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芙没有猜错,一切快得出人意料。

  第二日,梁国公府便迎来了那位“贵人”。

  清道二人,青衣六人,偏扇、团扇、方扇各十六,行障、坐障、厌翟……俨然是一套备齐了的公主仪仗。

  这样的阵仗,不但惊得梁国公府全府上下赶忙迎接,连四周的邻里百姓也都被吸引了目光,纷纷驻足观看。

  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女郎,细腰阔裾,蜀花金钏,面目秀丽,优雅矜贵,在一群仆从的簇拥下款款走近。

  竟是今上嫡女,与东宫太子一母同胞的咸宜公主赵襄儿。

  今上与发妻王氏感情甚笃,共诞育两子一女,便是东宫太子赵怀悯、咸宜公主赵襄儿和八王赵恒。

  王氏未待圣上登基,便已早逝,圣上追封其为皇后,自登基至今数年,始终未再立后,对王皇后的子女更是爱之甚深。

  “贵主?”赵夫人认出来人,惊了一惊,不知公主为何忽然登门,忙行了礼,亲自上前将人往府中引。

  “姑母不必多礼,今日是我叨扰。”

  这一声“姑母”,令赵夫人受宠若惊。

  论起来,赵夫人也是宗室出身,若按辈分,该是咸宜公主的堂姑母。

  只是,咸宜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赵夫人却籍籍无名,连每年入宫参加宫宴,也是在老梁国公立功又过世以后,才渐渐多起来。

  过去这么多年里,两边连话也未说过几句,更别提叫这一声“姑母”。

  如此悬殊的地位,令人不禁怀疑公主的来意。

  赵夫人小心翼翼,和身边陪着的崔氏对视一眼,想问,却都不敢开口。

  只有杜燕则看到咸宜公主时,没有露出半点惊讶的表情,甚至还有几分隐忍的紧张。

  月芙就站在他的身边,将他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心开始慢慢往下沉。

  看来,那对耳坠的主人,就是咸宜公主了。

  果然,才进屋,赵襄儿便像想起了什么,转过身仔细打量梁国公府的众人。

  一双描画精致的美目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停在杜燕则的身上。

  “杜郎。”她露出笑容,亲昵地喊了一声,“站那么远做什么?我今日就是来见你的。”

  话音落下,屋里的人皆呆了一呆,同时望向杜燕则。

  杜燕则下意识往身边看。

  月芙面色平静,低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二郎,愣着做什么?快来给贵主见礼呀。”赵夫人第一个反应过来。

  杜燕则紧抿着唇,脸色有几分晦暗,慢慢走上前去,拱手行礼:“贵主言重,臣何德何能,令贵主亲自登门。”

  “二郎何必自谦?你救了我,我本该亲自登门道谢。”赵襄儿说着,目光流转,落在他身后的月芙身上,“这一个便是沈娘子了?”

  她说话的时候,已经端坐到榻上,正接了侍女奉上的茶盏轻啜,茶汤升腾出一阵热雾,在盛夏天里突兀不已。

  月芙觉得眼前好像被那一团热雾蒙住了,什么都看不真切。

  “贵主慧眼。”她上前一步,缓缓行礼。

  赵襄儿定定地打量她,随即慢悠悠道:“恰好我有一问,想请教娘子,此番我离京途中,偶遇杜郎,他救了我一命,我欲报恩,可金银财帛未□□俗,亦不能表我感激之心,不知娘子以为,我当如何报答才好?”

  这话落在旁人耳中,也许并无不妥。可月芙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昨夜的那一对耳坠,和过去两个月里,杜燕则写过的仅有的一封信。

  她望着一旁的杜燕则,沉默不语。

  这话,她无法回答。

  这时,赵夫人到底没忍住,问了出来:“敢问贵主,方才说二郎救了贵主,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杜郎还未曾告诉姑母。”

  咸宜公主的目光深深看着杜燕则,慢慢将路上的事向众人道来。

  原来,杜燕则从南方归来时,取道东都洛阳,欲查阅存于此处的历代淮水水系图和水文典籍。

  其时,圣人才新赐了赵襄儿一座洛阳的园子,赵襄儿便带着几位京中的公子贵女到洛阳游玩。

  某日,赵襄儿自芳华苑骑马而归,踏过洛水之畔时,因路面湿滑,马蹄不稳,一下落进水中。

  恰遇杜燕则自皇城府衙而出,经星津桥离去。

  见公主落水,他想也没想,直接投入水中,和众侍卫一道,将人救了上来。

  公主安然无恙,倒是杜燕则,因替公主挡去水中冲涌的乱石异物,后背受了不轻的伤。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

  赵襄儿心中有愧,又感激不已,便留在洛阳,请了奉御为杜燕则诊治,每日嘘寒问暖,亲自照料,整整一个多月,直至他的伤痊愈,才和他一道回了长安。

  两个月,年轻男女朝夕相对,实在引人遐想。

  一旁的崔氏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将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月芙的身上:“如此听来,二郎的确与公主颇有渊源……”

  咸宜公主丧夫已逾三年,若这样的事放在其他青年才俊的身上,只怕圣人已经下旨赐婚了。

  可杜燕则是个有妇之夫——

  一屋子人都将目光望向低垂着眼,沉默不语的月芙身上,好似再等她的反应。

  唯有杜燕则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上前一步,拱手道:“贵主,可否容臣单独说几句?”

  赵襄儿眼波流转,在这对夫妻身上转了又转,笑盈盈地点头,挥退众人。

  “有什么话,说吧。”

  杜燕则紧抿着唇,清俊的脸庞上有几分压抑的薄怒:“贵主何苦如此相逼?”

  赵襄儿笑了笑,也不在意他话里的不敬:“我知杜郎心底纯善,我若不逼一逼,你又要拖到何年何月?八王这几日就要回京了,他就要及冠,圣人这次要将他的婚事定下,我是他的阿姊,自然要在他的前面。”

  八王赵恒这两年一直在河西军中戍守,两个月前,圣人下旨,令他返回长安,人人都猜测,这次归来,应当是要定下他的婚事。

  杜燕则自然也知道此事,可想起月芙这两日沉默不语的样子,怎么也狠不下心。

  “可是,贵主,内子嫁给臣这两年,并未犯错,臣实在不忍……”

  赵襄儿妆容精致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我记得你说过,姑母对她并不喜爱。”

  “家母的确对内子略有微辞,可——”

  话未说完,就被冷冷打断。

  “这就够了。杜郎,难道我堂堂大魏的公主,要给你当妾侍吗?”

  杜燕则被这一句堵得哑口无言,公主身份尊贵,别说给他当妾侍,便是为正妻,也是他高攀了。

  这些道理,他一早就想清楚了。可他真的要那样对月芙吗?

  赵襄儿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忍了忍,放柔了声音:“杜郎,你一身才华,真的甘愿守着沈家那位女郎,从此没有机会踏上更高的地方吗?”

  她是公主,她明白底下这些郎君们求的是无非是功名利禄。

  沈家为圣人不喜,不拖累杜燕则已算万幸,要想为他的仕途添砖加瓦,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若娶了公主,做了驸马都尉,那就是皇帝的女婿,真正的皇亲国戚,是寻常贵族子弟汲汲营营一辈子,也达不到的地位。

  果然,杜燕则沉默挣扎半晌,终是将心底的那点不忍慢慢压了下去。

  他闭了闭眼,缓缓抬起头,似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臣明白了。”

  ……

  月芙自回到院中,便始终一语不发,独自坐在窗边发呆。

  窗正对着西面的庭院,有树荫遮蔽,在六月的盛夏里,也遮出一方清凉天地。偶尔有清风拂过,繁茂的枝叶沙沙作响。

  热烈的阳光从树荫的缝隙间透进来,恰好映在她洁白的脸颊上,漾开一层淡淡的光晕。

  杜燕则回来时,见到的就是她坐在窗边的纤瘦侧影。

  他呆了一呆,才勉强变坚硬的心又蓦地软了下来。

  “阿芙,方才我——”

  他走进两步,想说点什么,却被她打断了。

  “二郎,你还记得那年,我未嫁你时,在松林里与你偶遇的事吗?”

  她没看他,只依旧望着窗外的树荫,语气平静。

  他的脚步停住了。

  两年前,正是二人议婚的时候。赵夫人嫌弃沈家的门第,眼看婚事就要作废,他心急如焚,打听到沈家女郎要去城郊的园子里小住,便悄悄赶了过去。

  松林里,他信誓旦旦地说,他从没有看不起沈家的意思,更不会做那为了名利权势而言而无信的小人,请她耐心等着,他一定会将她娶进门。

  那时的他做到了,如今的他到底还是要食言。

  “怎会不记得?”他勉强笑了笑,掩饰自己的难堪和心虚,涩然道,“那时我年轻气盛。”

  年少不知事,以为情爱当真比什么都重要。

  他自然是喜爱月芙的,否则当初也不会顶着母亲的压力,执意娶她。

  可身为男子,有哪个不想一展才华,有所建树?

  他的父兄用性命才为他换来坦阔的前程,他也的确比大多恩荫入仕的贵族子弟更有才能。

  梁国公的爵位,他已经让给了长兄的遗腹子阿翎,只等阿翎成年袭爵。他想要有所成,便只能在仕途上多花些心思。

  偏偏因为和沈家结了亲,他的同僚乃至上峰,都对他颇有成见。他始终兢兢业业,处理公务时,比其他人付出更多心血,这才因偶然的机会得到工部侍郎的举荐,入了尚书令王玄治的眼。

  反观其他高门子弟,若家中有位高权重者,只要不出大错,便能平步青云。

  年岁渐增,他才渐渐明白,自己当初的选择到底意味着什么。

  谈不上后悔,可当咸宜公主出现时,他实在没理由拒绝。

  他本文弱,可在洛水之畔,听见岸上的侍女高喊“贵主”时,他便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尽管,那时候他想的,只是要请公主将他直接引荐给东宫太子。

  月芙听懂了。

  她转过身来望向他,又问:“此事,郎君预备如何解决?”

  杜燕则咬了咬牙,只觉心口一阵抽痛,却不得不说:“她是公主。阿芙,是我对不住你,只能委屈你了。”

  月芙忽然笑了:“郎君的意思,是要我让出正妻之位,从此为妾?”

  杜燕则没有否认,只是急忙又说:“你放心,往后,我一样会待你好的。岳丈家中若有事,我依然会像过去一样尽心尽力。”

  这两年,月芙的父亲沈士槐在仕途上越走越低,好几次要靠着杜家的面子,才勉强渡过难关。

  月芙看着他,心底渐渐涌起一阵倦意。

  这话,她一个字也不信。

  咸宜公主是圣人的爱女,性情霸道,眼里容不得沙子,哪里会留半点位置给她?更别说,还要替她娘家的事奔走了。

  她慢慢摇头,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只轻声道:“我明白了。郎君且先去母亲那里吧,母亲定有许多话要问。”

  只怕赵夫人此时已经欣喜若狂,巴不得立刻将她这个儿媳逐出门去,将公主迎回来。

  杜燕则心中有愧,不敢再同她多说,只好叹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屋里渐渐恢复寂静,只有窗外枝叶偶尔摇曳的声响。

  月芙猛地站起来,唤素秋和桂娘入内:“去库房看看,将我的嫁妆都收拾起来吧。”

  两人吓了一跳,忙问:“娘子这是要做什么?是方才郎君说了什么吗?”

  月芙摇摇头,没回答,只说:“去吧,尽快收拾好,明日我们就回家去。”

  作者有话说:

  参考了一点点大唐开元礼。

  活在对话里的男主下一章要露出他的冷漠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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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楚王

  月芙的嫁妆不少。

  她生母出身弘农杨氏,虽是不大显赫的那一支,到底也是百年望族,家财丰厚。

  杨氏早逝,只留下月芙一个女儿,因此她带进沈家的嫁妆,早早就攥在了月芙的手里。

  又因当初议婚时,赵夫人屡次为难,她父亲沈士槐一咬牙,又往她的妆奁里添了不少。前前后后算起来,她也算是家财万贯。

  这两年,月芙在梁国公府,处境艰难。她早想过,要想长久,便不能坐吃山空。

  因此,当初父亲用来给她的嫁妆充门面的东西,都被她换成了田庄、铺面等等。

  如今倒是方便了她收拾回家的行礼。

  夜里,杜燕则没有回房。

  月芙一个人坐在灯下,心思百转千回。

  她是个没什么骨气的人,若杜燕则只是看上了哪个普通的小娘子,她大约会忍气吞声,替他将人弄进府里来做个妾侍。

  可那是公主。咸宜公主的性情,可实在称不上温和柔婉。

  沈家虽没落了,却依然是长安众多王侯士族中的一个,她也是从小被人服侍着长大的,何苦要留在这里遭人嫌恶?

  更何况,今日,她也算看出来了,杜燕则看似迫不得已,实则早已下定决心。他和他母亲赵夫人一样,看不上沈家,只是与赵夫人相比,他还贪恋她的美貌罢了。

  思来想去,月芙终是提笔写下了一封放夫书。

  “……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自后夫则任娶贤失,同牢延不死之龙;妻则再嫁良媒,合卺契长生之奉。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虽是他有意另行高攀,她到底也未横加指责。

  一来,二人的确未大吵大闹,不可开交,是她不甘愿再留在梁国公府,决意回娘家;二来,夫妇和离,须得双方自愿,再送官府判决。

  此事与咸宜公主有关,眼下她一个妇人写放夫书,已让杜燕则失了面子,明眼人自会猜到其中缘由,若再言辞激烈,恐怕公主碍于面子,会横加阻挠。

  待墨迹干透,她便将放夫书搁在寝房的书案上,用镇纸压着,一眼就能看到。

  一夜辗转。

  第二日一早,晨鼓才响,几名健仆便打开院门,将一只只箱笼往准备好的马车上抬。

  天一点点亮了,月芙眼眶微红,穿戴整齐,眼看东西已经装得差不多,连朝食也顾不上吃,便要带着素秋和桂娘一道离去。

  许是这边的动静有些大,睡在书房的杜燕则被惊醒了,匆忙披了衣服出来,便看到已经走到院门口的月芙,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往日这个时辰,她一向是去赵夫人处服侍的。因怜他日常公务繁忙,她总会让他多睡一会儿,等从赵夫人处回来了,再将他唤起来。

  可今日,她却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阿芙,这么早,你要去哪儿?”

  月芙停下脚步,转头平静地望着他:“我今日要回娘家。时候还早,郎君近来劳累,不妨多睡一会儿。”

  她的语气与往日无二,令杜燕则的心松了那么一瞬。

  他下意识点头,道了一声“早些回来”。

  月芙笑了笑,没有回答,转身出去,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

  杜燕则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站,只觉空落落的。

  他没回书房,而是进了寝房。

  房里一切如旧,只是看起来变空了许多。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少了些东西。

  矮几上的妆奁不见了,薰笼边一贯叠着的衣裙不见了,角落里用来日常更换的木屐也少了两双,只剩他一个人的——

  屋子里,一切属于月芙的东西都被收走了!

  杜燕则悚然一惊,想起方才她那双明显哭过后微红的美目,清晨刚起身的困顿登时消散。

  书案上铺着张纸,他大步过去,低头匆匆扫过,只觉整个人像被泼了一盆冰水一般,在盛夏的清晨浑身凉透。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竟是一封和离书!

  杜燕则呆了一呆,脑袋一片空白,随即连仪容也来不及整理,转头便往外奔去,要将人追回来。

  他是想娶公主,可也从未想过真的要抛弃阿芙呀!

  只是,还未等他奔到中堂,东面的廊檐下却忽然传来一声呵斥:“站住!”

  杜燕则的脚步一顿,转眼就见赵夫人正阴沉着脸,疾步走来。

  “二郎,你要去做什么?”

  “母亲,阿芙要走,我得去将她留住——”

  “住口!二郎,你真是糊涂!”赵夫人上了年纪的面容间露出几分怒其不争的神色,两边的唇角微微下垂,令面相显得刻薄,“昨日,我还以为你终于开窍,知道要为自己的前途考量,怎今日又被她唬住了?”

  她今日本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了,只等着二儿媳过来服侍,可左等右等,总不见人影,想起昨日公主登门的事,便疑心出了什么事,忙遣了春桃来这边看看。

  果然,外头的仆从说,一大早,沈氏就命人开了门,收拾好东西要回娘家。

  如此不告而别,若是往常,她这个长辈的定要大发雷霆。今日,她却觉得走得好。

  “儿啊,她走了,岂不正好?公主是什么心思,咱们都明白。眼下,外头定还有公主的人在,恰好让他们看看你的决心。你若真想留下她,何必急在一时?往后慢慢计较便是了。”

  最后这句话,本是赵夫人为了宽慰儿子随口说的,杜燕则却着实听进心里去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令公主满意,而阿芙现在正在气头上,多说无益。

  一封和离书而已,只要未送官府判决,一切便还没有尘埃落定。

  原本慌乱的心渐渐镇定下来,杜燕则垂在身侧攥紧成拳的双手也慢慢松开。

  “母亲说的是,是我冲动了。”

  ……

  梁国公府西侧门外,三辆栽了不少东西的马车停在道边,月芙踏着杌子登上最前面一辆。

  天已亮透了,赶着出坊的人们或徒步,或骑马,或坐车,纷纷往坊门的方向行去。有挑着担子卖胡饼的小贩经过,顿时令空气里也飘起诱人的香气。

  月芙一行人也很快汇入人群中。

  桂娘惦记着她还未吃朝食,忙将方才特意包起来带上的一小碟毕罗从食盒里取出,放到她面前。

  素秋则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娘子,那日送郎君归来的那两个人还在呢。”

  说着,朝街角一处指了指。

  月芙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见那两个穿翻领窄袖胡服的健硕护卫正站在街角,其中一个在向小贩买胡饼,另一个则时不时盯着她们这边。

  想来是奉公主之命,特意留在这儿看着杜家的动静的。那两人行止大胆,一点也没有要掩人耳目的意思。

  月芙心底涌起一阵不适。

  “不用管他们。”

  这些皇子天孙,生来就站在云端,要什么有什么,根本不必掩饰,又哪里会考虑别人的死活?

  马车很快驶出坊门。

  梁国公府位于长安城西侧的金城坊,而沈家的郑国公府则在东侧的崇仁坊。

  崇仁坊紧临太极宫东南角,本是当初中宗为了方便沈家人入宫拜见沈皇后,才特意赐的府邸,如今,倒是没这个必要了。

  要往崇仁坊去,必得经过纵贯外城中轴线的朱雀大街。

  整整五十丈宽的大街,平时除了重大节庆日,百姓纷纷涌上主街的时候,鲜少拥堵。

  可今日,马车刚刚行到朱雀大街不久,还未及横穿而过,便先停在了路边。

  前方传来一阵鼎沸人声,似乎有许多百姓驻足两侧,正热烈地议论着什么。

  仆从往前去一看,忙奔回来道:“娘子,前面不能通行,说是楚王要带着河西军的将领们入太极宫。”

  听见“楚王”二字,月芙不禁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几日隐隐听说,驻守在凉州一带的八王赵恒要回京。

  而河西军近来才打了一场胜仗,百姓们早已经传开了,难怪此刻都驻足不前,定是为了一睹功臣们的风采。

  “知道了,咱们耐心等一等吧,不用着急。”

  按大魏律法,楚王是亲王,身份贵重,他们本就应当避让,更何况,还有受百姓们尊敬的功臣。

  外头嘈杂声不断,引得月芙也有几分好奇。

  因为杜燕则的事,她的心情本有些阴郁,此刻却被感染了,也松快了几分。

  提及这位皇子,似乎与她家也有几分渊源。

  年少时,她依稀记得,当初沈皇后还在时,曾为当时还是皇孙的赵恒和沈家定下的亲事,女郎便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沈月蓉。

  虽没留下凭证,可当着中宗和许多朝臣的面,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人的确是亲口答应了。

  那时,月蓉年纪小,尚且懵懂无知,继母秦氏却欣喜极了。

  如今想来,当时的沈皇后也许已经料到了沈家日后盛极而衰的结局,才会在母子早已失和多年的情况下,依旧逼着圣人答应同沈家结亲。

  不过,八王赵恒和其他的皇子天孙不同。

  他出生时,因为早产,身体极弱,圣人唯恐他夭折,便欲按民间习俗,将他寄养在他人家中。

  其时,恰有一位西域高僧旅居长安,得了圣人的延请,在慈恩寺开坛讲法。为表谢意,高僧告诉圣人,将幼子送入西北军中,直至成年,方可保其度过幼年劫难。

  圣人思来想去,遂忍痛将才出生不久的赵恒送往遥远的龟兹镇,交给时为安西都护府大都护的苏仁方看护,后来,苏仁方调任凉州大都督兼河西节度使,赵恒便也去了河西军中。

  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赵恒果然活了下来,只是,这样一来,留在长安的时间也屈指可数。

  外头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还夹杂着马蹄声和欢呼声,应当是队伍近了。

  月芙仔细回想,除了幼年印象里仓促瞥见过的一张已经十分模糊的,紧绷着的少年的脸,竟再也想不起八王的模样。

  她忍不住伸手去掀车窗上的纱帘,想和路边的百姓们一起看一看这位久未露面的皇子。

  只是,她的指尖才刚触到纱帘,还未及掀开,车外便传来一阵骚动。

  牛绵长的叫声和马高亢的嘶鸣先后响起,伴随着人群里此起彼伏的呼声,月芙乘坐的马车剧烈地晃动起来。

  “出了什么事?”她一面尽力坐稳,用眼神示意桂娘和素秋小心,一面扬声问外面的仆从。

  天热,木质的车门没有关严,在晃动中已经朝外开了,三个健仆在前面努力安抚受惊的马儿,另外两个干脆将门拉得更开,道:“娘子,道路拥挤,有田舍郎牵牛而过,惊了咱们的马,请娘子先下来吧,莫伤着了。”

  素秋先跳下去,扶着月芙和桂娘也下了车。

  那名牵牛的田舍郎吓得不轻,赶紧奔过来,在月芙面前扑倒,哭道:“娘子,实在对不住,是我家的牛冲撞了娘子,求娘子恕罪!”

  周遭的百姓们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目光,纷纷朝这里看来,田舍郎的牛冲撞了贵族娘子的马车,也不知会不会闹起来。

  田舍郎穿着朴素的粗布麻衣,沧桑的面孔布满沟壑,月芙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今日路上人多,恐怕你家的牛也受了惊吓,哪里有罪?起来吧。”

  说着,示意仆从上前将人扶起来。

  这时,人群里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楚王来了”。

  月芙一怔,不由循声望去。

  只见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正自觉地往两边散开,让出一条大约半丈宽的道。

  有几名郎君正往这边走来。

  为首的那个大约弱冠年纪,穿着一身暗紫色圆领袍衫,腰束革带,上系佩刀,一张英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肌肤呈现出均匀的古铜色,五官线条清隽而深刻,整个人显得冷硬而肃穆。

  月芙站在原地,不知不觉就将这个人和脑海里那个少年的模糊影子慢慢对上了。

  他应当就是赵恒了。

  作者有话说:

  和离书用了《宋初留盈放妻书》和《赵宗敏谨立休放妻书》。感谢在2021-08-22 23:31:38~2021-08-25 22:3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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