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含讽刺,咄咄迫人,林无双不由得一阵心痛,想道:“区区一个掌门,看得这样重。唉,从今之后,只怕表哥定要恨我一生,但他本来的面目,却也露出来了。掌门之位,确实是不该让他这样的人来坐。恨就恨吧,今天我是一定要抢他的掌门了!”

  心念未已,牟宗涛折扇一张,已是向她拨来。牟宗涛用一柄扇子使出本派的剑法。招数虽然还是本派的招数,但由于以扇代剑,却是另有一套特异的变化。而且他这柄扇子却可以当作五行剑,又可以当作点穴镢使,扇子一张一合之际,功能更可以随意变化,和普通的剑法尤其大不相同。

  林无双见他一出手就是十分狠毒的招数,心里想道:“幸亏我看过石壁的剑法,否则只怕是难免给他伤了!”要知虬髯客在石壁所留的剑法,已是包罗了扶桑派剑法的精华。牟宗涛所加的变化虽然奥妙,总也离不开这个范围。当下霍的一个“凤点头”,轻轻巧巧的就避开了这一招。

  牟宗涛得理不饶人,欺身扑进,扇子一合,点林无双胁下“愈气穴”,双指一旋,倒转扇柄,又刺向她的虎口。这两招之后跟着还有一招极狠毒的后着,可用双指旋转之力,张开折扇,“拨打”林无双面上双睛。以牟宗涛的功力,扇风拨眼,林无双一个应付不当,双眼定盲。

  旁观的金逐流见牟宗涛使出如此狠毒的连环三招,不禁大吃一惊,想道:“牟宗涛怎能对表妹下得这样杀手,纵然十分想做掌门,也尽可点到即止呀。”金逐流和牟宗涛的交情本是相当不错的,见他这样,也难以同情他了。当下暗暗拈了一枚铜钱,藏在掌心,只待牟宗涛最厉害的第三招使出之际,林无双若然不能应付,他就要飞出钱镖,打落牟宗涛的折扇。

  石壁上的剑法有一招是可以恰到好处的破解牟宗涛这连环三招的,但使出那一招,牟宗涛就非受伤不可。林无双却不忍刺伤表哥。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只见扇影千重,剑花错落,衣袂飘飘。“叮”的一声,林无双头上插的一支玉簪飞了出去。扶桑派弟子的惊叫声中,林无双翩若惊鸿的掠出数丈开外。原来林无双因为不忍刺伤表哥,只好舍弃最适当的一招不用,改用一招仅足自保的招数。本来也还可以全身而退的,但因临时变招,又见表哥恶狠狠的攻来,未免有点慌乱,是以对付牟宗涛的连环三招,就只能避开两招半。最后那招扇风拨眼的招数,林无双霍的一个“凤点头”闪避,虽然没有给他伤着眼睛,头上的玉簪却已给他拨落。

  一众英雄松了口气,他们还只道牟宗涛是顾念表兄妹之情,才只是吓吓林无双而没有下辣手的。江南大侠老英雄陈天宇微笑道:“林姑娘年纪轻轻,剑术造诣精妙如斯,也算是很难得了。表兄妹不必再比了吧。”这话似褒实贬,其实即是叫林无双认输算了。不过,这也是他想要保全林无双的一番好意。

  金逐流却笑道:“林姑娘还未尽展所长呢,反正是表兄妹,何妨再比下去,也好叫我们一饱眼福。”原来他的眼力比江南大侠更胜了一筹,他本来是捏了一枚铜钱,准备在必要之时,发出钱镖救林无双的,一看到林无双的身法,就知她不但可以应付,而且足有余力反击的,她不反击,这是她手下留情,并不是牟宗涛手下留情。金逐流收起那枚铜钱,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心道:“原来我还是看错了。”

  金逐流这几句话说得很响,大家都听见了。金逐流是武林公认的数一数二的高手,大家不敢不信他的话,可又不禁都有一点怀疑,禁不住窃窃私议。陈天宇悄悄说道:“金世兄,万一牟宗涛有甚么失手……”颇有怪责金逐流不作调停,反而鼓励林无双打下去之意。金逐流微笑道:“世叔不用担心,咱们还是看下去吧。”陈天宇心道:“难道这次又是我看走了眼了?”

  牟宗涛听得众人窃窃私议,心中一动,趁着林无双似乎立足未稳之际,立即扑将过去,折扇一张,抢先占了有利的攻势,口里却笑道:“愚兄承让了!”即是以战胜者自居,最好林无双就此认输。若不认输,他已抢先占了攻势,也有取胜的把握。

  哪知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却令林无双更加有气,心想:“我不信你就这样糊涂,竟看不出我是手下留情?”心头火起,冷冷说道:“不错,你是赢了一招,但胜负却还未决呢!”按照比武的规矩,当然是要到了最后分出胜负,才能作为定论的。

  众人听了金逐流刚才那几句说话,都是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看下去。只见牟宗涛的折扇倏张倏合,着着抢攻,咄咄迫人。林无双似乎只有招架的份儿。

  陈天宇不禁有点为林无双担心,说道:“金世兄,好像有点不对吧?”金逐流道:“还未到五十招呢。”孟元超坐的地方和他们距离不远,金逐流说的这句话他也听见了。他本来是手心捏着一把冷汗的,听了这话,心上一块石头方始落了下来。但仍然不禁有点怀疑,想道:“金大侠这句话的意思,似乎是说无双在五十招之内,就可反败为胜。恐怕不见得吧?能够转守为攻,已是好了。”

  心念未已,只见牟宗涛的折扇盘旋飞舞,扇影千重,把林无双的身形都笼罩住了。那柄折扇,时而当作五行剑使,时而当作点穴镢用,当真是变化莫测,难以捉摸。林无双衣袂飘飘,倏进倏退,看来似乎尚是神色自如,但额角上却已沁出几滴汗珠了,孟元超见了,更是担心。

  原来林无双虽然参悟了石壁上的剑法,但剑法可以在旦夕之间精进。功力却是不能精进的,由于她让了牟宗涛一招,牟宗涛抢了先手攻势,立即用重手法对付。幸而双方功力尚未至于相差太远,否则林无双早已受伤了。但林无双要用剑法补功力之不足,必须逐步化解牟宗涛的先手攻势,急切之间,仍是未能转守为攻。

  林无双心中着恼,想道:“我不想伤他,他却要伤我。我本来想令他知难而退,没奈何如今只好叫他丢个大大的面子了。”当下脚踏五行八卦方位,斜进三步,复退五步,这八步一走,牟宗涛的先手攻势,已给她化解于无形。旁人见她进三步退五步,还只道她是困势未解,只能挣扎而已。

 

  牟宗涛见她剑法无懈可击,而且往往意在剑先,好像料到自己后着似的,抢先攻向自己必救之处,心中不由得暗暗吃惊,想道:“她的剑术已经到了‘似拙实巧,反璞归真’的境界。我苦练多年,也还未能达到如此境界。她一定是在那山洞之中,得到祖师所传的武功秘笈了。”心中隐隐知道不妙,但仍希图侥幸,在败象未露之前,以内家真力,打伤表妹。

  算盘打得如意,可惜林无双已是不肯再让他了。剑光扇影中,只见林无双剑光暴起,闪电间划了七个圈圈,正是宗神龙曾使过的那招“长河落日圆”,剑圈套着了牟宗涛的折扇,倏的便一剑刺去,剑直如矢,从“长河落日圆”一下子又变成了“大漠孤烟直”!

  单独一招,牟宗涛或者还可以勉强应付,两招精妙绝伦的剑法混合使用出来,叫他如何还能抵挡?牟宗涛只觉虎口一麻,手掌一颤,折扇已是飞了出去!败得和宗神龙一模一样。那柄折扇恰好落在一滩污泥之中,更是令他面上无光,黯然失色!

  林无双微微一笑,收剑凝身,说道:“承让一招。表哥,你还要不要拾起扇子再比?”

  按照比武的规矩,兵器给人击落,可说已是输得一败涂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以牟宗涛的身份,如何还能够厚颜再比?

  而且牟宗涛心里亦是明白,林无双这一招实在也还是手下留情的。她的剑尖刺着了牟宗涛的虎口,所用的力道非常巧妙,刚好令得他掌握不牢,扇子非得落地不可,倘若加多一分力道的话,牟宗涛的手少阳经脉就要受伤,终生不能使用右手与人动武了。

  但牟宗涛也是有苦说不出,他知道“长河落日圆”是本派的招数,“大漠孤烟直”似是而非。但他刚才在宗神龙给林无双击败之时,为恐宗神龙多生枝节,还曾亲口替表妹辩护,说这两招都是本门剑法的,如今又焉能自相矛盾,指责表妹用的不是本门剑法?

  牟宗涛又是气愤,又是差愧,只好苦笑说道:“表妹,恭喜你啦,练成了这样高明的剑法!愚兄再也比不过你的了,只好认输罢了!不过,我却想不到你也会骗我。”

  林无双淡淡说道:“表哥,你似乎有些事情也没有对我说出真话!”

  牟宗涛瞿然一省,心道:“莫非她业已知道前晚那个人是石朝玑?若然给她当众揭破我的谎言,那就更不妙了。”连忙勉强装出笑容,说道:“表妹,你得到祖师的秘授,这也是天缘凑合,愚兄替你欢喜还来不及呢,哪有怪责你的意思?”

  林无双在困势之中突然轻描淡写的两招就击败了牟宗涛,那霎那间,所有在场的人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家都呆住了。直到牟宗涛亲口认输,众人方始醒觉这是事实。诧声,赞叹声,喝彩声纷然而起。

  金逐流微笑道:“比我预料的还少了十招。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两句老话当真说得不错。”陈天宇暗暗叫一声“惭愧”,笑道:“从今之后,我可不敢小视后辈了。”

  牟宗涛的妻子练彩虹心情复杂之极,为丈夫难过,却也有点高兴,心里想道:“当掌门有什么好处,他为了要当这掌门,不知用了多少精神,连妻子都冷淡了。我但求得与他白头偕老,与世无争,与人无争,徜徉于山水间,于愿已足。”于是在污泥中拾起那把折扇,走上前去,说道:“宗涛,你还没有向新掌门道贺呢。本派的开宗大典,现在应该请表妹主持了。”

  牟宗涛恨不得把折扇撕破,拂袖而去。但转念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终于还是忍住了。

  牟宗涛心里想道:“无双这小妮子会当什么掌门,只要讨得她的欢心,她做了掌门,大权还不是落在我的手上。何况本派弟子十居八九都是我所收的,即使她不喜欢我,也是非得依靠我不行。罢,罢,大丈大能屈能伸,我若一走了之,给天下英雄耻笑还不打紧,以后就难有东山复起的机会,这一生恐怕就要默默无闻了。”

  主意打定,说道:“对啦,我真是糊涂了。表妹,你如今已是本派掌门,请继续主持大典。”

  林无双笑道:“这话说得早了一点,不知还有哪位师兄师姐出来指教?”

  牟宗涛为了掩饰窘态,打了个哈哈,说道:“我都败在你的剑下,还有谁能和你争夺掌门?”

  石卫以监誓人的身份按规矩问了三声,果然没有人站出来。于是石卫就正式宣布扶桑派的掌门由林无双担任。

  众弟子正要上来行参见掌门之礼,林无双说:“且慢。”石卫怔了一怔,问道:“掌门有何吩咐?”

  林无双道:“你且慢叫我掌门。我说过的,我若侥幸胜了表哥,我也不想当这掌门人。石师兄,你为人老成持重,我想还是你当掌门的好。我让给你。”其实石卫也配不上“老成持重”这四字,不过为人还相当正直,林无双一时想不出更适当的人,是以就想做个顺水人情送给石卫。她把让位的理由说成是因为石卫“老成持重”,而不说是因为他的正直,那是因为不想令得表哥太过难堪之故。

  石卫连忙摇手说道:“掌门大任,哪有私相授受之理?我也有自知之明,我怎配当这掌门?”

  石卫坚决不肯接受,牟宗涛夫妻也都劝她不要推辞。当然牟夫人练彩虹乃是真心,牟宗涛则是假意。

  林无双见推辞不掉,想了想,说道:“石师兄不愿挑这重担,我只好勉为其难了。但你可得帮我的忙才行。”石卫说道。“这个当然。你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就是。”林无双立即说道:“多谢石师兄答允,那么请你委屈当个副掌门吧。”石卫愕然说道:“没听说哪派有副掌门的?”林无双笑道:“咱们这派本来是海外归来的,我想也不必尽依中原规矩。此例自我首创,又有何妨?”石卫对牟宗涛亦已渐有不满之心,见林无双如此倚重自己,心里想道:“我若不答应,只怕大权还是要落在牟宗涛手上。”便答应了。

  林无双道:“我是个女孩儿家,恐怕不能经常留在本派总舵。我不在的时候,请石师兄代行掌门职权。”接着说道:“牟师兄,我还得请你帮忙。”牟宗涛心里暗喜,想道:“石卫都可以当副掌门,无双不好意思叫我屈居石卫之下吧。”便道:“请掌门吩吩。”

  心念未已,只听得林无双缓缓说道:“我想仿效少林寺达摩院的办法,设立虬髯堂,请牟师兄做虬髯堂主,专心研究和传授本派的武功。”

  达摩是少林寺的开山祖师,少林寺的“达摩院”之设,就是尊崇这位祖师的,能够选入达摩院的弟子,必须是本领超群之辈。达摩院的“长老”身份尤其尊贵,往往是掌门人的长辈,对本门的武学,有极其深湛的研究的。“虬髯堂”既是相当于“达摩院”,那么牟宗涛在扶桑派的地位就等于是少林寺的长老了。

  牟宗涛听了大为失望,心想:“这臭丫头倒是想得好主意,这不分明是把我踢上神楼,当作菩萨一样供奉吗?菩萨虽然得享人间香火,但却一点权柄都没有,不过是任人摆布的偶像罢了!”继而又一想:“或许她是这样想,但这小妮子能有多大道行,岂能摆布得了我牟宗涛,哼,她让我做了虬髯堂的堂主,我正好可以名正言顺的叫她把本派的武功秘笈交我保存。”当下说了几句谦虚的话,也就答应了。

  大典告成,扶桑派弟子行过参见掌门之礼,众宾客也都纷纷来向林无双道贺。林无双说道:”各位辛苦了,请到玉皇观用斋吧。”话犹来了,忽听一苍老而宏亮的声音说道:“且慢!”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这个站出来说话的人正是在武林中足以与江南大侠陈天宇并驾齐驱的老英雄——“四海神龙”齐建业。

  林无双怔了一怔,说道:“齐老前辈有何指教?”

  齐建业说道:“难得天下英雄在此相聚,老朽想沾贵派的光,趁这机会,向各位英雄解释一件事情,还有一个小小的纠纷和这件事情有连带关系的,也希望能够趁着双方当事人都在这儿,得到解决!”言下之意,竟似有一桩要付之公议的事情,要请与会诸人,判断个是非曲直!

  众人窃窃私议,不知他要说的是什么事情?只有孟元超心里明白,想道:“杨牧唆使四海神龙替他出头,今日这场风波,看来我是难以避免的了。”饶是他胆气豪雄,但碰上这种尴尬之事,也是禁不住惴惴不安了。

  林无双莫名其妙,只好说道:“老前辈请说。”

  齐建业朗声道:“杨牧出来!”杨牧应声而出,站在场子当中,向四周作了个罗圈揖。刚才有些人还未曾看见他的,此时都是不禁啧啧称异。

  齐建业接着说道:“各位大概知道我这世侄是三个月前逝世了的,或者还有人参加过他丧礼,怎么他又从棺材里走出来呢?想必大家愿意知道吧?”

  杨牧交游广阔,场中好友颇多,齐声道:“是啊,杨兄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出此下策?”

 

  杨牧苦笑道:“还是请齐老世伯给我说吧。”

  齐建业说道:“我和杨家有姻亲关系,但我可不是因为姻亲之故,称赞这位世侄。他的骨气,的确是令人钦佩。”这几句话好像文章的“破题”一样,顿一顿才接下去说道:“他是为了逃避清廷笼络,避免鹰爪找他的麻烦,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的。

  “石朝玑这个人大家想必听过他的名字吧,他现在是御林军的副统领了。他就是替清廷来作说客,对杨牧威迫利诱的人。”

  有些还未知道的人甚为惊诧,说道:“原来石朝玑这厮竟然做了御林军的副统领,怪不得这几年不见他在江湖露面。”

  齐建业接下去道:“石朝玑在御林军任职,但却是大内总管萨福鼎的人。他要杨牧入京去见萨福鼎。当然他不敢说出萨福鼎的真正企图,只能把萨福鼎说成是个礼贤下士的好官,慕我这世侄之名,因而请他去见面的。但若当真上了他的圈套,却又不肯就范的话,那还能够生出都门吗?”

  众人说道:“是啊,杨武师当然不会上这个当!”

  杨牧不觉内愧于心,但听得众人这样信任他,羞耻之心迅即消失,又不禁得意起来了。当下满面堆欢,再次向一众英雄作了个罗圈揖,说道:“多谢各位信得过我杨某人!”

  孟元超心中冷笑,想道:“想不到杨牧竟是这样一个无耻小人!居然敢在天下英雄面前捏造谎言,沽名钓誉!紫萝嫁了给他,真是一个天大的错!唉,可是为了紫萝,我又不忍揭破他的谎言。倘若我说出他前晚还和石朝玑同在一起,紫萝以后如何能够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