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圆只是淡淡一笑, 她知道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也不屑于同她多说什么。倒是抱弦在一旁半真半假道:“掌院今儿可要赶早些了,正因上回法事做得太晚,我们姑娘才遇险的。早前不是说了申时就能完么,那晚上怎么拖到戌时?认真说也太巧了些儿, 这会子想起来,可算无巧不成书了。”

那掌院脸上讪讪的,盘弄着菩提说:“姑娘不知道, 那天加了两卷消灾解厄经,原是要晚个把时辰的。早知道会出乱子,姑娘先回府倒好了。得亏姑娘安然无恙,否则咱们这么多年的功德算白修了, 哪里对得起府上老太太和老爷太太。”

抱弦再要同她理论,被清圆阻止了,她还是一脸和气的模样,对掌院道:“今儿是最后一天,做圆满了,也不枉我这程子的奔波。遇劫的事儿,本不和你相干,掌院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说着朝远处棚子底下的纸扎望了眼,“回头烧化的东西,你瞧怎么样?要是有遗漏的,这会子填上还来得及。”

掌院说是,“我已经查验过了,庭院车轿一应都有,没什么遗漏的。上半晌把剩下的经卷念完,下半晌才需姑娘出面,届时我再来知会姑娘。”

清圆道好,远远站在梧桐树下,看那小佛堂里人来人往。不多会儿传来了喁喁的诵经声,她叹口气,复又望向远处的群山,日光下的山依旧是苍黑的。想起正伦昨天说的话,惊诧于李从心当真依言往横塘去了。千里之遥啊,急来急去,又是这样热的天气,对于养尊处优的小侯爷来说,真是不小的磨难。

日头一点点升高,抱弦道:“姑娘进去歇着吧,没的中了暑气。”

于是移到掌院预备的那间厢房里去,闲来无事,坐在窗前翻看经书。外面松涛阵阵,有山间凉风吹拂进来,吹过鬓边的发,吹动指尖的书页,暂且没有勾心斗角,单是这样悠然度日,心里倒是极宁静的。

只是这宁静大概只持续了个把时辰,清圆茶方喝了半杯,书也只看了一半,忽然听得闷雷滚滚从天顶震颤而过,风大起来,天也暗下来,竟是要下雨了。

抱弦忙来关窗,一面喃喃:“早上倒没看出要变天,竟是说来就来了……”

然而窗关了一半,叫清圆顶住了,那隆隆的声响不似雷鸣,更像马蹄声。她透过支摘窗的缝隙朝外看,果然见山门上有十几匹快马奋蹄而来,起先倒叫她吃了一惊,毕竟前两天的恐惧盘踞在心头,还不曾散去。后来再待细看,看清了那些人的衣着打扮,清一色的织锦圆领襕袍。她忽然惶恐起来,在屋里团团转着,看见西边墙角上摆着一只柜子,半人多高,正好可以容她躲进去,便推了抱弦一把,“沈润又来了,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呢。你替我挡一挡,就说我身上不舒服,先回去了。”

抱弦愁眉苦脸,看着一向端稳的姑娘缩起身子躲进去,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这屋里登时只剩她一个,她想了想,不能在这里站着了,没的把人引过来。于是转身往外去,可是还没到门上,就听见脚步声到了檐下。她只好故作镇定,看见沈指挥使迈进来,忙叠拳纳了个福,笑道:“殿帅驾临……可是太巧了,和我们姑娘前后脚……我们姑娘今儿中了暑气,这会子已经回府了……殿帅路上不曾遇见她吗?”

那两道冷冷的视线移过来,倨傲地瞥了她一眼,也只一眼罢了,就让抱弦心头哆嗦了好几下。

“回去了?”他散漫地说,“要下雨了,你们姑娘怕是要走在雨里了。”

抱弦尴尬地笑着,“那也没辙……她走的时候还没变天呢。”

沈润嗯了声,“那桩劫案还在查,今日要盘问寺里掌院庙祝一干人等,原本也有几句话要问四姑娘,既然人不在,那就算了。”

柜子里的清圆听了,悄悄长出了一口气。天儿闷热,柜子里一丝风也没有,躲在里头日子很不好过。这也是没办法,她心里怕得很,怕他得知了李从心求亲的事,杀将过来又找她的麻烦,那可怎么办才好!自己一再婉拒他,转头又应了李从心,万一惹得他恼羞成怒,未必会听她解释,只会觉得她两面三刀敷衍他。届时拉下脸来,什么事儿做不出?她不敢想,想了便浑身起栗,只好窝窝囊囊躲进柜子里,哪怕晚两天再见他,也是好的。

抱弦也以为遮掩过去了,笑道:“殿帅倘或有要紧的话问,等我们姑娘养好了身子再应讯……”

然后说话的声音没了,寺庙里的柜子打得结实,严丝合缝一点光都不透,清圆把耳朵贴在板上细听,仿佛有脚步声去远了,看样子人都走了。她暗暗庆幸,谨慎地等了等,果然外面安静了,方小心翼翼推开一点柜门。

已经下起了雨,风里混进了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迎面而来凉得透心,她吸了口气,有种重回人间的感觉。柜门再微微开大些,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空无一人,很好,很安全。

她放心了,潇洒地将柜门一把推得大开,笑着刚要迈腿,赫然发现有个人蹲在柜门后,正笑吟吟看着她,“四姑娘,你在柜子里头看风景么?”

这么大的一个人形,猛地撞进视线里来,清圆吓得几乎失声尖叫。可惜外面雨声轰鸣,雷声隆隆,她的惊恐全被天地吞没了,只剩沈润同情地看着她,“为了躲沈某,四姑娘也是煞费苦心啊。”

清圆姿势尴尬,一只足尖点在青砖上,不知该迈出来,还是该缩回去。这刻真是丢脸透了,以往沉稳的闺秀形象彻底坍塌,她红着脸,目光闪烁不敢看他,想说点什么,然而说什么都不合时宜,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好好的,却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一只白净的,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他叹息着说:“四姑娘还不打算出来?躲在里头不热么?”

人到了尊严扫地的时候,就分外容易生气,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那么大的胆子,恼怒地拂开了他的手,也不应他,自己踉踉跄跄地,从柜子里头钻了出来。

看看她,发髻微有些乱,不像前几回见她,她都端着闺阁小姐的架子。这回脸颊酡红,汗水氤氲,发丝在鬓边蜿蜒着,那模样愈发显得稚气。

沈润抱胸打量她,“四姑娘就这么不想见我?”

清圆别开了脸,“恕我不想和殿帅说话。”

她这回很有反抗的骨气,唯一不足,大概就是守礼的人连生气的时候都是文质彬彬的,负隅顽抗起来底气明显不够,他甚至听出了一点撒娇的意味。

唉,女孩子怎么那么难讨好呢,以前他也曾官场上应付,被人强拉去吃花酒,那些女人攥拳撸袖大开大合,他知道正经姑娘和她们不同,他也准备好拿出足够的耐心来拉拢她,但结果证明这条路实在很难走。

外面天昏地暗,雷电伴着暴雨,屋内光线昏沉,几乎看不清人的五官。沈润撑着膝头,让自己的视线和她持平,姿势虽迁就,语气却揶揄:“四姑娘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才不敢见我吧?”

清圆说没有,可是不由又心虚起来,为什么要心虚呢,自己想想都觉得稀奇。

沈润慢慢直起腰,垂眼乜着她,“四姑娘……”

可是话还没说完,她的一双手就托起来,还是那个熟悉的小荷包,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我带在身上了。”

沈润张口结舌,他很少有说不下去的时候,现在遇上了她,话轻不得重不得,须得在舌尖上翻滚再三才能出口,这可好,她学会堵他的嘴了。

他涩涩看了荷包一眼,“我说的不是这个。”

清圆只好继续装糊涂,“那是哪个?”

她倒忘了那句“不想和殿帅说话”了,这样迷蒙的天色,这样昏昏的光线,屋里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忽然身上的头衔官职好像都剥离了,只是简单的两个人,闹着别扭,心里置着气,一个紧追不舍,一个费心敷衍,然轻轻的话,又别有一种耳语般的柔旖……

他来前听说了她和李从心的事,小丫头胆大包天,敢背着他答应别人的求亲。殿前司是什么地方,天下侦缉全归他们管,要得到这样的消息实在易如反掌。他当时听完了,坐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底下押班道:“管他狐猴马猴还是丹阳侯,标下这就去追上他,砍断他的马蹄摔断他的脖子,看他还和殿帅抢人!”

当然,使这样的手段太不磊落,且丹阳侯是皇亲国戚,他的儿子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思来想去,只有找四姑娘好好谈一谈,他想问问她,为什么在他面前多番推诿,却轻易答应了李从心。收了他的信物,转头又和别的男人藕断丝连,四姑娘年纪虽小,胆子却不小。可是很奇怪,当真见了人,却没有先前那么生气了,把她吓得躲进了柜子,也算一种胜利吧!他因她的幼稚发笑,但在她面前不好表露,须得让她知道他很生气,这样才能震慑她。于是蹙起了眉头,凉声道:“姑娘该给沈某一个交代,你这样脚踏两条船,是什么道理?”

清圆怔怔的,退缩着嗫嚅:“我从未脚踏两条船,殿帅可不要含血喷人。”

“还在抵赖?”他牵唇一哂,“你以为我殿前司是什么衙门?要是连这点消息都拿不住,也不配为圣人所用了。你说,你上回在我府里是怎么同我哀求的?你说沈某登门,没有你拒绝的余地,换做别人你还能与你家老太太讨价还价,我没有冤枉姑娘吧?”

清圆有一瞬脸上茫然一片,说过的话当然记得,但是目下形势,显然不好交代了。她慢慢调开视线看向房顶,“我……说过……吗?”

沈指挥使眯了眯眼,“看来四姑娘不记得了。”一面说,一面向她逼近,那纤长的眼睫密密织起来,一线天光里有微闪的光,粲然如星子,不怀好意地笑着,“沈某很愿意助姑娘想起来。”

清圆眼看不妙,忙摆手道:“不、不……不劳殿帅大驾。我好像想起来了,早前确实说过,我到如今还是这样打算,没有丝毫蒙骗殿帅的意思。”

那小小的姑娘,糊弄起人来也是一脸单纯的模样,要不是他见多识广,几乎要被她骗了。

沈润笑了笑,和这样的女孩儿打交道,耍狠是不行的,就得斗智斗勇,分毫不让,“既如此,丹阳侯公子的求亲,姑娘为什么应下了?”

清圆知道,在他面前扯谎抖机灵都是无用功,她似乎已经习惯和他实话实说了,便道:“我们还在横塘的时候,三公子也曾向家里提过这件事,当时他母亲不称意,托了人来,要我知难而退。我是想着,有了前一回,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成的,毕竟谢家心里有疙瘩,丹阳侯夫人自然也有,应了三公子这一回,是为了给他一个台阶下,况且……我二姐姐对他也有意思,我是为了激怒她和扈夫人,才有意这么做的。”

说起来倒情有可原得很,他也清楚她说的是实情,但他依旧不太放心,“那么万一李从心果真讨得了父母之命,四姑娘又该如何取舍呢?”

如何取舍……其实到现在她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她必须要做出取舍。只因这位指挥使的一厢情愿,她就负上了重枷,其实是说不通的。反正逃避不是办法,总得和他说清才好。便比了比手道:“殿帅今日又奔波几十里,一定乏累了,先坐下吧,坐下咱们从长计议。”

她的语调不紧不慢,总有一种安抚式的力量。若说累,他早前很吃过苦,一天奔波几十里并不算什么。只是她既然引他坐,他也不好推辞,便在那张柏木做的方桌前坐下了。寺庙里的日子宁静清苦,这木活儿简陋得很,树瘤没能绕开,劈了板做成桌面,上头便留下沉沉的一块疤。她牵起袖子替他斟了一杯茶,那双兰花一样的手捧着,放到他面前,心平气和地笑着,心平气和请他润润喉。

“我认得三公子,在认得殿帅之前,那回正是因他的引荐,我才往贵府上去的。我同殿帅说句心里话,我是庶出,母亲身上又背着洗不掉的罪名,我从未奢望将来能有多好的婚事。我甚至想着有朝一日能回陈家去,陪着祖父祖母到老,也就够了。后来在春日宴上结识三公子,对他说不上喜欢,但我很是感激他,如果不是他的那个名册替我解了围,我这会儿不知已经配给谁家了。”她说完,软软望了对面的人一眼,“殿帅,在你眼里,我这样的人可有自己择婿的资格?”

他忽然意识到,这小姑娘张开了一张怀柔的网,慢慢收口,慢慢试图从他嘴里套话。一切变得有意思起来,他饶有兴致地点头,“沈某还是很尊重四姑娘的,否则直接将你掳进我府里,量你谢家不敢登门要人。”

这话虽然猖狂,但说的是实情,清圆温吞地笑了笑,“我知道殿帅是好人,也很感激殿帅听我陈情。但殿帅既然说尊重我,那么……是否可容我自己挑选亲事呢?”

她满含希冀地看着他,有些话没有说破,但他也看出来了,她想拿这次的亲事赌一赌。扈夫人若按捺不住再动手,她便有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扈夫人若按兵不动,且李从心又能争取到迎娶她的机会,那她便接受安排,横竖最不济也落个侯府少奶奶的名头,似乎也不算太差。

所以看来看去,这计划里头不便有他,他的执着变成她的绊脚石了。这姑娘,若说简单,当真不简单,有野心,也懂得及时止损。她默默做她想做的事,能成皆大欢喜,不能成全身而退,她没有那么多的刻骨铭心,她总是淡淡的,然而淡淡的,却也无情透顶。

可惜她的算盘再好,得不到他大度的应允,“四姑娘说总有一日给沈某一个答复,是打算亲事定下后,多谢沈某的厚爱么?我好像忘了告诉你,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成人之美,别人美了,我不美,我就不喜欢。其实你何苦兜那么大的圈子,你要报仇,我替你报;你要做正室夫人,我这里正好有个缺,给你做正室夫人。沈润是从二品的衔儿,你来日必定封诰,不比做小伏低熬死了婆婆再当上侯夫人,强百倍?”

☆、第 53 章

屋子里昏昏的,像个昏昏的梦。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 半开的支摘窗下透进青蓝的电光, 那光映照在他脸上, 脸色也泛着青白, 看着有些可怖。

清圆消化不掉他的这段话, 眉头微微蹙起来,仿佛在费力思量什么。

刚才柜子里闷出的一身热汗,如今已经变成冷腻的潮衣,若即若离地贴在身上。雨势好大啊,还伴着风,吹动她颊畔的发。她偏过头,在肩上蹭了一下,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支起的窗屉子上,很快淋湿了那层绡纱。她站起身来,笑着说:“窗户怎么忘了关呢,看把屋里都浇湿了。”

她挪到窗前去,抬起手卸下支窗的木棍, 手抬得高了些,广袖飘飘滑下来,露出半截白嫩的手臂, 她忙不动声色掩上了。尴尬的时候得找点事儿干,可是关完了窗户,就有些无所适从了。视线游离着,不敢看他, 抻抻衣角又抿了抿头发,最后在他平静的目光下气馁地坐了下来,“殿帅这是在向我提亲么?”

沈润看她飞红了脸,原来女孩儿不好意思的时候是这样的。他支着下巴,微微一笑,说是啊。

清圆眼巴巴看着他,看他笑得摄魂,也笑出了她一身鸡皮疙瘩。她在他对面如坐针毡,想了想才道:“我做什么躲着殿帅呢,就是怕你说这种话。”

沈润嗯了声,“我的实在话不中听么?还是四姑娘爱听甜言蜜语?”

清圆无措地摇摇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谢家门第虽不低,可我终究只是个庶女,况且身上又背着我娘留下的罪名,殿帅何不再斟酌斟酌,结了这样一门亲,会成为整个京畿的笑柄啊。”

“笑柄?”他垂下眼来咀嚼这个字眼,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神气,“当年我们沈家蒙难,背后笑话我们的人多了,我最不怕成为别人的笑柄,因为他们今天笑得多欢,我明日就让他们哭得多惨。我曾经同姑娘说过,我不在乎门第,姑娘是聪明人,哪里会不知道我几次三番有意牵扯的用意。”说着慢慢顿下来,那双眼睛望住她,洞穿灵魂般望住她,“其实姑娘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你不敢去想,参不透我这权臣哪里吃错了药,会看上一个卑微的庶女。还有一桩,你是为自保,你有先见之明,看清了今日烈火烹油不得长久,也许要不了几年,这种辉煌就会烧完,凉下来变成灰,我说得对不对?”

清圆怔住了,猛然发现自己和他的几次接触,压根儿没有看透这人。他有一副细腻的心思,那是苦难岁月里历练出来的,他骄傲着,但也随时自省。这样的人很可怕,说不定你自己都未察觉的一点心思变化,他却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他会比你更了解你在想什么,你每天面对他,都觉得自己像个案犯。清圆想起刚才自己打开柜门,一下子看见他蹲在面前的样子,一股寒意便从脊梁蜿蜒而上,这种惊吓,受了一次就足够了。

她笑了笑,艰难地应对着,“殿帅多虑了,我没有……”

“没有么?”他仍旧散淡地乜着她,“果真没有,我也不在乎沾上谢家这门亲了,这就去找你家老太太说明白,今日过礼,下月迎娶你,如何?”

清圆悚然,不敢断定他话里的真假,但她知道,决不能因怕得罪他就含糊过去,他真是那种会说到做到的人。

她嗫嚅着:“我前日答应三公子,给他机会回去禀明父母,殿帅要是现在去和老太太说,岂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么!我不知道殿帅为何单对我青眼有加,我只知道少德多宠、才下而位高,占了天下三危之二。我没有这样的身份德行,就算跟了殿帅,只怕也不得长久。”

他啧了一声,这小丫头,现在分明是骑虎难下了。如果让她畅所欲言,她一定打心底里觉得李从心比他更像良配,虽然李家拉拉杂杂一大家子,但丹阳侯不在朝中任要职,皇亲国戚一辈子不会有大灾难。譬如株连九族这项罪过就绕道而行,毕竟圣人不能连自己都砍了。如果她能忍耐,若干年后还是有出头之日的,只不过耗时长些,过得隐忍些,甚至可能夫妻间平淡得水一样度过一生……她都不在乎吧!为什么不在乎,端看她母亲的下场就知道了,她眼里的夫妻不过如此。

所以急不得,也不能害她背信弃义,沈润换了个路数,迂回道:“四姑娘既这么说了,那一切等丹阳侯公子返回幽州再作定夺。我不逼四姑娘立刻做决定,四姑娘见了沈润也不必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更不需躲到柜子里头去。”

骂人不揭短,他偏又提了柜子,清圆气恼之余没有办法,只得讪讪笑了笑,“那件事……怪丢人的,过去了就不提了吧!”

三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渐渐雨势小下来,天地间拢着一层薄薄的水气,从屋里往外看,院子里的银杏树叶像点了蒙蒙的翠色,只待晴时,就能大放异彩。

两个人对面而坐,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的诵经声时断时续传来……空气里有袅袅的檀香气,充斥着鼻尖,上了头,脑子里也晕沉沉的。

“四姑娘……”

沉默得太久,太冷清了,他试图打破这种宁静。她微微抬起眼瞥一瞥他,眼里有羞赧的颜色。

可是他唤完了这声,又没了下文,似乎只为将那三个字留在舌尖上。

外面乍然放晴,先前还空濛的天地,一下敞亮起来。隐约有马鸣声回荡,他这些年诸事警觉,便起身到门前看,玉带束出了细腰,从背后望去,身形匀称高挑,修竹一样。

他走开了,清圆才平下心绪,轻声问:“殿帅,宫里预备选妃了么?”

他唔了声,“这事由内侍省承办,和殿前司不相干……”说罢反应过来,回头道,“四姑娘不会动了心思,打算进宫参选吧?”

清圆笑着说哪里,“只是昨儿看见一个黄门进府拜会祖母,我那时不在跟前,不知那黄门是做什么来的。”

做什么来的,自然是颁布宫中口谕。他对选妃的事知道一些,但过问得并不多。殿前司只在亲封皇后时才奉旨负责仪仗等事宜,底下各类嫔妃选拔都由内侍省经办,动用殿前司,太过大材小用了。

“今年有大选,各路官员家有适龄女眷者,都可进宫参选。不过我有言在先,四姑娘要想进宫,沈某一定想尽法子让你落选,所以你若打算走这条路,可是连想都不用想。”

看吧,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却专横跋扈。清圆道:“我虽要寻仇,但也不愿意把一辈子折进去。我这人,还是很自惜的,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我从来不干。”

沈润却有些纳罕,“能进宫做娘娘,不是很多闺阁女孩盼望的吗,一朝鱼跃龙门,阖家都跟着沾光。”

“殿帅是天子近臣,宫里娘娘们过的日子,当真就比宫外的人好么?”她起身也缓步走过来,外面雨后初晴,天地万物被洗刷一新,连寺外连绵的山峦,也更显黝黑苍劲了。她深深看着远方,语气却浅浅的,“我喜欢现在这样,虽身上还有重担,但我的心思并不重。若是有事要办,回禀了家里祖母,可以出来走一走,宫里的娘娘行动哪里那样自由!进了宫,身后能搏个光彩的名声,可是这个名声要拿一辈子换呢。况且那么多的娘娘,每一个都想尽法子讨圣人喜欢……我想让将来的夫君讨我的喜欢,进了宫,可就不能够了。”

这是在提要求么?说得那么明白,想让他讨她的欢心?沈指挥使掂量了一回,这辈子他还没有讨好过女人,尤其这样的小姑娘。不过既要成家,要找个合心意的当家主母,自然要好好花点心力,于是问清圆,“四姑娘目下有什么愿望么?沈某可以想办法替四姑娘出气,出完了气,姑娘就可以嫁给我了。”

清圆那点看山看水的好兴致,被他几句话完全顶没了。她还笑着,但笑容看上去有点惨。

“殿帅很有诚意,可是殿帅不问我喜不喜欢?”

沈润微微侧着头,脸上表情迷茫,“四姑娘不喜欢沈某吗?”

清圆噎了下,“我一定要喜欢殿帅吗?”

这下子捅了马蜂窝,他整个身子转过来,居高临下看着她,“你再说一遍,不喜欢沈润。”

清圆耳朵里又开始嗡嗡作响,节节败退,最后放了软当,“我……我……我也没说不喜欢……”

“那就是喜欢。”他心满意足时的笑,是最迷人的笑,还兼具两道迷人的眼波,那么一漾一漾地从她脸上荡过去,然后装腔作势向她叉手行了一礼,“沈润多谢四姑娘厚爱。”

清圆红着脸,欠身还礼的动作充满了不甘。

这算怎么回事,才说等李从心返回幽州再作定夺的,这会子怎么又不依不饶起来?

“殿帅,你可要说话算话。”她壮着胆儿说,“我前儿才应了三公子,要给他机会的,你这样,叫我情何以堪呢。”

他却大度,“李从心回来之前,沈某准你脚踏两条船。”

清圆又一次张口结舌,说不过他,她很少有话语上夺不回先机的时候,可如今真是说不过他。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又这么雄辩的男人,她蔫头耷脑嘟囔了句:“我想回去了。”

他说为什么,“沈某赶了几十里,就是为了陪你做完你母亲的法事。”

清圆听了,忽地竟一怔。

指挥使假公济私的时候多了,常以公务之便出来找她的麻烦。她以为这回大约是听说了李从心求亲的事,特意来兴师问罪的,可他话又两说,听了这一说,她忽然觉得这人也有些可取之处。早前对他畏惧,觉得他权倾朝野,仗势敛财,又阴险狡诈,现在呢,这些黑点里头乍现一点红,那是他玩世不恭后的一片赤诚,不管说的是真是假,她都很难不被感动。

认真说,往年她母亲的忌日,都有陈家祖父母陪着她一起做,今年回了谢家,整整七日,谢家没有任何一位主子过问过。她就一个人孤零零拈香跪拜,身边除了些丫头仆妇,连一个亲近的家人也没有。原本倒也不指望的,因为知道根本指望不上,但他这么一说,却让她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

她垂着眼,轻轻嗳了声,“陪我做完法事……宣扬出去,不知别人背后怎么议论。”

他知道她的顾忌,只道:“沈某等姑娘忙完,还有话要询问姑娘,殿前司正经办案,谁敢往外传不正经的传言?”

后来竟是真的,做祭的流程逐一进行,他都在一旁看着。那些功德卷要她亲手焚化,掌院送过来,经他面前时他也暗暗伸手递一把,那种隐忍的,私下的小动作,反倒奇异的窝心。

回去的路上,抱弦只对着她笑,清圆知道她在笑什么,故作大方之余,也难免暗自尴尬。

“殿帅对谁都没有好脸色,独独对姑娘。”抱弦展开帕子,把里头包裹的佛果子递给她吃,笑道,“这是姑娘独一份的面子,姑娘可要领情才好。说真的,头几回听姑娘说他,单觉得这人孟浪,对姑娘也没什么真心,可这几日看下来,那么尊贵的人儿,长途跋涉往来幽州和上京之间,都是为了姑娘。姑娘想,倘或他有心见姑娘,打发个班直来府里传话,要姑娘过堂作证,姑娘还能不去殿前司官署么?他是体恤天儿热,劳动姑娘不好,宁愿自己多走些路。”

清圆心里都明白,然而那样沉静的性子,不会让自己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她不过叮嘱抱弦,“这话咱们私下说说则罢,回去别和春台提起。院子里人多嘴杂,只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这会儿既答应了三公子,就不能三心二意,脸面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真叫人说我得陇望蜀,那我成什么人了!”

抱弦长叹一声,倒替姑娘为难,“这二位,都是好人家,好亲事。”

清圆笑了笑,“家家都有不易,侯府将来的婆媳相处,指挥使府的前途未卜,你道世上当真有事事如意么?”她摇摇头,“没有的。”

最大的差别,大约就是彼此之间的情意,情意若真到浓时,那点坎坷便不可称之为坎坷。如今最要紧的,是她谁也不爱,既不爱,便要仔细斟酌再三,最后同谁在一起,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清圆低头咬了口果子,甜丝丝的味道在唇齿间徘徊,略沉默了下道:“你说……今晚上殿帅还回上京么?”

抱弦说大抵是要回去的,“若都使不曾休沐,殿帅就不会回府,也没个大伯子和弟媳妇一个府里过夜的道理。”

清圆极慢地颔首,心里也怅然,她这样,可是害人了。李从心也好,沈润也好,为她都在路上奔波。她心里老大的不忍,欠得多了,将来怎么还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