有?”

清如的心不死,偷着在桌下拽扈夫人的袖子,扈夫人并不理会她,只道:“如今年轻的哥儿,哪里愿意那么早定亲。小侯爷的婚事倒没听说,想是侯夫人眼界太高了,出身低微的姑娘,等闲看不上吧。”

扈夫人一副旁观者的姿态,有心说给清圆听,说完再瞥清圆一眼,借以提醒她,就算李从心给了她官员名册,也说明不了什么。她的出身是原罪,即便小侯爷再抬爱,侯府也不是她能入的。清如成不了,她更是连想都不要去想。

可是清圆这头,完全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含笑给清和布菜,说:“大姐姐尝尝这个,厨司的手艺比以前更精进了。”

就是这种一拳打不到肉上的感觉,愈发让人心头不舒坦。有时候真怀疑这丫头没心没肺的,那位小侯爷可是猪油蒙了窍,才对她念念不忘。

谢老太太更为关心的,当然是今天筵宴的重头,和贵妇们让了一圈酒,旁敲侧击着说:“沈指挥使今年也二十六了罢,早前虽受了些磨难,如今既起复了,怎么还孤身一人呢?”

御史夫人道:“也是因家里没个做主的长辈吧,父母都不在了,兄弟两个狠不容易。都使的那房夫人是在云中时候结识的,娘家没什么根底,不过是个从八品的曹参军事。都使有情有义,入殿前司后不忘旧情,迎娶她进了门。这种事倘或搁在十年前,以那位小沈夫人的门第,哪里能入沈家的眼!”

老太太笑着颔首,“这就叫英雄莫问出处,也是那位小沈夫人的造化。我们今儿下帖子相邀了,原想结交一回,以后好常来常往,可惜说身上不好,不能赴宴。”

“倒是个多愁多病身。”大家含糊一笑,后来便绕开了拉家常了。可见齐大非偶总不免叫人说嘴,沈家兄弟风头越是健,身边的女人越容易招致非议。

蒋氏在任何场合都心直口快,她知道老太太有顾忌,兜兜转转没说出那句话来,自己越性儿挑明了,笑道:“各位夫人同沈家是故交,怎么不为殿帅保媒呢?”

贵妇们都笑得讪讪,团练使夫人道:“二十六岁的从二品,古往今来有几个?这样高的品阶,大媒岂是好保的!再说殿帅自己没有那个心思,旁人也不好随意说合。”后面的话就不便言明了,那种刀山火海里走过的人,和寻常富贵窝里长起来的可不一样。大家子姑娘小姐,哪个不是蜜罐子里养大,到了铁血的男人手里,犹如花儿戴在了刀尖上,闹得不好有性命之虞。亲事门当户对了,怕娇小姐受不得委屈,亲事往低了说,又配不上殿帅地位身家,所以这种大媒是最难保的,还是各自闭嘴为好。

蒋氏有心让扈夫人难堪,她瞧瞧清如,突兀地蹦出来一句,“咱们家三位姑娘都没许人家呢,依我说二姑娘的相貌出身,配殿帅很相宜。”

她说完这话,众人都怔了怔,扈夫人恨这碎嘴子嚼舌头,贵妇们觉得谢家的野心也着实大了点儿。自身难保了,今儿才请了他们这些人当陪客,试图攀附指挥使。这会儿马屁有没有拍对地方还不知道呢,就着急让人做小辈儿当女婿,天下的好事,怕不都让他们谢家占尽了吧!

清圆正慢悠悠吃毕罗,发现桌上一时没了动静,方才抬起眼来看。每一张光鲜的脸上神情都各异,老太太有些不悦的样子,清圆倒觉得好笑起来,二太太虽然口没遮拦,但她说出了她们心中所想。怎么这时候却嫌她多嘴了?要是贵妇们一窝蜂应承,二太太大约摇身一变又成功臣了吧!

这样的尴尬,不缓解一下场面实在难看,老太太心里算有了底,让这帮夫人娘子去说媒的指望是彻底没了,还需另谋出路。便笑道:“我们二太太素来最关心几个侄女,逢着年纪相当的好人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家的孩子。沈指挥使位高权重,哪里是咱们能高攀的……嗳,诸位夫人别客气,快尝尝这通花牛肠,咱们府里厨子最拿手的就数这个。当年敬德王下江南,住在我们府上,顿顿必不能少了这道菜,哪天忘了预备,可是要做脸子不高兴的。”

一时众人又说笑起来,只有二太太觉得晦气得紧,坐在那里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后来干脆一句话都不说了。

女客们吃席的时间不及男客们长,略用了几杯酒,便撤下酒席换果桌。这时候大家可以走动起来了,谢家的老宅子颇有些年头,阖家搬回幽州后又打理了一回,外墙及木作的画楼和游廊都是重漆的,并七八十年下来的山石树木,有种新旧交融的奇异感觉。

扈夫人陪着众位夫人在园子里赏月纳凉,老太太这刻才得闲,心里惦念对面不知谈得如何了,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