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二十三,你喜欢木拉提,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只是你察觉得比较晚。为什么不跟他一起生活?”他问他的妻子。

  “这里没有人离婚。”

  “法律规定了我们都有这个自由。”

  “这里所有人都是这么生活的。”妻子惯于忍耐的面孔麻木地看着他。

  这里所有人都是这么生活的,围绕着一年四季与晨昏三餐,围绕着灶台与马匹,早晨赶羊,日暮归来,陀螺般地转。他们关注小马今天的心情好不好,关注树木的生长,却无法关注自己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哈英说不清楚,但他感觉到了。

  这里所有人都是这么生活的,因此,离婚后,他和努尔西亚在村庄里都成了一道奇异的影子。影子没有自主性,被大家参观、侧目、议论。努尔西亚每日从溪流中汲水回去,肩上扛着木盆时,经过哈英的木屋,她总要偏过脸,透过窗子看一看他在里头如何生活。她的眼神奇异地淡漠而麻木,如一条白色的胶带。

  这场戏,哈英是主角,尹雪青是聆听者。哈英最后问:“肥皂被水融化了可以买新的,冰被晒化了就等明天冬天,马厩的食槽空了就添上新的草,为什么爱消失了,人却不走?在阿勒泰,我们的冬天要转场,因为夏天的草吃完了,我们知道带着羊群去有草的地方。但是我们却不允许生活转场。”

  “因为生活里不仅有爱,还有责任。”尹雪青说完这句话,蓦地发笑。她笑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她一个妓女,教男人责任。

  “你们把爱看得太严肃了。它本来是美丽的东西,你们给它挂上锁,变得很重。”他说着,解开马匹的马嚼子和缰绳,在它屁股上狠拍了一巴掌,“唒!”

  马仰脖嘶鸣一声,奋烈奔腾远去,四蹄下扬起雪沫如花。

  姜特与应隐走完了戏,看到她怔怔的,好像忘了词。

  “怎么了?”

  “爱是美丽的东西,你们给它挂上锁,所以它变得很重。”应隐喃喃念着。

  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句话,只是此时此刻,姜特用他那双属于雪山草原的眼,注视着她说出口时,她却像是头一次听到般。

  “沈聆老师的对白真好。”

  她回过神来,提点了姜特几句,很细,且耐心。

  姜特久久地凝视她,觉得她今天似乎有什么不同。

  “你演完了这部片,接下去打算怎么办呢?”应隐似乎不经意地问。

  “回到属于我的山。”

  应隐抿了抿唇:“你恐怕回不去。你演了电影,就会成名,会有很多人爱慕你,闪光灯照向你。你在哈英的世界里走了一遭,出去时,已经不是你了。”

  “我还是我,只是我见过了你。”

  应隐微微歪了些脑袋,平静注视着他:“姜特,你要懂得分清戏的,这是为你自己好。”

  “我是不是不能再见你。”

  “如果你还想再见我,你就会失去你的山。”

  姜特心中一震,如滚石隆隆,震起夏季闷雷般的回响。

  应隐看着他一会,很轻很缓地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柔和的笑:“记得换一种更保护你自己的演戏方式。”

  她说完这句话,不再等姜特有回应,转身回到她自己的休息位。那里升着炉子,木椅上盖着毛毯。她坐下,专心致志地烤火,等待开拍。

  因为是姜特的主场,拍戏的进展不受应隐掌控。试戏时明明还好的,当摄影机开始运转,姜特却明显的心不在焉。

  “你心里装着什么事?”

  Ng多次,栗山把人叫到导演组棚下,严厉而直白地问:“你心乱了,回去。”

  姜特抬起眼眸,他眼眸中的疑问深刻而锐利,继而瞥向棚外的应隐。她今天似乎很忙,每条的空隙,她都在发消息。

  跟应帆说,新年快乐,长命百岁,漂亮到老。

  跟柯屿说,新的一年事事顺心,跟商陆一起白头。

  跟麦安言说,祝你手下艺人都大红大紫,身心健康。

  最后,她给商邵发微信:

  「商先生,下午好,新年夜忙吗?马上就要告别我们拥有过的一年了,我还像做梦。来年会更好的吧?雪融化了,底下是青青草原,都是生机。祝你四季快乐,三餐准时。」

  她幻想着,商邵现在是否在他如艺术展厅的香港房子里,身旁陪着温柔明义的母亲,围着和睦亲密的兄弟姊妹,大家一起喝茶叹世界。阳光很好,海风也好,佣人在身后忙碌穿梭于客厅与厨房,四处角落都弥漫着花香。他的空间都洒扫一新了,他的心也总会洒扫一新的。他什么时候会再去la base呢?她好再见他。

  商邵没回。

  阿恰布的时间走得那样快,拍完两条,忽然就到三点半了。下一条是栗山临时提上来的吻戏,要转片场和重新布光。显然,今天又延宕了,四点绝对收工不了。

  副导演和各组指导分别安抚,让大家提起劲,一鼓作气争取早日结束,好热闹过年。

  “应老师不在!”灯光组的一个师傅喊道,“傅老师,您看到她了吗?”

  老傅是摄影指导,兼顾摄影和灯光两个大组,他虽然算是栗山御用,但也接很多外活儿,跟应隐合作过两三次。

  布光是重中之重,是繁琐又漫长的活儿,一场具有充沛暗示意味的画面,往往要花上一两个钟头才能调试好灯光。为了节约时间、减少工作量,许多演员有“光替”,即代表他们配合布光,这无可厚非,但在栗山的片场不被允许。因为一个演员必须熟悉灯光与镜头,才能最大限度找到自己在画面中的表现力,而往往布光和走镜位这样枯燥机械的过程,就是熟悉的过程。

  应隐一直以来都是亲自试光的,此刻不在,灯光组的工作进展慢了下来。老傅的目光在片场转了一圈,瞧见俊仪,喊她一声:“俊仪!应老师呢?”

  俊仪听到他找,才意识到应隐不在灯光组。

  “去找找!”老傅喊着,挥了挥手。

  俊仪找到缇文:“缇文,你看到我姐了吗?”

  缇文也不知道,四处张望一下:“是不是被栗山叫去讲戏了?”

  栗山此刻也不在,这个推断是合理的。程俊仪便点点头,“那我去回老傅。”

  她从棚下又返回到片场去:“傅老师,应老师她……咦。”她惊奇地怔住,眨眨眼:“栗导在这里,那应隐呢?她没有跟你去讲戏?”

  栗山手里拿着手持取景器,一双穿黑色棉布鞋的双脚迈得很开,上半身后仰着,正透过取景器推敲景框。这些其实早就定过一次,但他忽然心血来潮调整也是常有的事,摄影组的便都等着他。

  听到俊仪的话,他又凝眉琢磨了数秒,才站直身体,把老傅叫过来的同时对俊仪说:“我没见过她,是不是跟姜特在一起?”

  俊仪像个小陀螺,在片场周而复始地转。遇见姜特,问他,他说没见着。俊仪便走向休息室。她之所以最后走向那里,是因为应隐在工作时很少回去那边休息,多半就是在座位上喝喝热水。休息室和化妆间是同一个木屋,俊仪抵达时,察觉到门锁上新落的雪明显有松动。

  推开门,炉子的余温还在,梳妆镜前不见旧人。

  “姐?隐隐?”俊仪叫了两声,没人回应。

  或许是这里太空了,令她的声音有回声,她心头忽然间涌上一股心慌。俊仪忍耐着,脚步有些虚浮,严谨地推开洗手间的门。那简易的洗漱台湿漉漉的,像是刚被人用过一回,敞着的纸篓里,丢着一团湿沉的洗脸巾。

  有人在这里刚洗过脸。

  但会是谁呢?还没收工,她不应该卸了尹雪青的妆。

  俊仪掌着门框,眼睛睁得大大的,咕咚吞咽一口,猛地转身走掉。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目光空空洞洞,过了半晌才聚焦。

  雪地靴踩在村子泥泞的道上,带起因为融雪而软烂的泥块。砰的一声,女孩们的卧室被用力推开,撞到墙上。这里也很安静,不像有人来过。

  俊仪已经很小心了,哪里会知道,衣柜的绿色大衣已经不见,取而代之挂着的,是属于尹雪青的戏服。

  她早已换回了自己,在吻戏之前。

  “不会的,不会的……”程俊仪出声安抚着自己,一阵风似的奔跑找向缇文,“她不会的,她在吃药,她还没见过商先生,她还没杀青……”

  她找了许多充沛的、充满逻辑的理由。

  还没跑回导演组棚下,热泪却已经不知不觉流了满脸。

  那一次,上一次,她没来得及,她好笨,被应隐支开,如果不是麦安言突然觉得不对,她就要在那张床上永远睡去。急救通道的灯多冰冷,俊仪不知道,只记得那盏高悬的「急救中」,颜色好红。

  她还是惊动了缇文,缇文也还是惊动了导演。

  栗山的取景器啪嗒掉在地上,他苍老的面容一贯坚毅冷峻,却因为此刻的惊愕而前所未有的生动。

  “去找!去找!”他顾不上弯腰去捡,手臂一挥的同时,年迈的脚步因为骤然跑动而跌撞一下:“快!”

  “栗山!”缇文叫他全名。

  栗山回头,与这个年轻女孩的目光对上,已明白过来。他点点头,沙哑的声音吩咐副导演:“所有人都安排出去找,就说还剩最后一场戏,等着应老师试光。”

  这片雪域太大了,无边无际,雪岭云杉黑色地站在山腰线上,半天也等不到一只鸟落脚。

  剧组百十号人,沿着村庄的条条小道散落开来。

  他们租用的房子太多了,哪一扇门推开,都有可能目睹意外。村里的牧民也被惊动,他们反复被问有无见过一个挽着发髻、穿着玫红色线衣和黑色羽绒服外套的女人。

  “她不会在村子里的。”俊仪斩钉截铁地说:“她会出村!”

  “找脚印!”缇文当机立断:“派一些人出村找,找新鲜的脚印!”

  从直升机上看,地面上的行人,如渺小蚂蚁,跋涉得那么惶惶然。

  它从省会机场起飞,在空中跨越五百公里而来。

  “商先生,我们在哪里降落?”飞行员操纵着驾驶舱,令手中这一架双发旋翼直升机悬停在可以目视地面的高度。螺旋桨的破风声震耳欲聋,他不得不拎开一边耳罩,用吼的说话。

  许许多多的人都停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天空中会出现直升机。

  是剧组的吗?之前没听空飞组提过。

  鲜绿的人影在雪上只是小小一点,像一抹嫩芽。

  商邵瞳孔骤缩。

  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单单认出了她。

  心中强烈的直觉那么不详,他不顾一切要飞机降停。

  “那里不可以!”飞行员回道,探身俯瞰地形:“我只能把你往那边放下!”

  那里是一处天然平台,稍矮于山腰,离应隐的直线距离过百米,但如果要徒步上去,恐怕得十几二十分钟。

  “用云梯!”

  “做不到!你没有经验,我要对你的生命安全负责!下面地形复杂,以云梯的高度跳下去,你可能会被树枝穿透!”

  他不再听商邵的命令,推着操纵杆缓缓下压。直升机俯冲而下,螺旋桨带起剧烈气流,将雪刮得起舞。

  悬停数秒后,飞机降落。只是还未停稳,机上的男人就纵身跳了下去。机舱内,只剩未挂起的耳麦来回晃悠。

  雪太深了,而他对中国内陆的气候一无所知,只穿着一双黑色巴洛克皮鞋。一脚下去,雪几乎没到小腿,拔起时,积雪落进鞋中,濡湿他的裤管鞋袜。

  那悬崖几乎和他梦中的一模一样。

  他眼睁睁看着她坠落,她太轻了,坠落空中时,如一只没有重量的风筝,被大风刮得无处依傍。

  商邵大步大步地跨越,山腰线是浓密的雪岭云杉林,深雪之下,枯枝断木横亘,他被绊了一跤,跪倒在雪中。顾不上掌心被什么枝桠刮破,他不顾一切用尽全力向上攀登。

  血一点一滴地渗进雪中,如野浆果。

  晚一点,再晚一点。

  慢一点,再慢一点。

  别那么快就走。

  彻夜未眠的心脏因为剧烈的跋涉而绞紧发疼,他一手捂住心口,呼吸道被冰冷灼烧,每一口都有一种刺痛。

  他答应了要托住她的。

  好像够久了。

  应隐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骨头缝如上锈僵硬。

  她垂下眼眸,将手机轻轻地放到雪上。她不想它被摔坏,里面还有许多重要的东西,还是la base的地址要让俊仪看到。

  从原野的崖上看,世界银装素裹。这样美丽,她已看够。

  下一次再来玩。

  应隐将手从温暖的口袋中伸出,从翻立交叠的衣领开始,一点点地抚过、抚平,又将两侧袖子轻轻地拍了拍,扫去雪沫。最后,她深呼吸,微微笑,往前,平静地优雅地走着。

  好可惜,她还不知道,他为他们孩子取的是什么名字。

  “应隐。”

  她听到有人叫她。

  雪吸纳着所有的回响,一切声音在这里都显得寂寥,寂寥得不真实。

  她僵了一下,定在原地。过了会儿,她转过身,笑容有些恍惚:“你来了?”

  商邵紧紧抿着唇,鼻腔中的呼吸剧烈急促。他的双眼一瞬不错,像要用目光锁住她。

  “到我这里来。”他再次开口,注视着她,紧哑的嗓音不让人察觉它的颤抖,听上去只有坚定沉稳。

  应隐这次怔了一下,眼睛轻眨时,从死境的恍惚中清醒过来,脸色倏然变了:“……商先生?”

  她不敢置信,轻声地问。

  脸颊从苍白到泛红,不过转瞬一秒。

  她目光定定地看着他,嘴唇和四肢,是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发抖。这阵抖逐渐攫取了她的全身,从身到心,从外到里。

  她的心脏,抖得她几乎无法承受。

  “别往前走。”商邵朝她伸出手,“到我这里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应隐看向他的身后。

  只有一串深深的脚印。

  脚印旁跟着一串血迹。她目光一动,下意识转向他的手。

  他的掌间鲜血蜿蜒,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

  “你的手……”她眼神受惊,为他而痛。

  “不要紧。”商邵眼也不眨,“你的新年祝福,我收到了。我回复了你,你看了吗??”

  应隐目光不自觉地瞥向手机:“关机了。”

  “为什么关机?”

  他不敢挪动脚步,因为雪中跋涉的动作太大,怕将她从这种氛围中惊醒过来。

  “我……”

  “你想静一静,是吗?”

  应隐迟疑着:“嗯。”

  她轻点了点头,手又拢回了大衣口袋中。

  “怎么离片场这么远?”商邵接着问,“不是要拍到四点?是提前收工了,还是你翘班了?”

  应隐垂下眼睫:“我不知道怎么拍,就先走了。”

  “为什么不知道怎么拍?你是很厉害的演员,是影后,不是吗?”

  应隐在这一问中滚下眼泪。眼泪那么滚烫,砸进雪里,却是湮灭无痕。

  她眼眶、鼻尖和脸颊都很红,像是受了委屈。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商邵继续问。

  “为什么?”应隐抬起眼,隔着距离望他。

  天阴沉着,惨淡的太阳光被掩到铅灰色的云层之后,像是日暮。她眼中的男人一身肃黑大衣,面容苍白,眼底青黑,因为不远万里,他的身上沾满风雪气息,那么深沉冷冽,沉默时,令人觉得遥远。

  可他明明就在咫尺,就在眼前。

  “因为你昨天晚上跟我说,这部戏拍得有点难,你觉得累。”

  应隐的眼珠子动了动,忆起这一句。她笑起来的模样那么好看:“没有一部戏是简单的,你太当回事了。”

  “我说过了,只要你开口说难,我就一定会来帮你。”商邵斩钉截铁地说,“你忘了?在你别墅的门前,你答应我,我也答应你的。”

  “你坐飞机来的?”

  “直升机。”

  “你看上去很累。”

  “你离我太远,我怕来不及。”

  应隐吸了吸鼻子,纤薄的掌尖被冻得红红的,自温热的眼底抹过,抹去眼泪。

  “可是今天是新年。”她笑了笑,唇角轻微上扬。

  “所以新年快乐。”商邵试着向她走了一步,看着她脸上细微的反应。

  可是天色太暗,他看不穿。因为看不穿,他每靠近她一步,心都如在悬崖,随时可能万劫不复。

  应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脸红了起来,并非冻的,而是自动升温。

  “你别过来。”她轻声说。

  “为什么?”商邵平静地问,湿透了的鞋袜又被冻上,他的脚尖已经感觉不到冰冷,只有僵硬和疼痛。

  应隐微微撇转过脸。

  为什么?因为她站在这里,预备的是告别一切。他会不会觉得她很懦弱,很失望?她像是做了一件不好的事,被他当场拆穿,她羞愧难当。

  眼泪近乎汹涌,她不知道是羞,是愧,是怕,还是辱。

  冰冷透了的身体,都随着他的靠近和这些眼泪而变热。她的身体里一蓬一蓬的热度上涌,令她抖得厉害。

  她不回答,商邵却已经走到了身边,只离她一步之遥。

  他的心落了回去,落到了坚实的平安处。

  “告诉我,为什么要哭。”他站着,伸出手去,拭过应隐挂泪的鼻尖。

  雪的气息里,那股充满清洁感的味道鲜明深刻。

  应隐深深地闭上眼,呼吸是微弱的一线。

  她终于说:“我想你。”

  这是多么可耻的谎言。这是多么单薄的真话。

  “我想你……”

  她的尾音急遽颤抖,嫣红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大颗大颗。抬眸望向他时,却没成功,因为她被他一把抱进怀里,死死的,紧紧的。

  “他们要我拍吻戏,我拍不好……”眼泪渗进她紧抿的唇缝中,“我想你了,我想去见你……”

  一丝呜咽狼狈地泄出,她终于大声哭出声音:“商邵,我好想去见你……”

  “我就在这里。”商邵目光停在雪面。

  怎么回事?他分明是失而复得,眼神却反而空洞,瞳孔中的光破碎凌乱,失着焦。

  是谁后怕,双臂交叠得这样紧,按着她的腰,抵着她的背,血洇进大衣的鲜绿色中,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应隐,我就在这里……你不用来见我,我来见你,我来见你。”

  吻如南山落雪,落在她的耳廓、她点了微小红痣的耳垂上。

  “你只要别走。……别走。”

第80章

  因为在冰天雪地里待得太久,应隐近乎失温,身体虚弱得不像自己的。

  她被商邵背下山。

  虽然是草原,远看起伏平缓,但其实坡度陡峭,一上一下都很耗体力。进入密林,深雪之下只是些羊肠小道,是被马蹄踏出来的,厚厚的腐植层下树根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就会滚下山去。

  但商邵一步一步走得平稳。

  应隐伏在他背上,两手环着他肩。从她的视角看,这些路步步惊心,但奇怪的是,她连一丝一毫的担忧胆战都没有。她那么放心,心跳平缓,嗅着他颈间的气息,像是脱了力般,缓缓闭上了双眼。

  已经四点半了,如果是在小时候,是在城市,现在已经放起了新年鞭炮,年夜饭热气腾腾地上了桌。她喜欢吃八宝饭,在蒸笼里一蒸,糯糯的,裹着红豆泥的陷。

  天开始下雪。那些雪似温柔的光点,在无风也无声的树林里,缓慢地降落在他们的身上。

  “下雪了,商邵。”她闭着眼,轻轻地说。

  商邵的脚步定了定:“别睡。”

  “我不睡,我想喝热水。”

  因为她平常的一句喝热水,商邵闭上眼,微微仰起脸时,右眼眶里终于滑下一行泪。

  谢天谢地,她还想喝热水。

  “下山就喝。”他的手掌在她身下垫了垫,“很快。”

  直升机已经降停,周围雪都被气流扫空,露出坚硬的泥土面,那上面都是灰褐的草根,被马和羊刨烂了,要等来年开春才生发新芽。

  舷梯降着,飞行员跳下舱,抖开急救毛毯盖住两人。

  “她还好,只是有点失温。”飞行员受过急救培训,观察了应隐的体温和体征后,判断道:“缓一缓,抱紧她。”

  他的注意力都在应隐身上,丝毫没关注到商邵痛到蜷不起来的左手。

  “给她倒点热水。”商邵撤下抚着应隐额头的手,沉稳吩咐道。

  不锈钢色的保温杯足有一升的大容量,飞行员用杯盖当容器,注入热水后递给商邵。他抿了一口,试温度。

  应隐裹着毯子,依偎在他怀里,听到他说:“张嘴。”

  她紧蹙的眉心皱得更深,杯子都抵到唇边了,她却把脸撇开:“不要。”

  “怎么?”商邵贴着她耳问。

  “不是我的杯子。”她撅着唇,把脸埋向他怀里,天大的委屈。

  她是冻糊涂了,神思恍惚,又待在他的身边,什么心思心防都不剩,反而任性。

  商邵静了静,将唇抵向杯沿,自己喝了一口后,低下头去,抿含住她的唇。舌尖根本不用撬开她的齿关,应隐已经自觉地张开了唇。

  热水在两人交融的唇中带着丝丝的甜,顺着她的喉线熨帖到身体深处。

  飞行员又跳下了舱,四处望风景。

  如此方式一口一口喂完,最后一点时,应隐呛了一下,咳嗽起来,将游离的魂咳回了身体里。她睫毛轻颤了颤,眼眸转开,目光自下而上地定定望了商邵半晌。

  他比她梦里所见的,要疲倦多了,也英俊多了。

  应隐抬起手,像是想抚摸他的脸,下一秒,手腕连着柔若无骨的掌一同被扣住——商邵将她的掌心贴在脸侧,垂首吻了下去。

  他体内有什么暴虐的因子在躁动,妄图靠狠狠掠夺的方式来确定一切,但他却吻得那样浅,那样轻,怕弄碎她,只辗转在她的唇和舌尖。不舍她憋气,吻流连至唇角,啄吻着,久久地停着,闭起眼,鼻息滚烫。

  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但是应隐还是憋了气,刚刚还雪样白的脸涨红,脸颊透粉。

  “是不是难受?”商邵留心着她的呼吸。

  应隐摇头,目光仓促地瞥转开,说了文不对题的一句:“你是真的。”

  商邵一定:“我什么时候是假的了。”

  应隐裹紧了那不太干净的急救毯,妄图从他怀里离开一点:“你出现得好奇怪。”

  她的小动作一点都没成功。商邵将她按回怀里:“你就算现在是在南极,我也已经出现在你面前。”

  “我在那里……”她难以启齿。

  “是在散心。”商邵代她回答。

  应隐被他垫了理由,嘴唇半张着,一时没了话。商邵将刚刚冲上电的手机塞她手里:“开机。”

  应隐总是听他话。她果然开机,信息和未接来电雪片般飘入,手机直嗡嗡震了快一分钟才停下。那上面都是俊仪和缇文打给她的电话。

  “他们找你。”

  应隐不敢面对他沉沉如山岚雾霭的双眼,蹩脚地说:“因为着急赶进度……”

  手机又震,又是俊仪。

  她定了定神,划开接听键。

  “俊仪。”

  电话那端的俊仪,脚步蓦地停下了。她气喘吁吁,肺部火烧般,空洞的目光一时茫然。听到声音,她呆了一呆,脑袋转不了弯。过了两秒,她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应隐……应隐……你没走……太好了,你没走……”

  “我只是……去散了散心。”应隐的声音柔和,眼眶酸涩地盛不出眼泪:“你别哭,哭什么?”

  “我怕……”俊仪跪坐到雪地里,话语因为不受控制的抽噎而断续:“我以为……以为你……”

  她甚至打起了哭嗝,小朋友般。

  “是我不好。”应隐垂下脸,眼泪颗颗砸落,面上笑了一笑:“你去告诉缇文,还有剧组的大家,让你们担心了。”

  电话从俊仪掌心滑进雪里,她跪着,两手撑入雪里,张着嘴,一边无声地大哭,一边用力用拳砸着地面。她什么都说不出,一颗心,血肉做的,却像石头压死了她。倏尔,她又振作了,捧起雪胡乱地抹干眼泪,捡起手机往前跌撞着起身,一边跑,一边拨出电话给庄缇文。

  “缇文,缇文……”

  庄缇文腿软了一下,被栗山搀扶住。仰起面时,眼眶已然湿润:“她没事。”她喃喃又清晰地说,“她没事。”

  乱套的世界,还需要好一阵子才能回序。

  挂了电话,商邵问:“让直升机载我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