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轻轻抖索着,

而下一刻,她看到了他身上最长的那道伤疤,在背后,

十月份那次车祸救援,他推开她,自己被划伤,如今那伤疤永久地留在背上,狰狞而沉默地显示着当初的痛楚。

一瞬间,她彻底没了动静。

而宋焰不用抬头,便知道她在看什么,想什么。

他也想说些什么,可这一瞬,他什么也不想做了。

他突然垂下头朝她栽过去。

他轻轻撞到她身上,抱住了她的腰,埋头靠在她胸腹上。

他闭上眼睛,像是累得睡着了。

怀里,许医生的腰身很细很软;

许医生的白大褂上,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第51章

夜色深深。

路对面的写字楼里一片漆黑,只有中间某一层亮着灯,像一串亮晶晶的手链。

许沁站在医院这边的阳台上,躲在阴影里,手里燃着一根烟。

宋焰走了。

清理完伤势,他得回队里换衣服,做收尾工作。

许沁站在冬夜的冷风里,看一眼自己的手,她刚才抱过他的头,摸过他的发。指尖沾了烟灰,尘土,血迹。

她知道他有多累,她也累。

他走的时候并没多说什么,叫她好好上班,有事儿等回家再说。

可她呢,此刻即使是被冷风吹了个浑身透凉,脑子里依然混沌,没整理出头绪来。

真希望今天永远不要下班。

正想着,听见远远传来救护车声响。

夜幕尽头,红色的警灯闪烁出刺眼的光。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烟摁灭了,回到室内认认真真将双手清洗干净。

这次,洗了四遍。

……

宋焰回到家时,许沁还没回来。

西厢房的木窗黑漆漆的,主屋里头亮着光。舅妈知道他回来,张罗了一桌饭菜。

宋焰这些天都没好好休息,今儿忙活一整天,就吃了俩馒头,又累又饿,坐下便开吃,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舅妈一见他这不吭声的样子,心里头就咯噔一下。工作上遇到再大困难他都不会是这幅模样。

她边拿筷子往宋焰碗里夹菜,边小声问:“今天……见着沁沁了?”

宋焰筷子顿了一下,继续吃饭:“嗯。”

舅妈立马上下扫视他:“伤着了?伤着哪儿了?”说着就要拉他看。

宋焰微皱眉,拨开她的手:“小伤。”

舅妈见他表情,便知他难受,问:“沁沁心疼了吧?”

宋焰不搭话。

他一句话不讲,舅妈难免惴惴不安,试探道:“没分手吧?”

宋焰一愣,嘴里还含着米饭,摇了摇头。

舅妈松了一大口气,又暗骂自己多嘴,要真分手,他也不能好好坐这儿了。

“人没事儿就好了。”舅妈说,“怎么看上去心事很重?跟我和你舅舅说说,看能不能帮你出出主意。”

宋焰沉默一秒,头轻轻摇了摇,说:“觉着自己挺没用的。”

连护她心安都做不到。

她这人,本就爱想东想西,又习惯闷着不说,心里惊慌憋闷得要死,也得等逼近极限忍无可忍了才稍稍爆发一次。

这些天他都不在她身边,也不知她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那晚做了恶梦,慌忙给他打电话。

以后呢?

习惯了,就自己忍着了。

宋焰稍稍低头,拿手撑住眉心,用力捏了一下鼻梁。

人是真累了,什么都不想说。

他话不多讲,

舅妈却开口:“焰啊,舅妈知道你喜欢她,劝不了的,我和你舅也不多说什么。就是有些事得提醒你。不是舅妈多嘴,沁沁呢,好是好,舅妈也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欢你。可就怕这日子过久了,不合适。

你想想,当初你妈妈,日子过得不差,可碰上有钱有势的一哄,就跟着跑了。哪怕最后落到那种下场,也不肯回来过普通人的日子。更别说沁沁从小……”

“许沁跟她不一样。”宋焰声音不大,“你也不要再提那个人。”

“可……”舅妈还要说什么,被舅舅拉住。

宋焰放下筷子,说:“她要下班了,我去接她。”

“还早呢,你这饭也没吃几口——”

宋焰人已起身,拎起椅子上的大衣,出门去了。

两位长辈坐在屋里没动,直到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大门开了又关,舅舅才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在孩子面前提那个人。”

“孩子也都大了……”

“就算是老了,那伤也还在那儿。你看他是好了的样子?……再说,你拿沁沁跟她比什么,嫌他俩麻烦事儿不多?”

“哎呀是我说错了。我也是担心啊,这可怎么办?”

“以后别再提,过会儿看他们回来怎么说。”

……

许沁按时下了班。

深夜,路上车辆极少。出租车开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五芳街。

小路上空无一人。路灯昏黄,照着两旁光秃秃的枝桠。北方的冬天,仿佛无尽的漫长。

车还没停稳,许沁就见宋焰站在路边,抽着烟等她。他呼出一口烟,目光笼在这辆车上。

她下了车,他把烟掐灭了扔进垃圾桶。

她双手插在兜里,从他身边走过。

他跟上,拉她的手;她轻轻挣开。他走在一旁,继续拉她的手,她又轻轻挣开。

她还往前走,他稍稍加了力气,拉住她胳膊往自己怀里一带,整个人从她身后把她牢牢抱住。她又要挣脱,他束缚得更紧,下巴靠在她肩膀上,低声唤:

“老婆,让我抱一会儿。”

许沁一下子就软了,人也动不了了。

年少时他扮成熟,总老婆老婆地叫;长大后,这却是第一次。

五芳街上空旷无人,举目望去,木房石巷,红瓦矮墙。白日里的浮华喧嚣早已散去,空留午夜的萧索枯寂。

四周一片安静,仿佛整座城都睡着了。

只剩他俩相拥着,在这深夜的街上。

许沁转过身去,抱住了他的腰。

她靠在他胸口,闭上眼睛,脸颊感受着他胸膛上的温度和心跳起伏,闻到他身上干干净净的香皂的味道。

他怀中的这一方小世界里,仍有她最熟悉的安宁。

彼此拥抱着,什么也没说。

他低头亲了亲她冰凉的小脸,紧紧搂着她,搂了好久,舍不得松开,直到察觉她微微发抖了,才牵住她的手,搓了搓,说,“找个地方坐会儿,也带你吃点儿东西。”

她抬头:“舅妈做宵夜了吧?”

“不跟他们一起。”宋焰说,“就我们俩。”

……

五芳街并非完全沉睡着的。

巷子深处,七弯八绕,总能找到还营业的小店。

宋焰领着许沁进了家海鲜店,按她的喜好点了几样。

小店装修一般,却干净。虽是深夜,店里还是有几桌客人,桌上摆满各式海鲜,说话都是低声细语,不扰旁人。

两人选了个最偏僻的座位。

许沁脱下羽绒服,鼻尖儿冻得通红,跟服务员说:“来瓶酒。”

宋焰看着她:“要喝酒?”

许沁点点头。

宋焰让服务员拿了酒,倒上了,递一杯给她。

许沁接过来抬起便灌了一大口。

宋焰一愣,伸手拦也没拦住,她杯子空了一半。

宋焰看了她一下,没说什么,转眼见旁人桌上有窝头,叫服务员马上来一盘,给她垫垫肚子。

“喝了酒才好说话?”宋焰极淡地调侃。

“嗯,想喝点儿了。”许沁说,拿手托着脸,“反正有你在,也不怕。”

他淡淡笑一下,说:“跟别人可不能这么喝,知道没?”

“知道。”她点点头,说,“只跟你这么喝。”

服务员端上一盘窝头,宋焰拿一个给她:“赶紧吃点儿。”

刚才她半杯白酒下去,脸上已经开始泛红。

许沁抓过窝头,小口地咬起来。

清蒸大虾接着上桌。

宋焰拿起一只,拧掉虾头,剥了壳,放到她碟子里:“趁热吃。”

她拿筷子夹了送进嘴,虾很新鲜,清甜清甜的。

她等着他剥虾,些许试探:“你很喜欢现在的工作吗?可能,比较高尚?”

他唇角弯了弯,却道:“说实话,如果说有多热爱,有多想奉献,并没有。有时还觉得挺累的。……只是一件事,既然做了,就得把它做好。职责在身,就踏踏实实担着。”

末了,补充一句,“直到离岗的那天。”

许沁听着,还在出神,他手中的虾肉已递到她嘴边,她乖乖张嘴咬住,慢慢吃完了,想问什么,服务员端了扇贝上来。

宋焰夹了两个到她碗里。

她慢慢吃着,又问:“舅舅舅妈在干什么?”

他看了眼手表,说:“应该睡了。”

把剥好的虾放到她碟子里。

“那天晚上,舅舅舅妈去接我了。”

“我知道。”

“你跟他们说的,你肯定知道了。不过,你不知道别的事。”

“什么事?”他抬眸看了她一眼。

“舅妈牵我的手了。她说我的手太冷,要帮我捂着。”

宋焰笑了一下,把又剥好的虾递到她嘴边,她凑过来吃掉,呼吸已经变热。她拿手撑住歪掉的脑袋,说:“你们一家人都对我挺好的。”

宋焰停住了,停了手里的动作,看着她。他知道她有话要说,不自觉拿纸巾擦干净了手,等着。

“宋焰,我小时候就说过,住在你们家真好,你还记得吧?”

“记得。”

“我那时不是很懂事,只是那么感觉,就那么说了。但现在呢,我懂事了,还是觉得,活在你们家真好。”许沁看着他,酒劲儿慢慢上来,她的脸越来越红,说话也越来越慢,“舅舅,舅妈,还有翟淼,都很好。我也很喜欢他们,真的很喜欢。可是……”

“他们对我好,我喜欢他们,这只是……因为你。”

她稍稍吸一口气:“如果你不在了,他们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还是一个人。你懂吗?”

宋焰沉默了。

她的手摁在桌沿边,握成小小的拳头,他伸手过去,握住她微颤的手:“许沁——”

“你先听我说完,”她轻声打断,“我怕现在不说,以后都不会跟你说。其实……我都想好了,如果有一天,你出了什么事,我就从医院里偷吗啡和注射器出来。”

宋焰狠狠一怔。

她却平静,像在描述一件很寻常的事,“或者偷手术刀和安眠药出来,在这里——”

她将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翻转过来,手指在手腕上画了一下。

他看着,脸色微变了。

“你觉得我没出息也好,觉得我软弱没用也行,或许,觉得我是在威胁你,你要生气。但,那天看见你差点摔下楼的时候,那一刻,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你真的……”她似乎想象了一下那种场景,很快便摇了摇头,“太疼了。我受不了的。也过不去的。”

那压抑的暗无天日的生活,她永远都不想再回去了。

已经尝过温暖和幸福,她再也回不去了。

宋焰听完她这番话,什么感受。

他坐在温暖的室内,跟站在冰天雪地里似的,后怕得连脚板心都在发凉。可心头又有一团火烧着,火苗子一簇一簇地跳着。

他不认为这是威胁,却反而更爱她,爱她的弱软和狠烈。

宋焰端起自己的那杯酒,喝光了,看向许沁,她的眼睛湿润,清亮,迎接着他,也在等。

“许沁,”他先挑重点的说,“我可能会升职。”

她惊讶,眼瞳睁大。

他苦涩一笑:“本来不想这么早说,事情没到最后确定,我不想给你不切实际的希望。但从去年开始,我一直在努力。一来,我这些年工作发现,负伤率的降低跟全方位的专业训练有联系,而火灾大部分是可以防止的。不论是改善训练体系,贯彻消防检查,还是从一开始推广防火系统,这都是上层的工作。”

许沁脸上闪过希望,用力点点头:“嗯。”

宋焰道:“二来,是为了你。”

她愣住了,愣愣看着他。

良久,她动了一下,要说什么,可这一动,重心歪了,酒劲上了头,手肘碰翻盘子,哐当砸地上。

她整个人不可控制地歪倒,宋焰立即起身,冲到对面把她扶住。

她靠在他身上,粗粗地喘气,慢慢仰头望他。人似乎还清醒,但浑身没什么力气,软绵绵的。

服务员被声音引过来,看一眼:“喝多了?”

许沁抱着宋焰的腰,摇摇头。

宋焰摸着她的脑袋,对服务员说:“打包吧。”

许沁被宋焰搂着腰,走在小巷里,她脚步有些晃,但不至于踉跄。

“这下开心了没?”他问。

“开心了。”她说。

他笑了一下。

进了院子,舅妈从屋里出来:“回来了?”见许沁搂着宋焰,挂贴在他身上,察觉不对,下了台阶:“怎么了?”

宋焰把手里的打包盒递给她,道:“没事儿。她酒喝急了,但不多,缓一会儿就会好。”

许沁跟着点点头:“嗯。”

宋焰带许沁进了房间,把她放到床上,脱鞋脱衣服。

她并不太醉,只是没力气,顺从地配合着他。

他打了热水给她擦脸,洗手洗脚,她软绵绵地顺着他。

他又把自己收拾了一遭,忙活一阵儿了回来,关了大灯,开了台灯,回头看。

她躺在床上静静看着他,腮上的红晕淡了一些。

他趴去她身边,摸摸她的脸,有些好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