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好紧张,目光都发紧,呼吸急促起来,不得不闭上眼。

  在两双唇即将触碰上时,栗山终于喊了“咔”。

  片场如凝固的水,在这一声救命的咔中,再度流动起来。所有人的心都落了回去,找回了呼吸。只是还没缓上一口,栗山便鼓鼓掌:“来所有机位灯光准备,场记!”

  二三机位的掌机回到镜头后,场记一溜小跑回镜头前,改好场次举起板。打板声随着一声action落下,尹雪青和姜特的第一场对手戏再度开拍。

  这次,她一条过。

  庄缇文在监视器后目睹了所有。她在栗山起身鼓掌时,转身走了出去,越走越快,眼泪忽然汹涌而至。直走泥泞的雪地里时,她仰起头,深深地、身体颤抖地呼吸。

  她不知道她在为谁难过。

  这一条之后,是无穷无尽应隐和姜特的对手戏。

  这本来就是两个人的电影,白榄饰演的哈英的前妻,戏份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分钟,要到新年后才进组。

  哈英带她骑马。高大的哈萨克黑马踏雪涉水,他小臂横过她身前,大手握住她单薄的侧身,固定保护住她。马行颠簸,她的柔软被他有力地半禁锢住。尹雪青两手紧抓着缰绳,哈英的另一只手就这样包住她小巧的两只,耳边低语,教她如何驭马。

  他带她去山上看树,教她:“这是雪岭云杉,移栽过来时,只有两三米高。你知道吗,一株雪岭云杉的新苗扎根需要三年,一圈年轮的长成需要六年。这一棵,四十厘米,它八十岁。”

  “比我们都老。”尹雪青说。

  “比我们加起来都老。”

  并不是应隐入了戏,找到了状态,就拍得轻松了。栗山的戏不好过,这些平实的对话里藏着暧昧的细枝末节,往往要演上七八遍。

  第一场的激情戏,在腊月二十六之前开拍,在哈英的房子里,也就是姜特的房子里。

  开拍前,栗山细致地讲戏:“她的衣服很紧,因此是用你的手掌虎口推上去的。”他做了个精确的动作演示,“这是你们第一场,但是是哈英脑子里的第一百场,他忍耐很久,在这一晚上,在尹雪青的目光中,他知道不用再等了,所以有一股急切,但不是急色,这个急切中有狠劲,是他被崇山峻岭喂出来的天性。衣服推上去以后,你的左手揉上——只是一个动作,镜头只到这里,就会切你的脸,但你的手还是入画的,所以你不能揉第二次,否则色情,明白了吗?”

  姜特连吻都没接过,照理来说不明白。

  但他明白,栗山说的每个字,他都明白。

  “应隐,”栗山转向她,“你有经验,我应该不用多说。她现在,妓女的重量还是拉着她的灵魂,这当中的尺度你要分配好,肢体中越娴熟越好,表情越期待越好,是一种割裂的状态,但是他想要亲吻你的时候,你转过了脸,把脖子让给了他。这其实是一种绝望的自我厌弃,来得很快,眼泪要控制在他亲你脖子的那一秒落下,在此之前,烛光在你眼底,你的眼睛可以湿润,也可以不湿润,由你定夺,但不能流下泪。”

  应隐点点头。

  栗山的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说:“我会清场。”

  “我不能走。”缇文说。

  她是女生,又是应隐的经纪人,栗山同意了。

  三个机位,男女主特写各一,其中男主那个是轨道机位,呼吸画面,女主的是固定机位静态画面,因为她的生命正在流失,要凝固成标本。剩余一个机位在侧位中景,仰拍,构图偏低,带一点床底的黑暗,这是影片从一开始就有的偷窥暗喻,即使在激情时,观众也会感受到一股严峻的不安感。

  除了三个掌机,房间里所有人员撤离。

  床头蜡烛燃烧得笔直,另外还有五处未入画的烛火光源,早已调试布置好。

  正式开拍前,栗山给到两分钟的准备时间。

  应隐反复深呼吸,姜特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冒犯了。”

  “演戏是这样的。”应隐笑了笑,垂下眸,躲开他的目光。

  但这样一场复杂的戏,对于姜特来说太难了,不仅超出了他的表演经验,也超出了他的人生经验。他眼神到位,又似乎不到位,因为他紧张、羞涩、喉结滚动,远不是哈英的掌控与笃定。他推着尹雪青的衣服,眼里看到的是应隐的脸。应隐的脸往常是尹雪青的脸,但在这一瞬间,她在他眼里拥有的是本名。

  栗山咔了四次,每一次都在他左手揉上的动作前,意味着从一开始,姜特的戏感就不对。

  “应隐,你带他。”栗山示意。

  当对手戏演员经验不足时,便需要前辈的能量带他入戏。应隐是一个在镜头前能量很强的演员,但她的能量来自于哪里?她也不是源源不断。

  她看着他的眼,想到的是另一双沉沉如山雾的眼。

  他看着她的眼神,心头的躁动静止了下来,绷在火山口,化为一种危险冷凝的质问:“你在看谁?”

  他眯了眯眼,如同被冒犯。

  三位掌机的摄影一直没断,耳麦中传来栗山的机位调度。

  他推上她玫红色的线衫,抿着唇,下颌线冷硬深刻,左手揉上去时,他呼吸顷刻间屏住,瞳孔蓦然睁大。

  应隐的目光凝视着他,纤长的胳膊光裸着从被窝里伸出,娴熟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即将要出戏的那一秒,他被带了回来,俯下身将要吻她。尹雪青咬牙转开脸,闭上眼时,应隐想到春坎角绮逦那荒唐的一夜。

  是谁说,将来拍激情戏,就带着他留在她身体里的东西拍。

  他留在她身体里的,只有痛苦。

  哈英的吻到了她的颈侧,应隐的眼泪自紧闭的眼中滑了下来。

  商先生,我的命留不住了。

  俊仪抱着她的羽绒服,在片场外来回转悠着。月光蓝蓝地照在雪地上,她等着应隐拍完,太冷,她用力抱紧衣服。

  那衣服的底下,怎么有一个圆圆的东西?

  俊仪伸手捏了捏。不应该,这里不是口袋,而是衣角。

  圆圆的,像什么瓶子。

  俊仪在这一时刻身体定住。她不是想不到答案,正因为想到了,眼睛才睁大,呼吸也屏住。过了片刻,她手指发抖地伸进这件黑色羽绒服的兜里。

  兜的内衬布有一个不起眼的洞,程俊仪一手隔着衣摆将那个瓶子托起,一指伸进洞里,把那个瓶子挖了出来。

  那上面的药名,她闭上眼都会背的。

  帕罗西汀。

  抗重抑郁、抗焦虑。

  那药瓶无声地掉进了雪里,又被俊仪捡起来。她一直蹲着,掉着眼泪,机械性地拂着药瓶上的雪和脏。

第78章

  湾区的富人,向来是注重过年传统的,商家更是如是。每一年的农历新年,商家五个子女无论是分散在世界各地还是忙碌到脱不开身,都要飞回香港过年,即使远在美国的商明卓也不能例外。

  对于商檠业和商邵来说,农历新年的繁忙更有另一层意味。商宇全球员工过万,许多华人被外派至海外,一年到头都与家人团圆不了,新年也要驻扎在项目上。因此,对这些员工的新年慰问,便成了商檠业和商邵的惯例。

  但今年,所有活动都只有商檠业一人出席。董事会再三旁敲侧击,得到的答复都很肯定,“执行董事商邵因身体尚未康复,暂不参加新年活动。”

  所有员工后知后觉。对啊,今年腊月十六的尾牙,邵董也没有出席呢。毕竟按往常,尾牙向来是由商邵作为董事局代表发言的,届时全球员工都会在同一时间听到他的辞旧迎新、鼓励慰问。

  执行董事是实权实职,许多事情,商邵远比商檠业介入得更深。被暂缓职务后,高管工作的请示审批一度乱了套,还是习惯性来询问他,他也不推辞,点拨数句,帮他们拨云见雾,但更多的就不说了,笑一笑,平淡地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从法国la base回港的那天,商檠业亦在深夜回了家。

  “我放你去谈恋爱,你倒去法国玩帆。”商檠业递给他一支烟,将自己手中的雪茄在桌上磕了磕,“是谈腻了,还是想通了?”

  整个庄园的光都熄了,只有书房的灯亮着,父子俩人隔着那台雀眼纹的书桌相对而坐。

  商邵没抽他父亲的烟,“分手有一阵了。”

  商檠业错愕,皱眉抬眸:“为什么?”

  “怕再谈下去,她活不了。”

  商檠业抿着唇,指间夹着那支雪茄,迟迟没了下一步动作。他太敏锐,只言片语,就够他推敲出全部。

  “她本来就要跟我分手的,一天也没想过做商家未来的女主人,你的动作,我的动作,其实都很多余。”商邵略抬了下唇角,“她不想嫁给我,因为她比你更明白那种病,比你更不想拖累我,给我添麻烦。她说,她愿意一直做我情人,直到我要结婚、或者厌倦她为止。

  “我在那条我二十岁买的船上,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她一直称自己是情人,而不是女朋友,这不是内地和香港的语言有别,而是,女朋友是要谈婚论嫁的,情人却不会。放烟花的事,你知道了是么?我在那天晚上跟她表白,现在想想,‘女朋友’三个字也是我教她说出口的。”

  “她不图你什么。”商檠业终于把雪茄抿进唇中。

  “她什么也不图。”商邵坐着,肘立在桌沿的两手掌根,抵住了他深深闭着的眼窝。

  “你怪我吗?”商檠业问出了一句非常不属于他的问题。

  他似乎弄巧成拙了。

  “我不怪你。”商邵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怎么会怪你?如果不是你,我要多晚才会发现她的病?那个时候还来得及吗?我该谢谢你,留住了她的命。”

  商檠业顿了数秒,脑海里滑过一道声音。

  他不该问的,但如果不问,也许他将永远亏欠长子。一个短短相识数月的女人,都能把他一生的快乐放在首位,他这个做父亲的,却被家族责任蒙了眼太久。

  “你怎么知道,”商檠业审视过自己,淡淡地问出口:“现在是来得及的。”

  商明宝第二个回家,在花园里头碰见康叔,才知道她大哥也在家。她有好多话要跟商邵聊,便径直把花束扔给佣人,也没顾得上去跟温有宜问安,蹬蹬的一阵就跑向商邵那边。

  商小妹还心有余悸的,知道他的书房不能擅闯,手指节叩叩门:“Do you wanna bulid……”

  这句歌也不敢唱了。

  房内传来一声:“进来。”

  明宝进去,脚步尖轻轻地落地,有种参观帝王领地的小心雀跃。

  商邵躺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长腿搭于脚凳,一本厚重的书摊开了却没看,而是盖在脸上。

  温热海风攀上山崖,徐徐吹入,正是午后散漫好时光。

  “有些人焦虑得都看不进去书啦?”明宝拉开他的办公椅,舒舒服服地坐进去,“是不是怕大嫂入戏太深,忘了你啦?”

  她还不知道他们两个已经分手,话语里充满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商邵掩在书下的面容毫无表情,听到这一句,他手指夹着将书拿走:“她拍戏还顺利吗?”

  “你不知道,反过来问我?”明宝奇怪道。

  “我不知道。想要什么?哥哥给你。”

  他的温柔很奇怪,明宝被他吓到,陷在椅子里一动不敢动:“我……”

  似乎,要多少钱都不合时宜。

  明宝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我也不知道啊,你还不如去问缇文快一点,她不是经纪人吗?栗山拍戏很严格的,他要求演员毫无保留。哦,”她忽然想起来:“我说过没有?他就是那个让男女主单独相处二十四小时的导演。”

  “这样。”商邵也忘了明宝有无说过了,但他心绪平静,那阵心底的钝痛,是海底的沙子,很缓慢很缓慢才扬了起来。因为是海底的,所以是无声而黑暗的。

  将来有一天,他会不会看到她和男主角因戏生情的恋爱故事?也许那个时候,她面对镜头会笑得很甜。

  明宝打开微博:“开机官宣照你有没有看过?大嫂也真是,怎么什么都不告诉你?”

  “她入戏,不能用外面的事情打扰她。”

  明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说什么,一时忘了。照片找了出来,她递给商邵:“你看。”

  纯白雪中,她和男主并肩而行,身后留着一串长长的脚步,身前是望不到头的雪。她穿绿色掐腰的大衣,像一朵早春的花。商邵认出来,那是在德国时,Anna买给她的。漂亮且衬她,他会心动,别的男人也会心动。他试图体悟身旁男主的心情。那男主高大年轻,沉默锐利,有很强的进犯性。

  明宝陪他一起看:“对了,我刚想说来着……越是入戏,越是需要外面的事情打扰。”

  “为什么?”

  “因为她需要一根风筝线。”明宝明亮的双眼注视着他,天真且无烦恼,“比如小岛哥哥入戏,商陆就是他的风筝线。这根线是把他从戏梦里拽出来的线,如果没了这根线,他们会落不了地的。大哥哥,你是应隐的这根风筝线吗?”

  因为明宝的这句话,商邵夜里无法入眠。

  他梦到过,她从悬崖上坠落,如风筝飘走。

  柯屿在半夜三点接到他电话。手动震了会儿才把他从睡眠中震醒,他看着来电显示,目光从迷茫到震惊,最终变为更深的迷茫。

  商邵找他,只可能因为应隐,因此他轻手轻脚地揭开被子下了地,以免吵醒商陆。

  “大哥。这么晚。”他披了衣,去了起居室,点起了一支烟,以让自己提起精神。

  商邵不是那种半夜三更打扰人的性格,柯屿指间擎着烟,笑了一息:“你一来电话,我心惊肉跳的。她怎么了?”

  “拍电影入戏,是一种什么状态?”商邵毫无迂回地问他。

  柯屿怔了一怔,想起应隐去拍了栗山的电影,心中了然。

  他跟应隐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会三天两头联络,但她要借两千万,首先想到是跟他开口,而他也不会推辞。栗山当时为《雪融化是青》观察过许多女演员,最终敲定应隐,有柯屿推荐的一份工。应隐进组后,他们只联系过一两次,他问她拍摄进展,她说一切都好,只是太冷。

  柯屿跟应隐交流过表演经验与心得。他想了想,从表演方法论开始讲述:“现在影视界,最流行的表演体系是方法派,方法派的技巧是“回忆情感”,也就是通过回忆自己的人生经验,去挖掘出角色和演员本人相似的情绪,然后再转换为自己正在演的角色。还有另外两种是表现派和体验派,但表现派已经过时,所以这里不提。体验派,是一种可以归纳出方法论,但实际上很难践行、违背天性本能的表演方式。我跟应隐某些方面来说都属于体验派,但有所不同,我是自发的,被商陆点拨以后,才转为自觉,但应隐是自觉的。”

  柯屿稍停了停,并不担心对面的男人会听不懂。他抽了口烟,继续说:“方法派的第一要义,是‘表演时必须时刻活在角色里’,而体验派则是,我就是角色。因此用‘入戏’来表达我们的状态,并不准确,对于体验派演员来说,我就是戏,无论镜头有没有对准我,我都在戏里。比如,她这次要演的角色是个妓女,如果是方法派的演员,她首先会找到自己与这个妓女相似的人生经验,比如被偷窥、被觊觎、被廉价对待、被潜规则,然后再投射进表演中。但体验派去演,那么我就是妓女,我就是人尽可夫,我就是放荡廉价。”

  商邵没有说话,但柯屿知道他在认真地听。

  “如果演一份绝望的爱,方法派会找到自己曾经相似的时刻,但体验派,这份绝望的爱,就是她正在经历的。但是……”柯屿迟疑了一下,烟在他指尖静静燃着:“有一点我不太确定,那就是她的表演方式里,我认为是有方法派的痕迹的。她的表演里揉合进了方法派的技巧,也就是说……如果她演的戏,跟她本人的状态、经验很接近,那么就会是一种强化和叠加,她会更难区分出现实跟戏,因为她同时拥有角色的情感,也在唤醒自己的情感。”

  柯屿给自己倒了杯水,笑了笑:“不知道你有没有被我绕进去?所以从某种层面来说,应隐拍戏要比我危险。如果她不想把自己私验性的东西带到表演里,那么她就必须做一种切割和区分。这种区分,等同在分血肉和筋络,怎么分?可是如果不做切割,那么就是人戏不分,现实和戏交融,她会更看不清回来的路。对于我们来说,拍电影是‘生活在别处’,但是我知道,商陆就在摄影机后等我。只要一想到他在等我回去,我就会找到回去的路。”

  透明水杯抵在他唇边,月光摇晃其中,反射进柯屿沉静的双眼。

  “大哥,你是她回来的这条路吗?”

  他勾了勾唇:“她是一个很有职业心的演员,虽然年轻,但成就无与伦比,因为无与伦比,显得好像这几年在原地转圈。几年前,有一档演技性的综艺节目邀请她当四位带队老师之一,好跟另一个知名影后打擂台,她拒绝了。要知道出品方给的价格是十二期八千万,她多爱钱,但拒绝得眼也不眨,经纪人也没逼成她。因为她认为这样的综艺有损她的演员生命,她在镜头前关于表演方法论的侃侃而谈越多,她在电影里‘应隐’的成分就越多,技巧的痕迹就越多,而留给角色的完整性就越少。”

  因为柯屿问了“你是她回来的这条路吗”,商邵再上床时,梦境里就出现了一条路。

  但是这条路曲折空白,他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

  是她不愿回来,还是不觉得身后有路?

  帕罗西汀被从俊仪紧攥的掌心里强行抠出来时,俊仪哭了。

  小药瓶被她攥得很热,带着汗湿,应隐用袖口仔仔细细地擦着,垂着脸半笑着说:“被你发现了啊。”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病了就吃药咯。”

  “你病了,还怎么演戏?”

  “这话说的,难道要我退组吗?缇文投了这么多钱,这里面还有我自己的两千万呢,你想我又投资失败啊?”她温温柔柔的,“何况吃药和演戏也不冲突。”

  “可是这是治抑郁症的药。”俊仪用手背揩眼泪。

  “我去看了沈医生,做了诊断,你该恭喜我,双相变成抑郁了,少了一头,是不是好事?”

  “不是这个道理。”俊仪一直哭,鼻腔酸得忍不住。

  “我没什么问题,你看我好得很,演戏也不木。演完这个,我就休上一年半载的假,我带你去玩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法国有个地方,叫la base,那里停了很多帆船,我想去看一看。”

  俊仪不住地摇头:“我要告诉缇文,我要告诉栗山,你别想骗过我。”

  “你告诉他们什么?不要小题大做。就是你做事不灵光,我才不敢让你发现。你要给我添麻烦?”

  “栗山总说你入戏慢半拍,说你不看姜特,是不是因为吃这个药?它会让你迟钝。”

  “这个啊。”应隐被她问住,停顿一下,笑容宁静:“我不想这么快就忘记爱他的感觉。”

  她的演戏方法太笨了,简直像俊仪一样不聪明。她既不想把爱商邵的经验分给尹雪青,分给姜特,斑驳了它,献祭了它,也不想彻彻底底体验到尹雪青的人生里,因为那样,她就会彻底忘记商邵给她的感觉,当她出戏的那天,爱过商邵的应隐,早就死了很久了。

  可是,她其实很想忘掉爱商邵的感觉。

  她以为已经忘掉了,看山、看水的时候,她是尹雪青,可是看到姜特的时候,她总是应隐。她自己警戒着自己,不允许自己成为尹雪青。

  她以为已经忘掉了,在闻见与他相似的味道时,她可以转身走掉。

  她笨拙地努力了这么久,一个应隐想抢走商邵扔掉,另一个死死地抱着他,咬紧牙不愿放手。能怎么办呢?总有一个要输。只是现在,还不知道哪个会输。

  “俊仪,我好累啊。”应隐说,晃了晃药瓶,听到哗啦哗啦的声响:“好像药快吃完了?该开一瓶新的了。”她喃喃地说,转身往木屋走去。

  还有四天过年。

  在这个牧村里,一切有关新年的气息都是由剧组带来的。制片主任罗思量让人寄了许多春联、福字、灯笼和年宵花过来。在这样寒冷的地方,年宵花很喜庆,但是注定要凋谢的娇艳。

  电影电视拍摄时的场次安排,通常是出于经济性的考量,譬如演员的档期、机器和场地的租赁等等,但也会考虑到演员的表演状态,一些状态相似的戏,往往也会被安排在一起集中拍摄。

  拍摄《雪融化是青》时,需要清场的激情戏就是遵循此理安排的。

  拍过了第一场后,一连三场,应隐越来越娴熟,姜特的眼神也越来越准确。她抚摸他健壮的身体,柔软的手心自他胸肌流连至腰。她被他托抱在怀,举起来压在墙上,闭上眼仰起脖子。他们在点燃烛火的木屋里翻滚,马皮地毯在身下被滚皱,外面风静雪停,他们大汗淋漓。

  这些戏里,都没有吻。

  吻是咒语,是隐喻,这些导演都克制着不滥用。肢体的接触可以大胆频繁强烈,姜特甚至可以捂着她的脸,五指张开近乎要令她窒息,而身体作出凶狠撞击的动作,可是他们不接吻。

  栗山是特意的。带接吻的肢体戏什么时候拍?由他定夺。他定夺的标准是,应隐看向姜特的眼神里,究竟还有没有她自己。

  他要她迷醉,要她迷离,要她毫无保留。

  可以拍吻戏的那一天,只能是“应隐”真正坠落的那一天。从那一天、那一吻开始,之后,她的身体和灵魂里将短暂地不再有“应隐”,而只有尹雪青。从此以后,被哈英的前妻窥探、被村民孤立、被混混调戏,她才可以的痛尹雪青所痛,惊尹雪青所惊,惧尹雪青所惧。

  栗山的眼,看人是一把尺,谁的状态差了一道缝隙,他都看得透,他都有耐心等,有方法磨,一双苍鹰般的目注视一切,一双苍鹰般的手设计一切。

  一切该牺牲的,都是能牺牲的。仁慈,是最大的灾难。

  腊月二十九那天,收工,栗山给全剧组拜了年,通知明天拍到下午四点后大家一起过年。人散了以后,他单独留下姜特和应隐,说:“明天拍吻戏。”

  应隐怔了半晌,没说什么,点了下头。

  “拍完吻戏后,再返回来补上之前跳过的几场暧昧戏。”栗山口吻平淡地安排:“你们现在看对方的眼神,都到位了。”

  在镜头中,他们的眼神终于缠烈,躲不开,化不掉,在空气中触一下就轻颤,移开一分便思念。

  应隐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判断。

  她要道别了,她身体里死死抱着商邵的部分,要被丢掉了。她已经失去力量,精疲力竭,将要商邵一起被丢掉。

  她会忘记爱他的感觉。

  原来跟他告别的感觉是这样的,并非那日在港·3上的平静平和。那时,她还有十年,还在期待着十年后,时过境迁,她和他再会。

  现在,没有了。她不再期待十年以后,也不再期待见他。

  应隐的手停在心口。那里空空荡荡的,似有穿堂风。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她问。

  明天就是大年夜,小木屋里也张灯结彩,俊仪下午剪了窗花,贴在总是雾蒙蒙的玻璃窗户上和墙裙上。春联和福字等到明天一早贴。

  应隐卸掉了尹雪青的妆,换上了自己的衣服。那件绿色大衣,在德国时Anna买给她的,像绿色的玫瑰。

  换好,她拨了一个视频出去。

  手机震动,弹出视频请求,那上面的名字陌生。

  【隐隐今天上班但有空】

  商邵手中的烟灰扑簌落了。

  原来人的心跳,在坐着的时候、在什么也没做的时候,竟也会突然快至一百八。

  他料想她是喝醉了,深深地吸气,屏成薄薄的一息慢慢地匀出后,他用平静的脸色点了接通。

  “商邵。”应隐叫他的名字,脸上带着些微的笑意。

  夜这么浓,月光照着雪,雪反射着月光,将她洗净铅华的脸照得十分明亮。

  “怎么了?”

  他有太多想问。他没有别的可问。

  唯有这一句,那么安全。

  “没什么,今天收工晚,明天一早六点开工,要拍到很晚。想到是过年,要跟你说新年快乐。”应隐一五一十地解释着:“新年快乐,商先生。”

  商邵勾了勾唇:“新年快乐。”

  他的目光,会不会太贪婪?他克制着自己的眼神,可是目光久久不愿意挪开。

  “新年快乐。”应隐又说了一遍,笑了起来:“你还好吗?”

  “我不太好。”

  因为这一句,应隐一直微笑着的脸,险些落下泪来。

  她堪堪忍住,像是被冻到了似的,吸了吸气,“我也是。”

  她自始至终地笑着,像个妹妹仔。

  “我想问你要那个la base的地址,就是你停了帆船的地方,等我收了工,可以让俊仪带我去看一看。”

  “我发给你。”商邵的指尖冰冷,莫名而细密地发起抖。

  “应隐……”

  他以为她想通了,即将回来。

  “你还是老样子。”应隐站不住了,在雪地里蹲下身,如在Edward游艇上的那晚,她蹲在他的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喜欢的他。

  他的模样还是很英俊,只是消瘦了些,看着更深沉了。穿着一件白衬衫,可见香港暖和。应隐都快忘记暖和的感觉了。他那么温雅贵重,注视她的目光温柔依旧。想到第一次见他,他坐在迈巴赫的后座,侧脸那么沉默遥远。那时候她怎么敢想,他们会有故事?

  很值了,这一生。

  “工作还是很忙吗?”她问。

  “不忙,最近很空。”

  “你应该好好休息。”

  商邵点点头,努力绷着平静的面容上,眉头轻蹙了一下:“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没有,就是这部戏拍得比较难,有些累。”

  应隐怕他多疑,再次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后,说:“导演突然叫我,我该说再见了。”她挥了挥手,两侧唇角抿得跟高:“拜拜,再会,商先生。”

  她挂了电话,转身回房间。俊仪和缇文都在罗思量那儿帮忙,应隐蹲下身,伏在床沿,用一支圆珠笔在一张并不正式的纸上写着:

  俊仪:

  我的账号密码你都知道,交给应帆,给她养老。股票她不会玩,让她不要玩。

  还有两张大额存单,存在中国银行里,加起来总共五百万,赠予你,你好好生活。

  不要为我难过,把我的骨灰带到la base,地址在我手机里,打开我跟商邵的聊天记录,你会看到。你挑一个晴天,带我去看一看那里的船,有一艘叫“自由意志号”的龙骨帆船,繁体字。那是他二十岁存在那里的梦想,让我看到,把我洒在那里。往后他来这里,就有我陪他。

  我死后,一定会上新闻,瞒不住他的。他问你什么,你只要说,那段时间她很快乐。

  请他好好生活,娶妻生子。说我喜欢rich,只是照顾不好它。

  代我照顾好应帆,你父母待你不好,她会把你当亲生女儿。

  我这一生没有遗憾,被他爱过是当中最好的事。我死后,会不会成为传奇?你长命百岁,帮我看着。

  写完这些,她把纸折了一折、两折,夹进那张香港寄过来的报纸里,字迹亲密地贴着那则烟花公告。

  夹好后,她把报纸压到枕头底下,如常吃了药,洗漱,上床安睡。明日还要早起,她不能水肿,也不能这幅面貌离开。

  又做梦了。

  梦里栾花落尽,他带着他的船出海,不知道他船上曾落过她的湮灭成灰。

第79章

  她说的早上六点起来拍戏,并不是胡说。拍戏的准备工作复杂细致,六点开工,往往五点半就得在片场了。应隐得化妆,因此更早。

  尹雪青是一个珍惜容貌的女人,即使到了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她也还是每日对镜贴花。她一生没剪过短发,应隐为了革命片而理的齐耳短发又接了回去,成了过肩的卷发,被一只薄纱发圈挽成低矮发髻,额前碎发凌乱,是充满风情的女人味。

  冬天的阿恰布,要北京时间八点多才天亮,当时针指向六点时,其实正是阿恰布的四点,正是黎明前最浓黑的夜。

  化妆师画了这么多场,早已是熟手,在困倦中凝神为应隐描好了细眉和口红。整理化妆箱时,冷不丁听到应隐说:“能不能给我留一些化妆品?”

  当然是可以的,化妆师热情,把整个箱子都打开,“你挑。”

  应隐点点头,认真挑起来。她对化妆一事十分惫懒,没带自己的彩妆过来,收工后洗了脸,要想再上妆,就只能借。

  “这个眼线笔更适合你,细,自然,尹雪青用的浓。”化妆师挑出一支。

  应隐便攥进手心。

  “这个眉笔的棕调好,削好了一直没用过。”化妆师又说。

  应隐笑起来,接到手中。

  “口红就很多了。”化妆师拉开抽屉,整整齐齐的上下两层。

  “要一支淡的,自然一点。”

  “这支怎么样?它是丝绒质地,带一些珊瑚色感,跟眉笔的暖调是一致的。”化妆师说,“很适合这样的冬天。”

  应隐以前用过这一支,她回忆了一下,轻微地颔首,将口红也接了,“这样就好。”

  化妆师便重新把箱子合上,与她笑谈:“很少见你私底下化妆的,今天是因为过年吗?”

  应隐“嗯”了一声,轻言细语:“今天不一样。”

  化妆间也不过是个小木屋,梳妆台却精致,是屋子的女主人自用的,上了白色的漆,边角雕花,抽屉镶着小小的黄铜拉环。听说是女主人的新婚嫁妆,她爱护地用了三十年了。应隐拉开其中一只抽屉,将她挑好的这些放进去。

  推开门走出去,启明星亮着,月亮已不知所踪了。

  片场一片忙碌,速溶咖啡的甜香热气氤氲在空气中。应隐亲自试了光、走了镜位,带着姜特排练了一遭。

  她很耐心,一点点地教姜特调整肢体。这场戏是属于哈英的,他和妻子努尔西亚离婚的事情被尹雪青知道,两人就此展开谈论。

  哈英是这个村庄里,过去五十年来第一个离婚的男人,离婚的理由无关暴力、家庭龃龉或生活习惯,而只是因为不爱她。

  当然,他是爱过努尔西亚的。牧民的爱情来得羞涩而直接,也许只是瞥见她清晨在院中挤牛奶的模样,就动了心。牧民的婚姻也来得很快,双方父母见过,宾客与新人在六月份的草原上跳上一场欢快热闹的舞,便成婚了。但两年后,爱情消磨一空,两人尚未婚育,他决定离婚。

  “我的妻子也不爱我。只是我的不爱表达出来,她的不爱在忍耐。”他对尹雪青说。

  离婚的过程周折,两族人都来劝他,请他不要任性妄为。他的妻子也请他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