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这您可真是客气了。您稍等,我问下罗主任啊。”

  过了一会,罗思量小跑过来:“商导,您看您,怎么在外头站着?我带您去导演组。”

  场务放行,两人往导演组走,脚步很轻。到了棚下,没人敢打扰栗山,商陆冲罗思量一颔首,将脚步无声地停在了栗山背后,桀骜的眉宇下,一道视线已经习惯性地注视向监视器画面。

  应隐穿着青绿色锦缎夹棉旗袍,外面罩着一件蝙蝠袖的短款棉袄,脸色很白,鼻尖和眼圈很红,不知道是妆造效果还是冻的。

  商陆掏出手机,给柯屿回微信:「你朋友看上去不错。」

  几个向来在村子里游手好闲、没点正经名堂的青年,拉住了尹雪青。

  “别走这么快啊,到我那里喝酒去,你酒量应该很好吧?”

  尹雪青挥开他的手,“走开,我没空。”

  雪没过了她的小腿,她身形歪着趔趄了一下。

  “别啊,哈英不是在山上吗,你还没空?”另一个青年笑道,拦在了尹雪青的去路。

  尹雪青茫然一下,瞳孔中明显紧张起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走开!别动手动脚。”

  “就准哈英玩玩多没意思?我们比你们汉族男人有能耐得多,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来这里的?大冬天的,我们也很寂寞啊。”

  尹雪青的声音被冰雪冻薄了,很纤细,发着抖:“你们再这样,我叫人了。”

  “叫人?”几人眼神交换一圈,狎昵地笑起来:“怎么,我们四个还不够你玩?”

  四个人围拢在她身边,形成一个充满压迫感的包围圈。尹雪青的脸从镜头前消失了,景框中,只有雪,和合拢的黑色圈子。

  这是很纯洁的画面构图,但给人以密不透风的窒息感。缝隙中,观众窥到尹雪青的青色旗袍跌进雪里,她呼救的手挥扬起又滑落下,玉色的,自那包围圈的暗色中倏然一现。

  栗山喊了“咔”,“很好,调整半小时,准备下一镜。”

  下一条还是同样的场景,但是镜位调整为俯瞰特写。这是栗山的标志性机位,人物如标本,被无力地钉死在画面下方。在这一条中,尹雪青将强迫自己微笑,拿出周旋嫖客的轻薄与风骚,从言语中与他们调戏起来。她如此才得以脱困,回到木屋时,她哆哆嗦嗦地插着插销,眼泪从冻麻了吓麻了的面颊上滑下,最后,她反转过身,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空洞目光回焦时,尹雪青呕吐起来。

  暴君性格的大导,其作品节奏大多如此,有休息时间,但没有喘息空间,演员需要持续性地沉浸在状态中。这是一种高强度的精神工作,也因此,很多演员跟大导合作后,都感觉像被剥了一层皮。栗山被称为圈内最会调教演员的导演,正是因为他的残酷严苛会让演员脱胎换骨。

  片场随着休息指令而活泛起来,俊仪把羽绒服和暖手袋塞给应隐:“下一条很要紧,还有后面逃回木屋里的戏,我去叫商先生。”

  “不着急。”应隐喝了口热水:“他下午有会议,我可以的。”

  俊仪观察她眸中生机,确认她没有逞强后,问:“那你去哪里休息?”

  应隐抱着暖手袋,将之贴了贴脸,那姿态小女生。

  “我去看看他。”

  俊仪仔仔细细地帮她围好披肩:“那我帮你跟导演组知会一声,你先去。”

  应隐“嗯”一声,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出片场。商陆收回目光,等监视器里这一条过完后,他才出声:“栗老师。”

  栗山一怔。这圈子里只有一个人,即使在恭敬时,也仍含着笃定不驯的气场。他扶着折叠椅起身,脸上皱纹松动:“你怎么来了?小岛呢?”

  商陆笑了一声:“他没来,就我一个。”

  栗山接过助理递过来的热毛巾,边擦着手边问:“你找我?”

  “有个想法想跟你当面聊一下。”

  其实商陆并不欣赏栗山的风格,栗山也恰好不欣赏他的风格,两人从拍摄到叙事的审美都截然不同。听到商陆的罗生门想法,栗山眉心皱着,沉吟一会儿,“我倒真觉得有点意思,不过要看剧本。另外一点,这个片子拍得很累,我怕是要休息很久。”说着,他探了下手,示意道:“这边走。”

  “拍得不顺利?”商陆让开一步,陪着他往外走。

  “我看应隐的状态很不错,比她当时在安吉拉里更成熟。”

  栗山点点头:“我很看好她拿奖。”

  “从香港地区报送奥斯卡,赢面会不会更大?”

  栗山递给他一支烟,不置可否的一句:“这几十年,壁垒难破。”

  商陆接过烟,一时没点,掐在指尖停了停,“中国能拿奥斯卡的女演员,我最看好她。”说完,他轻哂了一声,轻缓地摇了摇头:“可惜了。”

  “去看看她。”栗山点起烟,领着路,往应隐离开的方向走去。

  “你说她状态不错,其实是拿命拼的。我尊敬她。”

  商陆失笑起来:“这一声‘尊敬’后面,得是她献祭了什么?我实在不敢想。”

  栗山掸了掸烟灰,眯眼远眺,“等我退休后,写自传的时候再说吧。”

  片场离应隐下榻的房间不远,聊了几句便近到眼前了。

  栗山脚步却忽然停下,从嘴边夹走烟,看着商陆:“不对,你提到她的语气不对,她不是你……”

  话音被木门开合的吱呀声打断,应隐从门里出来,两手抓着羽绒服领子和披肩,一抬眼,愣在当场。

  “bonjour,靓女。”商陆轻扬下巴。

  他一手插在兜里,另一手夹着烟,高大的身体姿态散漫,“什么表情?就算没想过会见到我,也——”

  没合紧的门页被一只手扶住。那手修长,指骨分明,白皙的肤色上覆着淡青的血管,令商陆觉得眼熟。

  下一秒,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自门影中走出。他没设防,还在打着电话,抬起眼眸时,带着处理公务时习惯性的谨严淡漠。

  四目相对,烟灰跌过指尖,商陆掷地有声的一声:“我操。”

  商邵:“……”

  他还有余裕回答对面高管的一个问题,接着才按断电话,目视商陆的同时,抬起右手,将一旁呆若木鸡张口结舌的应隐,自然而然地搂进了怀里——

  应隐跌了一步,满面通红:“唔。”

第91章

  我操。

  商陆满脑子只有我操。

  他敬爱的、敬重的、令人尊崇的、知己的、吾日三省吾身的、君子的、稳重的大哥,当着他的面,搂住了应隐。

  what the fu*k……?

  在商陆面无表情的冷峻面容下,是转速超过一万六千时速超过三百迈的灵魂拷问——

  为什么?什么时候认识的?什么地方勾搭上的?他哥的眼光发生了什么质的变化三观发生了什么重塑?

  when?where?why?

  how????

  怎么可能?应隐是什么人?对虽然她很漂亮可爱清纯妩媚行事大方端庄得体也敬业有天赋敢闯敢拼人品看在柯屿的面子上勉强给她打个好人标签——但是,她是这样、这样的一个人,而商邵是那样、那样的一个人!

  商陆狠狠地抹了把脸。操。他好像个绝望的文盲。

  电光石火间,接近过载的脑海中又出现一连串闪回蒙太奇。

  商檠业说的“你给他介绍的什么女朋友!”

  商明宝的“v我一百万告诉你正确答案!”

  柯屿每次听他信誓旦旦推理时一脸看傻子的神情。

  妈的。

  还有当初柯屿去宁夏探班时那一卡车的天价进口水果,被cp粉po了,超话里足足过了快一个月的年。

  原来是他大哥安排的!柯屿他妈的是烟雾弹!他被他们联手背刺!

  商陆抬起一手,在山洪般的冲击勉强维持住镇静:“别说话,谁都别说话。”

  他强迫自己从头到脚冷却了几十秒,还是不敢置信,抬起头,十分震惊受伤地看向商邵:“为什么?”

  那模样活像塌房。

  应隐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雪地上,不知道该如何自处,身体动了动,似乎想从商邵的怀里离开:“那个……”

  要不然先放她走……

  但商邵手掌用力,把她按得纹丝不动,一边轻描淡写地问商陆:“什么为什么?”

  别问了!

  应隐紧紧揪着羽绒服的领口,一双没戴手套的手冻得关节通红。她心虚,刚刚一进屋子,就被商邵拥坐到了腿上亲吻,现在唇妆已花,会不会被看出来?他肯定会看出来的!

  商陆的目光果然停了数秒,接着,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信念感强如天神、意志力坚如磐石的人,脸上居然也罕见地出现了一抹不自在。

  他脑子里的蒙太奇又坏了。中国上下五千年,比干走进大殿看到纣王搂着妲己,张九龄走上朝堂发现唐玄宗搂着杨玉环,长城将领听到周幽王对褒姒说“愿以烽火博爱妃一笑”——他看到他大哥搂着应隐!

  “没什么。”商陆面无表情机械平板地说:“寒带也会出现海市蜃楼的,我雪看太久了,先走,拜拜……”

  他转身就走,应隐想叫,被商邵制止住:“他没事,给他点时间。”

  “真的没事?”应隐皱着眉心,看样子踌躇不安:“我是不是惹他不高兴了?”

  呃。怎么听上去,味道怪怪的?

  “他好像很不能接受我。”她纤薄声音敏感易碎。

  呃。怎么好像也不太对……

  “会不会吵起来?”她最后问,一脸担忧为难,“我不想影响到你们感情。”

  ……

  商邵没接话,停在她脸上的目光意味深长。

  应隐口感舌燥,不自觉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说这些……”

  救命!别再说了!怎么越说越茶?

  她低下头,扶住额:“我先去片场。”

  看了半天戏的栗山咳嗽一声,顺手将烟在屋外墙上摁灭,问:“用不用多给你半小时?”

  应隐紧摇着头:“不用不用……我很好。”

  “我送你过去。”商邵示意了一下,“导演先请。”

  栗山找了个理由:“我还有事找田纳西,你们先去。”

  说完,他颔首,绕开两人,迈着四平八稳的方步,往美术组的物料仓那边走去。

  等他走远了,商邵才失笑一声:“你跟陆陆之间发生过什么?”

  应隐怎么敢讲?知道柯屿跟商陆关系的那天,她跟柯屿在省道的乡下田边不醉不归,喝多了,大约是说了些“最喜欢小岛哥哥了”,“柯老师最好了!柯老师的腹肌也好,胸肌也好……”,“要跟小岛哥哥好一辈子”……诸如之类的鬼话。

  不行的,她跟陈又涵只是一面之缘都被商邵记了这么久,她跟柯屿可是正儿八经的娱乐圈大势真人cp,糖以吨计算,磕三天三夜也磕不完的。要被他知道了,那、那她还能有命吗?

  应隐语焉不详:“就是在剧组合作过,他好凶,把我骂哭,我也故意气他,气到他长溃疡。”

  商邵:“……”

  行,没吃亏。

  “还有就是绮逦的广告片,跟柯老师合作演情侣……”

  商邵点点头:“我看过。”

  那支广告片由商陆亲自执导,所有亲密分镜图都出自他自己之手,他在片场装得冷峻淡定,实际上任谁都看得出他七窍生烟,在兄妹间被狠狠嘲笑了好一阵子。

  至片场,机位和灯光尚在调整,应隐告别商邵,自自然然地走到景框中:“傅老师,蔡老师,来,我们走一下。”

  暂时没安排的白榄正跟姜特介绍科班的表演方法论,听到声音,她回过头去,看了应隐一会儿。她虽然套着厚实的羽绒服,怀里还抱着热水袋,但已经跪到了雪地上,仰起脸,让光和镜头对她的灵魂予取予求。

  “板子再打高点儿,流明降点,让雪的光上去……应老师,你先保持住!”老傅指点着灯光。

  不知道为什么,白榄蓦地打了个冷颤,浑身蹿起一股鸡皮疙瘩。

  “白老师,你眼睛里湿了。”姜特平静地说,观察着她,“为什么?”

  “没什么。”白榄揩了下脸,吸一口气又笑着叹出来,“雪看久了,你不觉得酸?刚才说到哪儿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但是在咱们中国,还有一种戏剧创作体系,完全独立于西方理论,它被叫做梅兰芳体系……梅兰芳,你知道吗?”她平地起嗓,唱了一句《贵妃醉酒》,“海岛冰轮初转腾……”

  晴空邈远,山谷间婉转戏腔如山鹂,给人以春天的错觉。这是四月,阿恰布的雪,确实开始化了。

  商陆初来乍到,流浪半天,发现这鬼地方根本没地方落脚。他抽了三支烟,砰的一声,在一家招牌名为“又大又甜诚实好人马奶酒店”的木屋前扔下背包。

  店主打帘来看,商陆拧着眉头,一脸找茬式的不好惹:“酒怎么会又大又甜?”

  店主:“……”

  撂下帘子,闩上门。

  商邵找到人时,只看到他弟弟在人家店门口闭目抿唇盘腿而坐,手里捻一串菩提佛珠,活像个要饭……不是,化缘的。

  他脚步停住,一指揭开白瓷烟盒,扔了根烟到商陆怀里。

  商陆一激灵,张口要骂,看清楚是商邵后,硬生生把脏话咽下了。

  他重又闭上眼,手上捻动佛珠不停,冷漠地说:“施主请回。”

  “……”商邵第一次见他这样,但也不急,先拢手点了烟,才淡淡地问,“到底在别扭什么?”

  商陆不能被问,一被问了,本来绷得很好的骄傲冷静尽数土崩瓦解。

  拜托,这是商邵!送他两幅常玉的商邵!当初于莎莎他当然觉得配不上,但于莎莎不够漂亮,排除了商邵被美貌冲昏头脑的可能,那么剩下选项就是真爱。虽然痛心,但作为弟弟,大哥的真爱他总要祝福。

  但应隐不一样!商陆有充分理由怀疑,他大哥是美色当前中了蛊失了智,成了唐明皇汉成帝周幽王!

  珠串被大手一收,发出一连串碰撞声。商陆蹭地一下站起:“你对她认真的?”

  “认真的。”

  “商檠业那关你过不了。”

  “已经过了。”

  商陆噎了一下:“我这关你过不了。”

  商邵夹着烟的手翻转,掌心向上,一个标准而商务的上位者手势,“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他几乎是失笑着问。

  商陆一脸冷酷:“我对她没偏见,但我觉得你们不是很合适。”

  “我觉得你对她偏见大得很。”

  “她很拜金,一心一意就想找有钱人。”

  商邵仿佛才被他点醒,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那么幸好我还算有钱。”

  商陆:“……”

  “还有呢?”商邵表现出耐心的洗耳恭听。

  “还有,”商陆眉头拧得死紧:“她喜欢柯屿。”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商陆冷笑讥讽一声,“她还说过柯屿哪里都好,括弧这个哪里是指身体括弧毕,并且说要跟柯屿好一辈子,我亲耳听到的。”

  且永世不忘!

  商邵微眯了眼,停了一秒,看上去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时候?”

  “有一次喝醉了的时候。”

  “喝醉了的时候。”商邵语速沉缓地重复了一遍,面色未改,“知道了。”

  “我本来以为你会喜欢瑞塔。”商陆认真地说,“她也很漂亮,跟你一样喜欢海,是帆船女王,世界记录保持者,跟小温也关系好。而且上次于莎莎的事……你跟她也算是正式认识,接触了很多次。”

  他说得句句在理,每个字都符合缘分和情感发生发展的逻辑。

  “那么,”商邵淡淡地说,略勾起唇,“我本来觉得你该会喜欢裴枝和,他长得也不错,跟你一样喜欢艺术,也是天才,是欧洲古典音乐届极富盛名的首席,跟你青梅竹马,跟小温关系也好,而且你们在法国一起生活了那么久,经历了那么多的事。”

  商陆:“……”

  虽然知道商邵是故意的,但他胸口还是堵了起来,为柯屿。

  “你觉得呢?”商邵平视向他,轻点下巴,示意他不要沉默,直面回答。

  是太过气定神闲的循循善诱,仿佛在耐心地教一个天真的学生。

  “感情不是推理题。”商陆平静下来,“不是条件充分,就会发生,条件不充分,就一定不会发生。”

  “我这么说,你心里什么感受?”

  商陆静了片刻,英俊的脸上微一哂:“我很难过,就算你是大哥,我也要生气。”

  商邵不再多言,弯腰拎起他的背包,夹在指尖的烟白雾缭绕:“要吃斋念佛也好,敲木鱼也好,不要在这里坐着。你要是冻坏了,我很难跟柯屿交代。”

  商陆不自觉跟着他的脚步走,一脸别扭的高冷:“先说好,我绝对不会叫她大嫂。”

  “叫嫂子也可以。”

  “……”

第92章

  回到片场,尹雪青被青年调戏的特写咔了一条,正在准备第二遍。

  这一镜机位很简单,难的是布光,栗山的沉吟表露出他对此的不满意。果然,数秒后,他叫过老傅,要求调整。

  布光是一项精细而复杂的工程,一旦要调,那就不是一时半会能成地事了。

  整组都只能原地等待。一闲下来,八卦的心也就活起来了,明里暗里的,总有十数双眼睛瞟向站在一起的商陆和商邵。

  “点解商导来了?”

  “听说在喜马拉雅那边冻了好几个月,不知道拍的什么?”

  “嗐,他跟柯老师的搭配,全戛纳班底,还用咱操心?”

  “我可听说了啊,他的组比栗导这儿还难待。”

  “商导和商先生是……哎?”

  念出来了,才有人反应过来,“都姓商?”

  平心而论,商陆和商邵两个从气质到长相都不像,但毕竟是亲兄弟,单拆开不像的五官一旦动起来、鲜活起来,便在细微处给人以熟悉感。

  “嘶……是不是,有点儿既视感啊?”

  “哎,嘉俊,你hongkong银啦,知不知道他们什么关系?”

  “喔,你港咩啊?”叫嘉俊的两手一摊满眼无辜,港普拖腔带调:“我一个鲫鱼涌的咸鱼,点解会认识深水湾大house的公子啦。”

  话一说完,整组人都笑起来。

  商陆的身份是娱乐圈公开的秘密,虽然他从没正面承认过,但所有人都默认他是香港商家二公子。从这一点出发去联想,站在他一旁的商邵,身份就很耐人寻味了。

  “不会是大公子吧?”冷不丁有人猜。

  “冇啊,绝无可能的事!”hongkong人嘉俊到底还是多看了几十年的香港小报:“大公子不近女色不玩女人,因为——”

  眼神一转,压低声音:“他唔掂啦!”

  “唔掂是什么?”不讲粤语的没跟上节奏。

  嘉俊拍他一下,“喂!这都不懂!”脆生生一板一眼的四个字:“就是不行!”

  “嚯!”一圈人异口同声,炸傻了。

  消息过于震撼,一时间所有人都为此同情起来:“虽然咱没几千亿,一想想,嘿——倒也挺公平。”

  “你发癫啊,你那玩意儿抵人家几千亿?你当你是魏忠贤?”

  剧组来自大江南北五湖四海,有阳春白雪也有三教九流,是鲜活热腾也是荤素不忌,聊起这些来,哪管旁人?个个都笑得烟也拿不稳。被这么一打岔,倒也没人再记得关心商邵的真实身份了。

  “话说回来,想也知道肯定不是那个商。你想啊,商导的哥哥那是继承人,这么大一集团,开会还开不过来呢,哪有空在这一待就是个把月?荒郊野岭的,这苦也不是一太子爷能受的。”

  其余人都点头称是。

  过了半小时,灯光调整好,片场重新恢复到拍摄中。

  画面中,围拢的青年——他们穿着深蓝牛仔裤的腿成为一种模糊的背景,只有尹雪青仰起的脸是清晰的。因为人的遮挡,光线暗下来,只有一点天光漏在尹雪青的脸上,点亮她的下半张脸。

  通常来说,眼睛是情绪的窗户,这样的明暗反差打光,往往会选择打在人物的眉眼间,以确保演员的表演从眼睛中准确而完整地传达出来。但这场,灯光随着青年们身体的晃动而忽明忽暗,光从应隐的眼睛移到了唇部。

  这是典型的主观镜头,在青年们的视角中,她的唇丰润、嫣红,一张一合间,说着讨好与献媚的调情之语。但如果观众细心,将会发现这张唇的哆嗦,和往上提笑时的僵硬。

  剩余的脸部,虽然隐没在了暗影中,但表演并没有松懈,人们可以从应隐的眼中找到惶恐、急中生智的痕迹,只是由于是暗部,这些细节便很容易被观众忽视,正如那些青年的眼中,也并没有容纳下尹雪青的双眼。

  尹雪青由活生生的人,被简化、物化了。

  商陆目不转睛地看着监视器,为镜头前应隐所爆发出的能量而心惊。这明明是一场很安静很绝望的戏,但显然,应隐的能量如深海,无声地淹没了所有人。

  栗山喊“卡”时,四个青年配角立刻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似乎想把氧气还给应隐。

  应隐跪伏在雪地里,直到俊仪小步跑到她面前,她才撑着雪站起来。

  “我没事。”她小声说,拍拍掌心的雪,接过了热水袋。

  虽然心跳还是窒闷紊乱,像关在黑房间里的一颗弹珠,但从戏里清醒过来后的第一秒,她就抬起眼,将目光穿过川流的人群。

  剧组都在忙碌,没人注意到导演组的棚下,有个男人悄无声息地鼓了鼓掌。他指间夹着白色烟管,烟雾缭绕开来,模糊了他沉静的眉眼。

  应隐脸红了一红,想跑过去,一想到商陆在一旁气势汹汹的,脚步又停顿住了。

  这点微妙变化却瞒不过商邵的眼。

  他手指轻掸了掸烟灰,跟商陆说:“你先回避一下。”

  商陆:“?”

  商邵瞥他一眼,“你吓到她了,她不敢过来。”

  商陆:“……”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忍气吞声忍辱负重,捏着拳头一脸脏话地走掉了。

  应隐这才抱着热水袋跑过来,当着众人面扑到商邵怀里。

  “要不要紧?”商邵一手搂抱住她,夹烟的另一手在她脸上抚了抚。她的脸又冰又烫,很软,像粉霜。

  应隐抿着唇摇一摇头。

  商邵便笑,哄小朋友似:“今天很厉害。是陆陆来的缘故?”

  “关他什么事……”应隐嘟囔。

  “不是要在他面前争一口气?”商邵垂眸看着她,看一看,自然而然地偏过脸,在她唇角亲了一下。

  应隐心尖一紧,觉得四面八方都是视线,但不怕了。

  小声抗议:“出戏了……”

  商邵失笑了一声,抱紧了她。

  “陆陆既然过来了,晚上收工后,跟他一起吃顿饭?”

  “他恐怕要跟栗老师一起。”

  “那就一起。明天什么安排?”

  应隐将排期都背在脑海里,按着手指头数道:“上午是白老师和姜特的对手戏,我是下午三点……后天晚上就杀青了!”

  她惊喜万分,仿佛突然赚到。

  商邵目光停她眼底一会儿,“也就是不用早起。”

  “嗯?”应隐懵懂一下,有些迷惑地与商邵对视,似乎明白过来了,声音紧张地低下去:“……我去准备下一条了。”

  商邵也不为难她,放她回去找俊仪。

  下一条是全景,尹雪青自右向左跌跌撞撞跑过镜头,进门、摔门。之后是室内戏,特写和近景,拍摄她的惊惶和呕吐。

  每当要转场时,灯光都得重新布置,又是漫长繁琐的过程,但这就是电影。任何恢弘或唯美拆解成一条一道,背后便都是电影人枯燥细致的坚守,正如梦的背后是神经元,躯体的背后是血管。

  商陆看着栗山在剧组有条不紊地指导工作,脑海里似有铅笔在串联点线面,最后恰如其分地浮现出了罗生门式的画面。

  “一个年迈的导演在拍摄他的收官之作,这是部犯罪片,这时,原定于要被谋杀的其中一位重要配角,真的死在了片场。他精彩的死亡镜头被定格在了摄影机中,并剪辑成了正片。对于角色和演员本人的死亡,电影本身,以及片场本身,都有话要讲。观众走近剧场,犹如地狱之门中歇脚的判官,他们能不能从两段截然不同的拍摄中推敲出真相?”

  手机的语音助手顺着他清晰流畅的话语同步生成文字,并被存至备忘录。

  “听上去很难拍。”商邵在他身边站定。

  “嗯,多线、多时空、现实与荧幕、故事中的现实与戏剧的互相介入。”

  “互文性叙事。”

  商陆一下子节省了很多解释的功夫,挑了下眉,“你一个不看电影的人……”他说半句,释然地笑了笑,转而说,“剧本难度很大,这只是一个雏形,只是刚好想到了,就顺便记下来。”

  而这样的顺便在他手机和平板云端里有上千条。

  商邵点点头:“晚上吃饭,聚一聚。”

  “行。”商陆收了手机,关注着不远处备戏的应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