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有医药箱,有跟组医生,要不我带您去处理下?”罗思量问,一口地道京片子,“不远,一来一回,等回来时估计他们该结束了,正巧。”

  商邵原本已经念动,听到后一句,尚未抬起的脚步又落定回去。

  他不能让她出来时,第一眼见不到他。

  “您是头一回探班?”话匣子开了一次就不惧第二次了,罗思量寒暄着问。

  商邵点点头,也许是嫌负伤的手太过惹眼,他轻巧地换了只手夹烟,抬起时,在月光下修长,一种峥嵘挺拔的骨感。

  “您不冷?”另一人问,拍拍自个儿戴棉手套的手,“不像我,手指头都差点儿冻掉。”

  商邵还是点头,吁了口烟:“南方长大的,没那么怕冷。”

  唯这一句透露出烟火人气儿,剩下人都笑了,气氛随他的大发慈悲而松快了些:“应老师也是南方人,可怕冷,剧组上下出了名的。”

  听到应隐的名字,他“嗯”了一声,脸上显而易见柔和了些,又想起什么,淡淡说了句“失陪”,转身走开的同时摸出手机。

  身后没什么窃窃私语,几人都干站着,目送他远去,手里头红星明灭,配着淡白呵气,看着就有股冷。

  “应老师这眼光。”半晌,不知谁说了一句。

  拨给飞行员的电话很快接通。他已降落省会城市,从机场接了空乘递给他的行李,正要去买八宝饭和仙女棒。仙女棒好找,八宝饭却新鲜,最后是在一南方大饭店的年夜饭菜单里给找到了,没让后厨做,打包好,用冰块保鲜着。

  “您是说油汀吧。”飞行员听了他的描述,准确地念出名字:“行,要几台?”

  “一百台。”

  “……”

  其中两台放在应隐她们的房间里,剩余的分给剧组众人。他也可以选择给所有屋子安装上空调,但正值新年,工人师傅不好安排,且他刚刚观察过,这些屋子并没有留下空调机位和孔位,是件麻烦事。当然,最终改变心意,还是因为缇文之前那一句,“邵哥哥,油汀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比空调舒服多了呢。”

  他偏心,让飞行员再带一台雾化加湿器过来。

  “还有呢?”飞行员无奈道,“您自己没有需求?”

  他受那位林存康先生雇佣,要照顾好他,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如果觉得太不可思议天方夜谭,也不要紧,打电话给林先生求助,他会安排好一切。

  商邵不为难他:“我会跟康叔说。”

  打完电话,心口的沉闷紧涩只是稍稍缓了两秒,回过神来时,那股窒息感再度铺天盖地。

  他深深地吸气,缓慢地呼气,每一次呼吸中,都有疼痛作祟。烟快燃烧到末尾,他夹着,手指微蜷——那痛从心脏连接指尖,连接神经末梢,他张不开了。

  手表成了摆设,他没法看时间,怕时间走得太慢,度日如年的痛原来不过半分钟。

  俊仪也不来陪他。她怕,就只远远地看着。

  他怎么受得了的?俊仪想,宁愿他不必当什么光风霁月的君子,不必当什么尊重另一半事业理想的凡夫俗子,反正他也不看电影,就算不理解活在这光影里的人和梦也无可厚非。他不必当她的高山流水,大发雷霆,甩脸色撂狠话,让谁都不好过——他又不是没这个能耐,这事情又不是那么少见。

  谁嫁了豪门、谈了富商、有了金主,柔柔弱弱地跟导演说一句,不好意思,我不拍吻戏和肢体戏的。这种故事,俊仪也听多了。

  但俊仪远远地看着他沉默背影,又想,谢天谢地,他是光风霁月,照亮她踽踽独行的雪地。

  紧闭的片场门,传来一声插销被拉开的声响。

  商邵身体一僵,过了会儿,才转过身去。

  身后咯吱咯吱踩雪的动静由远及近,在离他还剩两米的地方止息了。应隐站在那里,背着身后的片场灯光,目光游离又陌生地停在他脸上,似在用力辨认他的意义。

  指尖在烟蒂上掐出弯月印痕,商邵由着她看一阵,低声叫她:“应隐,到我这里来。”

  应隐回过神来,微笑道:“晚上好。”

  她的笑很怪,似对路人,透着某种疏离和敷衍,听到动静,目光不自觉追随向另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是栗山和姜特,两人站在门槛外,在灯辉下聊这些什么。

  商邵呼吸一紧,心尖的抽痛猝不及防,以至于失去理智。众目睽睽之下,他扔下烟,阔步将应隐猛地一把拉入怀中。

  “你在看谁?”他的气息和尾音都一起颤抖,“告诉我,你想看谁?”

  他的怀抱太紧,把应隐的身体勒疼。她皱了下眉,半抬的手迟迟没落到他肩上。

  “拍个吻戏,你就把我丢了,是吗?”

  他问得好没没有道理,却像一柄匕首刺进应隐的心里。那柄匕首如真的,有实质,刺得应隐瞳孔骤缩,呵出战栗的一口气,像被人从躯壳里踉跄着推了出来。

  “不是的……”开口时,眼泪已不知何时滚了下来。

  商邵没有听她废话,当着远远近近所有人的面,他箍着她的腰,按着她的背,挽着她的颈,将她的身体死死抵进怀里,承受他的吻。

  他的吻密不透风,凶狠强势,占有一切,取代一切。

  他不允许她记住别人带给她的感觉。

  “看我。”

  他命令地说,气息说不上是冰冷还是灼热,漆黑的眼眸如潭似霭,专注地逼视着,要她醒。

  “你的心,在我这里,在我商邵这里。”

  应隐被他搂得腰肢后折,在雪里头站不稳,跌撞软进他怀里,双手攀缘上他的颈背。她被他如此居高临下地看着,身体抖了一抖,闭上眼,依赖地迎他的吻:“商先生……”

  怎么都带鼻音了?听着很委屈,像告状。

  商邵满意了,身体里想吻她的念头却更汹涌。要不是时机不对……

  他会把她扔回床上,或者就地,用更荒唐坚硬的方式。

  收工时刻最是热闹,但四周静极了。

  其实无论多用力想看清,也是看不清的,因为月色很淡,而男人在黑色大衣下的身影冷冽又深沉,隔绝住了一切目光。再说了,哪好意思真看呢?他们不敢在言语间、目光间唐突他,从此不单是因为他非富即贵,而是因为他在这冰天雪地里孤独自撑的八分钟。

  静止片刻的半晌再度活动起来,远近都有人吆喝着收工过年了,有人问放不放烟花,有人问红包呢?罗思量的声音穿透各组:“A座13栋咱吃年夜饭啊,不醉不归!把栗导灌醉明儿放假!”

  冷意的热络更显动人。在夜晚七点的互道新年好中,不知道谁放了一簇烟花,小小的,留下一尾烟,点亮了不丁点儿大的世界,却引所有人仰首观看。

  那丝璀璨映在应隐眼底,倏尔烟花寂灭了,她的瞳却仍然明亮。

  栗山勾了勾唇,将目光从相拥的两人身上收回来。他迟滞了一下午的心也活了,收回来了,为电影,为她,为自己的晚节。

  看向身边的男主角时,他的目光中有责任,也有释然:“现在,你还要跟我谈一谈你太过入戏的事情吗?”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该见一见真正坚定盛大的爱意。

第85章

  拍戏是很无聊的,要是在城市里还好,收了工还能吃吃宵夜喝喝酒,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荒山野岭,一入夜就两眼一摸瞎,不给自己整点乐子,两三个月的日子根本过不下去。

  给小木屋按别墅区的方式划分单位,就是剧组找的乐子之一。否则单说哪哪哪,费劲;划拉片区、立个单位,一目了然。A座13栋,那就是第一溜儿数下去第十三座小木屋——剧组的五个饭堂之一。

  负责烧饭的是在阿恰布就地找的妇女,做的新疆当地菜,每天早上烤馕配奶茶,中午烩面片熏马肉,晚上大盘鸡手抓羊肉改善伙食,再喝几盅小酒,香是真香,胖也是真胖,一个月下来,人人腰上三圈肉。

  摄指老傅嗟叹一句:“过年了不想吃肉,就盼着来点儿素的,奶油小白菜,白灼油菜心,姜汁炒芥蓝,姜蓉水芥东!嗐呀!”

  后头跟着的摄影组灯光组都会心笑起来,罗思量“呵!”一声,“您瞅瞅就知道了,今晚上这年夜饭,正宗咱岭南风味啊,包您宾至如归!”

  他一地道的北京人,说一句“正宗咱岭南风味”,让剧组都大笑起来,“您是哪门子的岭南人?陈公祠的门朝哪边儿开?”

  其实每日收工后,各组清点器材、整理素材、养护设备都还得再用上好大一会功夫,今天新年夜,是栗山特许,大家才放开了,得以先吃完饭喝完酒后再去忙活。

  “虽说年味是越来越淡,但怎么着也是一日子……”罗思量说着,音量低了,又呵出一口气,快意敞亮地说:“想俩孩子咯,每逢佳节倍思亲嘛!”

  似乎是心有灵犀了,这条蜿蜒了百十号人的的路,欢声笑语悄寂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高高低低的聊电话声。

  应隐跟商邵走在最后面。

  她要先回去卸妆换衣,之后再赴宴,顺路,便听着他们热闹了一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默契,全剧组的人都离他们数步距离,不提栗山,就连庄缇文和俊仪两人也并行说着私话,把他们两个甩在了身后。

  “你家里人该吃完年夜饭了?”应隐问,讲话呵出白色轻雾。

  “吃过了。”

  “我记得小岛跟我说过,你们家人很注重过年,大年三十是一定要团圆的。”

  “确实是惯例。”

  “那你……出来得这么匆忙。”

  商邵听明白她的意思,“不碍事,事急从权。”

  “我总是给你添麻烦。”

  商邵瞥她,淡淡但具有威慑性地问:“你是不是还没出戏?”

  应隐:“……”

  她唇都被他弄肿,哪有不出戏的余地。

  商邵不再说话,大庭广众之下,他牵住她的手。他宽厚的掌心拥有与天气截然不同的温度,将应隐的手完好地包住,指腹摩挲着她葱白的掌尖。

  “需不需要我提醒你,剧组现在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他问。

  “我会跟他们打招呼,让他们不要拍你的照片,也不要乱传。”应隐担心的东西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

  “我的意思是,”商邵捏紧了她的手,“你要是现在还不承认我的身份,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应隐目光乱闪,躲着:“什么身份……”

  她含糊其辞,商邵也不逼她。下榻的木屋近在眼前,剧组已经在前头路口转弯了,独有缇文在等着,见了两人,招呼道:“你先卸妆换衣服,我们先过去,导演主创组在16栋。不急,栗山说等你到了再开动。”

  推门进屋,体感比外面还要更冷上几分。应隐第一件事就是开油汀,先蹲着烘一阵手,等缓过劲儿了,才起身脱衣。对于哈萨克人来说,床既是床也是沙发,铺盖一卷,露出底下的花色垫毯,便可用来会客。因此,这小小一方卧室里没有拿来坐的地方,商邵只能斜倚着站在窗边。

  那里冷,贴了窗花的玻璃上满是雾气。

  应隐将自己那床被子收拾掉,请他坐。

  “这里条件很差……”她解释着,有些微窘迫。

  商邵脱了大衣,依言坐下,长腿支着。应隐转身想走时,被他牵住一手。他看着她眼,把她拉近身前。

  “他们还在等……不能让他们再等太久的。”应隐不自觉吞咽一下,没让他看出来,但那份不自在可太明显了,脸上的红潮,目光的躲闪,都那么动人。

  商邵闻言,失笑一下:“你想什么了,嗯?”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温温凉的指尖,察觉到她想逃,手上更用了力。被他沉如山雾的眼目视一阵,应隐已经心跳紊乱,招架不住。

  他盯着她,说:“坐。”

  应隐认命似的,坐到他腿上。

  沉甸甸的重量,让商邵的每根骨头都觉得久违。

  奇怪,分明只是分别一个月之久。

  他喉结滚动着,几乎要逸出舒服的叹息,将人结结实实地抱住,闭上眼,鼻尖抵着她仰起的下颌处,嗅着。

  “演戏的时候也这么香?”声音低得若有似无。

  “你不喜欢的话……”

  “喜欢,所以换一支。”

  应隐“嗯”了一声,被他闻着,似一朵只给他闻的花。

  屋子里渐渐暖起来,以至于窗户的雾气更重了。

  商邵解着她的外套,将属于尹雪青的衣着一件件剥了,怕她冷,留了一件黑色保暖衣,左手隔着这层,将搭扣熟练地捻开。

  应隐发起抖来,他还什么都没做,她却有暖流。过了一会,格纹裙尚且地好端端穿着,上衣却被推上去。

  她抖得厉害,一阵一阵的,细密。商邵不问她是不是冷,而是将一旁的黑色大衣展开,为她披上。那上面还有他身体的余温。

  披上后,他一手隔着大衣揽住她,用那只缠着领带的手托住,吃上去。

  应隐蓦地更剧烈抖了一下,仰起的脸上双眼紧闭着,沐浴着白炽灯的冷光。她不知道做什么,只一味地用双手捏紧大衣领口,好不让它滑落。

  唇齿温热的吸吮与舌面的摩擦都停了,他问她:“你现在告诉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们是什么身份?”

  他现在讲道理越来越厉害,从容不迫,守株待兔,迂回极了。

  应隐睁开眼眸,深深地凝望他一阵。

  过了一会,她亲吻他的纹身,将唇印上去,吻那一串“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古希腊文。

  “应隐。”商邵叫了声她的名字,喉头咽动,眸色已经沉了下来,半眯着。

  他没阻止她,垂眸凝视着她动作,浑身肌肉失控地紧绷。

  房间里安静得很,剧组的欢腾声气遥远而隐约。她不知道商邵忍耐得心头火起,听到他低哑着说:“别吃了。”

  应隐被他一搂,折着腰跪进他怀里,被他掐住了下巴深吻。吻一阵,她气喘吁吁,眼圈鼻尖嘴唇哪哪都红,“你不喜欢?”

  “喜欢。”商邵回得简短但明确,“但没这么快。”

  应隐:“……”

  “除非你不想去吃年夜饭了。”

  “不行!……他们会想歪。”

  商邵帮她整理着衣服,深色的眼眸看她数秒,微抬唇角:“也不算想歪。”

  “是你过分。”应隐含糊着控诉。

  “是我过分。”他承认得眼也不眨。

  “问就问,非要这么问……”

  “你呢?回答就回答,这种方式,是不是太委屈自己?”他指尖轻触上她的唇角。那里显然比别处红,似有细小的伤。

  这才哪到哪。他甚至都没动。

  应隐咬住一点唇。商邵揉着她泛着水光的唇,眸底颜色又沉了:“好吃吗?”

  在他这一问中,应隐几乎受惊,脸色绯红,无措的模样。商邵用吻安抚她,吮她的耳垂,吮一阵,柔缓地抱住:“明天医生就来,答应我,好好吃药,好好看病。”

  “这个吗?”应隐的指也轻碰上唇角,“没有这么夸张。”

  商邵:“……”

  被他极度无奈地看了一会,应隐才明白过来。她心里条件反射地一紧,为他知道了真相。又随即松弛下来,因为他总是未雨绸缪,想知道的事,也总会知道。

  对于抑郁和双相病人来说,心理医生好不好是其次,关键是彼此之间的信任。建立信任的过程是痛苦的,也是艰难的。他们毕竟不是逢人就打开心扉,而有的医生充满了高高在上和厌烦,总在审判病人的病言病语,相当于加诸了二次伤害。

  应隐却乖巧地点点头,说:“我会信任他。”

  只要是他信任的,她就信任。

  “是沈喻吗?你看的那个。”

  应隐一怔,唇抿着,眼睛却懵懂地瞪大。

  商邵通知她:“他明天下午四点的飞机。”

  “你把他叫过来了?不对,你怎么知道是他?”

  商邵心里一静:“我爸爸告诉我的。”

  应隐脸上表情苍白地凝住。

  他爸爸?那个吓人的、让人连头都不敢抬的男人?

  “他早就知道你的病,是他告诉我的。”

  “所以你今天来……是不顾他反对来的。”应隐一眨眼,眼眶已经湿了。没有一个父亲能接受未来儿媳是这样的病人,何况是商家这样的顶级豪门?她几乎已经想象到了所有的真相。明明不想给他的父子关系雪上加霜的,却还是弄巧成拙。

  “他不反对我们。”商邵屈起的指侧在她脸颊滑过:“他祝福我们。”

  卸妆不费什么功夫,应隐草草洗了脸抹上面霜,最后换上了自己那件绿色大衣。到了吃饭的地方,不算迟到很久,导演组和主创们都在喝茶闲聊。

  罗思量真不算夸海口,为了这顿年夜饭,他跟生活制片也算是用尽了心思,桌上连干鲍炖鹅掌这样的粤式功夫菜都有,烧腊拼盘也很有模有样,老傅点名要的水芥东、白灼菜心,还有那沙拉汁拌冰草,鲜灵得不行。

  应隐合掌抵着下巴,惊喜道:“糖拌西红柿!”

  罗思量咬着烟笑够呛:“我就说应老师最好养活,一道糖拌西红柿就高兴了。”

  老傅招呼着:“来来来,大家上桌,隔壁都已经二两下肚了!”

  俊仪勤快,把几瓶陈年茅台开了,还搭着些红酒和威士忌,洋的红的白的摆在一起,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栗山原本是不好酒的,今天却也高兴,晃点手指警告道:“别打我主意。”

  “不敢不敢,”副导演推他落座:“灌醉应老师,那明天不也一样休息吗!”

  满堂喝彩一阵,都鼓起掌来,起哄地看向应隐。

  “我看难,应老师今天是有人护着的。”

  商邵知道他们在点他,气氛冷了一下,都等他反应。他慢条斯理地脱下黑色大衣,极矜贵地轻颔首一下,道:“她酒量不好,有什么冲我来。”

  有他这一句,剩余人都“好!”了一句,副导演一挥手:“那就一起灌!”

  座位明面上没讲究,实际上都在大家心里。栗山自然坐主桌,庄缇文这个总制片坐他左手,右手边则是应隐,她旁边本该是姜特的,但商邵在,所有人都推他坐。

  剧组都是酒蒙子,没一个不好酒的,今天有了特赦,都卯足劲儿了喝。平心而论,商邵完全没喝过这种阵仗的酒。肚子里没垫几口,已经三杯下去了,一杯栗山起头,敬新年,一杯缇文起头,敬项目,一杯副导演起头,敬电影大卖。

  应隐虽然好酒,但对自己斤两很有数,回回只抿一半,被罗思量眼尖捉到了,道:“应老师不局气啊!”

  俊仪肝胆相照义薄云天,噌地站起来:“我帮她喝!”

  老傅“啧”一声:“不懂事呢小俊仪?下去!”

  俊仪哐当一下坐回去了。

  应隐端起杯子:“我自己喝我自己喝……”

  不知谁起哄,掷地有声一道:“姐夫喝!”

  这里头除了俊仪缇文,个个都比应隐大,一声姐夫叫得应隐一口酒呛出来。她脸色瞬时红了:“别乱叫!”

  栗山端起杯子:“上回在宁夏,他不是介绍你是他未婚妻?那么我看是没叫错的。”

  他很少凑这种热闹,冷峻儒雅是他的贴身标签,没想到一开口就是一条重磅爆料。席间皆静,只一秒过后,更沸腾起来:“未婚妻!栗老师都开口了!”

  罗思量转向商邵,正是酒壮人胆,他也顾不上什么敬重什么卑恭了,问道:“我们说了不算,得您一句准话——您说,我们到底有没有叫错?”

  缇文目瞪口呆一脸茫然。这什么时候的剧本?

  应隐快把一张餐巾玩皱,掌心潮得不行,心想,那是场面话,他们现在才重新在一起,还有许多问题要解决,还有病,有家人,有……

  冰凉的手背被他掌心覆住。她心底的声音风暴都静止了。

  商邵两指压着红酒杯的高脚,将之轻轻前推,示意旁人给他斟满。

  颔首道:“没叫错,应隐,是我的未婚妻。”

第86章

  开了“未婚妻”的口,往后应隐的酒,都顺理成章地由他代了。

  商邵很少喝过这么多白的,更别说几种酒混起来喝。他当然也有应酬,但到了他的地位,已经由不得别人劝酒,喝多喝少全凭他心情,至于各种酒会沙龙上的往来,有一张上流社会的皮子在,更是一个个都端得风度翩翩,喝得急一点都怕有失风雅,让这位太子爷轻看。

  今天这场酒注定不同。剧组就是江湖,就是帮派,这一桌人,个个都浮滑得如江河鱼龙,有一百种说辞来劝酒。

  罗思量说:“祝您二位百年好合!”

  商邵喝了,自己一杯,应隐的一杯。

  老傅说:“好事得成双,再来一杯!”

  商邵又喝了,仍是自己一杯,应隐的一杯。

  美指田纳西续上:“商先生大年夜还不远万里来探班,这份情,感天动地!可歌可泣!来!为了这份感动,我提议我们大家一起来敬一杯!”

  商邵:“……”

  转眼间,已不知喝了三两还是半斤,红酒至少半瓶,威士忌掺杂着,已计算不清了。他们也不讲究酒具器形,更无所谓醒不醒酒,都倒一只玻璃杯里。酒都是好酒,这么喝说糟蹋,倒也不糟蹋,毕竟个个都很尽兴。

  喝至三巡,都调转枪头转向栗山。栗山老神在在,一小半杯白酒十分经喝,让众人去忽悠庄缇文去:“庄小姐是我老板,明天能不能放假,那得看她的。”

  只言片语就把矛头转到了缇文身上。缇文哪见过这仗势,护着酒杯可怜兮兮地看向商邵。一会儿想,他才是真老板,你们喝他去,一会儿想,表哥表哥,救我救我。

  商邵哪能救她,自斟自饮一杯浓茶消酒,微微颔首,把她清场前那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还给了她。

  缇文在桌子底下踢姜特一脚。这人一晚上都沉默寡言,锯嘴葫芦般,脸上看不穿心事。他跟着一群异乡人过新年,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过是还没融入的不自在。

  缇文祸水东引,先爽快地干了一杯,继而道:“你们灌姜特,他没人护,灌倒了明天一样放假。”

  她毕竟担着出品人和总制片的名头,又看得出来是栗山放到心上的后辈,这么一说,其余人有了台阶,果然又争先恐后去找姜特喝。

  姜特真是个闷的,半句话都不多说,敬什么喝什么。喝多了,还笔直地坐着,面上不显,由着这指导那指导的来给他说道理。一个圈着他肩,要他红了以后勿忘初心,一个拍着他背,语重心长道花花世界不好混;一个拉过椅子挨他身前,把自己从业以来教过的学生、拿过的奖历数一遍,涕泪横流,一个对他抱头痛哭,叫他哥们儿兄弟。

  如此闹哄哄了一个小时,隔壁几栋的职工们也乌泱泱来敬酒了,一波一波的,直敬了十来杯。

  没人记得时间,也不知是谁先打起了拍子,一帮人开始合着声唱《真心英雄》。

  “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栗导一起来!”

  栗山没被他们架起来,但苍老的手轻轻在桌上合着拍子,脸上也有醉意了,浮出半梦的笑意。

  唱着歌,推开门,到了雪地里。在屋里酒酣耳热的,出来一吹风,不见清醒,一双双眼反更见迷离。旷阔雪谷中,夜色甚浓,歌声嘹亮,但实在算不上好听,乱糟糟的,惹得阿恰布的村民出来看笑话。

  哈萨克是能歌善舞的民族,听见这样的热闹,这夜晚便注定不能随随便便过了。音响连着唱片机被搬到屋檐下,放的是他们民族的流行乐,听不懂,但旋律明朗动感。

  他们教起剧组跳舞。

  俊仪托着下巴坐在门槛上,看到应隐被阿恰布的女人拉着。她们要教她跳一种哈萨克的舞步,用俊仪的眼光看可真是太难了,但她们跳得很自如,虽然穿得臃肿,但头巾大衣裙子都绣着金线,在白雪下十分华丽。

  “你跳,你跳。”她们示意应隐。

  应隐回眸看了眼商邵,见他站着,一手拢在大衣口袋里,另一手散漫地夹着烟,目光似笑非笑,只凝在她身上。

  她学现代舞的,这些舞步舞姿对她来说很简单,但她已很久没正经跳过,只在宴会上与男宾客们跳两支华尔兹。

  “好,我跳。”应隐微微笑着,点一点头。

  音乐恰好至下一首。

  她跳得太轻盈,大衣的伞状衣摆随着旋转飞舞起来,如绿色玫瑰绽放,哈萨克妇人教她的耸肩摆胯,她也一一学了,恐怕自己学得不好,一边跳一边害羞地笑起来,摆手说:“不行不行,太久没跳。”

  她的笑很明亮,明亮而生动,不像一个病人。商邵从没见过她笑得这么生动。想到几个小时前,她差一点在这片雪原陨落,想到吃完饭夜深人静,她还要避着人吞下两粒药片,他的指尖忽然感到钻心的疼痛。

  没人肯放过她,都起哄,手拢嘴边喊道:“应老师,再来一个!”

  应隐笑着推辞,被哈萨克妇人牵到空地上,月光拢着,她们带她,于是很多朵花绽放开来,金线秀的缠枝花在夜空下显得浓墨重彩。

  跳着跳着,她边笑,边气喘吁吁,想到躁狂发作时,她在客厅里独自一人周而复始地挥鞭跳,眼泪不知不觉滑下来。那时汗水洒满地板,她滑倒,跟腱撕裂般剧痛,她低伏着身嚎啕大哭,为自己失控的精神与身体。

  雪被人来人往地踩实,已变得很滑。应隐头晕目眩,脚下一滑,眼看着是要摔倒了,被商邵稳稳扶住。他右手有烟,虽然仓促地丢了,但还是条件反射地用左手去扶。

  应隐扑倒在他怀里,右手揿在他掌心,被他托住。

  欢闹中,似乎听到了一声闷哼。她仰头,被商邵看见脸上晶莹泪痕。他伸出手,非常习惯性地替她抹掉:“以后要少哭。”

  简简单单的一句,应隐鼻腔却蓦然酸楚,破涕为笑地“嗯”一声。

  她终于发现商邵左手的领带,记起他的伤。

  “俊仪没有带你去包扎?”她托起他那一只手,看见领带上隐约的血色。

  “没告诉她,忘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应隐拆开他系得很紧的蝴蝶结,一圈一圈拆开。最后一层,商邵按住她的手:“别拆了。”

  早就被血沾住,怕是要带着伤口一起撕裂。

  心底的慌张到了脸上,应隐两只掌心都捧着领带与他手:“我带你去找医生,我们有医生……”

  “等等。”商邵反牵住她,掌心不能蜷,便只是手指微微勾着,松花绿的领带在两人指尖顺着风扬起来。

  “等什么?”应隐不明。

  “听到风声了吗?”

  应隐凝神听了会儿,确实听到隐约的风声,激荡着,由远及近。

  是直升机来了。

  所有人都在夜空中仰头看,等着,找着,谁指了一指,嚎了一嗓子:“在那儿!”

  黑色云层被月亮照得发白,那架可以进行千公里航行的双发直升机出现在众人视野,悬停一阵,在前方空白雪地上稳当落地。

  激荡的风声并未停止,过了一会,第二架直升机也顺利降落。

  飞行员打开舱门,径直跳下来,一边摘手套,一边走向商邵汇报道:“一百台油汀耽搁了会儿功夫,分两趟太慢,所以叫了朋友执飞。”

  商邵轻颔首,说:“辛苦。”

  过了会儿,商先生带了一百台油汀的事就传遍了剧组。众人苦这苦寒久已,一听消息,一边问着真的假的,一边眼里已经放出光彩。罗思量派人帮忙去卸货搬运,一屋两台,有剩的再看着屋子大小调配,十分公正。

  俊仪不等飞行员安排,飞一阵跑到直升机下,爬上去把烟花棒和八宝饭翻了出来,抱在怀里。跑过来时,留下踉踉跄跄的一串脚印。

  “我去给你蒸!”她跑到应隐跟前,气喘吁吁的,说话间都是白气,“你放心,我锅和蒸布都给你洗干净,一点油烟味都不沾。”跑了两步,扭头回来,把烟花棒塞到应隐怀里,边道:“商先生,你的行李也交给我!”

  烟花棒用大红的油面纸包着,数不清多少根,只知道厚厚一捆。商邵抽出一根,递到应隐手里:“现在玩?”

  他摸摸兜,没火机,去找人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