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已经可以吃了,老三,快动手。”老二接过酒囊,呷了一大口,嗖的一声,从怀中拔出一个解腕尖刀,自锅里挑了一大块肉出来,又似乎嫌太热,放在手上慢慢凉着。

  其余三人也各自拔尖刀,老大笑道:“这肉可烧得真不错,过两天大爷事办完,把你接回家,天天给大爷煮肉吃。”

  石慧暗中冷笑一声,脸上的神色令人难测,只是那四条粗汉正自兴高采烈,根本没有注意到她面上的表情罢了。

  那女子笑道:“你们也是接到了‘黑蛇令’吧?”面上露出一个极为奇怪的表情。

  那四个汉子倒真吃了一惊,同声道:“你也知道?”

  那女子又一笑,自怀中取出一物来,黑黝黝的,发出金属的光。老大更吃一惊,刚伸手想去接过来,怎的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了。

  这一下,可轮到那女子有点吃惊,另外三个大汉方喝骂道:“臭娘儿们,你们——”还没骂完,三个人也一齐惨呼着倒在地上了。

  石慧冷笑一声,骂道:“臭男人!”

  那女子咯咯笑了起来,道:“真看不出你来,小妹妹,你还有这么一套。”

  石慧所施的毒岂是小可,那谢铿何等功力,只是闻了一下,已自中毒不支,这四条粗汉竟吃了下去,此刻早已全身发黑,死去多时了,那女子朝他们的尸身看了一眼,转过头来,静静的看着石慧,眼中竟露出喜悦的光芒。

  石慧此刻对这女疯子非但不像方才的恐惧、怀恨,而且甚至微微有些好感了,微微笑道:“对不起,这锅子恐怕再也不能用了。”

  那女子咯咯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天下除了无影之毒外,再没有一种毒药能这么厉害了,喂,我说小妹妹,你是无影人的什么人呀?”

  石慧又一惊,暗忖:“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女子睁着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静静等着她的答复,石慧看得出她绝不像其他的人对她妈妈有着又恨又怕的恶意,遂说道:“她是我的妈妈。”语气之中,对她有这样一位妈妈颇为自豪。

  那女子哟了一声,笑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了,做得又干脆又利落。”石慧一笑,那女子又笑道:“我早就想看看你妈妈,却想不到妈妈没有看到,反而先看到女儿了。”

  石慧一笑,问道:“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那女子目光中立时又露出那种幽怨、凄凉和迷惘的样子,喃喃低声道:“我是谁?我早就死了,现在已经不是我了!”

  石慧倒没有因着这莫名其妙的话而惊异,因她早就知道自己的问话一定得不到回答的,低头一下,那黑黝黝的铁牌仍在那女子的手上,脑海中晃过黑蛇令三字,心里模模糊糊的有些儿印象,仿佛以前也听说过,只是这印象已经很难记忆清晰了。

  于是她问道:“这就是江湖上传说的黑蛇令符吗?”那女子一点头,石慧又道:“你是不是也因为这黑蛇令符到来这里的呢?”

  那女子眼中精光暴射,道:“他配叫我吗?”随又低低说道:“我来这里,是为着另一样事。”眼中又现出那种神色。

  石慧悄悄接过那黑蛇令,极有兴趣的把玩着,一面问道:“这黑蛇令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以前我好像听爸爸说过,不过现在又忘了。”她现在对那女子已无恐惧,又恢复了她那种天真娇憨的态度。

  那女子望了她一眼,眼中竟有些慈爱之意,仿佛虽然不愿意说话,但却也不忍拂了这天真少女的心意一样,缓缓说道:“当时江湖中最好的帮会天龙会因掌门人清理门户而瓦解了,天龙门下千百万兄弟顿时没有依靠,那时武林中有个很年轻但是武功却极高的人,叫做‘千蛇剑客’的——”说到这千蛇剑客,她倏然顿住了话,脸上满是怨忿之情。

  石慧接口问道:“这千蛇剑客的名字我倒听过,他是不是和当时江湖上最负盛名的一对侠侣白羽双剑齐名,被武林中同尊为‘武林三鼎甲’的那人,只是他们不是都早巳隐迹江湖了吗?”

  “武林三鼎甲!”那女子呻吟似的低语了一句,面上流露出令人难解的神色,然后点了点头道:“对了,就是此人,他以一柄灵蛇剑和一袋灵蛇镖得名。”她又顿了顿,指着那黑蛇令道:“哪,这就是他当年以此做尽坏事的灵蛇镖了。”

  石慧极有兴趣的倾听着,那女子又道:“因为他武功太高,虽然坏事做尽,可没有人敢说他什么,他名声更高,虽然那仅仅是臭名而已,但是等到他网罗天龙门的所有兄弟,自组了个灵蛇帮之后,他居然一本正经、满面道学地做起好事来了,江湖中人却很高兴,哪知他坏事做得更多,只不过是暗中行事,没有人知道罢了。”

  “于是,别人竟将他尊为武林三鼎甲中的状元,他也就表面做得更好,后来——”她又顿了一下,目光闪动了许久,才接着说道:“后来不知因着什么,此人竟失踪,灵蛇帮那等赫赫的声威,也因着他的失踪而风消云散了。”

  石慧听得出神已极,此时接口道:“我好像听爸爸说过,他的失踪和当时也一齐隐迹的白羽双剑有着关系,是吗?”

  那女子一转头,不让石慧看到她面上的表情,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石慧哦了一声,像是因为听不到故事而失望得很。

  许久,那女子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石慧突然道:“现在这黑蛇令怎么又重现了呢?”

  那女子沉思着,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她等于下,又问了一句,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知道那厮又在玩什么花样,我本来以为他只请了中原武林的人物——”她目光扫了那四具尸体一眼,又道:“却想不到他连关东的马贼都给请了来。”

  石慧又哦了一声,道:“这一下这里可要有热闹好看了吧?”

  那女子苦叹了口气,道:“只怕这热闹还不会太小呢!”低下头,又陷入回忆里去,像是回忆虽然使她难受,但也有令她觉得甜蜜的地方。

  这两个女子年龄不同,身世也迥异,但性情上却有着许多相同的地方,那女子抬起头来,一笑道:“今天恐怕是我话说得最多的一天了。”石慧望着她美丽的面孔,心里又加了几分好感,那女子又叹道:“多少年来,我都没有和人说过话哩。”

  四野虽然仍极阴凄,然而这堆柴火的旁边,却像充满着得意。

  虽然,那四具显得极为狰狞可怖的尸身仍然倒卧在那里,然而人们只要心中温暖,其他的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了。

  “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热闹?”那女子缓缓站了起来,问道,石慧心里何尝不在这样想,立刻道:“好极了,你带我去吧。”将回家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也站了起来,此刻已经是傍晚了。

  白非望着那老者拿给他看的两件东西呆呆的出了会儿神,这两件东西他以前虽然都没有看见过,可是已经听过很多次了。

  然后他惊异的抬起头来,望着那老者道:“你老人家就是白羽双剑?”白羽双剑的名声天下皆知,岂只白非而已。

  那老者微微一笑,指着抛在炕上的东西道:“这‘黑蛇令’你也知道吧?”他又一笑,道:“这和你们天龙门还有些关系呢!”

  白非恍然道:“难怪我看有这么多武林豪士都聚集到此地来,想必是那千蛇剑客静极思动,又想重振旗鼓了吧?”

  那老者微微笑道:“他们还是一帮一帮来的呢,听说那千蛇剑客又想重振灵蛇帮,并开十二个香堂,由武林中人公平较技,胜者为强,是以有野心在灵蛇帮占些地位的人,都约了帮手,群集此地,都是想在这十二香堂里占一席位的呢!”

  白非一笑,道:“老丈大概以为我也是其中之人吧?”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原来我也在奇怪,堂堂天龙门的少掌门人,怎么也会来搅这浑水——”

  白非接口道:“老丈来此,还是为了昔年未了之事吗?”话问得含蓄得很。

  那老者正是昔年名扬天下的白羽双剑中的司马之,此刻摇头,道:“昔年的恩怨,老夫早已忘却多时了,此来却是为着要找一个人的。”他长叹了一声,又道:“浩浩江湖,知道老夫昔年恩怨的,只有令尊大人一人而已——”

  白非沉思未语,突然道:“千蛇剑客此次重现江湖,想必是又得了什么武学绝传,是以才敢如此大张旗鼓地去做。”

  司马之摇头叹道:“他华发已鬓,想不到还有这一份争雄的野心,老夫将这些事却早已看得极淡极淡了。”

  那两个少年此刻面上也现出忧怨之色,白非望了他们一眼,向司马之道:“这两位想必是令爱了。”

  那两个少年脸上一红,司马之满怀感慨的脸上也露出笑容道:“你看得出来他们是女扮男装的?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目光却锐利得很。”

  白非暗笑:“这还有谁看不出来?”

  司马之指着身材较长也就是那很爱说话的一个笑道:“这是我的义女,你别看她年轻,她在江湖上的名声也不弱于你哩。”

  白非哦了一声,他方才看过她的功夫,并非因此话而怀疑。

  那女子却娇笑道:“爹爹真是的——”口中虽在不依,心里却像是高兴已极,司马之哈哈笑道:“你这位罗刹仙女还会不好意思?”

  白非哦了一声,恍然忖道:“原来她就是昆仑双绝手里六阳神掌郑剑平未过门的夫人。”心中竟微微有些失望,当然,这种微妙的心理,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会知道。

  司马之又指着另一个道:“这个也是我的义女,叫小霞,她从小离开父母,就跟着我的姓了。”司马小霞嘟着嘴,望着白非,似乎在怪她爹爹为什么不捧她两句,司马之眼光中满是慈祥的爱意,笑道:“她除了撒娇之外,可什么也不会。”

  司马小霞嘤咛一声,倒在炕上,粉脸想必已红得像熟透了的樱桃了,白非望着她娇憨的样子,心中却浮起石慧的影子。

  司马之走过去,抚着她的秀发道:“老夫虽然没有儿子,但有了这两个义女,也就心满意足了。”

  白非心中一动,突然问道:“白羽双剑昔年形影不离,后来怎的突然离开了呢?小可对老丈昔年的韵事雄迹,虽然曾听家父谈过一些,但却仍然不甚清楚。”司马之脸色一变,竟流露出怨恨与幽忧这两种情念所混合的神色。

  白非马上知道自己的话问得太孟浪了,竟触痛了人家心底的创痕,后悔得很,但话已出口,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司马之却并没有怪他,只是苦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说给老弟知道吧。”

  白非望着他,觉得这名满天下的大侠虽然话中处处流露出英雄垂暮之情,但眉目之间,却仍时时现出过人的英豪之气。

  此刻,他也恍然了解了方才小铺里群豪们为什么在发出一声惊呼之后便没有任何举动的缘故,他暗忖:“那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这位大侠昔年被扛湖中视为圣者的白羽令的缘故呀。”

  他望了那枝曾在司马之手中把玩着的白色羽毛一眼,又望了望那炕上的黑蛇令忖道:“想不到这武林中人极难见到的黑白双令,今天都被我看到了。”

  其实黑蛇令还容易见到些,这白羽令却一共只有两根,武林中人要想见上一见,的确是不太容易的。

  司马小霞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白非,道:“喂,我爹爹刚才问你为什么到西北来,你怎么不说呀?”

  白非脸又一红,司马之看出他的窘态,笑道:“霞儿,不要多开口。”小霞一生气,又嘟着嘴倒回炕上去了。

  蓦然,客栈中的人声喧哗了起来,许多人的脚步声奔来奔去,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故,司马小霞和罗刹仙女乐咏沙对望了一眼,大有想出去看看的意思,白非也是少年心性,好奇之念大起,也从炕上站了起来道:“我出去看看。”

  她们感激的望了他一眼,他整了整衣裳,方才想走出去,哪知门外竟有人敲起门来,乐咏沙娇喝道:“什么人?”

  门外闪进一个人来,白非面色一变,暗忖:“这人怎的不等回答就闯了进来?”再一看,却是客栈中的店小二,怒火也就消退了。

  店小二张口想说话,乐咏沙却抢着问道:“外面乱哄哄的,是什么事呀?”

  那店小二咧开嘴一笑,道:“这两天我们这小地方可来了许多大侠客,客官想必也知道的了——”他话还没有说完,乐咏沙已皱眉喝道:“少噜嗦,我问你外面出了什么事?”

  店小二暗的一伸舌头,忖道:“别看他人长得像女孩子,脾气却那么大。”他若知道她根本就是女孩子,恐怕更要吃惊了,但是他心里搞鬼,嘴里却恭恭敬敬的说道:“听说这里又来了几个大侠客,叫什么天中六剑的——”

  乐咏沙哦了一声,道:“他们来了。”那店小二两次被她打断了话,站在那里,竟没有再开口,乐咏沙又喝道:“快说呀!”

  店小二道:“另外还有姓谢的,叫做什么游侠,这位谢大侠像是名头很大,到这里来的侠客,好像全认识他。”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白非暗忖:“怎么他也来了?”

  “住在我们小店里的侠客们听到他来了,全跑了出去看他,听说那位姓谢的侠客最近报了一件大仇,别人也都在恭喜他。”

  司马之却突然问道:“这姓谢的是和天中六剑一齐来的吗?”

  店小二点头道:“他们一齐来的有十几个呢!”

  司马之轻轻一皱眉,低语道:“这倒奇怪了。”他虽然隐迹江湖多年,但武林间事他仍然清楚得很,此刻听说游侠谢铿竟和武林中声名素来狼藉的天中六剑一齐来,心里当然有些奇怪。

  店小二见他们不再问话,暗忖:“这些爷台们真难伺候。”转头想走,忽然又回过头来,将手里捏着一张纸条交到司马之面前,一面说道:“方才有三个人说要找你老人家,他们只说姓司马的,小的本来不知是谁,后来听他们一形容,小的就知道那一定是你老人家了。”他似乎非常喜欢说话,一开口就是一大串,司马之脸色微变,道:“人呢?”

  店小二一摊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道:“这三个只交了张纸条给我,叫我交给你老人家,人却早就走了。”

  司马之一手接过纸条,道:“知道了。”等店小二走了出去,他奇怪地低语道:“这会是谁呢?”脸上神色更为诧异。

  他缓缓展开字条,司马小霞和乐咏沙都挤在他后面,白非虽然不好意思挤着去看,但也伸长了脖子,用眼角偷偷去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