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群相之首,又一向站在太子一边,虽与其他太子党羽不同,到底也比其他人更关切些。

  那名侍卫的品阶虽比他低了一大截,可态度依旧不卑不亢:“请大相公包涵,待天亮后,三省六部的衙署开门,方可放诸位入宫。”

  朝臣们被挡在宫门外,顶着夜晚的风雪,瑟瑟发抖,又不敢离去,一时间,脸色都不大好看。

  月芙见状,也有些踟蹰,不知自己会不会也被挡在宫门外,然而她担心赵恒,想即刻见到他,于是趁那名侍卫还未退回去,赶忙上前,道:“这位郎君,我是楚王妃沈氏,欲入宫见楚王,不知眼下可否进去?”

  她说着,先拿出证明身份的铜印,交给他查验。

  那名侍卫举着铜印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验过,确认她的身份后,态度恭敬地还回来,却没有立刻放行,而是迟疑着先回去禀报一声。

  等了好一会儿,直到月芙在外面站得手脚冰凉,连氅衣也保不住暖意的时候,巍峨高大的宫门才重新轰隆隆开了个一人宽的空档。

  从中行出个年轻挺拔的郎君,却不是方才那名侍卫,而是今夜留守宫中的赵佑。

  他身上穿着羽林卫的铠甲,一手掌刀,一手提灯,行到月芙的面前,微笑道:“八王嫂,随我来吧。”

  周遭的朝臣们见有人被放行入宫,虽有不满,却知晓她并非外人,而是命妇,是皇帝的儿媳,这才什么也没说。

  月芙赶紧跟着赵佑从那小小的豁口处进去。

  两边守着的人立刻将门重新推上,架上门闩。

  “小郎,殿下在哪儿?他眼下可好?”月芙心中着急,也不与赵佑多叙话,开口便直接询问。

  赵佑叹了口气,小心地将提灯的手朝前伸了伸,好将她身前那几尺的路照亮:“八王兄如今一个人在佛光寺呢,我方才去看过他一回,可他也不理我,只顾呆呆跪在蒲团上,我听御前的人说,八王兄似乎与圣人起了争执,也不知到底如何,正好王嫂来了,赶紧去看看吧。”

  能与皇帝起的争执,月芙很快便想到了。她心底有些难过,也急着见他,脚步不禁又加快几分。

  佛光寺在甘露殿后不远,一过甘露门,行出不远便到了。

  赵佑将她引至正殿外的廊下,指了指殿中那道挺立在蒲团上的孤寂身影,轻声道:“就在那儿了,天冷,这里有没有暖炉和地龙,王兄那样跪着,恐怕不好,王嫂快进去吧。”

  月芙一见到赵恒那般模样,心已像被拧着一般,再装不下别的,细声道谢后,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郎君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她行到他的身后,双手轻轻搭在他肩上,顿时感受到布料上的一阵凉意。

  不知怎的,他的身影分明还是挺拔宽阔的,可她却莫名觉得脆弱极了,好似一个受了伤害后暗自饮泣的孩子。

  赵恒起先没什么反应,只是在她的双手触碰到他的肩膀时,身形微微颤了下。

  月芙也不恼,只是静静地与他在一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慢地伸出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

  不似往日一般灼热,今日,他的手掌竟是冷冰冰的。

  “阿芙,我有些难过。我想,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存活于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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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挺身

  听他开口说话, 月芙先是暂且松了口气,可紧接着,便难过起来。

  这是赵恒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怀疑自我的脆弱一面。

  他一直是坚定的, 强大的, 站在她的前面,替她挡去旁人的恶意。哪怕他其实一直都能感受到自己在家族之中是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

  月芙忍不住心如刀绞,看着他的背影也觉出了几分清寂落拓,连忙轻轻环住他的脖颈, 将脸靠在他的肩上, 试图用自己身上的氅衣将他一道裹着。

  “郎君怎么这样说?若没有郎君,我此刻还不知会如何呢。”

  赵恒仰头看着大殿里镀金的佛像,对上那圆满脸庞上平直狭长的慈悲眼眸, 好一阵没出声。

  他在甘露殿里时,固然能言辞铿锵地指责皇帝的所作所为, 装作毫无波澜的样子, 可身为儿子, 又怎会真的刀枪不入呢?

  时隔二十多年, 皇帝的所作所为,简直比生生割到胳膊上的刀子还让人难受。

  他一直知晓自己在父亲的心中不如阿兄和阿姊亲近,但无论如何,都没想过真正的根源竟出在那样一件荒谬的事上。

  他的父亲,不单单是偏爱年长的那一双子女,而是早就在心中将他这个儿子放弃了。

  他的出生,他的成长, 他的归来, 一切的一切, 对父亲来说,都是那样不合时宜。

  从小到大,父亲透过他的眼睛展露出来的愧疚与怜悯,似乎也都与他无甚关系。

  月芙见他没有应声,想了想,又说:“郎君还让我在家中等着,说子时前一定回来了,可我等了好久,直等到子时过了,也没见郎君回来。郎君难道不要我了吗?”

  她的声音哀哀切切,透着无尽的委屈,好像一股来自琐碎生活中的小情小意,将他原本有些散漫开来的难过心思一下去拉回来。

  “怎么会?”赵恒迟钝地动了动,轻轻叹了口气,一直笔直挺立着的身子渐渐软下来,从跪在蒲团上的姿势变为盘腿坐着,把她从身后拉过来轻轻抱住,“对不起,是我不好,一个人在这儿待着,忘了时辰。”

  月芙自然不是真的怪他,见他已回神,便跟着问:“听说郎君方才在甘露殿,同圣上起了冲突,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郎君能同我说说吗?”

  两人在一起抱了一会儿,他身上那一层寒霜一般的冷也散了大半。

  “今夜,太子勾结羽林卫安礼门守军,私放金吾卫军入太极宫,意图逼宫谋反。我提前猜到,做好防备,带着赵佑他们将人擒住了。”

  他说着稍顿了下,整理一番满腔复杂的情绪,才将在甘露殿里皇帝说的话一点点告诉她。

  再复述一遍,无异于将他新添的伤口又扒开一层,可待扒完了,又觉得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

  “阿芙,我方才在想,当初我跟着苏将军去龟兹的时候,阿父恐怕希望我在外咽气了才好。这么多年来,他每次见到我,兴许也都想着,若我当初没能活下来该多好。过去,我曾想过,兴许是因为母亲生我时难产,不久便去了,偏偏我留了下来,阿父因为痛失妻子,才会对我存有芥蒂。谁知实情竟是这样……”

  他是早早就被父亲厌弃的孩子,不论做什么,在父亲的眼里,都是别有用心,是想与长兄争锋。

  “郎君……”月芙看着他灰心丧气的表情,不禁替他难过,伸手摸着他的脸颊,凝视住他的眼眸,“你别灰心,圣上是圣上,他不疼你,别人却疼你,苏将军一家待你好,姑祖母也念着你,如今,还有我呢。”

  她顿了顿,有些小心地说:“郎君,对不住,先前,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苏将军过世前,曾交给我一样东西,是故皇后王氏临终前那几日托人写下给他的信。”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木匣,连同钥匙一并交到他的手中。

  赵恒怔怔地看着掌心里的金丝楠木匣,一时出神,仿佛在猜测其中到底是什么内容,竟忐忑地不敢打开看。

  月芙轻轻握着他的双手,将小小的钥匙塞进他的指间,带着他插进锁孔里一扭,将匣子打开。

  赵恒的手颤了一下,忽然阻止了她要将信取出来的动作,将木匣收到袖中,起身道:“回去吧,阿芙,咱们回家去。”

  这里是太极宫,于他而言没有一点温情的地方,他不想留在这里拆看母亲的信。

  “好。”月芙拉着他的手,与他并肩走出佛光寺。

  外头的风雪已停了,下了一个多时辰,在地上积起半寸厚,一脚踩下去,咯吱地响着,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泠泠的月色披洒下来,将四下映得凄清不已。

  两人一路无话,走了不知多久,才到南面的承天门外。

  与宫内的惶惶死寂不同,承天门外聚集的大臣数量比月芙先前来时又多了几倍,粗看过去,已达近百人之多。

  他们分列在宫门外的两侧,中间分出一条能供三人并行的道来,两边的人,则又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议论着什么,神色之间,或忧虑,或紧张,或疑惑,独不见一个欣喜的。

  而站在这两拨人最前面的,则分别是尚书令王玄治与御史中丞邱思邝。

  王玄治乃群相之首,又是一向坚定站在太子一边,他的身后,自然都是与东宫或多或少有所关联的人。

  而邱思邝虽已退至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对朝中事务已不太插手,眼看快到致仕的年岁,可年前皇帝才赐他开府仪同三司,有了从一品的散官官衔,比正二品的尚书令都虚高一阶。

  他一向为人耿直,不畏强权,沉浮数十年,从不结党站队,哪怕先前东宫的地位看似坚不可摧,无可撼动时,他也不曾倒戈,甚至还上疏毫不留情地抨击过东宫。

  他的身后站的都是与东宫无甚牵连的朝臣,多以御史台官员为主。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宫门外的各种消息已在朝臣中间传了好几遍,人心惶惶,因此,一见赵恒出来了,众人立刻围拢上去,想打听一番宫中的情况。

  “八郎,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太子为何忽然把押入三司听审?我听说,方才已有羽林卫的人去了东宫,将太子妃也看管起来了。”王玄治是赵恒的亲舅舅,论身份,是皇子们的长辈,问起话来毫不含糊。

  几十双眼睛纷纷盯着赵恒,其中多有怀疑。

  赵恒此刻的情绪已尽数收敛起来,面对众人的疑问,什么也没透露,只淡声道:“请诸位恕我无可奉告。如今圣上尚在甘露殿中休养,圣上未曾发话,我不敢擅自透露。”

  他说完,略一拱手,不再应声。

  王玄治等人颇为不满,可见一旁的邱思邝也不曾说一个“不”字,遂只能将满腹疑问暂时咽下,打算继续在宫门外等消息。

  乱了整整一夜,众人都有些等不及了,此刻碰了钉子,越发显得焦躁起来。

  这时,他们身后宽阔的道路上又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与辘辘的车轮声。

  众人跟着回头望过去,就见一辆豪华精美的马车在十几名仆役的簇拥下,停在道路正中,车门开后,从中走下一个身披狐裘的年轻女郎,正是皇帝的另一名嫡出子女咸宜公主赵襄儿。

  赵襄儿显然也听说了宫中的剧变,急匆匆赶来,连平日从不省去的仪仗也折了大半。

  她一下马车,目光便越过人群,直直落在赵恒的身上。

  周遭有人向她行礼,她却看也不看,径直大步走到赵恒的面前,伸出右手指着他,冷笑道:“八郎,你如今可满意了?阿兄被拿下了,受益最大的便是你。你先前总是装作毫无所求的样子,如今一出事,你却站在头一个,当真让人小瞧你了。”

  身为嫡亲的阿姊,当众说出这样的话,着实有些伤人。

  赵恒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赵襄儿却是他的阿姊,哪怕关系再生疏,也仍旧让他已然压下去的情绪再度翻涌起来。

  不知为何,他凭着直觉便能猜到,赵襄儿对当年的内情并非一无所知。

  他的心里一阵凉似一阵,只感到身边的亲人们是前所未有的冷漠与遥远。正要开口,手却被握了一下。

  月芙在他之前先走出一步,昂起头颅望着赵襄儿,冷声道:“公主慎言,站在此处等候的诸位朝中股肱尚不知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公主一来,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八王,仿佛已经一清二楚一般,难道,今夜的事,与公主也有关?那可要禀明圣上,请公主一道‘协助’三司,查清原委了。”

  今夜发生的是谋反逼宫的大事,赵怀悯已经下狱,赵襄儿平日再有恃无恐,也不敢在这上面含糊不清,面对邱思邝等御史台的官员们投来的怀疑目光,连忙否认:“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一时心急,替阿兄抱不平罢了,今夜的事,我一概不知。”

  月芙与她身量相差无几,虽骨骼上看起来瘦弱些,可挺直了腰背,打定主意要护住赵恒,直直睨过去时,一扫平日的温婉柔顺,与她争锋相对,竟显出一种高昂的气场来。

  “公主既然一概不知,为何一见八王,便如此指责?圣上尚在宫中,公主不问圣上如何,不关心御体是否安康无恙,不知孝心何在?”

  赵襄儿莫名被她的这股气势震住,一时错愕地瞪着她,连反驳的话也不大有力了:“我、我是阿父最疼爱的女儿,自然对阿父有孝心,不必你来指点。”

  赵恒在一旁看着两人之间的你来我往,方才难掩的情绪忽然得到慰藉。

  他的妻子,正站在他这一边,替他挡去别人的质疑和指责。

  小小的身板,从来都要他小心呵护着,却敢为他挺身而出。

  他心口酸了酸,轻轻捏一下她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看向赵襄儿:“阿姊若关心阿父,何不入宫去看看?留在这儿胡乱指责,反而添乱。”

  赵襄儿被这两人气得不轻,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闹起来,连舅父王玄治都用不赞同的眼神看过来,她无法,只好愤愤地转身,往宫门处去等着羽林卫的人出来。

  转身时,不慎撞到一名随行的仆从。

  那仆从“哎哟”一声,还未站稳,便挨了赵襄儿使劲的一巴掌。

  “不长眼的东西,滚下去!”

  她心火正旺,却不得不压着,只好借着机会发泄几分。

  一时周围的气氛更加紧张,邱思邝等人更是眉头紧锁,对公主的这般做派直摇头。

  赵恒静观片刻,实在不想再掺合其中,遂带着月芙从侧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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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圣旨

  回到府中时, 已是丑时。

  下人们翘首盼望许久,总算见人回来,一股脑儿拥上去, 牵马的牵马, 搀扶的搀扶,推门的推门, 将两人迎入屋中。

  若是往日,从落雪的天气里回来,赵恒定会盯着月芙好好沐浴更衣。今日却调了个个儿。

  月芙脱下氅衣和有些潮湿的鹿皮靴, 来不及用热手巾将脸和手捂热, 就先推着赵恒进浴房:“今夜郎君受冻了,快去暖一暖,我让厨房备了羊肉汤, 一会儿出来饮一碗。”

  赵恒的心绪有些消沉,也未拒绝, 乖乖地点头进去沐浴, 出来后也二话不说便饮了热汤。

  唯到最后两口时, 转头看她一眼, 默默舀了一勺递给她:“你也要饮两口,驱驱寒。”

  先前她出现在佛光寺的时候,身上虽是暖和的,可氅衣外头,尤其是兜帽上,都覆了层薄薄的雪花,不一会儿便化了, 变得湿答答的。

  月芙看他总还记得关心自己, 不由又怜又爱, 跟着也喝下半碗。

  热腾腾的羊肉清汤暖过胃,两人洗漱一番后,便熄灯躺下。

  赵恒一直没再提那只木匣,月芙也没问,只抱着他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她摸了摸身边的床铺,却没摸到意料中温热的身躯,不由一下清醒,从被窝里爬起来。

  屋里依然黑蒙蒙一片,未见白日天光,可见还未到天亮的时候。唯有隔着内室外间的折屏之后,一束昏暗的橘色灯光投影在光洁的地面上,斜斜的一道,仿佛秋日里一堆零落的枯叶。

  她顿了顿,也没披袍子,掀开被褥便赤足踩上还有余热的地面,悄声走到屏风边,朝外间看过去。

  那头的书案上点了一支孤烛,荧荧如豆,在黑夜里悄没声息地燃着。灯烛边几寸外的地方,是那只古旧光洁的金丝楠木匣子。

  匣子开着,铜锁里插着钥匙,就躺在最亮的那处。

  赵恒就坐在书案边,披着一件单薄宽松的外袍,弓着腰低着头,背对着屏风的方向。

  昏昏凄凄的光照着他的轮廓,在暗夜里蒙上一层模糊的晕圈,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月芙仿佛看见他的身形在光圈里以细小的幅度不住起伏,连举着信的那只手也轻轻颤着。

  屋子里一片沉寂,唯有外头的寒风席卷而过时,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呜鸣声。

  月芙听得心中戚戚然,好似听见赵恒难过的呜咽一般。

  她想过去安慰,可念及他有意避开自己一个人起来,想必也是希望能暂且独自消化这一阵情绪。

  那木匣里装的是他未曾谋面的亡母留下的书信,必然令他既忐忑,又激动。

  她就站在屏风的后头,没再朝前走一步,只看了两眼,便悄没声息地转身,重新回到被窝里躺下,安安静静地等待。

  又是一阵漫长的寂静。

  直到漆黑的天幕透出一丝光亮,逐渐从纱窗外透进来,外间才终于传来轻微的响动。

  不一会儿,身边的床铺重新陷下去一块,有两条胳膊小心地缠上来,轻轻抱住她。

  “郎君?”月芙翻了个身,回抱着他,掀开有些沉重的眼皮,仰头亲亲他的下巴。

  “睡吧。”赵恒深吸一口气,揉揉她的长发,嗓音里带着化不开的沙哑。

  月芙含糊地应一声,沉默片刻,轻声问:“郎君看过匣子里的信了吗?”

  “嗯。”

  “郎君,对不起,我没有早一点交给你。苏将军临终前曾说,他时日不多,没法继续守着这个秘密,只好交给我。若郎君始终不知当年的事,便永远也别说了,免得徒增伤悲。若日后郎君知道了,则一定要让他知晓,世上总归还有人疼他……”

  月芙抱着他的脖颈,嘴唇贴在他的耳边,认认真真说完这一番话。

  赵恒的身躯颤了颤,无言地拥紧她,脸也埋进她的发丝间,深深吸气,好半晌,才用带着哽咽的嗓音道:“我知道了。”

  ……

  循例,上元节,朝野休沐三日。

  然而,因为太子入狱的消息传出来,满朝文武皆震惊不已。到正月十六日的清晨,太极宫外已聚集了近三百名朝官、宗室。

  他们不顾地上的积雪,不论青壮还是老迈,纷纷跪在承天门外两边的道上,只请能见上皇帝一面。

  经这一夜间各种谣言的流传,众人的忧心已从太子到底如何,渐渐转移至圣躬是否依旧康健上头了。

  须知皇帝病弱已有多年,平日即便小心将养着,把大部分政务推给东宫和宰相,仍旧时不时咳疾发作,要请御医看诊开药。如今经历东宫剧变,又闭门不出,着实令人担忧。

  然而,城楼上的羽林卫来来往往,将朝臣们的话通报过数次,却始终不见内廷的人出来说句话。

  唯有清晨时分,连夜入宫面圣的咸宜公主从承天门离开。

  素来高傲的咸宜公主头一次显得失火落魄,面如土色,显是被皇帝大大斥责过一番,不论朝臣们围上来如何询问,都只神色惶惶地摇头,一语不发,在豪奴健仆们的护卫下,匆匆登上马车,迅速离去。

  一直到过了晌午,有数位年迈的大臣不堪地上的湿冷,昏厥过去,被随行的仆从慌忙扶走,周遭围观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时,宫中才终于下了旨意。

  却是一道罪己诏。

  诏书中称,朕御极至今数载,本该兢兢业业,勤政爱民,使大魏上下齐心,方不负先祖期望。然因陈年旧疾未得根治,多年来,不但疏于政务,更怠于教养子侄。

  太子怀悯,地惟长嫡,位居明两,幼学诗书礼乐,却亲奸远贤,荒于酒色,奢于土木,又是非莫辨,仁孝尽失,勾结党羽,夜闯宫禁,触犯律法,实不堪承七庙之重。宜废为庶人,幽于祖地。

  朕闻民间,垂髫小儿亦知“养不教,父之过”。怀悯之过,实乃朕之过。昨夜上元,朕于梦中为先祖所斥,醒来忧惧惶恐,自愧不已,遂愿辍朝五日,自责自省。

  圣旨由内侍省内监与翰林院官员一同于城楼上宣读,嗓音高亢,字字铿锵,清晰不已。

  围观的百姓大多目不识丁,不明其中意味,朝臣们听罢,却个个变了脸色。

  太子被废,皇帝自省。朝中原本的太子一党,以王玄治为首的臣子们,多少要受波及。

  连皇帝都下了罪己诏,他们又如何还能心安理得地留在朝中,继续为官?

  于邱思邝一道站在最前的王玄治脸色已然难看到了极点。

  此诏唯一令人欣慰之处,便是让众人知晓,皇帝尚能理事。

  得了消息,朝臣们总算能暂时放下心来,从雪地里被搀扶起来,三三两两议论着,四散而去。

  礼部尚书萧应钦紧随邱思邝左右,趁旁人都散去时,悄声问:“昨夜的灯会,原本好好的,不想临近子夜,却是变了天,下了一场大雪,长安的天,实在变得快啊。”

  邱思邝肃着脸,双手背在背后,虽已一把年纪,跪了半日,双腿已被湿冷的雪浸透,失了知觉,却仍旧不让下人搀扶,只拄着一根拐,一步一步艰难地超前行走。

  “《周易》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万事万物,总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朝中宛若一潭池水,久不动矣。如今有人投石,即便激起千层浪,又焉知非大魏之福?”

  萧应钦听着他的话,脸上闪过笑意,可紧接着,又恢复作忧虑不已的样子,低声道:“农家有谚,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去岁中秋,乾坤朗朗,月色晴好,谁能料到今年的上元却落了雪?事情来得突然,总叫人措手不及,又如何能预料接下来的天意?”

  二人话中有话,却不便直言。

  太子逼宫谋反一事来得突然,如今已废为庶人,朝中便是没了储君。皇帝久病,接下来必要重议储君人选。

  以眼下的风向,想必有许多人会转而支持八王赵恒。

  如萧应钦之辈,便是在去岁与赵恒的共事中,对其赞赏有加。

  可是,不知为何,皇帝似乎对八王颇有成见,尤其自除夕那一日起,便总有传闻,道八王为夺太子之权,不择手段。

  也不知皇帝眼下到底有何打算。

  邱思邝沉肃的脸上也不禁闪过忧虑。

  他是苏仁方多年故交,虽不知晓皇帝与八王这对父子之间到底有过何种过往,但比旁人知晓得多一些。

  观昨夜八王从宫中离开时的情形,显而易见地与皇帝有过冲突。分明应当算立了大功一件,皇帝却唯有分毫褒奖之意,即便可用时候尚短,未曾有闲隙陟罚臧否做解释,可连派人往八王府问候一番都不曾有,着实说不过去。

  而八王的性情更是素来清冷,并无追逐权位之心。

  想来,要说服皇帝立八王为太子,并非那样顺理成章。要使八王接受太子之位,也要费一番心思。

  邱思邝顿了顿,叹息一声,抬首仰望雪后碧蓝如洗的天际,道:“天意如何?你我在朝为官,便应当事事以大局为重。”

  ……

  诏书出后数日,朝野之哗然依旧不曾平息。

  先是尚书令王玄治在家中闭门两日,于第三日上书辞官,称自己身为群相之首,又是废太子之长辈,兼有教导之责,却未尽职,实在羞愧不已,再无颜担宰相之职,故上书请辞。

  从皇帝到宰相,接连请辞,其他臣子也开始坐不住。短短七八日,竟有近二十人上书自省兼请辞。

  然而,太极宫的大门始终紧闭,一封封奏疏投入其中,仿佛石沉大海。

  无人知晓赵义显此刻的心情到底如何,唯有度日如年般地等着宫门重开的日子,也等着三司审问的结果。

  作者有话说:

  最近更新的有点少,我发誓我要在下周结束之前写完!感谢在2021-11-15 23:52:51~2021-11-16 23:4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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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赌气

  数日后, 紧闭多时的太极宫门终于得以重开,百官重回衙署,议事理政, 不敢有分毫懈怠。

  赵义显在两仪殿中单独召见尚书令王玄治。

  无人知晓二人之间到底说了什么, 只知王玄治入宫整整两个时辰,从清晨至晌午, 出来时,脸色灰败,神情萎顿, 仿佛才痛哭流涕过一阵。

  他并未回府, 而是转道去了邱思邝的宅邸,入内又是近一个时辰的工夫,近天色昏暗时方离去。

  第二日, 宫中又下圣旨,准了王玄治辞官的请求, 尚书令之位空下来, 由开府仪同三司的邱思邝暂代宰相之职。邱思邝已至花甲之年, 本就临近致仕, 此“暂代”,自然是真的“暂代”。

  其余自请辞官或降职的官员,各自有不轻不重的处置,好歹未再有大的变动。

  在三司审问废太子的结果出来之前,先行处置朝官,也算给他们留足颜面,稳住朝局了。

  又隔两日, 至元月下旬, 三司的官员日夜不休地调查、审问, 终于将上元日的逼宫谋反案理清前因后果,汇成详实文书,上达天听。

  其中所列出涉案之人,除却已受处置的,其余皆按律法,从严处罚。

  听闻,皇帝哀痛不已,一连数日不离病榻,将政务之事尽交于三省官员,每日只于傍晚时分留半个时辰令邱思邝择国中要事禀报一番。

  又闻,废太子怀悯与废太子妃崔氏携故东宫臣属在侍卫的押送下离京那日,引得长安数十万百姓聚于朱雀大街,竞相围观议论。

  一时道路壅塞,水泄不通,牛马冲撞,禽鸟鸣飞,混乱不已,金吾卫将半数轮休在家中的人通通调来值守,方勉强维持住秩序。

  废太子年近而立,即便当初皇帝龙潜时,不受先帝先后的重视,也仍旧是天潢贵胄,高高在上,从未有过这样披衣散发,戴着沉重镣铐,被数十名官吏侍卫押解着,从无数百姓面前经过的狼狈时刻。

  他仿佛受不了如此屈辱,又对自己的结果怨恨不已,满腔愤慨皆化作一声仰天长叹:天要亡我。

  逢开年便出这样震惊整个大魏的事,足令天下的百姓议论整整一年不休止。

  外头天翻地覆,楚王府中却仍旧平和静谧。

  赵恒自上元从太极宫回来后,便着人往衙署中告假,一连多日,皆不理会外面的事。

  起初那几日,皇帝的惩处未下来,他尚能躲个清净,趁闲时,带着月芙一道去慈恩寺,给她母亲杨氏上香,又到西院中祭拜他的母亲王氏。

  两人在西院里住了几日。

  每日随着寺中的僧侣们一道做早晚课,吃斋茹素,于纷乱的尘世间寻得片刻安逸平静。

  就连废太子离京的那日,两人也幽居寺中,不曾分心。

  大约是新得了王氏的遗物,赵恒对素未谋面的母亲更多了一种愧疚与依恋。清静之余,他甚至想,若母亲当初怀的不是他,而是个乖巧伶俐的女儿,是否也不会有后来的郁郁寡欢,更不会难产而亡呢。

  即使知晓这一切,都是赵义显的心胸狭窄所致,他也仍免不了这份自责。

  然而,身在局中,身不由己。

  东宫已空,皇帝年迈,急需择出新任储君,方能彻底稳住大魏根基。纵观整个赵氏皇族,堪承七庙之重者,唯有八王赵恒。

  除却观望者,有不少朝臣已闻风而动,试探起来。

  赵恒在慈恩寺不得清净,每日都会遇见好几位专程来拜访的人。幸好西院因供着王氏的莲位,除他以外,旁人不得随意进入,这才将众人抵挡在外。

  他不愿应付这些人,又待三日后,便干脆带着月芙回府,闭门谢客。

  他始终没表露过自己对此事的态度,月芙日日伴在他的身边,也从未开口过问。

  只是,有一日夜里,二人温存过后,靠在一处说话,不知怎的,就说起在凉州时,赵恒亲自挑了赠给她的那匹唤作寻日的马儿。

  因路途遥远,当初又走得急,月芙没能带上它一道回长安。如今被养在凉州的马场上,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

  这样一说,月芙便想起许多人和事。

  郑承瑜,徐夫人,刘夫人,还有小郎君宽儿。

  “现下已过年了,宽儿当算七岁了。都说小儿长得快,几日不见就变了样,如今咱们回长安已有两个月了,也不知宽儿是不是又长高了。”

  她掖着被角,趴在他的半边肩膀上,喃喃低语。

  他盯着床顶,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也没说话,只静静听着她在耳边的絮语,搁在被衾底下的手轻轻抚着她。

  直到她感到困意如海浪般阵阵袭来,逐渐阖眼入睡时,才恍惚听见一声低叹。

  “还是在凉州的时候好啊。”

  月芙困极了,再睁不开眼,心里却记住了这一声叹。

  他应当很想回到那里,继续做个无拘无束的宗室亲王。

  可世事弄人,现下再要自请离京,恐怕有些艰难了。

  二月里,天气一点点回暖,萧条了整个冬日的长安,终于开始恢复生机。

  枯黄的草木重抽嫩芽,星星点点的野花为万物染上鲜亮的色彩,好似作画的人甩了一把手中饱蘸染料的画笔。

  废黜太子的风波看似暂时得到平息,皇帝终于恢复清晨的朝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