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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芸娘身上kan见了这个。”木夺席从窄袖中抽出一物,递了过去:“实不相瞒,沙梦州令我前来,也曾经给过一道相同的密令,说是芸娘对你若有偏私,即可杀而代之。却不想他也交代过芸娘,我若不轨,她也可以寻衅杀我。”

楚随波点点头:“借刀堂中,大半是铁世叔的旧部,沙梦州有此疑虑,也是情理之中。”

“如此说来,这些府兵倒是沙梦州的主使?”铁敖沉吟:“老沙的心思,着实不小啊。”

“呵呵,铁当家的一手组建借刀堂之时,铺的本来就是这条路,上接庙堂,下入江湖,允执阙中,号令天下。沙当家的也不过是萧规曹随而已。”木夺席笑了几声:“铁当家的,你既然已经退隐江湖,我本来不该同你谈及此事。只是借刀堂内人心浮动,对沙梦州不服者大有人在,我今日在外旁观——苏旷豪义,楚大人谨慎,二位若是联手,定能夺回借刀堂来。”

楚随波的耳朵轻轻跳了跳。远远的,苏旷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一群人正在抡着圈地举着坛子轮流喝酒——他们虽然记得找酒,却忘了带碗,于是就那么一人一口地传下去。

“腌臜龌龊!”楚随波冷哼一声,转对木夺席:“如此说来,木兄临阵倒戈,竟是有此惊天抱负。只是木兄,你这样言无不尽,是算准了麾下诸位兄弟也有此想了?”

木夺席点头:“前夜巢湖岸边,铁当家的师徒二人并肩而立,义薄云天,我们兄弟就多少有些活动心思。当年铁当家的主事之时,虽然严苛,但也赏罚分明,言出必践,不像沙梦州,处心积虑,逼着我等搏命抢功。”

楚随波的耳朵又跳了跳。

这所有人挤在一块儿就是不好,笑纳楼的高声说笑搅得别人根本没法好好说话。喝着喝着,苏旷和萧老板赌起酒来,村中酒薄,两人不能拼醉,只能拼快。苏旷和萧老板各自举着一坛酒,苏旷已经喝得够快了,而萧老板气如长虹,根本就是一口往胃里直吸,左右叫好的、起哄的、拍手的、跺脚的……引得大家都在往那边看。

苏旷眼kan要输,抬手一扔酒坛,右手一探,把萧老板那条薄薄底裤给扯成两半,萧老板一口酒呛出鼻子,忙折下腰去,苏旷正接了酒坛,几口喝完。

“你使诈!”萧老板腰弯得像个虾米:“哪位……哪位匀我条裤子?”

苏旷慢吞吞kan笑话:“你不是还有靴子嘛,脱一只下来好了……”

一群人笑得更欢,纷纷出谋划策:“再不成这还有坛子……

“粗俗鄙陋。”楚随波再度点评,向木夺席追问:“木兄曾经提及后援将至,不知后援在何处?又是些什么人物?”

木夺席道:“这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另一拨人马转眼就到。若没有蝴蝶夜晚乱飞,他们说不定已经到了。铁当家的要是主意已决,就应该早做打算。只是大敌当前,总要你们师徒齐心协手,才好商量对策。”

铁敖也不答话,只远远看着苏旷他们笑闹——从什么时候起,看这孩子已经是远观的多,端详的少?

木夺席有些躁了:“普天之下,人人皆知苏旷是铁敖的大弟子,难不成铁当家的喊不动他么?”

兹拉一声响,萧老板去夺苏旷身上那件满是泥块的褂子,苏旷一个凌空跟头翻过火堆,萧老板只来得及抓住薄薄一片。苏旷谅他不敢起身追,笑得直弯腰,一抬头,却正对上铁敖望向这边的眼睛。他直起腰,偏过脸,脱下衣服扔给萧老板,咕哝一声:“什么普天之下人人皆知……我又不是孙悟空。”

“旷儿”,铁敖招招手:“过来。”

“不去。”苏旷一双眼睛贼溜溜乱瞟,找补了一个烂到家的借口:“我这边有火……我怕冷。”

“好,你不过来,我过去。”铁敖扶着腰,站起来,向这边慢慢走了过来。

笑纳楼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杨阔天躺在人群正中,举起手臂高叫:“老子要撒尿,有同去透气的没有?”

众人立即响应,他们纷纷从火堆里抽出根点燃的木柴:“闷死了,透透气去!走走走,咱们这么些人,还怕了这群妖蛾子了?”

他们借着点酒劲,各自举火,一同起身,两个人抬着杨阔天,不怕死地拉开大门,一起冲进外头的黑夜里。粗鲁的大笑声不断传进来——

“好身手!”

“那儿有一只!当心!”

“谁在这儿拉屎呢也不打个招呼……”

“亲兄弟!别走哇!你这走开了可是要人命哪!”

“那你倒是快点!”

“这快不了哇……”

“喝哟!萧老板神功无敌啊!”

“哎哎,刘兄,你倒是尿完再叫好啊,这乱转什么身子……”

……

“哎——屋里头的娘们,有要拉屎撒尿的没有?顺便喽!”

“何兄,不是这么招呼的。哎——里面的姐姐妹妹,姑姑婆婆,有人要方便么?我等执火把风……”

屋子里头地方小,男人们找个空罐子也就解决了,姑娘媳妇们脸皮子薄,都低眉抿嘴地硬忍着。听着外头这帮人撒个尿都欢天喜地的,多多少少都有点动心。可要她们走到一群男人中间去方便,却是死都迈不出步子。

二毛有点忍不住了:“娘……我要去。”

阿秀婶白了她一眼:“你解在身上好啦。”

二毛看看门外:“不行,我吃坏肚子了,娘……我去了!”

她抓起两张草纸,一骨碌爬起来,冲到门边砸着门:“各位大哥,开门开门!”

门开了,几根火把左右一起晃着,一只手凌空一拽,把她扯了出去。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商量了几声,于是有人起身,一堆人也跟着站起来,找些雨伞被子什么的,一股脑地往外走。

“哎,这人多了不行,照应不过来……各位排着点啊……加把火,烧旺点,妈的,这玩意儿到底有多少……”

那些声音在夜风里肆无忌惮地飘着,像一点点鬼火,有的随风湮没,有的落在人身上,就点起了一团生气。姑娘媳妇们总是心软些,嘴巴快些,没多久,就有人尖叫起来,随即是小声商量,等有人回来的时候,已经开始低低议论刚才的惊险遭遇。

一群男人在一起总是像战场,一群女人在一起总是像人间。

铁敖默默地看着苏旷——几年下来,这孩子结实多了,少时的一点文秀气早已被江湖风雨洗荡一空,只有眉梢眼角还固执地留着一点温和。铁敖弯下腰,去拎地上的小口酒坛:“旷儿,你酒量见长,能不能……陪我喝一点?”

苏旷从来没有听过师父用这种商量的口吻说话,一时间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忙去按铁敖的手:“师父,您老人家身体不好,还是……”

铁敖摇头:“师父是老了,也好,你们喝着,我kan着。随波,你过来,帮我代一杯。旷儿,这杯酒喝下去,你们算是一笑泯恩仇,从前不论,今后可以交个朋友。。”

“是,世叔。”楚随波走过来,变戏法似的摸出两个空杯子,提起酒坛,酒水缓缓注入杯中,酒与杯满,不留余地。

世上最难喝的就是和合酒,苏旷眉梢动了动,三指提起杯子,二指虚扣在内,酒杯在手里微微地颤抖,酒水碰着杯壁,晃出无数个小小涟漪。他盯着杯中酒水,脸色从不善变成了不爽。

楚随波大度得很,左手握杯,右手指指掌心,拇指在杯外绕了一圈,将酒杯递了出去:“请?”

苏旷没有同他碰杯:“师父,我不是和什么人都交朋友的。”

他一口饮尽,重重将杯子顿在地上,手掌在杯上一盖,意思是到此为止。

楚随波涵养再好,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他哼一声,一翻手,把杯酒倒在地上,“那最好不过,谁想跟你杯酒泯恩仇?忘恩负义的是你,既往不咎的可是区区在下。”

苏旷眼皮都不抬一下:“嗤,你以为我稀罕?你不是号称见我一次办我一次么?楚随波,我都帮你想过了,力敌你是不行,智取估计也够呛,就剩下三条路,一,假公济私,二,倚多为胜,三,打听清楚我在哪儿,最好绕着我走。我就怕我一不留神又打哭了你,你又找你娘告状,你娘又偷偷摸摸找我师父,我师父又——”

“旷儿,你有些过了。”铁敖面如寒冰:“你和随波到底哪里不对付?”

苏旷一张脸拉得老长,半是戏谑半是正经:“腿太细,脖子太长,吐字不清,说话跟叼个包子似的。”

楚随波真是忍无可忍:“苏旷,我对你一让再让,你不要得寸进尺!”

铁敖正色:“随波说得不错。旷儿,今夜有话说开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必指桑骂槐的。随波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不妨直言。”

苏旷抱着胳膊,深深吸一口气:“他没什么对不住我的,我也没什么对不住他的。说破天去,也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三个字,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但足以划出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铁敖望着他,一字一句:“旷儿,如此说来,你与为师,终究也是道不同了。”

苏旷眼里一惊。

白日里铁敖在楚随波身边一站,已经做出了抉择,只是这抉择由铁敖嘴里说出来,他怎么也听不进去。他摇摇头:“师父!桥归桥路归路,你跟师娘,与我跟楚随波,有什么关系!”

铁敖盘膝坐倒,仰起头来:“旷儿,你跪下,有些事情,我要说给你听。”

苏旷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心道师父您老人家不要再说故事了,你说一回我倒霉一次,说两回寸步难行,说三回只怕是天下皆曰可杀,他手在空中握了握,似乎想要扶稳点什么,双膝跪在铁敖面前,腰板挺得笔直:“请师父赐教。”

“你这胆色呵,真不像我。”铁敖盘膝端坐不动,“苏旷,铁某人一生树敌无数,仇家遍天下,扪心自问,唯一对得住的就是你,唯一对不住的就是随波的母亲,晚蝶。”

苏旷稍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不是旧日恩怨就好。他虽在饮酒作乐,一双耳朵丝毫没有放松这祠堂里头的一举一动,今夜眼看就有大动作,不知师父在瞎琢磨些什么,挑这个时候倾诉旧情。

不过……这“晚蝶”想必就是那位师娘的闺名了,苏旷怎么回忆也记不清楚那位如夫人的容貌,只记得她说起话来,也像楚随波一样,糯糯的,冷淡里头带着几分清甜。

铁敖又叹了一口气,人老了,叹息总是越来越多的,他看着火堆里一点残火,嘴角深深的两道长纹里浮出一丝微笑,斯情之深,溢于言表。

铁敖在静静等着,等着往事桩桩件件浮上脑海,楚随波也在静静等着,有意无意地把玩手里的酒杯,五指在杯上随意弹着,似乎也有心事浮动,无言地应着铁敖。

铁敖开口了,有些突兀与生硬,他不是一个擅长说故事的人,尤其是自己的故事——

“我认识晚蝶的时候,她还只有十八岁。那时候,她和她父亲在京城秋实巷里头开一间胭脂铺子,我每回抄近道去衙门的时候,都会经过她门口,时不时的还能在路上碰到她。她其实也不是特别好看,不过从早到晚的总用一方白纱遮着脸,我就总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终于有一次,我在巷子口堵住了她,二话没说,一剑挑开她的面纱,结果一不留神划伤了她的脸。那丫头当时就又惊又吓,大哭大骂,我也不太高兴,这区区皮肉之伤,算得了什么。被她骂得烦了,我就勉为其难答应她,给她找药。”

苏旷立刻就有些同情那位师娘了——这种笨到家的事,师父居然说的温柔款款含情脉脉,虽然不知道后事如何,但可想而知,跟上师父的女人,多少是有点不容易。

“后来忙了好久,她脸上的伤总算是kan不出来了——反正我是kan不出来了,她总嚷嚷,说是一辈子好不了啦,要我负责。我问她怎么负责?她又说不出来,我要走开,她又恼,最后我着急了,也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喏,就是这一道。”铁敖指了指自己的左脸,上面果然是有一道皱纹,比别的皱纹更短更直些,“她看见血才慌了,说我是个白痴。”

苏旷和楚随波一起点了点头。

“后来我们走得近了,她拉我去见她父亲,她父亲似乎也很高兴,席间多喝了几杯,说秋蝶母亲早亡,他把她拉扯大挺不容易的,要我好好照顾她。我就问他们衣食可有忧虑,她父亲趁着高兴告诉我,他们卖的主要是异域药材,多半都是卖给江湖中人,做些迷囗药毒药之类。那间铺子正在我的辖区,我没多想,就把铺子封了。”铁敖苦笑着摇头:“可封了铺子之后,我再也睡不着了,睁眼闭眼都是晚蝶生气的样子,我才知道……我喜欢她。”

苏旷的愤懑之情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只觉得芸娘应该在生前听听这段往事,或许就没那么生气了。他已经不指望自己师父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留神听下去:“后来呢?”

“后来……我就想赔她个铺子。可手头又没这么些银子,我思前想后一个月,觉得此事非做不可。幸好还有点家学,就动手做了几幅赝品字画,拖人辗转送往一位翰林府上,得了三千两银子。”

铁敖说来寡淡,苏旷听得心头一震,铁敖摹本的功力他素来深知,京师文人争奇斗巧,敲出这笔数目也不是太难的事。只是铁敖前半生清正之极,作奸犯科的事情那是九死不为的,“此事非做不可”六个字,对他而言,已是情深到了极致。

“再后来,嘿嘿,我们就好上喽。那时候我手里头有了桩大案子,要远赴岭南,盘桓数月,临走之前,我就跟她说,等回来之后呢我就娶她,叫她老老实实等着我。没曾想我一走之后,她爹就出事了,京城有件药杀大案,查来查去,查到了她爹头上。我当时音讯全无,晚蝶求告无门,倒是楚兄从中斡旋,化解了她爹的牢狱之灾。楚兄昔年一表人才,对晚蝶也是一见钟情,一门心思就想纳她入门。晚蝶的爹没什么眼力,对我是大失所望,看楚兄可顺眼得很。”

苏旷实在很想叹口气,心说师父啊你真是冤枉了人家爹了,做父亲的,但凡还有点人味,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啊?父女二人没着没落的,又颇经了些坎坷,只怕真有不少人,宁可让闺女进了大户人家做妾,也不肯许给没心没肺的汉子,弄得女儿饭都吃不饱。

“我中途匆匆忙忙回来一趟,晚蝶就逼着我赶紧上门提亲,可那时候不成啊,岭南那桩大案,办起来极为棘手,当时独龙会盘踞诸地,气焰喧嚣一时,我抓了他们一个头目,他们放话出去,神捕营再敢踏足岭南半步,就必定死无全尸。我心里头也没底,总不能让晚蝶做了寡妇,我就告诉晚蝶,再等我三个月,我一定回来娶她。呵……晚蝶老是哭老是哭,哭得我心烦意乱,又多喝了几杯,当晚就把她留在我那里睡了……当时晚蝶就问我啊,要有个孩儿要叫什么名字,我就笑话她,八字没一撇呢,瞎操什么心。她非逼着我说,我就说,生个儿子,就叫做随波,生个女儿,就叫做随玉。”铁敖揉了揉额头,脸上有种又糊涂又甜蜜的笑意:“我食言了,三个月后没能回来,当时案子办到紧要关头,稍一放松,前功尽弃。嘿……我后来才知道,我和晚蝶是曾经有过一个孩儿的,晚蝶等了我五个月,再也拖不下去,自己配了一副药,送了那孩子上路。”

苏旷略有些惊诧,看了楚随波一眼,楚随波颜色不动,大概是已经知道这段往事。

“晚蝶等了我一年零七个月,我总算带着独龙会的首脑回来了。交差之后,我立即去找晚蝶,她那时候憔悴得不成样子,还是用心换了身衣裳,擦了许多胭脂,就在自己家里头备了酒菜,要我过去见她,我知道她的意思,我该提亲了。”铁敖慢慢摇着头:“我就也买了身喜庆衣裳,高高兴兴上门提亲。只是……还没走到她家,就有兄弟冲过来告诉我,半个时辰前,那个独龙会首领还未入狱,就挣开锁链跑了,怕是还没跑出京城呢。。刑部那群废物!你们也都是神捕营的人,你们说我能怎么办?我只好叫兄弟替我跟晚蝶带个话,叫她无论如何多等我几天,就还穿着那身衣裳,打马追了出去。那畜生真是能跑,他一路跑我一路追,单单是换马就换了十六匹,他穿山我也穿山,他越岭我也越岭,整整追了三个月,总是就差那么一点,最后我追到金陵,那个人再也跑不了了,他从马上一头栽下来,累到脱力,倒地而亡。”

不管铁敖为人如何,他这“天下第一名捕”的称号,可从没有人怀疑过。在黑白两道中的赫赫声名,全是一桩桩案子累起来的。

“可惜晚蝶没法儿再等我啦,她父亲已经被她气得吐了几回血,立逼她嫁人……我前脚到金陵,后脚兄弟就飞鸽传书告诉我,晚蝶已经收了聘礼,定了日子,就在九月二十三,我就飞书告诉他,再替我央告晚蝶一声,那一天之前,天塌下来,我也一定会赶回京城。”铁敖阖目良久:“我算算日子,还有十二天,紧,固然是紧,可杀了头我也要回京啊。我那时候也是脱力欲死,还来不及饮食休息,昼夜兼程唯恐体力不支,就火速找了金陵的朋友,搭了个快驿——虽然要耽搁两站,但十日之内必到京城,我就想着,哪怕沿途真有意外,只要我缓过一口气,随时随地沿途换马也还来得及。”

苏旷不明白,还有什么事情能让铁敖再食言一次。

铁敖又闭了闭眼睛,笑容之间极其苍凉:“我记得那天是九月十一,驿车要在镇江停一停,给一位苏大人送些急件。我也想着打个尖,稍稍休整,就一同去了苏府。旷儿啊,你恐怕已经知道了……苏家刚刚诞下一个婴孩,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虽然多方延医诊治,还是不幸早夭……”

苏旷只觉得一脸的血齐齐褪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四肢发冷,胸口一股热气往眼里涌,若不是周围全是人,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他已经无话可说。

铁敖依旧怔怔地望着火,不悲不喜,仿佛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天见可怜,我掘出那个孩儿,打开小木匣一看,他竟然还未死,只是气如游丝,一条命只在呼吸之间。我只能以内力替他续命,那时候真是心乱如麻,那孩儿根本禁不住车马颠簸,除非扔了他,我再也有其他办法赶赴京城。想我多年来铁石心肠,一个小小婴孩本来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那孩儿自打睁眼就怎么也不哭,看着我一直笑,一直笑,我几次三番想把他摔在地上拔腿就走,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我仰天长叹,心道或许与晚蝶真是缘分已尽,她嫁进楚家,或许……或许就比跟着我好。”

铁敖鼻音已经有些重了,他重重嘿笑一声:“呵,我实在是想得蠢了。晚蝶嫁进楚家,日子又岂会好过?楚兄他……他后来知道晚蝶有过一个孩儿,总之是暴怒非常,只是晚蝶守口如瓶,抵死也不肯说出我的名字。楚兄那时对晚蝶实在动情,也不忍逐她出门,后来便有了随波。我、我打听到此事,当晚就抱着你痛哭一场。旷儿,你师父却是个无耻之人,按理说,我本来不该再打扰她们母子,可楚兄邀我去他家的时候,还是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下来,楚兄那时候对晚蝶情分已淡,竟然也不疑有他,见我喜欢随波得紧,还高兴得很……后来,我几次要晚蝶跟我走,她说放不下随波,我就让她带着随波一起走,她又不肯让随波离开生身父亲。旷儿,你那时候没头没脑,只顾着在外头疯玩,反倒是随波粘我些,早晚总缠在我身边。我就跟晚蝶说啊,都等了这么些年,也不争一时,索性就等随波长大些,能自立门户了,我再悄悄带她出来,可没想到,还没等到随波长大,就……”

苏旷一头叩了下去:“师父!”

铁敖摸了摸他的头发,扶他抬起头来,微笑:“旷儿,普天之下,不少人都知道,苏旷是我铁敖的大弟子,当年把你带到人间,师父从没有后悔过。我今日告诉你这些,只是要你明白,礼法纲常我从未放在心上,你看得顺眼也好,看不顺眼也好,这一回我非娶晚蝶不可——”

苏旷急得想哭:“师父!你误会了!我对师娘从未有半分不敬,我只是瞧……那人不舒服罢了。”

铁敖的手指敲着他的肩膀,呵呵一笑:“你事事都要求个分明,可这家里头的事,哪儿有分明的?我与晚蝶分不开了,晚蝶与随波更分不开了,为师此后余生,是定要与他们在一起——你不要着急,旷儿,为师的是个糟老头子,闯不动江湖,即便闯得动,江湖规矩也容不得我,你不能总带着师父一起走,懂吗?”

苏旷心里明白,也感激,可一直在摇头:“我听不懂,也不乐意。”

“你这孩子,装糊涂的功夫可比随波差远了。”铁敖笑得有泪纵横:“起来!随波,倒酒。”

苏旷千言万语一起上涌,涌到嘴边却是无话可说,只又一个头叩了下去。

楚随波斟满了两杯酒,手里头却变不出第三个空杯子,铁敖接过酒坛,沉甸甸的压得他双手一坠。

苏旷端起酒杯,拇指暗指自己,尾指指向萧老板,食指向地面点一点。

楚随波却左手护着杯子,右手拇指坚定地指了指自己:“请。”

再怎么精妙的手势暗语也总是难以达意,苏旷比划不出来了,只好开口以示不屑:“呸!”

他们俩那极轻微的几下动作没人看见,只有铁敖看在眼里,铁敖捧着酒坛子:“来,随波,旷儿,陪我干了。江湖诸事,老夫插不了手,借刀堂那位木兄说得不错,你们若能联手,必可奏功。”

铁敖很多年没有这样喝过酒了,一坛子酒灌下去,醉眼就有些乜斜,他一脚踢散了火堆里的木柴,焦枯的木炭燃到白头,纸片样的灰烬带着火星飞舞,落在新柴上,滋滋欲燃。

他抖手砸了坛子,粗瓷片四下飞溅:“痛!快!”

苏旷也一饮而尽,掷杯而起,看了眼楚随波,又看了眼木夺席:“楚兄,木兄,还请移步。”

三人向着门外走去。萧老板一直在抱臂旁观,直到此时,才走到铁敖面前:“铁老前辈醉了,我扶你休息。”

铁敖扶了他手,呵呵笑:“笑纳楼名下无虚……萧老板,老朽无用,江湖诸事,还要拱手托付。”

天晴了,夜空中繁星点点,草木清新之气里混杂着蝴蝶翅膀被烧焦的臭气,还有那么些不太好闻的气味。

“能和你搭上句话,真不容易。”木夺席四下看看:“怎么也不问我一声,就出来了?”

“里头人多眼杂,我猜木兄总有些私密话要说的。”苏旷举火四下一照:“这附近龌龊,我们走远些?”

“正合我意。”木夺席与苏旷并肩而行,楚随波随后。木夺席随口问:“二位有什么打算?”

苏旷问得直接:“我师弟的鲛珠丸落在湖畔,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木兄捡去了,不知是否方便赐还?”

“好小家子气!”木夺席摸出鲛珠丸,呵呵一笑就递了过去:“这劳什子我也不会用,留它何用?”

苏旷左手接过:“留在木兄身边,多少是个隐患。”

木夺席笑容冷在嘴角:“苏兄,何以用左手?”

苏旷望着他,星光映在眼里,有些寒意:“提防有诈。”

木夺席哈哈一笑:“你小人之心。”

苏旷也微微一笑:“你也不是君子之腹。”

木夺席信步而行:“这么说来,你诓我出来,是要动手了?”

苏旷无奈:“木兄信口开河,叫我如何按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