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韩朋手拉着手说话,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十足像是好朋友在亲热谈心,但却瞒不过武学行家缪长风的眼睛。

  缪长风心里想道:“他想必是找个僻静的地方,盘问这姓韩的了。”当下说出了自己所住的客店名字,便即告辞。

  此时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分,缪长风回到客店,进入房间。发觉房间里的摆设,似乎有点异样,留心察看,发觉是有人曾经搜查过这个房间。他的行囊给翻得衣物凌乱,但银子、衣物却没一件遗失。

  缪长风想道:“这当然不是小偷的所为了,哼,是那姓伍那伙人干的呢?还是我给鹰爪缀上了?”

  忽地后窗无风自开,跳进一条大汉。

  缪长风道:“好个小贼,我正要拿你,你倒先来找我了!”口中说话,一招大擒拿手法已是闪电般的使出来,疾抓那人的琵琶骨。

  那人一个沉肩缩肘,轻轻一拨,把缪长风的一抓化开,赞道:“好功夫,你姓甚名谁?快说实话!”

  缪长风这一招大擒拿手法,是他得意的绝招之一,给那人轻轻拨开,也是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退后一步,横掌当胸,打量对方,只见这个人髯须如戟,相貌甚是粗豪。

  由于这人的相貌特别。缪长风摹然想起一个人来,失声说道:“你可是辽东大侠尉迟炯么?”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不敢。在下正是尉迟炯。惭愧得很,我都记不起曾经在哪里见过你了。”

  缪长风说道:“孟元超是我的好朋友,他常常和我提及阁下,两个月里,我和他同在北京,曾经见到快活张,知道尉迟大侠也在京中,可惜未能见上面。”

  尉迟炯道:“啊,你这么说,我知道了。你敢情是缪大侠长风兄?”

  缪长风笑道:“大侠二字,在尉迟兄面前,我可是不敢当。那次大闹北京之事——”

  尉迟炯打断他的话说道:“大家免除客套。北京之事,咱们慢慢再谈,缪兄,你先告诉我,你刚从哪里回来?可曾碰上鹰爪?”

  缪长风道:“我和一位新结识的朋友,在临江楼喝酒。是曾碰上几个可疑的人物,却不知是不是鹰爪?”当下将临江楼上的遭遇,简单扼要的告诉尉迟炯。

  尉迟炯道:“你这位新交的朋友刘抗,我也曾听过他的名字。他是天理会的一个人物,绰号玉面判官,貌似文质彬彬的书生,却是嫉恶如仇,出手狠辣。至于那个韩朋。我却不知道了。”

  缪长风道:“姓伍的那一伙人,尉迟大侠知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尉迟炯说道:“这四个人我知道他们是黑道中人,却没会过。”想了一想,忽道:“那姓宗的是不是五十来岁的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如此这般相貌?”

  缪长风道:“一点不错,尉迟大侠认识他?”

  尉迟炯笑道:“岂止认识,我曾和他交过几次手呢!这人是扶桑派的叛徒宗神龙,暗中投靠了清廷的大内总管萨福鼎。”

  缪长风道:“怪不得这人的武功如此厉害。尉迟大侠,你是怎的来到这里的?”

  尉迟炯笑道:“对,我突如其来,你想必摸不着头脑,我是应该和你说明白了。扬州震远镖局分局的总镖头和我颇有交情,后天是他的六十寿辰,我是来给他祝寿的。”

  缪长风道:“小弟也正是来给他祝寿的。咱们后天一同去。”

  尉迟炯道:“我的房间就在你的对面。大约一个时辰之前,忽听得有夜行人的衣襟带风之声从屋顶掠过,你知道我是在京中犯了案逃出来的,是以我不能不起疑心,疑心这是一个冲着我尉迟炯而来的鹰爪。

  “不料这人却没有闯进我的房间,却偷偷进入你的房间去了。我听得他在房间搜索的声响,料想他一定是知道你不会很快回来,才敢于这样大胆。但因我摸不清他的路道,便也不便冒昧出手。

  “这人的轻功颇为高明,我猜想他定然不是小偷。所以就在你的房间外等你回来。”

  缪长风笑道:“你大概猜想是黑吃黑吧?”

  尉迟炯笑道:“有这么一点思疑。我设想了几种可能,总之是料准你不是普通人了。”

  缪长风忽地瞿然一省,说道:“不好”尉迟炯道:“什么不好?”缪长风说道:“刘抗约了韩朋在二十四桥‘叙旧’。我看韩朋不像是个好东西。”

  尉迟炯道:“你是怕刘抗着了他们暗算?”

  缪长风道:“是呀。你想宗神龙可说是大内总管萨福鼎的头号鹰爪,有他这样的人物来到扬州,而他又是和韩朋相识的!”

  尉迟炯道:“对,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么咱们——”

  缪长风说道:“我到他们约会之处察看,尉迟兄,你留在这里。”他因为尉迟炯是“钦犯”身份,不宜轻易露面,故此宁可独自前往。

  尉迟炯知他心意,笑道:“你是怕我惹事生非对不对?也好,我就留在这里看守。若是还有鹰爪前来,我定然把他拿下。”心想:“以缪长风和刘抗的本领,对付一个宗神龙那是绰绰有余。即使宗神龙这边再加上了伍宏那一班人,也不是他们对手。”是以也就放心让缪长风单骑前往了。他将一支蛇焰箭交给缪长风,说道:“二十四桥离开这间客店不过三四里路,倘若敌人太多,你把这支蛇焰箭射上天空,我会看得见的。”

  韩朋惴惴不安的跟着刘抗走向二十四桥。

  二十四桥是扬州的一个名胜,并非有二十四座桥。它原名“红药桥”,相传古代有二十四个美人吹箫于此;因此得名。唐代名诗人杜牧有“寄扬州韩绰判官”一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说的就是这一座桥。(羽生按:此一说法,根据《扬州画筋录》。另一说法,据云扬州在唐代确有二十四座桥,见沈括之《补笔谈》。但此处应以前一说法为正。)

  玉宇无尘,银河照影;湖光胜雪,桥影流虹。刘抗笑道:“韩兄,你还记得那年咱们在西湖断桥桥边夜话之事么?”

  韩朋本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不知刘抗要如何对付他的。听得刘抗和他思忆往事,稍稍放了点心,说道:“让我想想看,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第二天,你就单身北上,寻师访友去了,对不对?”

  刘抗说道:“难得你记得这样清楚。那么想必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咱们在断桥遥望对面的岳坟,同声朗诵岳武穆的满江红词。那时你我都有一番抱负,大家共勉: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韩朋强笑道:“你不说我几乎想不起来了。不错,是有这么一回事。唉,但说来惭愧,刘兄,你如今是名播江湖,小弟却是风尘碌碌,一事无成。”

  刘抗说道:“不见得吧,听说你近年很得意呢。”

  韩朋心头微凛,说道:“你是听谁说的?小弟年来株守家园,哪谈得上什么得意。”

  刘抗说道:“怎样叫做‘得意’,各人看法不同,咱们暂且不谈这个。韩兄,你看这二十四桥比断桥如何?”

  韩朋莫名其妙,心道:“他倒有兴致和我谈论风景?”说道:“一是扬州佳处,一是杭州胜景。我看是各有各的好处,很难比较,也不必比较。”

  刘抗说道:“说得是。但指点江山,纵谈人物。我看扬州和杭州也有一样相同。”

  韩朋说道:“那样相同?”

  刘抗缓缓说道:“两个地方都曾有过一位民族英雄。留名青史!岳武穆在临安(即南宋时代杭州的名称)支撑了宋室的半壁江山,写下了满怀忠愤的满江红词;史阁部(明末忠臣史可法)死守扬州,城破不屈而死,也曾以热血写下史诗。他们两人的抗敌事迹,岂不足以先后辉映?”

  韩朋不敢搭腔,默默无言的和他踏上二十四桥。

  刘抗斜倚栏杆,又说道:“听说史阁部曾在这桥上誓师抗清,今夜我特地和你到这二十四桥,就是恐怕你记不起这些英雄事迹。”

  韩朋苦笑道:“刘兄,小弟株守家园,早已没有少年时代的豪气了。我这副料,本来就不是英雄。”

  刘抗说道:“咱们不必做英雄,但总不能忘记了咱们是汉人。如今你我身在扬州,难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些惨酷的史事,你都忘记了么?”

  韩朋涩声说道:“我只想平平凡凡过这一生。记得又怎么样,不记得又怎么样?”

  刘抗说道:“我并没有要勉强你和我去冒抄家灭族之险,但你若还记得国仇家恨,即使不是与我站在一条道上,至少也不该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说至此处,声色渐厉。

  韩朋道:“小弟纵然不肖,尚不至如此!”

  刘抗说道:“好,那么请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那姓宗的是什么人?”

  韩朋说道:“他是扶桑派的名宿,姓宗,名神龙。”

  刘抗道:“你是怎么和他结交的?”

  韩朋似乎有了几分着恼,说道:“刘兄,你是审问我呢?还是和我叙旧呢?宗神龙好歹也是一位武林前辈,结识一位武林前辈,又有什么错了?”

  刘抗“哼”了一声,说道:“宗神龙早已给逐出扶桑派了,你不知道他现在干的是什么吗?”

  韩朋吃了一惊,硬着头皮说道:“不知道!”

  刘抗冷冷说道:“他早已投靠了清廷的大内总管萨福鼎了。”

  韩朋暗暗叫苦,心道:“原来他早已知道了宗神龙的秘密。唉,我本来不想卷入这个漩涡,但只怕实说出来,他也未必能够原谅我了。”

  刘抗双眸炯炯的盯着他,韩朋佯作大惊的神气说道:“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