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到底受了不小的刺激,本就不大强健的身子每况愈下,即便开了朝会,也须得隔三差五叫停一次。

  焦急不已的朝臣们再坐不下去,纷纷上奏,请立储君。

  其中,支持八王者最众。

  然而,送到皇帝面前的奏疏却都像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

  他分明看见了,也并无其他中意的人选,却偏又对一切置若罔闻。

  朝臣们一时疑惑不解,反复揣度、商讨过后,一致猜测,是上元那一日,皇帝与八王父子之间的一番争执,还未和解。

  细想来,近一个月的时间,父子两个未曾见过,自然没有缓和的机会。

  一个是才承受过长子的背叛,卧病在床的天子,一个是才立过大功,告假在家的皇子。若要缓和,实得寻个和事佬。

  思来想去,唯有暂代宰相之职的邱思邝最为合适。

  邱思邝素来敢于出头,此时担着宰相的重任,丝毫没有犹豫,当日午后,便往太极宫中单独面见赵义显。

  其时,赵义显才歇过午觉,在大监亲自服侍下饮了汤药,令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已是春日,他的身上仍旧围着冬日厚重的披风,半佝偻着背,盘腿坐在榻上,瘦削了不少的身子骨使他看起来越显虚弱。

  “邱相公,坐吧,朕身子不适,恐怕撑不住太久,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邱思邝本也不是会在皇帝面前兜圈子说场面话的人,见状一点也不含糊,略一拱手,沉声道:“臣此来,是受诸位同僚的嘱托,特来求圣上,早日定下储君人选,以稳社稷。”

  赵义显的脸色灰白,一双与废太子赵怀悯有几分相似的狭长眼眸隐隐闪现几分阴郁,与平日的温和仁厚大相径庭。邱思邝的话一点也没让他惊讶。

  他冷冷牵动嘴角,语气平淡道:“朕知道了。你们可是要劝朕,立八郎为储?”

  邱思邝并不忌讳表明自己的立场,毫不犹豫地点头:“臣以为,楚王恒品性正直,为人谦恭,行事有度,亦心怀黎民与社稷,实是担此大任之不二人选,想来诸位同僚与臣皆是这样想的。”

  赵义显听他这几句话,不知怎的,脑袋中一阵嗡嗡响动,待恢复平静后,方道:“你们这样想,有何用?八郎无心政务,不赴朝会,不理公事,任外头天翻地覆,皆只顾带着王妃闭门谢客。这天下,缺了谁都照旧会有日升月落,春秋交替。朕还没死,你们这样着急,难道要朕低声下气地将储君的位子奉到他的面前?”

  “受命于天”这几个字,如尖刺一般刺在他的心口。亲子教养的嫡长子庸庸碌碌,甚至走上歧途,成了那副样子,偏这个小的,日日说着无心权位的话,却成了众望所归。这便是天意吗?

  他这番话说到后头有些急,才说完,便捂着口咳起来,直到脸庞涨红,才停下来急喘几声。

  邱思邝连忙将方才大监留下的巾帕递上去,又斟了一杯温茶,奉至案边。皇帝的话,自不能直接反驳。但他仍旧忍不住皱了皱眉。

  身为天子,说出这样的话,好似在与儿子置气一般。也不知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在如此大事上,也要分个高下。

  分明只有八王一人了,却不肯直接下旨,反要八王先低头服软,放下面子主动求取。

  依他看,此举到底有失天子风度了。

  然而,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无非是要促成立储之事,既然皇帝这一头难走得通,便无须多费心思。

  “臣明白了。今日扰了圣上歇息,实是臣的罪过,臣这便退下。”

  说罢,在赵义显的摆手中,起身离开甘露殿,往衙署的方向行去。

  尚书省中,好几位官员正聚在一处,一见他回来,赶紧迎上去,问:“邱相公,圣上如何说?可准了相公的恳请?”

  邱思邝肃着脸摇头,在厅中坐下,沉声道:“依圣上的意思,八王根基不稳,又无心朝政,仍欠些火候,要促成此事,得先请八王出府,重归朝堂才好。”

  几位官员不由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可八王近来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说句不该说的,要见他一面,倒比见圣上还难了,这要我等如何去请?”

  邱思邝垂眼细想了片刻,轻声道:“八王恐怕也难说动。不过,八王妃这里,兴许可以想一想。”

  作者有话说:

  不得了,今天地震了各位!又长见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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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入宫

  二月中旬, 沈士槐拖了多日,总算再拖不得,带着家小离京, 赴晋州任职。

  月芙倒是亲自去送了送, 却只嘱咐身边的仆从将备下的礼送上去,又隔着十数丈的距离遥遥对望一番, 算是致意。

  送的不是什么贵重之物,皆是他们在路上能用得上的衣物、干粮等,亦有几样滋补的药材。

  两边都没说上什么话, 好似中间隔着看不见的天堑, 谁也跨不出去。

  待回到府中,她又吩咐长史,往后每季都往晋州送些滋补药材和当季衣物, 也算做女儿的尽过孝道了。

  只是,才开口, 长史却说, 赵恒怕她忘了, 已早一步吩咐过了。

  月芙怔了怔, 随即叹了一声,没再多说,只谢过长史,便自回屋了。

  这几日,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八王出世时,天生异象, 曾有高人窥破天机, 称其“受命于天”, 是天生的帝王之相,所幸恰就投身于帝王之家,要立储君,非他不可。

  流言仿佛是从市井中先流传出来的,由坊市之间行走的商贩们做买卖时,与行人先说起,传了不过几日,便传到达官贵人们的耳中。

  上元那日,废太子当着众多羽林卫侍卫的面,的确口无遮拦地提到过“受命于天”这四个字,再听到这样的传言,越发有种上天注定之感。

  不论赵恒如何想,他仿佛被生生推到众人面前。近来这样的处境,却还记得替她操心,实在令她既感动,又心酸。

  隔几日便是英王妃的五十寿辰。

  英王是今上庶出的兄长,为人敦厚,又是今上第九子赵仁初的养父,因而于今上的诸多兄弟中,尚算受重视。

  英王前几年去了,留下英王妃与赵仁初,孤儿寡母。赵仁初不上进,庸庸碌碌,无甚才能,却会斗鸡走狗,是欢场里的常客。今上看不上他这副样子,却仍看在故英王的面子上封了他做建平郡王。英王妃这个阿嫂自然也受到几分照拂。

  五十是知天命之年,论理应当大操大办。但念及元月里发生的种种变故,即便未逢国丧,英王府自也不敢太过铺张。

  为了此事,赵仁初特意入宫,请示了皇帝的意思,得可首肯,方往各府发了帖子。

  楚王府自然也收到了。

  赵恒不便亲去,就对月芙说,不想去就不去。

  可月芙又想着他在外的名声。如今的建平郡王妃是她妹妹月蓉,两家本来就近的亲缘又加上一道,身为晚辈,没有完全推了的道理。

  她与娘家疏远,已有不少人私下议论,赵恒也受了牵连。先前任别人如何说,总觉不打紧。可眼下赵恒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没道理还要因为这点小事,让不知情的人误会。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带着贺礼去一趟。老王妃的寿宴,又不大操大办,必是女眷为主,吃一餐饭便好。

  赵恒明白她的用心,并未阻止,只让长史到库房中挑了贺礼,将她一路送上马车,待车从府中驶出,才重新回屋。

  月芙坐着马车,一路来到英王府。

  虽说有意办得低调,但宗室来了大半,怎么也要上百人,加上随行车马仆从,仍是将一整条长街堵住了。

  从敞门结彩的王府大门往两边,车马相接,人声鼎沸,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幸而有王府的家仆在附近指引着,这才未各自顺利入内。

  月芙身为楚王妃,上头没了太子妃,已算大魏内外命妇中最尊贵的一个。人人都预料赵恒即将入主东宫,连带着对她也越发恭敬起来。

  王府有专门的仆役,早早就等在街头,还未等他们汇入前方的车流,便已殷勤地赶上前引着他们绕开人群车流,先一步进王府。

  大门外有专事迎客的仆妇,笑吟吟引着月芙进去,没走几步,英王妃便亲自带着儿媳月蓉迎出来,对着她一叠声道谢。

  因着姊妹两个先前的隔阂,月蓉不愿显出太热络的样子,可在英王妃警告式的目光里,不得不僵着脸上前问候。

  在众人悄然打量的目光里,月芙自不会让妹妹下不来台,遂笑着点头致意。

  待进了摆宴的庭中,又有许多已到的夫人们上前来向她问候。

  这些人中,不乏在她还未嫁给赵恒时,对她冷嘲热讽的,又或者在她已嫁给赵恒后,对她的出身和上一段婚姻指指点点的。

  如今形势大变,地位转换,她们一个个精明得很,惯会见风使舵,哪里还敢露出一点异样的神色?对着她时,言笑晏晏,不知情的,只以为她才是今日的寿星。

  就连一直心有不甘的赵夫人都不得不放下脸面,陪着笑到她面前问候。

  “想不到八王妃殿下也过来了,看来今日有的热闹了。”

  赵夫人一面搭话,一面讪笑着观察月芙的神色。如此低声下气的模样,哪还有当初的凌人盛气?

  她如今与咸宜公主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当初求着让儿子娶公主,便是看着公主得皇帝与太子的青睐,地位超然。如今太子被废,多少牵连到咸宜公主的身上,想是将来没什么盼头了。

  今日的寿宴,公主也只称病,让人送了丰厚的贺礼过来,算是应付了事。

  人人都说,下一任太子定是八王赵恒,加之圣躬抱恙,一旦入主东宫,兴许很快便会登上大位。

  到时,梁国公府只会更加尴尬。

  赵夫人再是心气高,也不得不低下头来,向这位曾经的在自己的百般挑剔中艰难求生的前儿媳小心赔笑。

  月芙不是得势便猖狂的小人,但面对赵夫人,也绝没有既往不咎、一笔勾销的宽广胸怀。面对赵夫人的讨好,她只做没有察觉一般,疏淡地道了句:“夫人说笑,人贵自知,今日的寿星是英王妃殿下,我不过是个陪衬之人,可不敢喧宾夺主。”

  这一番话,一语双关,将赵夫人说得面上无光,讪讪的不敢再答话,只好眼睁睁看着月芙转身跟着英王妃等人去了前头的座上。

  身边好几个看热闹的夫人见状,不禁各自对视,飞快地掩饰住眼底浮起的嘲意。

  赵夫人这样,虽出身宗室,可血缘上已经疏远,便该安分度日,谁也不得罪,由着子孙们各展本事。若子孙们有一两个扶得上墙的,往后自不用愁。偏偏赵夫人不甘当个普通的宗室夫人,总想要做那人上人,汲汲营营这么久,反倒成了旁人眼里的笑话。

  一场寿宴,来的人不少,给足了英王府的面子,英王妃自觉满意,从头至尾皆笑得合不拢嘴。

  月芙本不打算久留,略用过餐食,又亲自给英王妃敬过酒后,便提前告罪离席。

  英王妃不敢强留,连忙跟着起身,亲自将人送至庭外。

  她是长辈,月芙不敢劳动,遂停下脚步,笑着冲她行了个礼,道:“伯母是长辈,又是今日的寿星,快不必送我,否则,我要羞愧难当了。”

  英王妃喝多了酒,红光满面,双手将她扶起来,也不过分客气:“我知道了,就送到这儿,看着你上马车再回去,这样可好?”

  正说着,下人已将马车驾至阶下,掀开车帘,取下杌子。

  月芙在素秋的搀扶下登上马车,掀着车帘又与英王妃等人道别,直到驶出王府,上了来时的街道方罢。

  来时拥挤不堪的街道,此刻倒是空了不少,莫名显出几分繁华暂休的落寞滋味。

  “娘子,咱们回去还得要两刻的时候,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这是初春时节,天气晴好,容易犯困,素秋想着月芙方才喝了两杯酒,便问了一句。

  月芙的确被马车的摇晃搅得犯困,正要掀开马车上备的薄毯,却忽然感到马车行进的速度放缓,直至完全停下。

  车夫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娘子,咱们的去路被人拦住了,奴看,那好像是邱大相公。”

  月芙先是愣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由着素秋掀开车帘。

  前方不到十丈的地方,邱思邝方从马上下来,迈着稳健的步子朝这边行近。在他的身后,还有二十余名身穿胡服,脚蹬皮靴的壮汉,瞧装束,竟是羽林卫的侍卫们。

  “王妃殿下,”邱思邝在马车边站定,略一拱手,沉声道,“眼下可是要回王府?”

  月芙点头答:“正是,才给英王妃祝完寿,正要回府,却不想遇见邱大相公。”她说着,目光往他身后的羽林卫侍卫瞥去,“邱大相公特意候在此处,可是有话要交代?”

  邱思邝见她半点没有诧异的样子,显然早料到会有人趁着她今日出府的工夫打别的主义,面上不禁闪过笑意。

  大约性格使然,他虽是苏仁方生前多年的挚友,与其年岁相当,却没有那样和善慈祥的模样,就连笑起来,也有一种严肃深沉之气。

  “交代自称不上,臣不过替圣上办事,请王妃殿下入太极宫一趟,拜见圣上罢了。”

  月芙到这时才微微皱眉。

  不必问,她也能猜到,皇帝趁这时召见她,必然与赵恒有关。

  有邱思邝亲自来请,她倒不担心会出什么事。只是她本以为他此来,只是想让她回去说服赵恒,却不想其中还隔着皇帝。

  天子召见,自不能耽误。

  她派一名随行的仆从回府知会赵恒一声,随即从容地命车夫跟着邱思邝往太极宫的方向行去。

  十个月余,再入太极宫,她的心境又有了几分变化。

  巍巍宫墙中,广阔的天地被一道又一道门分割开,在大好的初春时光里显得压抑而沉闷。

  里面住的是赵恒的血缘至亲,也是无情伤害过他的人。不知怎的,被内侍引往甘露殿的路上,月芙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不服的情绪,好似想替赵恒道一句不公。

  这样想着,行到甘露殿外时,她的脊背忍不住挺直。

  守在殿外的人进去通禀后,很快将她引入殿中。

  这座帝王起居室之殿,月芙只在嫁给赵恒后入宫拜见长辈时,来过一次。

  时隔大半年,原本敞亮通透的大殿被层层帷幔遮蔽,空气中萦绕着浓烈的药味,显得沉闷不已,当初还显得和气温厚的皇帝赵义显,此刻也像变了个人似的,瘦脱了相,已是冬日,仍裹着厚重的冬衣,仿佛一个脆弱却固执的老者。

  不过,到底当了多年的天子,即便虚弱不堪,依旧有种难以忽视的威仪。

  月芙敛下眼眸,一丝不苟地行礼,既未显出半分不敬,亦不奴颜谄媚、畏首畏尾。

  “不知陛下召见,有何吩咐?”

  赵义显坐在榻上,冷冷地俯视着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沉声命令:“去,到廊檐下跪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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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骑虎

  天边的日头虽足, 可到底才初春,风中透着料峭的寒。

  甘露殿外,廊檐下的地面光洁平整, 月芙走得稳稳当当, 在光影投下的界线边挺着上半身,端正跪好。

  殿中还烧着地龙, 隔着衣物初触地面时,尚能感到若有似无的暖意。可不过片刻,那阵暖意就渐渐散了, 只剩下冷硬的触感。

  冷意顺着膝下层叠的布料透进来, 一点点侵入皮肉,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她跪在日头底下, 身上却一点点发寒。

  甘露殿的门敞着,赵义显坐在榻上, 三面被围屏围着, 一重重阴影打下来, 恰遮住他上半张脸, 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唯有下半张脸上,虚白干燥的唇瓣紧紧抿着,两边耷拉下来,透着森严的气息。

  “你可知,朕为何要罚你?”

  虚弱却威严的声音从殿门中传来,明明离得很近, 却好似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

  不用他说, 月芙也自觉能猜到。左不过是皇帝不愿主动理会赵恒, 便借着她这个儿媳来敲打一番罢了。

  “陛下是天子,是万民之主,便是没有道理,也要罚便罚,儿媳不敢擅揣圣意。”

  面对天子的责罚,她没有不紧张惧怕的道理。但因心底的那份不平,又让她涨了几分气势,皇帝既这样说,她就偏不问。

  果然,赵义显被她堵住下文,本就耷拉的唇角越发向下撇,呼吸也跟着沉了些,顿了片刻,才冷笑一声,道:“朕从前只以为你温顺柔善,是个没脾气的性子,今日看,原来也伶牙俐齿。也是朕疏忽了,若只是个庸碌无能之辈,如你父亲一般,又哪里能入八郎的眼?”

  他一气说了好几句话,喘得有些厉害,缓了两口气,才哼一声,继续道:“你说得不错,朕是天子,是天下之主,什么天意?朕的心意,便是天意!”

  看来,是外面的那些关于“受命于天”、“天生异象”的传言已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说起来,这实在是件荒唐的事。

  历来伴着奇谈异闻出世的,多是名垂青史的皇帝,他们都有改朝换代、开疆拓土的功劳,又或是中兴之主。而那些奇谈异闻,也多于他们践祚之后,方得流传。

  如今,不过是太子被废,太极宫的御座还未易主,外头却都说他的儿子才是天注定的英主。

  若这一位皇帝本也是功勋卓著,彪炳千秋的明君,兴许不会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可他偏偏又是个生性软弱的君主,能安然登上皇位,也是靠着先人积累的基业。

  他本就心有芥蒂,听到这样的话,只会更加恼怒。

  是不是储君,他这个天子才说了算,任朝臣们如何上奏提议,终归要过他这一关。

  他的皇位,是历经千辛万苦,挣扎沉浮数十年,才险险从先帝手中继承而来的,他的儿子,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

  世间无数人苦求却难以企及的权力和地位,总要历一番心血,才能得到,没人能例外。

  身为皇帝,兴许不算什么,可身为父亲,有这样阴暗的念头,着实令人不屑。

  寻常朝臣不知内情,月芙心里清清楚楚,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陛下说得是,儿媳亦要真心谢过陛下,当初肯允儿媳这样出身与际遇的女子嫁给殿下。”

  赵义显知道她话里有话,因喘气而涨红的脸又泛起青,却没再与她说什么,也不知是不是身份有别,不愿再与她计较。

  又是半柱香的时辰过去,邱思邝站在甘露门外,远远地望着殿外的情形,肃穆的脸上隐隐浮现出无奈与感慨之色。

  天家的家事,他不好直接插手,只得从旁入手。

  这时,守在城楼上的侍卫匆匆奔来,指指身后,道:“邱相公,八王来了,正着人入内,要求见圣上呢。”

  邱思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赵恒正步履匆匆地往这边来。

  大约是得了消息,出门太急,来不及好好更衣,他身上还穿着平日外出时的圆领袍。所幸,也并非以君臣之间的礼数求见,不算失仪。

  经过甘露门时,他只略停了停,冲邱思邝一拱手,便又要继续前行,并无停下与之寒暄的意思。

  “殿下。”是邱思邝先出声唤住他,“如此步履匆匆,可是为八王妃而来?”

  甘露门至甘露殿这一路,并无曲折障碍,立在此处,已能看见殿门外的长廊上那道跪得笔直的身影。

  巍峨的殿宇,明亮的春光,她一人孤单地跪着,看得人怜惜不已。

  “是,事因我而起,没道理我一人留在家中,却令内子受累。”赵恒此刻的脸色十分难看,半点没有要掩饰自己怒火的意思。

  邱思邝长叹一声,趁着方才那名侍卫已去了甘露殿,眼下身边再没有其他人,便冲他轻声道:“莫说是王妃,便是殿下你,也不该受这样的冷遇。可是,臣不得不直言,殿下若甘心一辈子远离庙堂,便要一辈子受人摆布。可如今,外头已流言纷纷,将来不论圣上将这大好的江山交给何人,恐怕都不会容许殿下置身事外。”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

  赵恒知道邱思邝的意思,望向甘露殿的目光有一瞬间惶惑。

  “邱相公,”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倏尔锐利起来,“所谓的流言蜚语,恐怕是您的手笔吧?”

  流言迟早会传出去,但若不是有人有意为之,光凭羽林卫那些侍卫,不会先在民间流传起来。

  邱思邝没有否认,只说:“臣已年过花甲,恐怕没多少年月了,须得趁着现下的机会,为大魏多做些事。殿下是在苏将军的教养下长大的,想来心中也是装着百姓的。”

  赵恒在他饱含深意的话语中沉默下来,面无表情地转头望向跪在甘露殿前的月芙,继续快步朝前走去。

  甘露殿中已得了消息,中御大监从殿中迎出来,冲赵恒躬身行个礼,道:“殿下来了,圣上请您进去呢。”

  赵恒肃着脸站在月芙身边,脚步却没动。

  月芙见到他来,虽知他一向沉稳,却仍担心他因怒意而冲撞了皇帝,不由悄悄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殿下,进去吧。”

  这时候,实不宜再惹怒皇帝,生出事端了。

  赵恒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紧握成拳,到底压住心底无数烦躁的情绪,在月芙的身边一道跪下,冲殿中的赵义显行礼。

  “不知陛下召见内子到底所为何事,若是因儿之故,又何必牵累旁人?只管罚儿便好。”

  殿中静了静,随即便传来一阵咳嗽声,待咳嗽声平息下去,方才有隐含怒意的话音:“她御前失仪,出言顶撞了朕,难道朕连责罚的权力也没有?你,朕如今可不敢动了,外面上至朝臣,下至百姓,可都将你视作天定的英主了。”

  “陛下是大魏天子,坐拥天下,何必做这等捕风捉影之事?传出去要叫人笑话。”赵恒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地面,冷冷道,“内子既顶撞了陛下,的确该受罚。儿身为丈夫,应当与妇同进退,愿与她一道受罚。”

  他说着,直起身,倔强地抿紧薄唇,似乎要与月芙一道跪着不起来。

  这时的他,终于感受到一丝与先前的悲凉、愤懑和失望不同的情绪。

  那是一种带着不甘和无力的委屈。得知真相后,至今月余,他第一次感受到被父权和君权压迫之下的无能为力。

  他自己一个人不打紧,可他的身后,还有妻子,那是他说过要护住一辈子的人。

  赵义显被他气得又是一阵猛咳,听得月芙在外心惊肉跳,生怕他一口气堵住,昏厥过去。

  “罚不得,罚不得,朕管不了你了,都滚出去吧!”

  一只茶杯从里头丢出来,却因丢的力气太小,只堪堪越过门槛便砸落在地,碎成好几瓣。

  “谢陛下宽容。”

  赵恒忍着满心不屈,拉着月芙的手,从地上站起来。

  月芙身子弱,又比他多跪了一炷香多的时间,虽还将上半身挺得笔直,可下半截却已麻木不堪,不动时尚感觉不到太多不适,待稍一挪动,便有一股钻心的痛,从两边的膝盖向上蔓延过来。

  她的身子晃了晃,不禁轻轻“啊”一声,咬着牙忍耐痛楚。

  赵恒见状弯下腰,双手拢住她两边的胳膊,用力将她扶起来。

  “还能走吗?”他搂住她的肩膀,让她能靠在自己身侧借力,哑声在她耳边询问。

  月芙咬着唇,一手悄悄掐一把衣裙的侧边,点头道:“没事,走慢些就好。”

  赵恒没说话,只稳稳托着她的胳膊,耐心带着她一步一步朝外挪去。

  两人的身影靠得近,从背后看去,仿佛一对互相搀扶着蹒跚离去的患难夫妻。

  一直到出了宫门,登上马车,月芙始终努力绷紧的脸才终于皱起来,也不敢跪坐着,只伸直双腿,扶着车壁,小声抽气。

  赵恒没有骑马,闷头跟她上车,待车帘盖严实后,轻轻捧住她的双腿,小心翼翼给她脱下靴子,掀开层层衣料,仔细查看她的双膝。

  白皙娇嫩的肌肤上,赫然浮现出两处椭圆的红晕,因是新留的痕迹,颜色还不算太深,只是看在他的眼里,依然触目惊心。

  “对不起,”不知怎的,他感到喉咙间像被哽住了一般,带着一种艰难的呜鸣,“受了我的牵累。”

  月芙鼻尖一酸,连忙捧着他的脸亲两下,摇头道:“郎君别这么说,夫妻本就是一体,哪还有什么牵累不牵累的?”

  待回到府中,赵恒立刻让人找了跌打药来,亲自坐在榻上替月芙抹药。

  “还疼吗?”

  月芙摇摇头:“才动起来的时候,疼,这会儿倒是好了,郎君别替我担心。”

  赵恒没再出声,眼里却盛满心疼和愧疚。待上完药,吹干些,又帮她将裤脚衣裙放下来。

  “有一句话,我一直没问过,今日却得问一问:郎君日后是如何打算的?”月芙想着先前的事,只觉时间过去多日,应当先问明了才好。

  赵恒叹了口气,道:“若问我一个人,我自是想抛下这里的一切,再也不必面对这样的家人。可是,终归只是心中想想罢了。阿芙,可是邱相公让你回来劝我,要向圣上俯首认错的?”

  月芙笑了笑,摇头道:“没有。邱相公并未与我说什么。不过,我想他的确有这个意思。郎君,不管旁人想的是什么,我都不在乎。我今日问你,只是关心你罢了,没有别的意思。郎君若要回凉州,哪怕从此没有王侯贵戚的身份,我也不在意,定二话不说便跟着郎君走。郎君若要留下,照着邱相公他们的期望匡扶社稷朝纲,我也不会有一句二话。郎君只管放心,不论去哪里,不论做什么,阿芙总会在你身边的。”

  赵恒望着她温柔如水的眼眸,心里止不住地一阵阵发软。

  不知怎的,先前在太极宫中的情形又一次在脑海里重现,邱思邝的那几句话,也从耳边闪过。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眼下的形势?只是总不肯正视罢了。

  他的那几位庶出兄弟,除却已过继出去的赵仁初外,有几个也曾有过争储之心,只是都先后被废太子用各种手段打击过,犯下大错,从此再难在朝堂中立足。

  这些年过去,他们也各自领着不同的职务,却都没能做出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绩来,谁也无法服众。此番东宫储位空出来,他们若有心角逐,恐怕又要引起好几年的动荡。

  而现在,邱思邝将那所谓的“受命于天”的传闻透露出去,已然将他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

  皇帝因此对他越发不满,其余兄弟则不得不忌惮他的存在,就如当初的废太子一般。只要最后胜利的不是他,他便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皇帝要他乖乖低头认错,“承认”自己的确在图谋东宫的地位,邱思邝等臣子们则要他顺着皇帝的心意,以保政局稳固。

  而他,他既想护着阿芙,带她远远避开世间的纷乱是非,又打心底里希望朝纲肃正清明,百姓安逸富足。

  心里的那一架天平,似乎正无声地往某一边倾斜。

  先前那一个多月的闭门不出,也不过是最后下定决心前的彷徨与自我排解罢了。今日在太极宫中,看着自己的妻子不得不对那御座上的人卑躬屈膝、俯首帖耳时,他便感到头顶犹如被劈下一道惊雷,一下将他惊醒。

  骑虎难下,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阿芙,过两日,咱们回一趟凉州看看吧。”沉默良久后,他搂着她轻声说。

  这一去,当是告别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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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想通

  二月末, 草长莺飞,春意渐浓,笼罩了长安一整个冬日的萧肃之气终于彻底散去, 万物滋润, 生机勃发。

  赵恒向朝廷递了一道奏疏,自请卸去河西节度使兼凉州都督的官职, 同时又请求准其前往凉州,与新一任节度使交接公务。

  只是如此,赵义显自然不会应允, 朝臣们等着拥立他为储君, 也不敢放他离开。

  递上奏疏的第二日,他便换上朝服,独自一人跪在太极宫宫门外, 低眉俯首,称自己有负于天子的信任, 竟任凭外头流言四起, 颠倒实情, 惶恐于“受命于天”这四个字, 实在愧不敢当,不敢再留在朝中,请圣上成全他的一片心意。

  宫门之外,便是宽阔笔直、热闹非凡的朱雀大街,出入衙署的官员、从街道经过的百姓,来来往往之间,纷纷驻足, 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议论不绝。

  身前是太极宫, 身后则是整个长安城,明亮的天光将此时此刻的情形照得分毫毕现,没有半点可躲藏隐瞒的地方。

  旁人不知内情,不知天家父子之间生来便有的矛盾与纠葛。他们只看得见,现下是八王跪在宫门之外,向宫城中的皇帝叩首求饶。

  赵恒只是肃着脸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冲宫门的方向高呼自己那一番告罪之言。

  他的骄傲与自尊,到底还是被掰开了,揉碎了,丢到地上。

  这里的动静,很快被守卫宫门的羽林卫看在眼里,迅速入甘露殿,一五一十禀报给赵义显。

  到底还是低头了。

  虽不是赵义显预料中的彻底俯首低头,再私下求他赐予权位,可如现下这般,当着所有人的面,跪在太极宫的宫门外,已然是折了以往的骄傲自矜,便是心中的气性未解,也没法再僵下去了。

  赵义显僵着身子,半躺在榻上怒睁着眼瞪向屋外的天际,好一会儿,才大口吐出胸中郁结多日,甚至是多年的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