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隐谦虚:“我还远远比不上柯屿。”

  “那是,他跟了商陆,越来越像神仙,不像我们凡夫俗子,还要拍点小情小爱。”

  应隐笑了一声:“我相信两位老师的剧本。”

  长长的茶台上,早已叠了一沓纸张,正是沈聆带过来的剧本。

  “只是初稿,你先看。”

  揭开封页,入目便是人物小传,开篇一行字写着:

  「尹雪青是一个妓女,在她三十五岁这一年,她同时拥有了一百万和一张晚期诊断通知书。」

  应隐花了两个小时看剧本。

  在这两个小时中,只有庄缇文和栗山、沈聆聊天。庄缇文偶尔还会瞥一瞥应隐,确认她的状态,但栗山和沈聆却是一眼未望她。

  他们好像很了解她,很懂得她,虽然在此之前彼此一次都未深聊过。

  庄缇文不知道,这是她素未谋面的、独属于光影的,电影人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早就神交已久。

  两个小时,窗外头的瓦蓝渐渐成了一种暗沉的橘,最终在暮色下变为深蓝的黑。

  移门推拉了几次,应隐不知道。闻到糖渍青梅的香味,还以为到了雪天里。

  炸天妇罗上了又下,冷餐定食盒从满至空,茶汤一泡接一泡。

  翻过最后一页,两行对话落在应隐心里。

  「你还没有告诉我,雪怎么会是青的。」

  「雪化了,你看见草,就是青的。」

  应隐缓慢地将双手捂住双眼,双肩颤抖,不知道是在叹息,还是在压抑着什么。

  庄缇文想关怀,被栗山一个眼神按捺下。他在教她,稍安勿躁。

  应隐过了五分钟才缓过神来,将剧本还给沈聆,又伸手很自然地抹了下眼泪:“两位老师,这部片,在国内过不了审的。”

  栗山失笑一声:“不错,你一针见血。”

  “戛纳新规,没有在国内取得放映许可的片子,不能参加展映。国内新规,没有拿到两证的片子,也不能出征海外。所以绕过审查直取海外的路,早就已经行不通了。”

  一部电影的成功上映,需要经过影片立项、内容审查和技术审查三步。

  在申报立项时,摄制方要向有关单位提交基本的剧情梗概和其他基础材料,总局会根据《电影管理条例》给出立项与否的批复,以及修改意见。这是每个电影人都很清楚的一点。

  新规后,内地电影需要同时拿到开头龙标和纸质的公映许可证后,才可以出征海外。

  栗山颔首,承认道:“确实,我可以说,这部片,从立项上就注定困难重重。”

  他说得含蓄了,以当中的人物身份、感情尺度来说,基本难以立项。

  难怪以栗山的名望和地位,他只能给出屈屈百万片酬,难怪麦安言不愿意给她排出档期。

  而众所周知,栗山拍片是“核舟记”,精益求精,不介意花一年时间磨到极致。他上一部爱情电影,还是二十年前,为了让男女主入戏,让他们在一起相处了整二十四小时。

  不多,也不少,正正好好二十四小时,每分每秒在一起,一分一秒也不少。出来时,男女主演望向对方的眼神如酽到浓的茶。

  那对主角后来在一起了,再后来又分手了,随着这部电影成为影史记忆。

  “栗老师,您这部片子的出品方……”应隐问出第二个关键问题。

  “暂时还没有。”栗山点点头:“很难,你知道我们的市场只逐利,我们有很多钱,但这些钱只能用来赚钱,而不是分一点给艺术追求。所以我说商陆和柯屿是当神仙,因为他们有钱,可以保全那些信念。”

  他老神在在,垂眸浇着冷掉的茶汤:“古稀之年,为了最后一个想拍的故事,我也得求爷爷告奶奶。”

  席间静默了许久,应隐注视他,发现他确实看着比前两年老了。

  当初《花心公敌》征战戛纳,何等风光,后来《再见,安吉拉》折下金棕榈桂冠,栗山正是那一年的评委之一。

  那是属于所有华语电影人的荣耀时刻,他还意气风发,对媒体话筒说,光影世界,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要拍到八十八岁。

  “应隐,我不勉强,你好好考虑。从最开始,这部片的主角我就已经认定了是你,但缘分是你情我愿,双方共选。你要拒绝,我也不会怪你。”

  他最后说:“你是天生的体验派,这个故事非你莫属,我的心理医生也随时等候在侧。”

第54章

  大陆籍导演直接绕过内地审查,放弃内地片场,直奔海外——这种事不是没有,但大部分导演和演员的下场都不怎么好。

  明面上,当然不会有什么难处,也许主创团队会在海外频频得奖风光无限凯旋归来,但后续项目要想在内地立得稳、吃得开,就有些难度了。

  一些无形的壁垒将降下,它们透明而坚硬,让你左支右绌、无法对抗、亦无法呐喊。

  栗山愿意在艺术人生的末尾碰一碰这样的题材和尺度,一是仗了自己的地位和半生积累,想要硬碰硬,大不了硬着陆,二是都到了尽头边儿上了,还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呢?

  “十一二年前,你还能跟着《漂花》一起到海外,十一二年后,差不多尺度的电影连立项都吃不准。”栗山掂起青瓷公道杯,脸上笑容未减:“可见诸事要趁早,想做就要做。”

  《漂花》拍摄那年,应隐刚满十七岁,扮演一个女高中生。有一次放学,她去同学家里借作业,遇见他做雕塑匠人的养父。同学暗恋她,由这次开始,常邀请她来家里写作业、对答案、讲习互助。

  他却不知道,在他家砌着柴窑的小房子中,他的女同学和他盛年但寡言的养父,已由对视到触碰,由触碰至拥吻。

  膛灶火红地烧,他们沉默而汗津津,白棉布校服上沾满红泥灰。

  这是部复杂而充满尺度的片子,小山村乡民无意识的凝视与恶,跨越年龄的背德之恋,纯洁与引诱,家乡的抱残守缺与外面大千世界的喧哗热闹。

  “这里的池塘圆圆方方,外面的河流错综复杂。”

  她不想去,他要她去。

  那花终究顺着清澈河流漂向大山外,远离了她的柴窑。

  这部片里,爱情,道德,善恶,引诱,都显得那么模糊,难以界定。他们台词很少,只有柴窑的火光和纠缠清晰深刻,于是人们不知道他究竟爱不爱她,只知道她走后,他亲手雕刻的红泥花一朵一朵在河流上沉底。

  应隐拍了这部片,成为许多文艺片导演的缪斯,但她后来再没接过同尺度的。她辗转喜剧片、动作片、市井片,少拍尺度戏、裸露戏,花了五年时间,才把“肉欲”两字从她的标签中摘除。

  再接尺度戏,是后来与沈籍的那部《凄美地》。

  大上海是黎美坚回不去的黄粱梦,小港岛是黎美坚最后坠落的凄美地,她在这里被心爱的军官亲手杀死,子弹在她胸口开出一朵血玫瑰。

  沈籍出不了戏,应隐能理解,死人一了百了,活人苦痛绵长。

  “既然在内地连立项都成问题,那么,”应隐沉默很久后问,“您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正在接洽香港和台湾的出品方和国际发行代理,不过坦白讲,进度不算顺利。”栗山坦诚道。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想指定男女主角。你知道的,三番以外,我可以妥协,但男女主,我只选自己所想。”

  栗山是国际名导,欧洲三大电影节的座上宾,商业表现、奖项和口碑没有短板,能演他的主角,是平地飞升。

  现如今他难得为一部艺术片求爷爷告奶奶,资本闻着腥味儿,不顺手拿捏一翻,听着都不像姓“资”的。

  应隐笑了下:“都知道您拍片爱超支,这片子眼看着很难赚钱,要投资确实需要点魄力。”

  她说着话,余光似笑非笑地瞥向庄缇文。

  栗山不察,淡然答道:“所以如果今天把你敲定了,我才好继续谈接下来的东西。有你来演,在他们眼里也算是个保障,也省得他们蠢蠢欲动。”

  “不试镜了?”应隐莞尔一笑:“您上次说年前试镜的。”

  “我确实还邀请了几位女演员,不过你始终是第一人选,你答应,余下的试镜工作也就省了。”栗山悠然地跟她打着太极。

  应隐若有所思,轻轻颔首,须臾,眼波和话锋都随之一转:“那么之前那部主旋律片……”

  “怎么?”

  “我想知道开机时间和排期。”

  栗山抬眸瞥她一眼,斟茶的动作也是一顿:“你要跟我谈什么条件,可以直说。”

  “我想要那个女革命者的角色。”

  “我说了,你演,对观众的说服成本太高。”

  “难道还比不过阮曳在银幕上五官乱飞?”

  话一出,余下的人都是轻轻一笑。

  栗山对他们闹上热搜的事也有所耳闻,但不甚关心,此刻略笑了一笑,岔道:“你们也算同门,矛盾这么深?”

  “哪里,我是对事不对人,实话实说。”

  应隐一股子轻描淡写的正经:“她年轻,既然演古偶鲜灵,就该珍惜时间多演,也算造福观众。电影镜头有电影镜头的苛刻,电视里一分的呆,到银幕上就是十分。这么重要的大制作,这么好的班底,不就该尽善尽美?”

  栗山哼笑一声,不置可否:“继续。”

  “何况她跟宋时璋的关系,全国人民也都知道了。宋时璋是重要出品方,您和导演要看他的面子,大家都明白,但一个重要的革命者角色,让一个花边绯闻闹上热搜的女演员来演,多少有点可惜,我想这一点,上面应该也有意见。”

  应隐唇角噙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她此刻面部神情柔和,让栗山以为那转瞬即逝的野心是他的错觉。

  娱记什么时候会蹲拍到阮曳宋时璋,并不在应隐的掌控范围内,但既然在卡司官宣前拍到了,那她不顺手利用,都对不起这天时人和。

  对面默不作声的沈聆,此刻目光流露出诧异。

  她很敏锐。

  这片子卡司原定上周官宣,因为阮曳的热搜而暂时搁置。对于她是否适合演这一角色,主创们和出品方们正在研判,宋时璋倒像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要跟谁争一口气似的,咬死了非她不可。

  “你的花边也不少。”栗山推道。

  “但事实证明,我跟宋时璋的绯闻都是假的,他们才是真的。”应隐轻松一笑。

  栗山尚在思考,茶室内安静片刻,应隐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收敛了锋芒,变了气质。

  “栗老师,您不公平。”

  她轻声,恰到好处的些微埋怨。

  栗山有些不解,也有些猝不及防。

  漂亮女人埋怨起人来,总是招人怜惜的。

  他一笑:“我怎么不公平?”

  “这部片风险有多大,您一清二楚。您尚且知道给自己找一部主旋律当保障,却不许我找个牢靠的保险。”

  “这两部片的制作周期……”栗山原本想反驳,话至中途却断了。

  她也没说错。虽然两部片子的制作周期、上映周期是完全错开的,但正因如此,才能当一当示好的橄榄枝。

  “你想要的这个角色,戏份压缩在一起,预计要拍一周半。开机一月份。”他云淡风轻起来,公事公办,“你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应隐深吸一口气,笃定地说:“让我来。”

  成了。

  “那么这部《雪融化是青》……”

  “一百万片酬两部,我买一赠一。”她破釜沉舟,掷地有声。

  栗山一怔,目光愉悦兼而玩味:“这么讲来,你明年可是要喝西北风了。”

  “哪里。”应隐莞尔一笑:“主业不赚副业赚,东边不亮,西边亮。”

  作为副业、西边、帮她填补亏空的,商邵已经在海边庄园等了她两小时。

  他在七点结束了公务,婉拒了一场晚餐和一场沙龙邀约,于七点四十五分抵家,……发现并没有人在等他。

  算了,还是有的。商明宝一米六几的个子,跟屁虫一样,要无视也很难。

  商明宝跟他一起用晚,喋喋不休了半刻钟,直到商邵放下筷子,叫她一声babe:“要么闭嘴,要么出去。”

  商明宝抿一抿筷子尖,眼睛斜他:“我有一个解约消息,你要听吗?五百万。”

  她现在学会了坐地起价,因为那一罐水果硬糖般的宝石实在刷新了她的三观。

  想她为了五百万欠款撒娇撒痴,买一双几十万的鞋子还得找尽良辰吉日当借口,没想到她大哥为哄女明星笑一笑,几千万的弹珠眼也不眨。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我知道她今天解约。”商邵淡定地说。

  见他不上钩,明宝摇头晃脑不慌不忙:“那我还有一个小道消息,你一定得听。”

  “什么?”

  “一千万。”

  商邵懒得理她,垂眸叹茶,“出去。”

  “八百万。”

  商邵波澜不惊,只顾喝他的茶。

  “五百万。”商明宝咬牙,气势委顿下来:“不能再少了……”

  “八十万。”

  “……”

  商邵这时候才抬眼看她。

  他一手执碟,一手掂杯耳,勾起一侧唇笑了笑,搭着腿的姿态优雅,一股子怡然从容。

  “消息过时了,就不值钱了。一分钟,你考虑好。”

  商明宝一锤桌子霍然起身:“你!”

  商邵略颔首,表示悉听尊便。

  明宝好姑娘,能屈能伸,苍蝇小肉也是赚……

  “成交。”她嘴巴一瘪,骂道:“臭混蛋。”

  康叔在一旁听了全场,忍着笑将八十万从账户上转了出去。

  “说吧。”商邵两指点点桌沿,白色衬衣袖口下露出一小截腕骨,蓝宝石手表镜面折射冷光,的确一副难伺候的资本家本色。

  “有一部爱情片正在接洽应隐姐,你完咯,要送老婆进组跟别人谈恋爱咯。”商明宝幸灾乐祸。

  “别乱叫。”商邵瞥她,提醒她的语气散漫。

  “嘁。”明宝嘟囔一声,但也不太敢造次:“消息保真哦,我的眼线无孔不入,这个导演很厉害。”

  “那对她来说是好事。”商邵八风不动,垂眸执壶,给自己添一杯茶。

  拍一部爱情片而已,babe会认为这种事能让他方寸大乱,果然是细路妹。

  “huh。”明宝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单音节,睨他:“我说厉害,不是指他成绩厉害,而是他调教演员的方式厉害。他的上一部爱情电影,还是二三十年前。为了让男女主入戏,他把他们关在一个房间里,让他们孤男寡女独处二十四小时。”

  商邵:“……”

  “而且他对自己作品要求十分严格,一场吻戏,如果氛围不对,他可以NG二十次,大哥哥,你知道Ng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反复亲,反复亲,反复亲,亲二十次。”

  商邵:“……”

  “当然啦,因为他是很厉害的导演,所以拍的片子,跟那些爱情轻喜剧也不同,也许尺度会很大,浓度会很高,到时候上映,全世界都会磕他们哦。”

  商明宝挑一挑眉:“这些cp粉经久不衰,二十年后,还会为他们意难平,在他们心里,那个男演员才是应隐姐真正爱的人,而她身边站着的,不过是不够爱的将就。”

  她说完,商邵面无表情。

  瓷壶在大理石桌面落下轻轻一声磕。他动作明明慢条斯理,但莫名让人紧张。

  商明宝到底是亲妹妹,有恃无恐。忍着笑,眉飞色舞抿一抿唇。

  哼,让你从一千万砍到八十万。臭资本家,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杀人诛心、见血封喉。

  她杀完人诛完心,才假惺惺地安抚:“可是这些事,都跟大哥哥你没有关系啦,因为你也就是玩玩女明星,又不打算走很远的。”

  商邵却没理会她着一层。

  他高大的身躯陷在扶手沙发中,沉默着,手指停在淡蓝青花的壶柄上,若有所思地、缓慢地摩挲着柄尖的雕花鎏金。

  “你刚刚说的那两个男女主角……”

  过了好半天,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

  “他们拍完电影就在一起啦,不过后来又分了,二三十年过去了,还是很多人心目中最般配彼此的那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商明宝这一句话倒是语速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弱。

  忽然之间,在沉重迫人的气场中,她不再敢看商邵的眼睛。

  商邵却什么也没多说,只是从沙发上起身,抬腕看了一眼表:“快十点了。”

  康叔跟上去:“是不是休息?”

  “她今晚上要过来的,是不是路上耽搁了?”商邵伸出手:“手机。”

  康叔脸上明显划过意外。

  “怎么?”

  “她已经在家里了,我看俊仪发的朋友圈,好像在钻研剧本。”

  商邵一怔,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

  “我看看。”

  康叔点出程俊仪的朋友圈。照片中,应隐裹着毛毯,舒服地陷在书房那张墨绿色雪茄椅上,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一卷册子。黄铜落地灯的光线柔和,点缀出她眸底的星光。

  她好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径自回了家,也不问一句他有没有落班,有没有得空。

  商邵的呼吸是刻意绵长的,但浸了些烦躁,被他压着。

  他先是忆及了在这张椅上对她的第一次亲吻,才对康叔勾勾两指:“给我烟。”

  烟衔上唇角,他拨出电话。康叔上前一步,划动火机砂轮,为他拢手点烟。

  商邵甚少需要他服侍到这么细致,但他此刻既想抽烟,又想听电话,烦躁欲念都是因她起,一双手竟难顾全。

  电话卡响了一阵子才被匆忙接起。

  应隐的声线带着鼻音:“商先生?”

  她刚又哭过一阵,此刻手心揉着一团纸巾,眼睑红红的。怕他听出异色,才努力装得沉静。

  商邵静了静,问她:“怎么不过来?”

  “过来……哪里?”应隐有些懵。

  “早上不是说,晚上来看Rich?”

  虽然是他单方面自说自话,但她迷蒙着“嗯”,也算是答应。

  应隐想了片刻,隐隐约约牵扯起印象:“Rich挺好的,等我有空了再去看它。”

  商邵这次更沉默。

  “商先生,如果没事的话……”应隐急着想挂电话。

  她看了两行剧本,眼泪又盈出来。不能再聊了,会露馅。

  “有事。”商邵冷然打断她。

  “嗯…?”

  “Rich可以不看,我呢?你不想看我?”

第55章

  商邵指尖掐烟,还是那样淡漠的语气,脸上丝毫多余的表情也无。

  等回复的两秒,他掸了掸烟灰,吐出一口烟雾:“不想?”

  身后的商明宝目瞪口呆,已经做不出表情。

  怎么做到的?上一句还给人一副受了委屈疑似控告略带撒娇的错觉,后一句就又恢复到举重若轻的姿态了。

  太子爷能问出这样纡尊降贵的话,应隐哪敢说不想?

  “想,”她一秒钟便从戏里抽离,语速由快至缓:“想的!……很想。”

  说完了,惊觉这几个字情感浓烈,她不自觉咽了咽。

  “想,怎么没电话?”商邵不好糊弄。

  “怕你忙,不敢打扰……”应隐小声。

  “怎么也没微信?”商邵徐徐逼问着。

  应隐答不出,听筒紧贴着,脸颊和耳廓都被压得生疼。

  “我白天比晚上忙,你倒是敢打扰?”

  应隐辩不过,嘟囔一句:“可是你也没找我。”

  商邵被她抱怨得措手不及:“我……”

  “你晚上忙空了下班了,也没给我发微信。要是商先生你早一点给我发微信,我现在已经在你面前了。”

  “……”商邵一指扣进领带中扯了扯,半眯了眼,声音沉哑下来:“你在怪我?”

  应隐呼吸软下来,好半天,“嗯”一声,问:“不准么?”

  商邵无奈地呼吸了一回,末了,才勉强说:“准。”

  应隐蜷起膝盖,手指无意识地玩着钩针花毯:“商先生,你晚上会不会又偷偷过来?”

  商邵人已经走至庭院,修长指尖正触到驾驶座门扣,听了这一句,将手放了下来:“不会。”

  他转身往回走,冷静平淡地说:“太远,下次再说。”

  应隐:“……”

  挂了电话,康叔陪他上楼休息。商邵进书房,沉默地将金丝楠镇纸自宣纸上抚过压平,毛笔蘸墨,提笔——

  笔尖在宣纸上空悬了半晌,没了下一步动作。

  过了数秒,毛笔被商邵搭回笔架。

  “过几天是不是要出差了?”

  一直候在一旁的康叔回:“是。”

  “去几天?”

  这是圣诞节前最后一场海外差旅,之后海外分公司便放假了,他也得以进入一年当中难得的松弛时段。

  “六天,五个国家,加来回路程一共八天。”

  商邵点点头:“回来是几号?”

  “二十三。”

  刚好是平安夜前最后一天。

  “八天。”商邵沉默一下,轻描淡写:“你抽个时间告诉俊仪。”

  “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你亲自告诉应小姐。”康叔不动声色。

  商邵看着空白的宣纸,两手撑在书案边沿:“是么?”

  “我想是的。”

  “要不要当面说?”商邵问。

  “当面说会显得更尊重一些。”

  “是不是该提前说?”商邵再问。

  康叔颔首:“那当然是要提前说。”

  商邵一点一点地将问题推到了他想要的终点:“我出差这么久不能陪她,是不是应该趁能陪的时候,多陪一点?”

  康叔颔首,西服下的身躯彬彬有礼一躬身:“我马上为你准备好车辆和司机。”

  他老人家这回是吃一堑长一智了,提前在车内挂上了一套洗熨平整的西服,又另外准备了一整套商邵用惯了的生活洗护,私底下交给司机,叮嘱道:“别让少爷知道,悄悄交给那个叫俊仪的姑娘,让她备好在卫浴里,要是少爷问起,就教她说是应小姐吩咐她做的。”

  司机虽然不懂,但办事利索牢靠,一一记在心里。

  商明宝站门口跟康叔一起目送,一直到车子驶出大门、滑下悬崖边的坡道后,她歪起脑袋嘶了一声。

  “三小姐有什么问题?”

  商明宝满脸疑惑:“我明明在大哥哥这里住了两天,怎么感觉每天都见不着他呢?”

  康叔笑了一声:“好了,要是你不嫌弃我这个老头的话,我们可以坐下来饮茶叹世界。”

  明宝是个孝顺乖甜的女孩子,知道康叔跟他太太丁克,年近六十膝下无子,很关爱年轻小辈,因此,明宝也很乐意陪他喝两盏茶。

  “康叔,我要问句不中听的。”她往红茶里疯狂加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