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阳光从桂花树葱郁的枝叶间洒下,被筛成片片碎金,落在她的身上,映出美好的侧面轮廓。

  赵恒敏锐地注意到月芙今日的打扮。

  浅黄色的齐胸襦裙,外罩与一条橙黄色的披帛,上有金线绣成的鸟衔瑞草纹,盘成堕马髻的乌发间,插着一支白玉镶金步摇,为她原本清丽脱俗的气质平添一分富丽缠绵。

  这样的配色,与前两次在寺中遇见她时的素雅打扮完全不同,倒是和那日在崔家时的装扮有些像。

  “殿下来了。”榻上正碾茶的月芙听见开门的声响,笑着开口,“快请坐吧。”

  她没站起来行礼,只笑吟吟地看过来,碾茶的动作不曾停歇。

  赵恒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冷着脸带上院门,走到榻边坐下,与她恰好隔着一张几案。

  空气里弥漫着桂香与茶香,幽幽的香气,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今日让我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恒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地问出口,语气冷淡。

  月芙又侧目看他一眼,也不介意他的冷淡,莞尔道:“殿下恕罪,阿芙的确有事想与殿下商议。不过,在此之前,请殿下稍候片刻,阿芙想为殿下亲手煮一碗茶。”

  她说着,停下碾压的动作,移开碾磙,仔细查看碾槽中茶的状态。

  焙干的茶饼已被碾成细碎的末状,她又取出罗筛,将茶末仔细筛过两遍,直到剩下的碎末大小均匀。

  赵恒皱了皱眉,似乎有点不耐烦,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

  她的茶艺看来十分娴熟,旁观之,赏心悦目,令人在不知不觉间沉心静气。

  “这是我特意让素秋取来的山泉水,煮茶最佳。”

  风炉上已架起茶釜,釜中注入山泉水,一沸时加盐,二沸时層水备用,三沸时投下茶末,轻轻搅动,再将方才層出的水倒回止沸,使起升华,最后,取隽水,酌分三碗。

  “殿下,请趁热饮下。”月芙将酌好的茶奉至赵恒的面前,笑吟吟道,“阿芙一直想不知要如何感谢殿下的救命之恩,思来想去,唯有茶艺,尚能拿得出手,只盼殿下莫嫌弃。”

  赵恒的视线从她已被水汽蒸湿的洁白脸颊上逐渐下移,最后落到她捧着茶碗的葱白指尖上。

  细长、柔嫩,又异常灵活的指尖。

  他咬了咬牙,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转开视线,冷冷道:“一碗茶,就想将我打发了吗?你未免太没诚意了。”

  他不是个喜欢挟恩图报的人,先前屡次帮她,也绝不是为了要她的报答。可是,看着眼前澄清的茶汤,不知怎的,他莫名觉得不是滋味。

  月芙听出他话里的不满,不由诧异地看过去,仰起脸,轻声道:“阿芙自知,一碗茶绝不足以报答殿下。只是,阿芙身无长物,唯剩下几分微薄赀财,想来在殿下眼里,也不值一提,实在没什么能报答的了。难道,殿下想要阿芙做些别的……”

  一句“做些别的”,意味深长。

  赵恒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不稳,方才观茶艺时平静的下来内心已被搅乱。

  他没法回答,只好伸手接过茶碗。

  交接的那一瞬,几根葱白的指尖状似不经意,从他的指腹上轻轻划过。

  指腹顿时比茶碗还要滚烫。

  他猛地收回手,因速度太快,茶碗里注满的茶汤一下子溢出来大半,淅淅沥沥滴落下去,染湿了他的衣摆。

  “哎呀,殿下恕罪!”月芙顿时露出愧疚又惊慌的表情,清丽脱俗的脸庞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不——”

  茶汤还有些烫,层层渗透,最后贴在皮肤上,令赵恒感到一阵不适。他才要开口,说不是她的错,是自己不小心,可刚吐出一个字,却一下僵住了。

  月芙已从对面的榻上起身,跪坐到脚踏上,面对着他,一手轻轻伸向他的衣摆。

  一个在高处,一个在低处,她的脑袋恰与他的小腹齐平,这样的姿势,竟与那日在那座楼阁之中时,几乎一样。

  沾湿的衣摆就在他的小腹处,她的目光也落在那儿,令他整个人忽然紧绷起来。

  “你要做什么!”

  月芙一只手已轻轻抚上那片濡湿的布料,闻言微微仰起脸,用那双水盈盈的,无辜的眼凝视着他:“自然是要帮殿下擦干水渍。”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在沾湿处擦拭起来。

  赵恒的呼吸顿时停住了。

  此情此景,仿佛唤醒了他浑身上下的记忆,整个人都难耐起来。

  “够了。”

  他开口制止她的动作,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变得沙哑而压抑。

  可月芙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丝帕上也沾上几点湿意,若非上面淡淡的茶香和色泽,这样的情形,实在惹人误会。

  “我说够了!”

  赵恒忍无可忍,一把攥住她的两只手腕,强硬地阻止她的动作。

  只是,突如其来的拉扯令月芙跪坐的姿势不太稳当,随着双手被钳制的方向,往前栽了一下。

  她的下巴恰好磕到他的小腹上。

  “你——”

  赵恒僵着身子,错愕地瞪着几乎伏在自己身上的月芙,一时说不出话来。

  “殿下,是阿芙失礼了。”

  月芙双手挣了挣,从他的小腹处勉强抬起头,歉意地笑了笑,目光看向还被紧紧攥着的手腕。

  赵恒立刻松开手,微微侧身,拾起方才那杯已溢出大半的茶,一饮而尽。

  月芙沉默片刻,重新坐会榻上,将第二碗茶奉上。

  “沈娘子,我不喜被人……算计。”赵恒没有接,而是极其冷漠地开口警告她,“若你再不说,让我来,到底所为何事,便只能恕我再无法奉陪了。”

  月芙奉茶的双手在半空中停留片刻,见他铁了心不接,便又默默地收回来,轻叹一声“可惜了这茶”。

  若她没猜错,方才赵恒想说的,可不是“算计”这样含蓄的字眼,而是“蓄意引诱”这样的词,碍于面子和教养,才没说出口。

  她的心里依然有那么几分难以克制的羞耻和愧疚,总觉得自己的行为,是那样令人唾弃和不齿。

  可是,比起这些,她更迫切地想抓牢赵恒这个人。

  今日已够了。

  她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没法承受更多,他也太过克制,一不小心,就会适得其反。

  “殿下恕罪,方才,的确是我不小心。”她垂下眼睑,恢复平日轻软而淡然的语调,不带任何暧昧的气氛,“今日请殿下亲自前来,是想求殿下,准我随圣驾一同迁往温泉行宫。”

  作者有话说:

  本章部分参考《茶经》。感谢在2021-09-21 23:41:34~2021-09-23 00:0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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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手钏

  赵恒迟钝地感觉到方才仓促间饮下的那一口茶汤, 已在口中留下淡淡的余味。

  微咸微甘的滋味将茶饼原本的苦涩驱走,绵长清淡,抚平了他起伏不定的思绪。

  沈月芙的茶艺的确不错。

  他一向不爱饮茶, 时人饮茶, 多爱添加许多佐料,除了盐, 姜、葱等也不少,饮来总觉太过厚重。

  而沈月芙的茶汤里,从头至尾, 只添了一小撮盐以去除涩味, 比之寻查的茶汤,解腻适口极了。

  他的目光从已被她放回去的那碗茶上掠过,随即又落到她沐在碎金的日光里的美丽脸庞上。

  “你要去行宫做什么?若是想借机, 为沈家牟利,我劝你慎重。我早说过, 不会容忍徇私之事。”

  秋冬迁居行宫, 开春再回太极宫, 是大魏皇室多年的惯例。圣人这两年御体欠安, 每至秋冬,必染风寒咳疾,温泉疗养,愈显必要。

  圣驾迁移,便是将整个大魏的政治中心,从太极宫尽数移至温泉行宫。长安大半宗亲朝臣自然也要跟去,往往浩浩荡荡数千人。

  温泉行宫虽广阔宏伟, 但要容下这样多人, 也着实不易。因此, 唯有圣人准许,方能随驾迁移,其余人,若为方便,只能自行在山下寻居所。

  那里不似长安,贵族们分别居住在各坊自家的宅院中,而是紧绕行宫四周,居与半山之上,互相交通,比长安紧密得多。

  他不得不怀疑,她要求随驾,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毕竟,要办成此事,势必要他亲自出面。一旦他出面,众人便会知道,他在护着沈家人。

  到时,若沈士槐想借着他的名号牟利,也并非不可能。

  月芙微笑地看着他,摇头:“殿下误会了,我绝不会为沈家谋利。我只会为自己谋利。”

  现在的沈家,不值得她费心思。

  她捧起一碗即将凉透的茶汤,啜饮几口,品尝苦后回甘的滋味。

  “若不是无法摆脱家人,我想,我早已同他们没有牵连了。”

  这话听起来格外绝情,仿佛她是一个冷漠自私、毫无温情的人。

  赵恒的目光顿时变得阴沉。

  原来她是一个美丽,却冷漠自私、毫无温情,甚至心机深重的女人,和他先前的设想大相径庭。

  他没有立刻接话,仍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想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好好解释。

  可是,月芙对上他的视线,心思百转千回,明知他已经误会,本想要解释,最终却选择了默认。

  “想去行宫,只是怕留在长安,还会遇上崔郎将罢了。崔郎将被罚闭门三月,待三月一过,圣人、太子、太子妃,还有殿下你,都已去了行宫,谁知他还会不会做什么?反倒是行宫,我虽不受待见,可有圣人和百官在,才更安全。”

  只解释自己为何想去行宫,一句也没提为何对家人如此薄情。

  月芙知道自己在冒险,但别无他法。

  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女子,若不是几次遇事,都恰好被他发现,他们两人之间,也许根本不会有交集。

  她想,赵恒对她,总是有几分特殊的。而这份特殊,也许就源于最初的那一点点怜悯。

  男人对女人的怜悯。

  现下,经过崔贺樟的事,赵恒心里的怜悯恐怕已经消磨大半。

  而她仍想加深这种怜悯。只好让他先误会她的为人。

  待日后,他猛然发现了自己的误会,才会让怜悯和愧疚变得格外深刻。

  要这样一步步设计一个帮过自己好几次的人,月芙的心里十分不安。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异样,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赵恒。

  赵恒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这是自己帮过好几次的女郎,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今日过来,是白费功夫。

  “这件事,我会帮你。”他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濡湿的衣摆,语气冷至前所未有的温度,“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说着,他从榻上起身,整了整衣衫,就要离开。

  月芙听着他冰冷的话语,有一瞬间感到慌乱,害怕自己做得太过,适得其反,真的让他感到厌恶。

  她咬住下唇,在他即将走到院门边时,轻轻地唤他,语调幽怨,好像受尽委屈,却不敢吐露。

  “殿下留步。”

  赵恒立刻站住了,却没回头,依旧背对着她,也不出声。

  月芙快步走到他身边,微微仰头,用一双如水的晶亮眼眸看着他的侧脸,尽管他的下颚紧绷,始终没有与她对视。

  “不知殿下还记不记得,上次在定远侯府——”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赵恒像被人按到还在淌血的伤口一般,疾言厉色地打断她。

  在定远侯府发生的事,是他这二十年来唯一的软肋——唯一一次,他做了逾矩的事,即便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即便她亲口说过,是自愿的,也改变不了他的确冒犯过她的事实。

  “还想要什么补偿,可以直说,但别妄想用这件事来威胁我!”

  月芙的脚步顿住,眼底伤心满溢,怯怯地摇头:“殿下,我说过,那是我自愿的,怎会想要补偿?我只是想问,殿下还记不记得,那一日我戴在腕上的一对白玉镶金手钏。其中一只,自我回府后,便再找不到了。本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那块白玉玉料,是我母亲留下的,是我的心爱之物,这才冒昧向殿下询问,可有见过那一只手钏……”

  她微微侧过脸,好似在拼命忍住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委屈泪水:“没想到让殿下误会了。想来殿下并没有见过,那便当我没问过吧。”

  赵恒感到一阵尴尬,他似乎有些紧张过度了。

  衣襟里的某一处忽然变得滚烫。

  他深吸一口气,控制自己不去看她水盈盈的眼波,用十分淡然的语气说:“我见过,似乎被你落在榻上,我恐被旁人看见,便带走了。”

  月芙的眼睛变得更亮了:“那殿下可还记得放在哪儿了?若还记得,能否求殿下,下一次还给我?”

  赵恒肃着脸,沉吟片刻,点头:“可以。”

  “多谢殿下。”

  月芙行礼,看着赵恒一刻不停地快步离开,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有下一次,他完全没拒绝。那只手钏,也一定被他收起来了。

  现在,她该想的,是如何让赵恒在不经意间发现是他误会了她。

  素秋听见院门开关的“吱呀”声,从屋里出来,要将几案上的茶具收走:“可惜了,茶饼还剩了不少呢。”

  月芙闻言,抬头看看天色,重新走回榻边,止住她的动作:“还早,不急着回去,不如我将余下的也煮了吧,咱们一道喝。”

  两人遂对坐案边,重新炙、碾、筛、煮、酌,幽幽茶香重新弥散开来。

  ……

  山门外,赵恒跨上马背,领着杨松等人飞驰而去。

  他心情不佳,连带着脸色也十分冷峻,一路上小心避开行人,速度却不曾放慢。

  杨松等人也不知他为何从寺中出来,就如此阴郁,只得紧紧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直到出了晋昌坊,路上的行人多起来,他们才逐渐慢下来。

  宽阔笔直的大道上,另一列车马从城门的方向缓缓驶来。

  数十名豪奴护于队伍的两侧,将原本欲从两边通行的百姓们统统拦住:“贵主先行!”

  这样架势的“贵主”,长安只有一位。

  赵恒心中不悦,但眼看百姓都已避让开,便也不欲与之争执,只勒住缰绳,和旁人一样,让到道边,当马车行近,才驾马到近前,唤了一声“阿秭”。

  马车的速度放缓,车帘被抹了鲜红蔻丹的指尖撩起,露出赵襄儿含着睡意的脸庞。

  “八郎,你怎么在这儿?”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慵懒和沙哑,似乎昨夜没有睡好,想必又邀了一群纨绔,纸醉金迷了一整宿。

  “我去了一趟慈恩寺。”赵恒扭开眼,淡淡地回答。

  赵襄儿听见“慈恩寺”三个字,也没多问,只当他又去祭拜了母亲:“你有心。我和阿兄一直在长安,去慈恩寺的次数,反倒比你还少。”

  事实上,她和赵怀悯几乎从不去慈恩寺。慈恩寺虽奉了先皇后的莲位,但太极宫中亦有佛堂,他们往日多只在太极宫中上香、做佛事。

  “正因我留在长安的时间太少,才要多去几回。”

  这时,赵襄儿掀着帘子的手被另一只干净修长的手取代,杜燕则跟着出现在车窗边,冲赵恒低头,唤了一声“殿下”,算是行礼。

  未婚夫妻,同乘一车,有些不妥。

  不过,咸宜公主一向作风大胆,两人都是成过婚的人了,倒也没必要太过避讳。

  只是,赵恒一见到杜燕则,就会不自觉想起沈月芙,进而感到一阵烦乱。

  他冷漠地移开眼,对杜燕则的问候视而不见,令杜燕则隽秀的面庞间闪过一丝难堪。

  赵襄儿看一眼未婚夫,也没有在弟弟面前维护他的意思,只接着道:“听阿父说,你明日又要离京,等回来,便该直接去行宫了。阿兄已让舅父和阿嫂替你又挑了几位年龄相仿,家世也清白的女郎,待你过去,不妨见一见。”

  行宫的宴席、行猎、打球等玩乐事,一定比长安多得多,有的是机会。

  “阿秭,我不——”

  赵恒一听,就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想要开口反驳,可赵襄儿也显然早料到了,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当即摆摆手,道:“好了,我乏了,这就先回去。我的府邸还在修整,这几日暂居东宫,明日便不去送你了,你路上小心些吧。”

  说完,放下车帘,将赵恒的视线隔绝在外,令队伍行快些,很快便走到了前面。

  赵恒觉得心里的那股气更盛了。

  太子要给他另寻亲事,这在意料之中。上次,他将崔贺樟的事透露给邱思邝,即便事先给了提醒,帮东宫化解了可能出现的风波,太子的心里也一定留下了不满。

  况且,圣人同样不看好他和沈家的婚事。

  现在,甚至连他自己,都开始有些说不清的犹豫。

  他紧抿着唇,直到行到了另一条道上,再看不见咸宜公主的仪仗,才摸了摸胸口处,从衣襟中取出个不及巴掌大的物件。

  白玉镶金,圆润通透,正是沈月芙口中的那只手钏。

  原可以直接还给她,可那时,他不愿承认,自己竟然将这东西带在身边。

  也可让身边的侍卫代他将此物送回她的手中。

  他也没这么做。

  她说“下一次”,他却说“可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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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将军

  第二日一早, 赵怀悯和赵襄儿两个果然没来送行。

  习惯了长久分离的兄弟姊妹,早已不把仅仅大半个月的离别放在心上。

  离去前,只有两名太极宫的内侍过来, 嘱咐赵恒路上小心, 又送来一封圣人亲笔写下的书信,让他转交苏仁方。

  尽管苏仁方此番回京, 就要长居于此,但唯有圣人亲笔书信,方能表这些年来的谢意和器重。

  赵恒谢过后, 接了信, 当即上马,轻装简从,出长安城门, 沿着官道,朝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众人一路披霜戴月, 日夜兼程, 行动之肃然有序, 宛若行军途中, 终于在数日后抵达原州境内,与苏仁方一行相遇于驿站。

  “将军,客儿来迟了。多日不见,一切可好?”

  赵恒一下马,将缰绳交给驿站中的杂役,也来不及整理仪容,便快步赶上去, 一向严肃到古板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客儿”是他的乳名, 当初, 因为他出生不久,尚在襁褓中,便要旅居他乡,母亲才替他起了这个乳名。

  许多年过去,除了苏仁方,已再没人这样唤他了,连圣人也很少。

  “好,好,我一切都好,年纪虽不小了,却老当益壮,这点路,不碍事,别为我担心。”

  苏仁方笑得十分爽朗,面上被西北风沙严寒割出来的道道深沟都挤到了一起。

  他已年过花甲,比圣上还要年长不少,却依然精神矍铄,风采奕奕,若不是当年在天山征战时,落下了严重的腿疾,如今越发严重,一到冬日,便痛得无法动弹,他也不会在这时候选择致仕。

  已到深秋,即将入冬,一出长安,再往西北来,便能明显地感受到风霜的威力。

  赵恒深知他的老毛病,二话不说,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上前,扶着苏仁方往屋里去。

  两人之间,虽无生恩,却有养恩,亲近自非旁人可比。

  尤其苏仁方的两个儿子,都已在十年前一场战事中捐躯,他独身一人,越发将赵恒当作亲子一般照看。

  待进了屋,赵恒又亲自倒了一杯温水,奉至苏仁方的面前:“路上风疾沙燥,将军快多用些水吧。”

  苏仁方接过水,一口饮尽,接着,便拉还要给他再倒的赵恒坐下:“好孩子,我知你心地纯善,但只在这儿就好,等回了京——”

  他没把话说明,也知赵恒一定早就明白。

  他只是替圣上养育八王,连养父之名也没有,断不能承八王的情。八王的父亲,始终只有一人,便是太极宫中的圣上,除此之外,谁也不能逾越。

  稍有感念无妨,但若让圣上知晓,八王对他如此尊敬,感情如此深厚,实在不妥。

  “你的父亲是圣上,该多孝敬圣上。”

  赵恒低头坐在简陋的榻上,许久才沉声道:“将军,我明白的,只在这儿。”

  苏仁方露出欣慰的笑容,被花白的须发衬得格外慈祥:“我知你心里什么都明白,不过一直未曾表露罢了。”

  赵恒是个很不一样的孩子。幼年时,他就少言寡语,比同龄人更显沉稳。只是,遇事时,他也多一言不发,曾一度教人疑心,这孩子是否有些木讷。

  可时间久了,苏仁方渐渐明白,赵恒一点也不木讷,相反,他其实十分聪敏,小小年纪,就已将自己的处境看得一清二楚。

  尤其涉及朝廷,涉及地位的事,不必任何人提醒,他就知道如何拿捏分寸。

  圣人总以为,是苏仁方教导有方。可苏仁方清楚,他碍于赵恒皇子的身份,每每遇事,都只敢稍加引导,是赵恒自己秉性淳厚,明事理,懂进退。

  “我本还担心,你这一次一个人留在长安的时间太久,恐不习惯他们在朝中的规矩,不过,前几日我收到邱老的信,便知你什么都清楚。你做得很好,不过,还是要小心些,毕竟是太子殿下……”

  为人臣子,绝不该私下议论主君,只是,面对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苏仁方总是不愿隐藏自己的肺腑之言。

  赵恒向邱思邝透露崔贺樟的行径,为了不得罪太子,又提前向东宫透了口风,这样的行事方式,简直就是在夹缝中寻找平衡。

  若太子是个胸怀宽广的人也就罢了,这样做的确是最佳的处理办法。可太子分明不是。再加上二十年前,圣上将八王送往边塞,也有些隐情,若被太子知晓,恐怕要生变。

  赵恒听着他的话,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深意,不禁问:“将军,是否发生了什么我不知晓的事?”

  苏仁方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撑着桌案将不太灵便的双腿放松些,低声道:“你是六月回京的,八月,安西都护府出了一件事,你在长安可有耳闻?”

  赵恒点头:“自然听说了,安西都护府大都护秦武吉上疏朝廷,称其麾下一名都护府司马曾钰徽私下与疏勒几大贵族世家私下勾结,纵容其手下的盗匪抢掠往来途经龟兹的商队,从中敛财得利,上月,太子和几位宰相商议后,又上报圣人,将曾钰徽革职问罪。此事有什么问题?”

  这件事,说大不大,发生在遥远的西域都护府,与长安的联系实在少之又少,再加上秦武吉的及时禀报,按说应当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不过,西域一带,虽已被大魏统治长达数十年,但周边诸多大小国家,数十年来摩擦不断,南面的高原上,还有吐蕃和吐谷浑的虎视眈眈,军政大事,不容差池。

  苏仁方冷笑一声,摇头道:“这是上报至朝廷,给大臣们,给圣上的说法。你跟着我在西域都护府待过几年,那时你虽还小,但想必多少也知道些情况,单一个都护府的司马,看上去品级不低,却绝不可能联络得了疏勒的贵族世家。”

  赵恒几乎不涉朝政,当初听说此事,也未深思,如今经这般提醒,立刻明白过来。

  如今大魏的安西四镇,在许多年前,都是西域小国,被王族和几大世家统治长达千年,其根基之深,几乎渗透到当地的方方面面。后来,几经征战,大魏攻破诸多小国附庸的西突厥,才得以征服大片西域土地。

  朝廷虽在各地置都护府,但皆只负责协调西域各方势力,当地事务,仍由各世家大族决定。

  一个都护府司马,的确不够分量——实际上,能说动西域贵族的,只有大都护秦武吉。

  “秦武吉。他是太子的人,当初由太子保荐,方能一路高升。”赵恒意识到事情的关键之处,面色变得十分严肃,“是太子和王大相公在保他。曾钰徽只是替他顶罪的。”

  “是啊。”苏仁方闭了闭眼,语气里既有怒火,亦有无奈,“一名大都护,未能保一方安宁,反而做出这样的事,实在令人不齿。”

  他没有指责太子和王玄治的包庇,赵恒明白缘由,有些话,即便私下里,也应当避讳。

  东宫的地位看似极其稳固,圣人钟爱发妻王氏的子女,对其他庶出子女关心甚少。

  可一旦太子犯了大错,被百官和百姓指责德不配位,下面也不乏能取而代之的人。

  太子不想自己的人出事。

  更重要的是,西域都护府虽远离长安,却十分重要,不能轻易更换。

  “将军放心,我知道要怎么做。”赵恒沉思片刻,心中已有数,“圣人还托我带来了给将军的亲笔信。咱们此番,该直接去温泉宫了。圣人体谅将军这些年苦守边塞才落下腿疾,特赐一座院落,可引汤泉,让将军好好休养。”

  “我一把老骨头,蒙圣上体恤,总算也能享福了。”苏仁方换上一派轻松慈祥的面目,不再方才略显沉重的话题。

  老少二人遂恢复往日的融洽与和谐。

  ……

  九月二十,赵义显携长安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等数千人,浩浩荡荡迁往骊山温泉宫。

  因赵恒的事先安排,沈家总算也在随行之列。

  沈士槐和秦夫人两个,原本因崔家的那次变故,生怕惹恼了咸宜公主,终日惶惶。如今等待多时,始终不见公主问罪,八王更是准他们随驾去往骊山,一时又重燃希望,盼着女儿还能嫁给八王。

  月芙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

  他们想的并没有错,赵恒重诺,即便太子和公主反对,他也会娶沈家女郎。只是,他们低估了太子和公主对沈家人的厌恶,也高估了赵恒和他们之间的骨肉亲情,让女儿嫁给赵恒,丝毫不能让太子对沈家另眼相看。

  月芙一点也不在乎他们是怎么想的,近来,她一直在思索,要如何在自己不解释的情况下,让赵恒发现对她的误会。

  前往温泉宫的队伍十分庞杂,浩浩荡荡,曲折蜿蜒。趁着人多,月芙有意观察一番赵襄儿。

  赵襄儿一贯地行事张扬,呼奴唤婢,只不过,现在身边还多了一个杜燕则。

  不知是不是错觉,月芙觉得,短短几个月过去,从前在她面前玉树临风、清隽儒雅的杜燕则,在赵襄儿面前,已然变得有些卑微可欺。

  在人群里,偶尔与她的视线触碰时,也有些躲闪。

  大约是还未成婚,已然感受到在绝对权势面前的无力。

  赵襄儿倒是不见异样,唯一一次在人群里瞥见月芙,也只是似笑非笑,毫不犹豫地转开视线,仿佛不屑多看她一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