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他吟了首黄仲则的诗:“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她对他说道,“如果你迟不归来,我将不知有多少个无眠的晚上,要为你而风露立中宵了。”

  情真意深,言犹在耳!他决不相信云紫萝会忘记了他!或者这只能怪造化弄人吧?

  吕思美睡着了,苍白的脸上晕着一抹轻红。想必她是在做着一个美梦吧?可惜我的美梦已经破了!孟元超心道。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小师妹已经熟睡,孟元超用不着再掩饰自己心底的悲伤了。

  从窗口望出去,但见月淡星稀,秋风萧瑟,秋草枯黄。孟元超忍不住拿起洞箫,把一腔郁闷,藉着箫声发泄出来。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只因愁深似海,箫声也似乎充满了秋意了。

  “紫萝,紫萝,你在何方?你在何方?你听得见我的箫声吗?你听得见我的箫声吗?”

  孟元超的箫声其实是吹给云紫萝听的,他在盼望。盼望云紫萝听见他的箫声,会忍不住偷偷回来,见他一面。

  星光黯淡,月亮西沉,孟元超最后的这个希望也幻灭了!

  箫声飞出荒芜的园子,给秋风吹入幽林。幽林里云紫萝正在一步一回头。

  云紫萝是听见他的箫声了的。可是她又怎能回去呢?

  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云紫萝听得痴了。以致她背后偷偷的跟着一个人,她也没有发觉。

  她知道孟元超是在招唤她,她几乎忍不在就要回去了,可是她尽管一步一回头,脚步却没有后转。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一回去,势必不能自拔,元超和他师妹的美满姻缘,也必将为我破坏了!”云紫萝的心在卜卜的跳,自己警告自己。

  可是她的脚步在向前行,一颗心却回到了与孟元超相处的往日了。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八年前,她是一个坐在花下听孟元超吹箫的少女,她的容颜正是像春花一样的娇艳,她的心情正是像春花一样的盛开。

  八年后的今天,她也还未老,但她的心情,已是像秋天一样萧瑟,她的容颜也像秋天一样的憔悴了。

 

  充满秋意的箫声飘人幽林,传入她的耳朵,她的心中是益增伤感了。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决不能再见元超。”云紫萝心想。

  可是天地虽大,却又何处是她容身之地?

  她自己的家她不能回去,杨牧的家她更不能回去。她去哪儿?她去哪儿?

  “我的后半生大约只能在江湖上飘荡了。唉,华儿呀华儿,娘只是为了你才活得下去的呀!”想起了她的儿子,她迈开大步,再不回头。

  此时天边的残月,已经坠下林梢了。

  她走了之后,有一个人发着嘿嘿的冷笑,从乱草丛中钻出来。

  这是一个云紫萝绝对料想不到的人。

  读者诸君,请你们先猜一猜,这人是谁?

  原来他就是云紫萝的丈夫,苏州的名武师杨牧。

  杨牧装作假死的时候,曾经对妻子说过,是为了要成全她和孟元超的。他这样做令得云紫萝极是难堪,初时云紫萝本来是不同意的,她曾经在丈夫面前流下眼泪苦苦相劝,甚至她要向丈夫发誓,从今以后,决意把孟元超忘掉,只爱丈夫。可是杨牧掩着她的口,不许她说出誓言,因为他知道妻子的心并不属于他,即使发了誓也是没有用的。云紫萝拗不过丈夫,她也不愿两个人的感情受损伤,最后才终于被迫同意,同意替她丈夫隐藏这个秘密。

  她只知道丈夫不知是跑到什么隐僻的地方躲藏起来,怎想得到他是跟踪自己?

  但即使云紫萝发现了他,也不会认识他的。他戴了一张制作得十分精巧的人皮面具,这是远在他结婚之前,一个朋友从苗区带回来送给他的。云紫萝根本就不知道她的丈夫藏有这样一张面具。杨牧平常的装束也全都换过了。

  杨牧发出嘿嘿的冷笑,从乱草丛中钻出来,心里想道:“紫萝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我就在她的后面。不过今晚的变化却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从今以后,你只当世上没有杨牧这个人了吧!”当晚的情景浮现眼前,他还清楚的记得,在他说了这句话后,云紫萝伏在他的身上,泪下如雨。

  如今云紫萝的背影正在他的面前消失,他想起了当晚的情景,再看了看正在消失中的妻子的背影,不觉发出嘿嘿的冷笑,在他心里自己嘲笑自己道:“我只道可以赢得她的芳心,谁知竟是一败涂地!”

  原来他的真正用意并非是如他所说的那样,要成全云、孟二人,恰恰相反,他虽然扮作情场失败的角色,其实却是不甘于失败的。他装作假死,退出情场,不过是作为一种手段,当如一场赌博,希望在这场赌博之中,可以把失去的妻子的爱情,赢取回来!

  他知道云紫萝感情的弱点,他这样做了之后,云紫萝一定内疚于心,也一定十分感激他的。感情的变化是微妙的,俗语说得好:将心换心,说不定经过了这场情变,云紫萝给他感动,会真正的爱上了他。

  他的估计是这样的:在他失踪之后,他的妻子未必会跑去找孟元超,很可能是怀着内疚的心情,守在家里,等他回来。

  这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做法。他当然也曾想过,他的估计未必都会实现,但最少有一半可以成功的希望。正如赌博一般。

  如今“骰子”已经掷出来了,“赌博”的结果揭晓了。他的妻子不但马上去找孟元超,而且从今晚的事情,他更知道了云紫萝是深深的爱着孟元超,远远在他的估计之上!

  可是他却不知道云紫萝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之下,经过无数次的内心交战,才跑去找孟元超的。他估计其实也没有错,云紫萝的确是十分感激他,并且对他怀有内疚之情。

  如果云紫萝知道,她一向认为是正人君子的丈夫,尤其在这次事情之后,她大为佩服,认为“伟大”,甚至想过要重新投回他的怀抱的丈夫,竟是这样一个工于心计的人,她将如何震惊呢?

  云紫萝的背影已经消失了,杨牧心中的波浪却还没有平静。

  “不错,她现在是离开孟元超了,她没有让孟元超认出是她,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还不是为孟元超吗?

  “她甘冒生命的危险,拔剑与点苍双煞相斗,打败了点苍双煞,却又不让孟元超知道。她为了使孟元超得到美满的姻缘,不惜牺牲自己,这才是真正的深心相爱啊!”

  想至此处,杨牧不禁妒火中烧,再又想道:“即使将来孟元超和他的师妹成了婚,即使将来紫萝重新归回我的怀抱,但她的心还是留在孟元超那边的,我得到她的人,得不到她的心,又有何用?”

  突然一个念头从他心中升起:“要她死心,除非把孟元超杀了!”“对,只有这样,方能泄我胸中恶气。杀了孟元超,纵然我还是得不到她的心,至少孟元超也是得不到她了。”

  可是怎样才能杀掉孟元超呢?他刚才伏在墙外,挖了一个洞偷看,孟元超恶斗点苍双煞的情形,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现在他闭上眼睛,好像还看到孟元超挥刀霍霍,矫若游龙的身手。

  杨牧虽然妒心如焚,却还未失自知之明,他知道凭他这点本领,如果去杀孟元超,只怕非但杀不了孟元超,反而要给孟元超杀掉!

  工于心计的杨牧,想来想去,终于给他得到了一个主意。这是借刀杀人之计,他有办法可以帮忙点苍双煞杀掉孟元超。

  主意打定,他不再跟踪妻子,转了一个方向,却去追踪点苍双煞了。

  东方现出了鱼肚白,路上还未有行人,只有点苍双煞。

  点苍双煞从云家逃跑出来,估量已跑出二十里开外,感到有点疲劳,开始放慢脚步。

  段仇世受的只是略损皮肉的轻伤,算不了什么,他的师兄卜天雕可就惨了,卜天雕给吕思美砍了一刀,又给云紫萝刺了一剑,吕思美那一刀几乎砍掉他的一条手臂,云紫萝那一剑刺穿了他的“劳宫穴”,更是把毒掌废了。

  卜天雕的资质不及段仇世,他练的“黑砂掌”,足足用了十年功夫,如今断送在云紫萝的剑下,若要重头再练,只怕十年也未必能够再练成功了。

  一路上卜天雕骂声不绝于口。骂孟元超,骂“小妖女”,更诅咒那个心狠手辣的“丑妖妇”。当然他不会知道这个“丑妖妇”乃是艳名曾经倾动苏杭的绝色美人云紫萝!

  段仇世听他骂声不绝,似乎有点厌烦,忽地淡淡说道:“我倒是有点佩服孟元超呢!”

  卜天雕呆了一呆,叫道:“什么,昨晚你也吃了他们的亏,怎的却佩服起仇人来了!”

  段仇世道:“其实孟元超并不是咱们的仇人,咱们的仇人是他的师父。”

  卜天雕怒道:“我的毒功断送,就是因他而起,你也给他的师妹斫了一刀,你还说他不是咱们的仇人!”若非卜天雕一向敬畏这个师弟,他就要破口大骂了。

  段仇世点了点头,说道:“你也说得不错,经过了昨晚这一战,咱们当然也是和孟元超结下了梁子的了。但我还是禁不住佩服他。”

  卜天雕道:“你佩服孟元超什么?”

  段仇世道:“我佩服他是一条硬汉子,还有他那一路刀法,我也很佩服。说老实话,单打独斗,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昨晚得见吕寿昆衣钵真传的刀法,也算得是不虚此行了。”

  卜天雕道:“如此说来,这个仇你是不想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