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圆陪在一旁没有离开,但年轻的孩子容易走神,视线被树顶杳杳明灭的萤火吸引了,只顾仰头张望。

老太太叹了口气,“不知指挥使应下没有。”

清圆收回视线道:“祖母放宽心吧,指挥使既肯登门,加上几位大人从中斡旋,事情八成会有转机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尤不放心,偏过身来悄声道:“你一个人悄悄去跨院瞧瞧,那些酒瓮都预备停当没有。着人搬上马车,捆扎好了拿油布盖实,回头路上千万别出岔子,倘或点了外人的眼可不得了。”

如今同指挥使府有关的事,老太太都喜欢交代她,她没有从头经办那些,中途又打发她去安排,她也只好糊里糊涂应了,从西花厅退了出来。

会客的园子到后面的小院,有一箭远的距离,青砖甬道两头吊着灯笼,远远能看见对面的光,但走到半当中的时候却是伸手不见五指。清圆让人取了盏小灯来,拳头大的一团光,恰能照亮脚下的路,又不会过于引人注目。

初夏时节日长,加之先前办了一轮宴席,等席散了,时候已经很晚了。夜一深,夜色便浓得像墨一样,她匆匆往前走,不妨忽然有人拽住了她的手,一转一推间,把她压在了墙上。

清圆吃了一惊,正要问是谁,一股酒香扑面而来。手上的小灯被人打落了,磕托一声,落在脚旁。

“四姑娘上哪儿去?”他拖着长腔问,唇齿间有慵懒的味道。

清圆原本就惊慌失措,听清了他的声音愈发毛骨悚然,“殿帅?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没有应她,手上力道用得大,压着她的肩头,让她动弹不得。

清圆知道他喝多了,虽不至于完全醉,只怕也酒上了头,总有七八分了。

“殿帅,后面是内宅,你走错地方了。”她努力平稳住气息,往来处指了指,“那里……你顺着甬道往那里去,出了随墙门就是宴客的院子。”

他仍旧不应她,脚下的灯已经熄灭了,清圆大睁着眼睛,待适应了黑暗,才看见他肩披冷月,那高大的轮廓像山一样,慢慢凑过来,凑成一个暧昧的姿势,在她颈间吸了口馨香。

她吓得心都拧起来了,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无礼地对待过。眼下夜黑风高,又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倘或宣扬起来,她女孩儿家的名声还怎么顾得成?但不声张,只怕又要吃哑巴亏,她只得和缓了语调同他打商量,“殿帅要是不认路,我送殿帅回花厅吧。”

结果他嗤地一笑,“四姑娘似乎很怕沈润。”

他就在她耳畔说话,低低的耳语像羽毛撩拨在心上。清圆心头擂鼓一样,勉强定了神道:“我不是怕殿帅,是为顾全殿帅的威名。瓜田李下的,叫人误会便不好了。”

“怕人误会……”他嗡哝着说,口齿有些不清了,手在腰间摸索,用力拽下悬挂的玉佩塞进她手里,“这个给你。”

清圆哑然,迟疑了下问:“殿帅,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他不答,又到另一边去摸索,但撕扯半天没能扯下来,摇摇晃晃说:“没了,就这个吧。”

清圆想这是真的醉得不轻了,走错了地方,还乱送人东西。但他醉了,她却不能拿他当醉鬼,手里的东西摸着像个佩,这种贴身的物件无论如何不能接着,便试图塞回他手里,“殿帅,你的东西掉了,快收好。”

他顿了下,似乎明白过来,“嫌少?”说着又往自己腰间摸索。

清圆担心他会把身上的东西全塞给她,忙说够了够了,手里托着那个烫手的山芋,人像绣在了笼子上的青铜鸟。

他满意了,微微撤后身子,轻声一笑,对待部下似的在她肩头拍了拍,然后歪歪斜斜往花厅方向去了。

刚才的奇遇像个梦,要不是手里沉甸甸的分量依然在,真要当梦去处理了。清圆拿足尖踢了踢,踢到那个落在地上的小灯,叹着气把它捡了起来。跨院的灯笼高悬,光照不到她这里,她只得摸着墙前行,心里只顾懊恼,不该依着老太太的意思办事。要是身边有抱弦陪着,刚才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所幸没人知道,她暗暗想,受了冒犯不与人说,这是姑娘顾全清誉的无奈之举。但这东西又该怎么办呢……

终于走到跨院门前,她摊开手看,掌心卧着一块兽面透雕玉佩,饕餮的纹理凶悍而贪婪,炯炯的一双眼睛盯着她,活像要吃人似的。

☆、第 31 章

清圆没有办法,思量了再三, 只得把这兽面佩装进袖袋里。

大酒瓮子并排在跨院里放着, 几个小厮蹲在一旁看守, 见她来了忙起身呵腰, 叫了声四姑娘。

清圆颔首, 过去检点封口,牛皮纸扣住瓮口,拿细麻绳仔细绑着,乍一看真像装了满坛老酒似的。里头银两多少她并不关心,钱财不是她经手,她绝不会拆开看,只道:“老太太吩咐预备车马, 把坛子搬上车,拿油布盖严实了,别露一点在旁人眼里。”

一个小厮道是,撒腿去预备了,她转头问剩下的人, “才刚有没有人来过这里?”

小厮们想了想道:“老爷带着两位客人来过,只说这是上好的江南美酒,回头送到客人府上, 请客人品尝。”

清圆明白过来,那两位客人想必就是沈家兄弟。老太太/安排她来,果然不是随口吩咐的,先前在夹道里遇上沈润也不是巧合。送了钱财再饶一个女儿, 谢家这回的手笔实在大得厉害。

可是老太太没有想过,如此不明不白,就算人家领了这份情,谢家面子上过得去么?还是小小庶女名节其实不那么重要?万一被看上了,就算挣不得正头夫人的名分,做个妾也是好的。

清圆想起先头夹道里的际遇,由不得一阵恶寒。这沈润怕也对他们的安排心知肚明,清圆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渺小可怜,叫人这么摆布来摆布去。沈润也算是个君子,纵然酒气上头,到底没有对她怎么样。倘或趁着月黑风高做出什么不雅的事来,谁能为她做主?恐怕老太太会乐见其成,三两下把她收拾起来,直送进指挥使府上去吧!

她从跨院里退出来,挑着一盏灯笼走在夹道里。月色凄迷,两边的高墙震荡出她的足音,一时心里惘惘的,不知该何去何从。是命不好,难以脱离这样的人家,以前只当自己可以不用像其他女孩儿一样,巴巴盼着婚事改变命运,现在看来,心气再高,也逃不出这样的安排。

复叹了口气,眼下只好暂且守拙,等老爷过了这个难关再说。一旦有了好前程,老太太就忘了她了,也许又转了风向,正经拿清如去联姻了。

只是这玉佩可怎么办呢,沉甸甸装在袖笼里,走一步便在她腿上撞一下。那位指挥使确实是醉了吧,前天看着那么自矜自重的人,不像外面浪荡的公子哥儿。或者等明天,等他酒醒了,再把东西原样奉还,只要两清了,就不必提心吊胆了。

清圆到底年轻,关于这种事没什么经历,想得也没那么复杂,她开解了自己一回,很快便云开雾散了。脚下匆匆进了一瓯春,上老太太跟前回禀:“一切都已预备停当,祖母放心吧。”

谢老太太说好,侧目留意她的反应,见她还和平常一样谈笑自若,便料她此行应当一切如常。

也是的,才及笄的女孩儿,比人家小了一轮,沈润那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哪里瞧得上这种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老太太灰了心,这上头越性儿不去多琢磨了,着实又敷衍了贵妇们一阵子。将到亥正的时候,西边花厅里小厮过来传话,站在台阶下通禀:“老太太,老爷那头的席要散了,让来回老太太一声。”

诸位夫人听了,纷纷都站起身来,笑着说:“今日多谢老太君款待,席面好吃,小戏儿也好听。过两日家下也要设宴,到时候请老太君和夫人小姐们过府,大家再聚一回。”

客气的话说了一箩筐,好歹把人送出门,门外各家的雕花马车都已经候着了,男客和女客也没有分作两处,大家同从一个门上出来。清圆和清和让在一旁送夫人们上了车,回头看,男人们开始拱手道别了。官员们周旋起来,自有他们一套虚礼,谢家姊妹又随老太太站在灯笼下相送,因那块玉佩的缘故,清圆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沈润。殿前司的统帅,扔在人堆里也是扎眼的存在,几乎不需辨别,立时便找见他了。本以为他酒至微醺,人该有点糊涂才对,但细细一瞧,他眉目清明,醉态全无,正含笑同众人拱手道别。

谢纾再三托赖,“一切就全仗殿帅了。”

沈润微勾了下唇角,“好说。节使今日设了大宴款待沈某和诸位大人,沈某心中有数。节使且再等两日,一旦御前有了消息,我即刻差人通知节使。”

谢纾千恩万谢,总算那十几个大酒瓮子初见成效,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点俗理,这位指挥使还是明白的。

一行人下台阶,沈润率众又向谢老太太叉手,“多谢老太君款待。”

谢老太太笑着颔首,“招待不周,慢待殿帅和都使了。请都使带话给夫人,今日夫人身上欠安,没能赏光弊府,明儿我派人过去问夫人的安,若夫人大好了,也请来家下坐坐。”

沈澈回了一礼,说多谢老太君,他们寒暄,清圆小心翼翼打量沈润,那人的视线从她身上划过,几乎没有停留,复又同别人说话去了。清圆倒有些纳闷,要不是袖子里还坠着那面玉佩,她简直要怀疑一切是不是她凭空臆想出来的,沈润从未出现在夹道里,也从未给她塞过什么兽面佩。

她百思不得其解,沈润跨马前轻飘飘扫了她一眼,那小小的女孩子,站在祖母身边一副呆呆的模样,和那天在他府上据理力争时相去甚远。

他调转马头,眼底浮起一点笑意,谢纾为人不怎么样,生的女儿倒很讨人喜欢。

前面一盏风灯引路,清圆抬起头看,那些武将打马扬鞭,英姿飒爽。马蹄顿地,踩踏起一蓬烟尘,她眯觑着眼看,那行身影渐去渐远,身旁的老太太啧地一声,“我只当这位殿帅是个武夫呢,竟没想到生得这样好相貌。”

相貌虽好,刀却也磨得锋利,只这一眨眼的工夫,万把两银子便出去了。

清圆有心瞧瞧清如,抿唇笑了笑。清如参不透她的意思,横过眼来,鄙夷地白了她一眼。

忙了半天,总算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众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老太太转身说:“回去吧,明儿小沈夫人跟前尽了意思,咱们的礼就算做足了。”

一时各人回了自己的院子,清圆坐在瘿木的荷花藕节方桌旁,看抱弦和春台在屋里忙碌,预备她沐浴就寝事宜。她忽然蹦出来一句:“一个人从喝醉了到酒醒,要耗费多长时间?”

抱弦和春台回头看她,不知她怎么有此一问,春台说:“我见过头天醉了,第二天还闹宿醉的,估摸最快也得过一宿吧。”

“有没有醉上一刻就醒的?”她迟疑着问。

春台道:“哪有那样的人!当真这么快醒,那就是压根儿没醉。”

清圆不说话了,低着头兀自思量。抱弦见她这样,放下手里的熏炉过来,轻声道:“姑娘,可是遇见什么事了?”

她沉默了下,方从袖子里摸出那块兽面玉佩放在桌上。琉璃灯的光洒下来,照着狰狞的兽首,与纹样截然相反的,这玉佩的玉质却细腻温润,有种兰陵王戴着傩面入阵的味道。

“这是哪里来的?”抱弦和春台站在桌前面面相觑。

清圆笑得有点尴尬,“我过跨院的时候,半道上遇见了沈指挥使,是他塞给我的。”

这下子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三个人三个脑袋,对着这块玉佩冥思苦想。

“这是沈指挥使喝醉了酒塞给姑娘的?”

清圆嗯了声,“我闻见他身上的酒味了。”

春台吓了一跳,“他……没对姑娘怎么样吧?”

清圆想了想摇头,“还好……也……没有怎么样。”

可是不明不白塞了这块玉佩,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兴许指挥使对姑娘有意思。”

但这也很说不通,谢家只差没有直剌剌和他明说四姑娘孝敬殿帅了,他要是有意,便不好意思对那十几个酒瓮全盘笑纳。况且这样的佩,一看就是男人寻常随身携带的物件,那么龇牙咧嘴的怪物,真要送姑娘可大大不妥。所以琢磨来琢磨去,唯一的结论就是当时人确实有了醉意,做不得自己的主了。毕竟体质各有不同,万一殿帅是那种醉得快,醒得也快的人呢?

“明儿还回去吧。”清圆看着这玉佩有点发愁,“放在这里夜长梦多,时候越长越说不清。”

恰好次日老太太传她过去说话,让她代为上指挥使府探望小沈夫人,“且去探一探口风。沈家如今只这一位内当家,这么大一笔现银子,少不得要她过问。也不必探得多细致,单看都使有没有露出一句半句要替咱们家解围的话,就成了。”

清圆迟迟道:“既收了银子,还有不办事的么?”

老太太慢慢摇头,“这种事哪里说得到底,倘或咱们有这工夫慢慢熬倒也罢了,偏朝廷要任命别人攻打石堡城,这个大任一旦旁落,咱们谢家接下来就有泼天大祸了。好孩子,这件事你千万要上心,仔细打探,断断马虎不得。”

如果不是因为那面玉佩,她是绝不愿意抛头露面的,一个闺阁里的女孩,总往人家府上跑,说出去有损颜面。但眼下是没有办法,打探是其一,更要紧一桩是把东西给人家送回去。其中内情不好告诉旁人,便遵老太太的嘱咐,从上房退了出来。

月鉴那里总揽荟芳园一切事物,清圆还没过园子之前,要携带的礼物就已经筹备好了。只是还没装上马车,便道:“四姑娘略等一等,如今天热了,要换车轿围子,估摸再有两盏茶工夫,就差不多了。”

清圆笑着说好,她回谢家到现在,同谁都过得去,对谁都愿意好好说话,因此阖家的下人倒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

今儿她穿一件玉涡色的上衫,蜜黄的裙子,这样初夏的时节里,衬着外头潇潇的天,青葱的翠色,别有一种赏心悦目的随性。月鉴见她摇着一把木兰团扇,便问:“姑娘带了伞没有?”

日头一点点升高,虽说一路上晒不着什么太阳,但上下马车那一程,还是免不得要暴晒。

清圆说没有,“出来匆忙,倒忘了。”

月鉴笑着说:“那正好,我这里有把新做的,正好和姑娘手上团扇一个颜色,也画着木兰花。姑娘坐会子,我去给你取了来。”

清圆见她快步去了,也不由自己说不要,便冲抱弦笑了笑,在檐下安然等着。可是不大愿意见的人,好像总也躲不掉,那厢清如随扈夫人一道过荟芳园来,扈夫人眼里向来没她,不理会她的纳福请安,目不斜视地过去了。但清如脚下却有缓,乜斜着她问:“四妹妹如今好忙人儿,这会子又要上哪里去?”

清如虽人嫌狗不待见,但终归是有身份的嫡女,自己要是有心不理睬她,回头又有了让她挑眼的地方。于是据实说了老太太指派她过沈府的事,结果清如一听,冲清容直飞眼色,讥诮道:“咱们这位妹妹,想是要入指挥使府的了。我倒没旁的,只为淳之哥哥可惜,那个名册原是一片好心,谁知竟成了人家登天的梯子。倘或叫他知道,你踩着他的肩头攀附沈家兄弟,不知他心里是怎样一番感受啊。”

清如向来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清圆听得太多了,也习惯了她的那张利嘴。可能是因为天气渐渐燥热的缘故吧,她已经没有多少耐心去担待她了,便道:“那不是正如了二姐姐的意么,在三公子面前告一状,往后他眼里便只装着二姐姐一个人了。不过我要劝劝二姐姐,幽州不是横塘,咱们家如今被殿前司看管着,说错一句话,闹不好就有杀身之祸。你随口折辱我不要紧,千万别带累了沈指挥和都使,万一这话传出去,父亲就算有心偏袒你,只怕也保不住你。”

她说完这些话,十分神清气爽。正好月鉴的伞送来了,马车的车棚也换好了,她撑开油纸伞,举起扇子比了比,笑道:“竟像一匹缎子上裁下来的一样,多谢月鉴姐姐了。”一壁说,一壁下了台阶,往轿厅去了。

剩下清如和清容直咬牙,“这小贱人,如今愈发得了势了。”

一旁的月鉴也瞧不上这正头嫡女的小家子做派,又不好说什么,比着手道:“二姑娘,三姑娘,廊下日头毒,还是挪到里头去吧。”

清如哼了一声,转身便往里走。头上掐丝蝴蝶发簪簌簌一通翻飞,也像她一样气急败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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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其实能从家里出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马车悠悠走在街市上, 走到中途的时候叫停了, 从窗口探出手, 买三个冰盏子吃。自己一个、抱弦一个, 还有一个分给赶车的小厮。不在府门里, 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教条,路边的小食虽粗鄙,所谓的冰盏不像家里要拌上瓜瓤果仁儿,就是简单一碗冰,浇上两勺糖稀,也吃得津津有味,十分快乐。

窗上小帘卷起来, 看看外面的景致,有别于那天扛着大任心事重重,今天倒是很轻松的。白天的幽州和晚间的也不一样,行人换上了宽大松软的衣裳,有风的时候衣在动, 无风的时候人在动。

前面一座画桥,桥畔杨柳依依,过了桥就是指挥使府。今天的马车不必像上回那样藏头露尾躲进小巷子里了, 直接驶到门前去。停稳过后抱弦先下车,撑起油绸伞来接应,清圆踩着下马凳落地,仰头看看, 节度使府门庭高深,这是第二回来,却也依旧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

门上的班直对她还有印象,见她上前,叉手行了一礼。

清圆扬着笑脸道:“劳烦效用替我通传,谢清圆奉祖母之命,前来拜会都使夫人。”

一个何时何地都笑脸以待的姑娘,向来不惹人讨厌,班直道:“请姑娘少待。”便大步往门内去了。殿前司的人规矩严明得很,指挥使府上守门和禁中守门一样,一身甲胄端严,走起路来琅琅一片清响。

清圆安然在门廊下站着,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菜蝶,雪白的身子,黑纹的膀花,上下翻飞着。那么孱弱娇小的个头,还不及她半个手掌大,在这白日悠闲里,竟仿佛扇起了狂风一样,甚至能听见翅膀拍打的声响。

清圆恋恋看了会儿,很快门内传话出来,说有请姑娘。

她收回视线,示意抱弦跟着。大约因为这回求见的是夫人,加之抱弦手里捧着礼盒,门上班直并没有为难。

她们跟着引路的往庭院深处去,走了好一程,精巧的木作回廊一路纵向伸展,等过了两重垂花门,才走进另一片天地。

引路的婢女回头一笑,“这里是都使和夫人的院子,姑娘请随我来,夫人在前头花厅里等着姑娘呢。”

清圆才明白,那么长的游廊,将这指挥使府一分为二了。

沈润没有成家,沈澈已经迎娶了夫人,想是因为早年曾遭遇变故,因此兄弟俩一直没有分家。只是为了各自方便,同府不同家,东院是沈润回来时居住,西院归了沈澈及其家眷。

又穿过一条长长的花廊,就是都使夫人宴客的地方了。清圆来前,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位小沈夫人的传闻,出身自不必说了,横竖不高,娘家姓董,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芳纯。

夏日花厅里卷起竹帘,挂了绡纱,有风吹来的时候飘飘荡荡,很具别致的情调。清圆顺着侍女的指引往前看,绡纱后隐隐绰绰有个身影绕室踱步,大约听见脚步声近了,拿团扇撩起纱幔,朝外看了一眼。

那是个年轻秀丽的少妇,眉眼很精致,撇开家世不说,和沈澈极相配。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夜收了谢家巨额的银子,今天一见清圆,便是十分热情的样子。

她迎出来,站在檐下的一线阴影里,笑着说:“四姑娘来了,快里面请。”

清圆有些纳罕,依礼纳了个福道:“我来得冒昧,叨扰夫人了。”

芳纯原本很好相处,也不爱拿架子,比手请清圆入内,一面道:“都使昨晚回来同我说起,今日大约会有节使府上的贵客登门来,让我好生相迎。今儿这么热的天,还劳四姑娘走一趟,多不好意思!”

能不能和人处到一处去,不必经历三个寒冬四个夏,有时候三言两语,或看这人的神情眼色,心里便有底了。清圆觉得这小沈夫人很面善,看人的时候目光真挚,笑得也朗朗,可见是个心胸开阔,性子也开朗的人。

清圆松了口气,她场面上应酬得不多,家里几次宴请,贵妇们在她看来都长着一副同样的面孔,大多是人前大度,人后尖酸。先前进沈府前,她也暗暗担心,老太太吩咐让探话,恐怕人家守口如瓶,未必能探出什么来。现在瞧瞧这位都使夫人,倒不像那么难共处的样子,她庆幸之余也不敢松懈,转头瞧了抱弦一眼。抱弦会意,将礼盒放在了黄花梨嵌螺钿的圆桌上。

“这是家下祖母的一点心意,昨儿原想请夫人过府散散的,不曾想夫人违和,家祖母一直放在心上。只因昨天人多,不得过来,今日我奉了祖母之命,来给夫人请安。这是些安神养气的补品,虽说府上必定不缺,到底是家祖母的一片心意,还请夫人笑纳。”

她一句一句进退有度,叫人听得心头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