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案子的后续,就交给我们京兆府了。”

  池时点了点头,又看了站在一群衙役里的陆景一眼,对着他也点了点头。

  “阿时,这里离楚王府近,你若是家去了,你阿娘要担心,不若先去我那儿吧。”

  池时听着耳边的声音,收回了视线,皱了皱眉头,“你着凉了么?怎么说话还带鼻音?”

  周羡清了清嗓子,这哪里是鼻音,这是他无师自通的撒娇之术!

  这简直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周羡想着,胡乱的点了点头,“可能是有些着凉了。”

  池时哦了一声,伸出手来,探了一下周羡的脑门,“没有发热,还好。”

  周羡脸一红,清咳了几声,一把抓住了池时的手腕,“走了。”

  那一家四口瞧着二人背影,也不敢上前来,只对着池时同周羡鞠了一躬。

  池时没有回头,却是伸出手来,在空中挥了挥,然后同周羡一道儿,上了楚王府的马车。

  她一上车,眼泪便哗啦啦的流了下来。

  周羡刚刚坐定,扭头一看,吓了一大跳,“你这是被爱哭鬼楚王附体了么?”

  他说着,慌乱的在马车里找出了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了池时。

  池时接过擦了擦,然后又不停的打起了喷嚏来……

  她赶忙往自己的口中塞了一颗药,然后又不停的打起喷嚏来。

  “你不是之前已经吃过药了吗?”

  池时的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流,因为舌头有些发麻,她说话变得奶声奶气的,像个小孩子一般,“我师兄要是有那等神药,还能四处流浪吗?”

  “他早做出毒药,把那些仇家全都毒死了!阿嚏!阿嚏!阿嚏!”

  “那药只能管一阵子,过后该难受,还是难受!阿嚏!还好案子已经查完了!”

  周羡听着,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他拿起帕子,倒了水,小心翼翼的給池时擦掉脸上的白色粉末,“你这个人真是的!像个小孩子似的,人前逞英雄,人后做狗熊!”

  池时又打了一个喷嚏,恶狠狠的盯着周羡看。

  只是她如今眼睛红红鼻头红红的,实在是没有平日里池九爷的威风,倒是叫周羡瞧着,心都萌化了。

  “马车太慢,我带着你近路!”周羡说着,不等池时回答,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轻轻一跃,飞出了马车,上了屋顶。

  他一提气,运起轻功朝着楚王府飞奔而去。

  被风这么一吹,池时感觉好了不少,她吸了吸鼻子,有些无语地说道,“我是打喷嚏,不是腿断了,还需要你抱?”

  周羡脚下生风,“我怕你飞着飞着,一个喷嚏掉下去,把腿摔折了那还不是要我抱?”

  ……

  正驾着马车的常康揉了揉眼睛,“咋觉得有些不对劲呢?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马车里飞出去了!好家伙,飞快得跟窜天猴似的!”

  他说着,往后一仰,“殿下,今日那个女人,是怎么把一楼大堂里弄得全都是白粉末的啊!”

  等了半天没有回应,常康撩起马车帘子一看,惊呼出声,“大白天见鬼了!我拖着拖着,殿下没了!”

第四零七章 一把雨伞

  好在那楚王府离太白楼不怎么远,不一会儿便到了。

  周羡径直的进了主院,“我这里有一个温泉池子,是活水干净得很,比浴桶舒服些。本来两旁种了好些梅花树,我想着你不喜欢花儿,都叫人挖掉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池时放了下来,然后又拿了衣衫来,“我身上也有花粉,也去洗洗。不然一会儿你出来了,还得难受。”

  池时打了个喷嚏,胡乱的点了点头,别说什么温泉池子了,就算现在有个醋缸,她也想跳进去清洗一遍。

  周羡见她进去了,竖起了耳朵,听见了池时下水的声音,轻轻地笑了笑。

  自去唤了个婆子提水来,去了卧房侧室沐浴更衣不提。

  他洗得极快,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洗完了出来,寻摸了一把椅子,坐在了窗边。这里离池时所在的温泉不远,她若是一出来,周羡便能瞧见她。

  因为头上也沾了许多白色的粉末,周羡将头发也洗干净了,用一根发带草草的绑着,就着太阳晒了起来。

  夏日的下午,太阳太过毒辣,他闭上了眼睛,又寻了个帕子盖住了脸,脚一蹬,太师椅便摇晃起来。

  “阴山,你说阿时现在可有丝丝心悦于我?”就在人以为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周羡轻轻地出了声,帕子挡住了脸,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不等那阴山回答,周羡又道,“虽然说润物细无声,可我总是跟着阿时,像一个小尾巴一样,阿时看我,是不是觉得我同久乐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阴影里的阴山顿了顿,“殿下那还是比不上久乐的,属下便是在宫中,都没有瞧过比久乐更出色的贴身侍从了。”

  宫中那么多太监,可是只有一个人能够做总管,这伺候人的门道,可不比考科举容易。

  楚王殿下从来都只有被伺候的份,哪里会这个?

  周羡一听,蹬着太师椅的脚一僵,顿了好一会儿,复才又摇了起来。

  为何池时的小厮便那般机灵,再看他身边的……一个个的连溜须拍马都不会!

  阴山见周羡恼了,瞧着有些好笑。

  他是在雪地里,被周羡捡到的。那时候,周羡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他仗着功夫好,四处闯荡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以为自己就是一个真正的大侠,不知道惹了多少仇家。

  可不想阴沟里翻了船,这天下哪里有无敌之人。他被人围攻,满门被屠,浑身是血的躺在雪地里,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周羡那会儿身形单薄得像是一张纸一样,脸上毫无血色,面无表情的蹲在旁边看着他。

  阴山问道,“你是在等我死么?”

  他的弟弟也是那般年纪,还经常赖在阿娘的怀中,撒着娇讨要冬瓜糖吃。可周羡却是不同,他像是一匹孤狼。这绝对不是一个一般的孩子,他当时那样想。

  “我捡到了你,你的命便是我的了。”

  他们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也杀了不少该杀的人。

  暗卫里绝大多数的,都同他一样,是被周羡捡回来的必死之人。

  “你是我头一个捡回来的人,便叫阴山吧。太阳照耀着一座山,自然而然的,便有阴面与阳面……”

  阴山收回了思绪,想了想说道,“太阳照耀着一座山,自然而然的,便有阴面与阳面。池仵作便是那阳面,而殿下则是阴面。”

  “池仵作的确是少年天才,若论断案的本事,整个大梁无人能够出其左右。可是十多年前的池祝,也是一样的。他聪明绝顶,一去京兆府便屡破奇案,人人称颂。”

  “谁不认为他是青天一般的人物,可是结局如何?天才折翼,虚度了一辈子。”

  “阳面虽然厉害,可若是没有阴面背靠背,那也是没有明天的。池仵作大小就厉害,可在遇到殿下之前,不也是窝在永州那个地方,处处被掣肘么?”

  周羡长叹了一口气,轻笑出声,“你想不出怎么夸我,便学我小时候的话。”

  阴山笑了笑。

  他并没有夸大。

  若是没有楚王府在,池时便是再本事,也不能想查什么案子就查什么案子,想闯去哪家拿人,便去哪家拿人。京兆府乐意收尾,大理寺同刑部已经完全放手……

  池仵作那臭脾气,一张嘴能得罪满京城所有权贵,可这么久了,她都一直好好的,甚至没有一个人寻上门来,同她大打出手。

  武艺高强,他也武艺高强,不一样是家破人亡?

  “殿下在很小的时候,便已经是很多人的雨伞了,庇护着一群人。人们只看到了雨伞下的人,却没有几个人会注意到雨伞。”

  他们每一个人,做出的事情,如果拿出来说,那都比周羡缺乏可陈……至少说表面上缺乏可陈的人生,要轰轰烈烈多了。

  像年少登基的陛下周渊,像命途多舛的关曳,像可悲可叹的割头女杀手……

  现在,他是池时手中的伞,晴天可以遮阳,雨雪来了,能遮风避雨。

  “可也不只是有一把雨伞,还有斗笠蓑衣……”周羡斤斤计较道。

  虽然他是一把十分可靠的雨伞,可万一池时觉得陆锦那个斗笠蓑衣更适合她施展功夫呢?

  阴山想了想,认真说道,“雨伞像送葬的幡,我觉得池仵作一定比较喜欢雨伞。”

  周羡噗呲一下笑出了声,他坐直了身子,笑得脸上的帕子都落了下来。

  “你安慰起人来,像爹哄小孩一样”,周羡朝着阴影处看了过去。

  阴山摇了摇头,“那我还是没有那么老,当不得殿下的爹。”

  周羡又笑了起来。

  池时从温泉池子里出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坐在窗边笑得一脸明媚的周羡,以及缩在角落,努力的睁大了眼睛,想要把眼角的鱼尾纹撑得光滑的阴山。

  “你因为常年在黑暗里,身上都长蘑菇了么?要不然的话,怎么全是平菇褶子?别睁了,再怎么睁开,看起来也是一把年纪能做爷爷的人了。”

  阴山听着,如遭雷击。

  他艰难的动了动嘴唇,“属下今年只有二十八岁。”

第四零八章 奇葩成双

  池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总觉得这对话颇为熟悉,感觉周羡你身边的人,都远比正常人要老很多。十有八九是以前,总是忧心东家不小心就升天了,给愁的。”

  周羡嘴角抽了抽,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拿起搭在一旁,早就准备好的一大块干布,走到了池时跟前,将那布往她头上一盖,拽了她坐到先前他坐的椅子上,然后细细地给她擦起头发来。

  “虽然是夏日,但是头发滴水,总归容易着凉。若是寒气入体,那忽冷忽热的,比冬日里生病,还要难受许多。”

  池时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明日你哥哥便要成亲了。我本来是想去的,但是今天夜里,要出京一趟,有要事要办。便不能走这么一遭了。到时候叫管家替我送礼过去。”

  周羡说着,心中在滴血,他的人生又少了同阿时相处的一日。

  只不过,若是他也去了,他怕邪门发作,搅合了大舅兄的喜宴……本来池瑛瞧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若是再喜宴变凶案现场,那他日求娶阿时的时候,怕不是要被千百倍的讨回!

  池时“哦”了一声,眼眸一动,抬脚一勾,勾了另外一块大帕子过来,然后一把扔在了周羡的头上,她猛地一转身,一把按住了周羡的脑袋,使劲的搓了起来。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头发是湿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你解了毒,别大夏天的你得了风寒,一命呜呼了。那我就是把你放在锅里煎了,也不能把那些珍稀药材煎回来!”

  周羡少年心性,被池时搓得晕头转向,活脱脱像个陀螺,他仗着手长,也抓住了池时头上的帕子,擦了起来。

  缩在角落的阴山,抬起手高高的举起,然后又轻轻地拍在了脸上。

  枉费他绞尽脑汁,用尽生平所有的文采,想出了那么一番话来安慰周羡。

  眼前这二人分明就是奶娃娃成对,奇葩成双……没得救了。

  他想着,身影一闪,瞬间消失在了屋子里。

  池时同周羡打得不可开交,先前还在互相擦头发,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已经变成了拳脚互殴,打得那叫一个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也不晓得打了多久,两人摆了摆手,池时摸了摸周羡的脑袋,“已经干了!为何要擦头发?简直就是多此一举,用内力直接烘干不就好了。”

  周羡一愣,声音一软,“我想给阿时擦头发。”

  池时白了他一眼,“你不是伞么?怎么又变抹布了?下一回还要变成扫帚不成?”

  “你都听到了?”周羡耳根子一红,清了清嗓子,“那都是阴山胡乱说的,溜须拍马这一套。”

  池时抬手将头发草草的扎了一个马尾,打了个呵欠,又对着周羡摆了摆手。

  “斗笠蓑衣穿了不方便验尸,有人撑伞的话,那还是伞好。”

  她一说完,快步的朝着门外走去。

  周羡呆愣再原地,等池时走得只剩一个小黑影儿了,方才猛地一拍大腿,追了出去。

  等追到门口,便瞧见池时骑在罐罐身上,晃着脚丫子,久乐在一旁走着,时不时得替池时摇摇扇子,赶赶蚊子。

  他瞧着,傻笑了起来。

  阿时也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心悦他的吧。

  驾着马车赶到的常康,走到周羡跟前晃了晃手,大呼出声,“殿下,我就说不好!是哪个妖精把你掳走了,再吸了你的三魂六魄,把你变成了这幅痴傻模样!”

  “本来咱们一没有池仵作有钱,二没有他聪明,三没有他能打……”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周羡一巴掌拍在了脑门上,“你才被妖精吸了呢!”

  常康嘿嘿一笑,对着周羡挤眉弄眼了起来,“殿下,我倒是想啊!可那妖精都只喜欢小白脸书生,像我们这种伶俐人,她眼睛瞎了,是瞧不上的。”

  周羡无语的摇了摇头,“你去把我准备好的西瓜拉回来,再把搬几大缸子好酒,送到池家去,明日一大早,同我去庄子上避暑。”

  常康撩起了马车帘子,“殿下,你莫不是当真以为我是那等没心没肺的傻缺吧?其实我都是装的!有池仵作在,谁能把殿下你掳走啊!若是池仵作掳走的你,那我若是救了,才是蠢蛋呢!”

  “我特意绕了远路,把西瓜给搬回来了。嘿嘿,这就去搬酒。”

  他说着,又挠了挠头,“不过我们为何要去庄子上避暑?是池状元嫌弃您不会作诗,不要您给他当迎亲的小兄弟么?”

  “我瞧他那个人,就是不懂!别说殿下您能文能武,一表人才了,就算你是个傻子,口水流得三尺长,只要你是个王爷,放在接亲队伍里,那也长脸不是!”

  周羡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

  常康点了点头,“不说话当然不一定是哑巴,我听闻就有高僧修那闭口禅的……总不能说人家好好的大和尚是个哑巴吧!”

  见周羡恶狠狠地盯着他,常康缩了缩脖子,“我去搬酒!”

  他说着,大手一挥,带了一队王府卫兵雄赳赳气昂昂的去给池瑛搬酒去了。

  ……

  那头周羡心中的涟漪被常康一起,消失了大半。这厢池时骑着小毛驴儿一路买瓜果,回了池府。

  明日池瑛要大婚,池家难得几扇正门全开,车马进进出出的运着各种东西,好不热闹。

  池家五房今时不同往日,池瑛中了状元,老太太便是再不喜欢他,也比着当初的池砚,尽量的给了体面。

  因为姚氏打算让池瑛小夫妻日后搬去自家院子里住,是以姜芸嫁妆里的大件,譬如雕花大床,柜子桌案什么的,便直接送到那头去了。

  种李院里池瑛的屋子也是重新修整过了,摆上了全新的一套好木料的家具,虽然要到明日方才挂红,但是下人们已经开始各处忙碌了起来,把能办的事儿提前给办了。

  姚氏忙得脚不沾地,几乎看不着人影儿,就连池祝都被抓了壮丁,干活起来。

  池时一进院子,便只瞧见了坐在石桌边看书的池瑛。

  “哥哥这会儿还看书,叫人瞧了得该说你装了。”

  池瑛听着声音,笑着转过头去,笑吟吟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书生紧张得七上八下的,也就只能看看书,平复一下了。”

第四零九章 消失的孩子

  池时在池瑛的旁边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茶,一饮而尽。

  这里头放了川香花椒茶叶,再加了一些盐,一到夏天的时候,姚氏就喜欢泡在这样的茶,放在一个巨大的凉茶缸子里。

  “难怪哥哥的书都拿反了了。”

  池瑛慌张的低下头去,见他手中的那本书好好的,耳根子一红,“阿时长大了,都会打趣哥哥了。还记得你刚刚出生的时候,也是在这个院子里。”

  “阿爹受了伤,池家的人都去看他了,阿娘着急要生孩子,可哪个顾得上她?我不能进去,就围着这根李子树转圈儿!转了不知道多少圈,都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

  “方才听到了嗷的响亮一嗓子,听到你的哭声,我心中的大石头方才落了地。那会儿才感觉到,脚疼得很,低头一看,鞋子不知道何时丢了,光着脚丫子,脚底板扎了好大一根刺……”

  池时听着池瑛絮叨的话,心一下子柔软了起来。

  池瑛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那时候你只有这么长……软乎乎地,一晃……”

  “打住!明日要娶亲的人是哥哥,这话应该我来说才是,那时候你只有这么长……”池时说着,也学着池瑛的样子比划了一下,“软乎乎地,全身红得像是猴子屁股一样……”

  “一晃明日都要娶妻了!再生小猴子了……”

  池时一口气说完,池瑛听得目瞪口呆。

  “我比你年长,我出生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里,净是胡说!”池瑛无奈的揉了揉池时的脑袋,发现她头发草草的束着,忙站了起身,“我给你拿梳子去,不是去太白楼用饭了么?”

  池瑛说着,脚步一顿,看了看池时身上的衣衫,有些艰难的说道,“怎么衣衫都换了。”

  池时举起手看了看自己的衣袖看了看,“早上……”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种李院的角门口,传来了一阵嚷嚷声。

  因为今日府中大门敞开,种李院的人都跟着姚氏去忙明日成亲的事情去了,这个角门没有人看着,便给拴上了。

  “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说不听呢,先前在那大门口,我便同你说了,且不说我们东家有喜,忙碌得很,管不了闲事。就说你这档子事,也不该我们管不是。”

  “你阿弟丢了,你应该去京兆府报官去啊,那里养着那么多衙役呢,能给你全城到处找去。这孩子若不是搁哪里待着,那就是叫拍花子给抓走了。”

  “你再不快些去,那拍花子上了船走了道,那你想追,都来不及了!”

  一个婆子的大嗓门呱呱的说着,格外的尖锐。

  池时皱了皱眉头,朝着角门行去,刚走到面前,就听得一阵猛烈的拍门声,“池仵作,池仵作,求求你,求求你,帮我阿弟做主啊!”

  池时听着声响,打开了角门,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一个没有站稳跌了进来。

  一见池时,他便噗通一跪,趴在地上不起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婆子,看着池时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她是在长房伺候的,如今府中哪个不晓得,老太太已经不偏帮长房了,五房的池九太过邪性。

  据说她那眼眸,就是勾魂使者的钩子,同她对视一眼,那是把要阳寿都钩掉的。

  婆子想着,眼神不停地闪烁,一下子看左边,一下子看右边,就是不敢看池时。

  “九公子,老奴拦了,硬是没有拦住。”

  池时摆了摆手,那婆子余光瞟着,如同获得大赦一般,拔腿就跑了。

  池时无语的抽了抽嘴角,蹲下身去,看着地上跪着的孩子,“说吧,你进来了没有疯喊,说明是个有成算的。那个婆子虽然说的不中听,但却是最妥当的办法。”

  “毕竟我只是一个仵作,擅长验尸。而追人,那是京兆府捕头的拿手绝活。”

  像她在祐海的时候,验尸是她的事情,但是捉拿真凶归案这种事情,那都是陆锦的活儿。

  “说说你的想法吧。”

  那少年抬起头来,他有一双十分清亮有神的眼睛。

  “我要找的就是仵作。因为我知道,我弟弟根本就不是被拍花子抓走了,而是被人杀死了,我在乱葬岗上,找到了他的骸骨。”

  池时一愣,转身走到那石头桌子跟前,坐了下来,那孩子一瞧,快步的跟了上来。

  已经从房中拿出来梳子的池瑛,拿起茶盏,给那孩子倒了一杯水。

  “怎么说?”池时问道。

  “我名字叫做柳荣,我弟弟名叫柳芳。我们一家子都是住在城南的平民百姓,主要的营生是卖阳春面。小子今年十二岁,在池五夫人的一个酒坊里做学徒,跟着人学酿酒。”

  “哪家酒坊?”池时问道,姚氏名下产业太多,她不记得,可久乐记得。

  “南杏坊,是专门做果子酒的”,少年柳荣说道。

  池时看了一眼久乐,久乐点了点头,姚氏名下,的确是有一个南杏坊,是以杏子酒起家的,但如今卖得最好的是梨花白。

  “我小弟柳芳,今年只有四岁。我爷奶去得早,爹娘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中,便每天带着他一起去卖阳春面的摊子上。三日之前,正午的时候,摊子上的生意特别的好。”

  “我阿爹阿娘忙得不可开交,等闲下来之后,便发现我小弟不见了。”

  池时听着,微微蹙眉,“一般的人,发现孩子不见,都会以为贪玩躲起来,或者是被拍花子抓走了。你怎么会想到去乱葬岗,又怎么会认为一具骸骨,便是你弟弟?”

  不过才三日而已,就算是炎炎夏日,尸体腐烂得快,也不至于三日便只剩骨头了。

  柳荣刚刚说的,可是他发现了一具骸骨,而不是一具尸体。

  柳荣闻言眼眶一红,“因为我弟弟不是第一个。”

  去屋子里拿果子的池瑛脚步一顿,快步的走了过来,将装着洗好的果子的盘子,放到了石头桌子上。

  柳荣看也没有看那果子一眼,只是抬着头梗着脖子,认认真真的看着池时说道,“因为我弟弟不是第一个。他们都是在巷子里捉迷藏的时候,消失不见的。”

第四一零章 雾中黑手

  “当时城南便有一些流言,说是当迎春花咯咯笑的时候,迷雾里的神祗将会伸出双手。被选中的圣子沐浴神光,共赴鸟语花香的仙房。”

  柳荣说着,轻轻地吟唱了起来,他的声音十分的清亮,还是有些雌雄莫辩的童音。

  这曲儿十分的缥缈,轻轻地听得起来像是仙乐一般,有的时候,仿佛能够听到孩子们咯咯的笑声。

  “一个孩子,捂住自己的眼睛,唱完这首歌谣之后,便开始去寻找躲起来的小伙伴,每一个被捉到的孩子,都会扯住前一个人的一角,他们会列成一条长队,直到找到最后一个人……”

  “所以你爹娘在煮面的时候,你弟弟也跟着别人玩了这个,方才消失不见的?”

  柳荣点了点头,“是的。我当时问过了,他们说我弟弟躲在一个竹筐里,是以是最后一个被找到的。小孩子们喜欢列队一起跳,我弟弟前头的一个孩子,同我一般大,叫张坤。”

  “张坤说当时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情,他们列成一对,朝前蹦得好好的。可是巷子里却突然出现了烟雾。然后我阿弟说:不要扯我的衣服,我要站不住了!”

  “张坤当时感觉身后特别特别的重……孩子们都吓坏了,他们一行九个人,第九个就是我阿弟,他身后怎么可能还有人?他们便死命的往前跑。”

  “然后张坤感觉身后一轻,等烟雾散去的时候,我阿弟已经消失不见了。”

  池时听着,皱了皱眉头,“怎么这么多人,喜欢装神弄鬼。”

  柳荣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小孩子们不经吓,随便一点动静,便会吓得哇哇乱叫到处跑。一定是有人故意放了烟雾,然后趁机把我弟弟抱走了。”

  “一开始,我爹娘叫了乡邻左右一起去找,一个传一个的。到了夜里的时候,竟是有三户人家,直接到了我家中来,说他们的孩子,也同我弟弟柳芳一样,玩着玩着,便消失不见了。”

  “到现在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为什么不去报官呢?”池瑛有些好奇的问道。

  虽然现如今的寻常百姓,不敢往衙门里去,但是孩子都丢了,哪里还顾得着那么些,应该报官才是。

  柳荣摇了摇头,“我们本来想去报官的,可是当天夜里,家中收到了一锭银子,还有这个……”

  柳荣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了池时。

  池时打开一看,一股淡淡地清香迎面扑来,那封信上,有人用楷书写着那首童谣,一字不差。

  “他们都说,孩子一定是被选中的圣子,仙人将他们接去过好日子了。那一锭银子,便是买断俗世的缘分。”

  说到这里,柳荣嘲讽地笑了笑,虽然是有十二三岁,但他看上去竟是比常康都要稳重得多,池时不由得心生感慨。

  “你们知道的,像我们这种寻常人家的孩子,那就是贱命一条,饥荒的时候,卖儿卖女的多得是。便是把孩子卖去给有钱人家做小厮,那也卖不得那么大一锭银子。”

  “他们不敢告官,也不想告官,怕告了官之后,那银子就要被官府收回去。于是都自欺欺人,说自己的孩子,一定是被仙人接走了,去了什么人间仙境。”

  池时听着,若有所思,“所以前面三户人家过来,并不是想着要同你们一起找孩子。而是防着你爹娘去告官,这样他们的孩子未必找得回来,可银子就一定保不住了。”

  柳荣点了点头。

  每年被拍花子弄走的孩子数不胜数,便是那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也有被拐走的,那结果都如何?十年八载过去了,都未必能把一个孩子找回来。

  所以索性相当于是,将孩子给卖掉了,心安理得的拿了钱。

  反正孩子没有了,他们还能够再生一个新的出来。

  “一开始的时候,我爹娘觉得荒谬,虽然没有报官,但还是让乡邻亲眷们到处去找,可一连找了两三日,都一无所获。”

  “于是他们也动摇了……可是我不相信什么圣子,什么仙境……那是我的弟弟,即便是爹娘再生出一个儿子来,也给他取名字叫做柳芳。”

  “那也不再是同一个柳芳了。是死也好,是活也好,我都想要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我先去了城门口,去了渡口,到处打听,但都没有消息。于是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去了一趟乱葬岗,在那里,我发现了一句小孩子的骸骨。”

  池时听着,饶有兴趣的问道,“人死了之后的骸骨,几乎都是一样的,你怎么能够断定,那个就是你弟弟呢?”

  若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够看出骨头的区别来,那他们这些当仵作的,岂不是要饿死。

  别说眼前的孩子了,大梁许多寻常的仵作,甚至连一具骸骨是男是女,都判断不出来。

  “衣服,骸骨是用衣服包着的。虽然我们的衣服,大多数都是灰扑扑的粗布麻衣,而且都差不多的。但是我敢肯定,那包着骸骨的衣服,就是我小弟的。”

  “因为我阿娘眼睛不太好,虽然平日里做饭认人之类的没有问题,但是做不了针线这种细致活。我阿奶还在的时候,都是我阿奶做。我阿奶没了之后,针线活都是我做的。”

  “绣花什么的不会,但是缝衣服改衣服,却是会的。小弟出事那天穿的衣衫,是改的我穿小了的一套旧衣服。因为穿得太久了,很多地方都磨坏了。”

  “比如裤子得屁股上,还有手肘的地方。我怕小弟穿不了两日,就破了洞,便用剪掉的布料,给缝了补丁上去。我是男子,活计不如小娘子细致。”

  “用的是最粗的针,线用的也是麻线,阵脚更是乱糟糟的。那是我一针一线缝的,所以我一看到,就能够确定,那一定是我小弟的衣衫。”

  “有衣服,有白骨,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但是……”

  柳荣说着,又是一跪,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他用袖子胡乱的擦了擦,倔强地说道,“但是,我想,我小弟根本就没有去什么仙乡享福,而是被人给害死了。”

第四一一章 中了计了

  池时些微有些失望。

  柳荣说他发现了弟弟的骸骨的时候,她还当是遇到了一个有仵作天赋的人。这事情说起来,好似只要教教谁都会,可绝大多数的人,便是学了,也只会照葫芦画瓢,往里头套。

  反倒是因为学过了,更加激起他们的自负心,觉得自己这么牛了,怎么可能验错尸,断错案?

  在祐海的时候,他二伯以前查过的那桩错案,便是如此。

  可惜不是。

  即便如此,池时也对眼前的孩子,刮目相看。

  柳荣得到了池时鼓励的眼神,精神一振,又道:“小子在酒坊里做学徒,池五夫人是东家,自然是听说过池仵作您的大名,是以这才斗胆上门来,想要求池仵作走一遭……”

  “我阿弟没了,那么前头丢掉的那三个孩子呢?是不是也都没了?那么,是不是还会有第四个,第五个……”

  柳荣说着,激动得了起来。

  池时站起了身,抓了一个果子,塞到了柳荣手中,“现在你发现的那具骸骨在哪里,你弟弟小时候可受过什么很严重的伤?”

  柳荣一瞧,知晓池时打算管这事儿了,小跑着便跟了上去。

  “小时候从床上摔下来了,脑袋摔破了,右手甩脱了。郎中都说活不了了,他却命大的活过来了。脑袋好了,就是那手用不得力,随便扯扯,就又脱了。”

  池时点了点头,柳芳应该右手有习惯性的脱臼。

  有不少小孩子年幼的时候,性子跳脱,家中又没有看护好,几次三番的手脱臼,久而久之,就跟虚目似的,拆了装装了拆了。

  她想着,脑子快速的转了起来。

  倘若柳荣没有撒谎,当真有这么一个孩子连环消失的案子的话,那么这个案子,有几个未解之谜。

  首先,关于那首渗人的歌谣。为什么要用迎春花代表小孩,这些消失的孩子,被选中的标准是什么?无风不起浪,这个童谣是谁教的?

  是凶手故意散播了这个童谣,以造成恐慌,完成某种仪式;还是说,有人听到这个童谣,把它直接变现成了恐怖故事。

  其次,突然腾起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烟雾是什么?柳芳的爹娘在路口摆摊卖阳春面,他只有四岁,就算是跟小伙伴一起玩儿,也不会跑得太远。

  卖阳春面的,只要脑壳没有被门夹了,就不会选人迹罕至之地。那么应该在闹市附近,突然腾起了烟雾,不会有人以为走水了,寻过去么?

  第三,最让池时觉得不祥的是,三日成白骨,这绝对不是自然形成的。若不是自然的,那是什么……

  “我怕被人毁尸灭迹,又不敢随便带着人骨进城,就将那骨头用东西包好了,藏在了乱葬岗上的一个山洞里,然后用大石头挡住了。我认得路,我带池仵作过去。”

  池时点了点头,临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池瑛,有些不好意思的回过头去。

  池瑛对着池时笑了笑,快步走了过来,将那把木梳子塞到了池时手中,“在马车上记得梳梳头,不然的话,去了乱葬岗,旁人还当时大白天撞了鬼。”

  “记得早些回来就是,今夜府中十有八九都不会睡了,一直给你留着门。”

  池瑛说着,揉了揉池时的脑袋,“你自去便是,查案要紧。”

  池时心中一暖,轻轻地嗯了一声,“不用留门,我翻墙进去。”

  池瑛有些哭笑不得。

  等池时走到门口,久乐已经驾着马车等着了。

  池时率先上了马车,然后将那柳荣一拽,马车朝着城外的乱葬岗行驶而去。

  说是乱葬岗,但也不会在上头竖上一块牌子,写着此地可以随便乱扔尸体。只能说一般大型城池附近,都会有这么一座山头,也不知道是从哪朝哪代哪个人开始的。

  那些大户人家家中死了下人,穷苦百姓家中出了夭折的孩子不能葬进祖坟,数九寒天街头冻死的流民……这些人都无地安葬。

  便给扔到这座山头来。

  说是扔,但大多数都是草席裹尸,挖个坑随便给埋了,有心的留个碑,无心的搁上头放一块石头镇个魂,便算是入了土了。

  少数横死的,抛尸人十分蛮横的,就这么随便一扔,搁在那里。

  马车行到山脚下,便不能再往上去了。

  “公子,带着伞吧,打雷了,怕不是要落雨”,马车一停,天上便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

  池时皱了皱眉头,接过久乐递过来的油纸伞,仰头看了看天空。

  她上车的时候,还晴空万里的,这一会儿的功夫便电闪雷鸣,黑云滚滚,像是有妖物渡劫一般。

  “咱们快些上山,不然痕迹都被雨水冲刷掉了,你先寻个地方放好马车,再上来寻我们”,池时说着,加快了脚步。

  那柳荣是个机灵的,往前一步,绕到了池时前头,“我来带路。”

  久乐点了点头,驾着马车朝前行去。

  乱葬岗这等风水宝地,池时是不可能不来的,是以他一早就打听好了,前头不远的地方,便有一个茶棚,拐个弯儿就到了。

  那些要进城的人,时常会在那里修整歇脚,可以存放马车。

  “池仵作,就在那个洞里。是一个石头洞,刚好放下我阿弟的骸骨。”

  那柳荣说着,伸出手来,豆大的雨点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也顾不得许多,直接跑了过去,搬开了挡在洞口的石头。

  下雨了。

  池时撑起了伞,朝着那山洞走去,此时柳荣已经将藏在里头的骸骨抱了出来,捧在了手中。

  池时走了过去,铺了一层油纸布,“放在这上头。”

  她惯常都是直接验尸,因为换的地方越多,耽搁的时间越久,尸体上的线索便越不可靠,可能会丢失许多,亦可能会添加许多。

  她将自己的雨伞往柳荣手中一塞,便开始验看起尸体来。

  “的确是一具四岁男童的尸体。”池时轻声说道。

  柳荣握着伞的手指一白,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果然是我阿弟么。”

  池时抿了抿嘴唇,手指轻轻的触碰了一下肋骨,上头还沾着血,残留着一些肉……

  她轻叹了一口气,朝着孩子的右臂看了过去。

  根据柳荣所言,柳芳的手,是习惯性脱臼的手,她可以通过查看关节处,来确定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丢失的柳芳。

  她想着,手轻轻地触碰到了那骸骨的右手,果不其然,只是挨了一下,那骨头便分离了开来,一阵黑漆漆的浓烟迎面扑来,什么味道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