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一点也不明白,自杀就是自杀,怎能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我正在侧耳细听,忽听得杨武师道:‘紫萝,你和什么人一起来?’云紫萝道:‘只是我一个人,你为何如此问我,难、难道你、你疑心——’说犹未了,杨武师就叫起来道:“那你赶快出去看,看看那个人是谁?他是早你片刻来的,我听得出他现在还未跑掉!’”

  “杨武师在寻死的时候,居然能够发觉我的来到,真是武学卓绝,名不虚传,可是这却令我为难了。我必须把这封信送到他的手中,但又不能张扬出去,怎么办呢?”

  “心念未已,云紫萝已经出来搜索,我人急智生,趁她跨出房门的当儿,立即把这封信包了一枚铜钱,从后窗抛进去。”

  “我身形一动,云紫萝也就立即发现了我,她冷笑道:‘大胆小贼,还想跑吗?’话犹未了,只见银光一闪,我膝盖的环跳穴已经给她的银簪打伤。”

  “本来我是非给她捉着不可的了,幸亏就在此时,杨武师忽地叫道:‘紫萝回来,是咱们的老朋友托人捎信来了。’”

  “那人本来吩咐过我,这封信是不能让他的妻子看见的,可是杨武师自己要告诉妻子,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已经受伤了,难保没有意外,只好赶快逃跑。”

  杨大姑冷笑道:“想不到云紫萝还有这一手高明的暗器功夫,连我也给她瞒过了。”

  快活张接着说道:“幸亏令弟把她叫回去我才得以脱身,经过令弟的卧房,我想起须得带一件信物回去,方好交待,那幅画图想必是因为云紫萝匆匆出来,尚未藏好,仍然放在几上,于是我便顺手牵羊将它拿走,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快活张说完之后,众弟子面面相觑,正合上一句俗话:“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最小的两个弟子宋鹏举和胡联奎是一派茫然,好像刚刚从恶梦中醒来,犹有余悸,不知所措。四弟子范魁是半信半疑,因之也是茫然若梦。三弟子方亮是个善观风色的人,一对眼珠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心里想道:“反正有大师哥在前,用不着我来出头。”大弟子闵成龙和二弟子岳豪则是各有各的算盘,盘算怎样才能够从这件事中,取得自己最大的利益。

  众弟子面面相觑,大家都把眼睛望着杨大姑,谁也不愿争先说话。杨大姑冷冷道:“成龙,你以为怎样?”

  闵成龙说道:“师姑明鉴,我看此事已是不用怀疑,师父之死,定然是云紫萝下的毒手了。”

 

  杨大姑点了点头,快活张却忍不住摇了摇头。

  杨大姑道:“小张,你已经亲眼看到了云紫萝偷展画图的秘密,亲耳听了他们夫妻的说话,云紫萝分明是另有私情,而且已经是给我弟弟知道的了。你还以为她不是凶手吗?”

  快活张道:“我也曾亲眼看见她阻止丈夫自杀,她抱着丈夫哭诉,说是不愿夫妻分手之时,那副神情,依我看来,是决计作不了假的。”

  岳豪冷笑道:“云紫萝就是最会假戏真做,她今日在灵堂上也曾哭个死去活来呢!”

  杨大姑道:“不错,这事一定得查个水落石出!小张?不是我不信你,只因这小贱人委实是太可疑了!”

  快活张说道:“我只不过一抒己见而已,怎敢干预你们的家事?你们要把云紫萝如何处置,这是你们的事情。我的话已经说完,我可要走了。”

  杨大姑道:“多谢你告诉我这许多事情,这是一枚熊胆丸,正合你用,请你收下。”熊胆是医治内伤的良药,快活张淡谈说道:“好吧,就当我是作成了一桩交易吧。”接过了杨大姑的熊胆丸,走出密室,跳上屋顶便即走了。他不过仅仅在岳家调养了一天,外伤还未痊愈,居然就能施展超卓的轻功,杨门弟子都不禁骇然。

  快活张走了之后,闵成龙说道:“真相已经大白,请问师姑,下一步棋,咱们应该如何走法?”

  杨大姑缓缓的吐出了四个字来:“开棺验尸!”

  范魁骇然道:“开棺验尸?”

  他是曾经为此和岳豪辩论过的,想不到杨大姑也是同一主张。

  杨大姑道:“不错。你怕什么?一切有我担当。”

  岳豪得意洋洋,道:“是呀,我也是这样想,只有开棺验尸,才能令云紫萝无可狡辩,否则死无对证,即使咱们拿快活张的说话去质问她,她也可以咬实牙根,全不承认的。何况快活张也已经走了。”

  闵成龙道:“范魁,你不过怕咱们判断有错,倘若师父不是中毒死的,咱们就要负掘坟破棺,惊动师父在天之灵的罪名,但如今这件事情已是等于摆在眼前一样,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师父一定是给云紫萝谋杀无疑!你还顾虑什么?”

  范魁总是觉得有点不妥,但也只好说道:“师父死得不明不白,当然是应该查究的,师姑和大师哥既然认为只有开棺验尸,方能查明真相,小弟也想不出第二个法子,岂敢有所异言。”

  杨大姑一看天色,说道:“现在已是三更时分,既然你们做弟子的都同意了,就赶快去吧!”

  月黑风高,铅云低压,好像要压到了坟头。在杨牧的坟前却有火把的光亮照明了午夜的幽林。

  夜风吹播新翻的泥土气味,这是可以令得热爱土地的农人陶醉的气味,但如今却只是令人感到窒息!

  乒乒乓乓,叮叮蓬蓬的凿墓掘土破墓开碑的声音,混杂着几声夜鸱的鸣叫,林中宿鸟都给掘坟的人吓得离巢惊飞了。

  挖掘坟墓的一共是八个人,杨大姑母子加上杨牧的六个弟子。

  岳豪从家中带来锄铲斧凿,合八人之力,不消半个时辰就把杨牧的坟墓掘开了。闵成龙与岳豪特别卖力,跳进墓穴,把棺材抬了起来。

  杨大姑抚棺大恸,沉声道:“弟弟,为了要替你雪冤报仇,只好惊动你的遗体,请你莫怪!”祷告之后,亲手揭开棺盖。

  棺盖揭开,杨大姑的喉咙好像突然给人卡着一般,哭声停止,却“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这霎那间,杨门六弟子也都惊得目瞪口呆,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怪事!

  原来棺材里只有几块砖头!

  杨牧的尸体哪里去了,哪里去了?他是真死?假死?还是已经给妻子毁尸灭迹了呢?

  “咱们找云紫萝问去!咱们找云紫萝问去!”杨大姑和闵成龙、岳豪等人不约而同他说出了这一句话。

  话犹未了,忽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云紫萝早已在这儿了!”

 

  只见白衣如雪,长裙曳地,衣袂飘飘,云紫萝手携爱子,缓步出林,她穿的还是那一身孝服。

  杨门六弟子大吃一惊之下,迅即散开,采取了包围态势,把师母围在当中。孤儿杨华年幼无知,见平日和他戏耍的一班师哥个个都是一副凶恶的面孔,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杨大姑顾着身份,没有随着众弟子上前,而是站在一旁,冷森森的目光注视着云紫萝的动静。这情形就像一个老于经验的猎人,全神戒备,准备捕捉一只可能突围的雌虎一样。杨华见平素疼爱他的姑姑也是这副模样,哭得更大声了,叫道:“妈,我怕,我怕!”

  云紫萝轻抚爱子,将他抱紧,柔声说道:“妈在你的身边,不用害怕!”

  闵成龙喝道:“把师弟放开!”

  云紫萝淡淡说道:“我的儿子不跟我跟谁?我早已料到你们会有今晚之事的了。好,现在你们既然都疑心是我谋杀你们的师父,此地我是不能容身的了,我们母子二人只有离去,从今之后,我不是你们的师娘,你们也休对我横加干涉!”

  杨大姑喝道:“云紫萝你想走这么容易?你怎样害死我的弟弟,供出来吧!”

  闵成龙也冷笑道:“你害死师父,还想我们叫你师娘?我师父的尸体哪里去了,交出来吧!”

  云紫萝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说道:“你们师父不是我害死的,本来我曾经反复思量,考虑过要不要违背丈夫的意旨,透露一点真相让你们知道。现在你们这样对我,我决意不加辩白,你们说我害死你们的师父,就当作是我害死的吧!不过,你们不许我走,这却恐怕是办不到的了!”

  闵成龙悄悄向杨大姑打了个眼色,说道:“事情闹出去恐怕会玷污师父名声,叫她把师弟留下,并将师父的拳经剑谱交出,咱们似乎也不妨放她一条生路!”要知闵成龙志在取得师父的拳经剑谱,取云紫萝的性命尚在其次。不过云紫萝若然受骗,交出了拳经剑谱之后,性命也当然是在他们掌握之中了。

  杨大姑当然懂得闵成龙的用意,想了一想,便也装作可以大事化小的神气说道:“云紫萝,你怎么说?”

  云紫萝冷冷说道:“闵成龙心术不正,我丈夫早已说过他不配做杨门的掌门弟子!”

  云紫萝说他不配做掌门弟子,这一下可把闵成龙气得惨了。本来他虽然不认师娘,也还不敢对云紫萝太过无礼,此时气往上冲,登时就拉下面来,破口大骂:“小贱人,你——”一个“人”字刚刚出口,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已是给云紫萝打了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这一记耳光打得委实不轻,只见闵成龙的半边面孔就像开了颜料铺似的,一块青,一块黑,又红又肿,骤眼看去,又像是烤焦了的馒头!

 

  闵成龙乃是杨牧的大弟子,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京师震远镖局的大镖头,本领当然很是不弱,不料云紫萝这一记耳光倏然而来,竟是打得他毫无躲避的余地,更不要说还手抵挡了。众弟子但见人影一闪,听得“啪”的一声响,这才知道大师兄给打了耳光,但她是怎样出手的,谁也没有看得清楚。定睛看时,只见师娘早已站回了原位,嘴角仍然是和刚才那样,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好像从未移动过似的,动作之快,当真是难以形容,众弟子都不禁相顾骇然。

  杨大姑见云紫萝出手如电,心头也是不禁为之一凛,暗自思量:“这小贱人的武功似乎还在我弟弟之上,她的手法,也似乎不是杨门手法,看来她果然是深藏不露,另有师承了。她熟悉我杨家的武功,我却摸不清她的底细,动起手来,只怕还未必准能赢得她呢!”

  闵成龙呆了半晌,蓦地喝道:“你们还不赶快上去给师父报仇!”岳豪接声叫道:“是呀,大伙儿并肩子上呀!”闵岳虽然心胆俱寒,但恃着有杨大姑撑腰,料想至多吃点小亏,最后总还是可以把云紫萝制服的,因此便鼓起了勇气,督促众师弟向前。

  范魁抱拳一揖,说道:“云紫萝,往日你是我的师娘,我绝不敢对你丝毫无礼,但今日你不肯交待我师父是如何死的,我就只好认定你是杀害恩师的仇人了。”说至此处,把眼望向师娘。云紫萝淡淡说道:“我说过绝不能在你们威胁之下加以辩白,你要听你师兄唆摆,那也由你!”范魁道:“既然如此,那可休怪我不客气了!”当下拔刀出鞘,第一个向云紫萝杀去。

  刚才在密室会商之时,范魁还是一直替师娘辩护的,此时他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几个小师弟给他激起了义愤,也都跟着冲出去了。闵、岳二人这才暗暗叫了一声惭愧,抽出兵器,迈步向前。

  杨大姑仍然袖手一旁,冷眼旁观。她是个老于经验的武学大行家,乐得有众弟子先打头阵,她好在旁看清楚云紫萝的家数。

  云紫萝以足跟为轴,身形一转,脚尖在地上划了一个圆圈,柔声说道:“宝宝别怕,听妈的话,坐在这儿,不要哭,也不要跑。”把孩子放在圈子当中,说道:“谁敢踏进这圈子之内,可休怪我立下杀手!”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望向杨大姑母子的,齐世杰“哼”了一声,杨大姑则仍是意态悠闲地袖手旁观置若罔闻。

  说时迟,那时快,众弟子已从四面八方围拢了来,范魁一招“樵夫问路”,刀光闪闪,最先斫到。跟着方亮的小花枪也搠过去。可是这一刀一枪都是连云紫萝的衣角也没沾着,这二人只觉眼睛一花,云紫萝的身形已是在他们的眼前消失。

  闵成龙一声大喝,截住了师娘的去路,一对日月轮便即当头砸下。日月轮是一种奇门兵器,擅于锁拿刀剑,轮子的边缘都是锋利的锯齿,莫说给他打着,只要勾着了衣裳,云紫萝即使能够脱身,也要出乖露丑了。云紫萝嘿嘿冷笑,连闪三招,仍未能脱出双轮的笼罩。岳豪胆气顿壮,一口长剑立即向云紫萝背心刺去,喝道:“我能饶你,师父在天之灵也不能饶你!”

  云紫萝闪躲了三招,这才冷笑道:“看在你们师父的份上,我不屑与你们一般见识,但你们既然如此不知进退,我也只好替你们的师父薄施惩戒了。”话声未了,挥袖一拂,背后就像长着眼睛一样,刚好拂开了岳豪从她背后刺来的一剑。只听得:“当”的一声,云紫萝身移步换,岳豪两柄长剑却给她的衣袖轻轻一带,插进了闵成龙的日轮之中。火花蓬飞,日轮断了两齿锯齿,岳豪的长剑也损了一个缺口。岳豪叫道:“大师兄,是我的剑!”幸而他叫得快,否则已是剑折臂伤。

  闵成龙骂道:“你怎么不长眼睛!哎呀,快,快走乾门,转坎位,别,别给她溜了!”原来杨门六弟子是按着五行八卦的方位包围师娘的。看似各攻各的,杂乱无章,其实却是暗藏阵法。闵成龙就是这“六阳阵”的指挥。

  哪知云紫萝并非溜走,只见她身形一转,倏然间已到了范魁面前,“嗖”的一个裙边腿飞出,把范魁踢了一个筋斗,范魁在给她踢中之时,隐约听得她在耳边说道:“你是个好孩子,今后可得多多提防你这两个师兄!”云紫萝是用“传音入密”的内功把声音送进范魁的耳朵的,只有范魁一人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