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普通的纸,上面写的话可并不普通,只见上面写着道:

  “方才飞鸽传书,得知二十年前故人也来此间,欣慰莫名,弟此次聚会群雄,却未想到我兄也来至此间,以至未能迎迓,歉甚。

  此后我兄行处,一路弟已命专人接待,弟每思及与兄把臂言欢时之乐,此心便跃然而喜矣,特此专祝旅安。”

  下面的署名是邱独行,司马之当然知道那就是千蛇剑客的本名,但却再也想不到他竟会有此一举,心中大异,暗忖:“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的,难道他也在此小镇上吗?”

  但他自己随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恍然忖道:“必是我方才在小铺中露出身份时,有人以鸽书通知了他。”他心里有些吃惊,这千蛇剑客的消息怎会如此灵通,忖道:“看来二十年来邱独行不但另学了一身武功,在这西北之地也有着极大的势力哩。”

  于是他抬起头朝带着询问的眼色站在旁边的白非道:“看来昔年的恩怨我虽然已忘却,别人可并没有忘记哩。”

  乐咏沙嗔道:“没有忘记又怎样?”罗刹仙子以手辣著名江湖,对这昔年江湖中的第一人——千蛇剑客居然也不大买账。

  司马之双目一张,道:“我倒要看看这邱独行二十年来又练成了些什么超凡入圣的本领。”语气中雄心顿张。

  白非暗笑:“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此次出来本想闯荡声名,现在这西北边陲之地,居然际会风云,群雄毕至,他暗忖:“这正是我一显身手之地。”满腔热血上涌,雄心也顿时飞了起来。

  司马小霞又突然问道:“游侠谢铿又是怎么的一个人呀?”她年纪本幼,心情不定,每每会问出一句无头无尾的话来。

  司马之道:“此人义声震动江湖,听说是个没奢遮的汉子。”

  白非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只怕也未必尽然如人言吧。”

  乐咏沙也接口道:“我看他能和天中六剑混在一起,也未必是什么好家伙。”

  司马之低头沉吟道:“这我也觉得奇怪得很。”顿了顿,又道:“他大仇得报,莫非他已将黑铁手除去了吗?”

  他眼睛看着白非,显然这句话是向白非说的,白非又哼了一声,道:“他虽然杀的是杀父仇人,但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司马之三人都有些奇怪,白非遂将事情的经过都说了出来,司马小霞和乐咏沙却替黑铁手可怜,还在怪着谢铿的无情,司马之长眉一竖,道:“若然你们是谢铿,你们又会怎么做呢?”

  这句话说尽了谢铿的苦衷,胜过了千百句为谢铿辩护的话,白非不禁低下头来,他对谢铿虽有偏见,此时亦是无言相对的。

  司马之当然也看出这情形,他对这英俊潇洒的少年不但极为爱护,而且还存着一分深心,因此岔开话头道:“我肚子又有些饿了,白老弟,再出去喝两杯吧。”抓起放在桌上的酒瓶,摇了摇,笑道:“这里面还有着大半瓶酒哩。”

  白非一笑,也解开窘态,笑道:“我也有些饿了哩。”

  这老少四人走到街上,天色竟已经全黑了下来,谈话之间,是最容易消磨时间的。

  就在这短短两三个时辰内,街道上竟已大换了一番面目,这本是荒凉的小镇,现在竟因着这许多游客而突然繁华了起来。

  每家店铺都照着很亮的灯,原先做着别的生意的铺子此时也临时添了些桌椅,做起吃食生意来,街上人也很多,尽是些神足气壮、一望而知为练家子的武林人物,看到司马之等几人,有人只淡淡一眼,有人却在窃窃私语,大约已经知道这安详和蔼的老者就是昔年名震江湖的白羽双剑了。

  白非暗忖:“此时此地,希望不要碰到谢铿才好。”他当然不是怕谢铿,而是觉得略微有些儿不好意思,这是他听了司马之的那句话才生出的感觉,其实谢铿又何尝愿意碰到他呢?

  谢铿极为不愿意和天中六剑等人在一起,然而他生性豁达,什么人都拂不下面子来,当六合剑和凌月交手,凌天蓦然发现伍伦夫手中的黑蛇令,才喝止了凌月剑客。

  于是他们都知道了彼此是为着同一件事而来,天中六剑此来抱着野心极大,他们虽然生性怪癖,但却都是聪明人,见了谢铿和丁善程的武功,自然有拉拢之意。

  因为他们知道此次西来的好手必定很多,增加自己的力量,总是件好事,他如此想,金刚手又何尝不是这种想法。

  因此双方一拍即合,居然结伴而来,谢铿虽然不愿和他们一路,但江湖游侠都是些热血男儿,谢铿也想参加参加这件热闹,因为除了有数几个人之外,谁也不知道这千蛇剑客的真相。

  谢铿还很兴奋,想见识见识这昔年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物。

  这其中的种种曲折,白非和司马之等人当然不知道,因此他们都在奇怪着游侠谢铿怎会和天中六剑混在一起。

  白非心里不愿见到谢铿,目光却在四下搜索着,这是人们都有的心理,当他不愿见到一人时,目光却往往会搜索着此人,这是极为矛盾的心理,但也是极为正常的心理。

  他目光四处流动,忽然面色大大的改变了,暗忖:“难道我眼睛花了吗?”伸手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心头不禁猛然一阵剧跳。

  “呀,真是她,她居然没有死,天呀!这不是梦吗?”他眼光远远盯住一人,原来那人竟是他时刻未忘的石慧。

  他失魂落魄似的从人丛中穿了出去,司马之奇怪的问道:“什么事?”他也没听见,司马之更奇怪,也跟着走了过去。

  当石慧瞧见他时,那时她的心情也几乎和他一样,两人四目相对,像是目光中含着吸引对方的力量,脚下不由自主的朝对方走了过去。

  司马小霞嘴一嘟,心中有些酸酸的感觉,乐咏沙望着她,心中暗笑:“这小妮子竟也春心大动了。”她已有了归宿,大有饱汉不知饿汉饥之意。

  “你也在这里。”石慧热情也激荡了起来,以前冷如冰霜的装作在这一段隔离之后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这时她身后如鬼魅般的走出一个长发女子,状如女丐,带着笑意望着这一双互相都坠入情网的少年,心中连带的也有了些甜意。

  原来石慧和那诡秘女子竟也一齐到了这小镇上来了,那诡异女子这半日来已对石慧深为钟爱,是以见了她这种样子,知道她和这俊逸的少年人彼此都有了很深的情感,心里也在为她高兴着。

  她眼中竟隐隐含着泪光,想起以前的自己,心里更是感触甚多,正想走开一步,抬头一望,自己的一颗心也几乎跳到腔子外面了。

  这一个西北边陲的荒凉小镇上,不但群集了武林群豪,而且在这小镇上所发生的情感上的波澜更远比武林中的波澜为大哩,其实武林中所有的波澜,又有哪一件不是因着人们内心的波澜所引起的哩?

  第三回 千蛇之会

  石慧眼中含着喜悦的泪光,凝睇注视着白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会对他流露出如许浓郁的情意,她年纪还轻,有关情感方面的事经历得也少,当然不会了解人类的情感,假如已被抑制了许久,那么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爆发出来时,其力量是常常会令人觉得惊异的,只是这种惊异中常常包含着喜悦罢了。

  良久,她才忆起这世上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有着许多别的东西存在的,于是她略为有些羞涩的回过头去,也许她想让那一齐来的女疯子也能分享一份她此时的喜悦。

  但是她一转头却愕住了,原来那诡异的女子此时螓首微垂,右手停留在鬓间的乱发上,一双明亮的眼睛,那长长的睫毛上也挂满了泪珠,这情形不是和她自己一模一样吗?

  她再也想不到这武功诡异、个性诡异、身世更是诡异的女子会有这种表情,她再回过头来,白非仍痴痴的望着自己,在白非的左侧,站着一个两鬓已经斑白的老人,神情竟也和白非一样。

  若不是她此刻的心情不同,若换了平日,她见了这一老一少两人的神情,怕不要笑出声来,白非脸上带着痴痴的神色,在他这种年纪来说,还不以为异,可是司马之胡子都快全白了,有这种神色,就未免有些可笑,何况他就站在白非身侧,两人一相对照,这种情况可就更显得滑稽了。

  但白非和司马之自己的心里却没有一丝半点可笑的成分,白非此刻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石慧见了他这时的神情,看起来比天下任何事都要美妙多倍,他本已浓郁的情意此刻更浓郁了,是以,他连站在身侧的司马之都没有注意到。

  至于司马之呢,他此刻的心情更复杂了,他望着对面那头发松乱、衣衫褴褛的女子,心里泛起一个伫伫少女、挥剑如龙的倩影,不禁黯然。

  原来这诡异的女子竟是当年白羽双剑中的冯碧,这当然谁也不会想到,司马之虽然来此,也有一半是为着找她,但此时骤然相逢,他几乎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昔年白羽双剑叱咤江湖,双剑至处,所向披靡,他们原本是师兄妹,自幼可称是青梅竹马,感情自是甚笃,这样一对玉璧天成的英雄儿女,当然会遭人之嫉,结果竟中人之算而劳燕分飞了。

  以他二人的身份地位以及那一身震惊武林的功夫,还曾上了别人的当,那人自然也非易与之辈。他俩人一别数十年,直到今日才重逢,昔日的误会以及怨愤,经过这二十多年悠长岁月,虽已平复,但逝去的岁月所带给他们的创伤,却再也无法追回了。

  此刻他们心中思潮如涌,情感上的起伏,更尤在白非及石慧之上,司马小霞及罗刹仙女怔怔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心里也猜中了七八分,只有石慧心中猜疑暗忖:“难道她和这老头子有什么情感上的纷争,看起来,他可以做她的爸爸了。”

  她哪里知道司马之这些年来忧心如焚,须发皆白,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已有六七十岁的老态,而冯碧却在这些年里另有奇遇,容貌看起来仍是二十多年前她和司马之在一起时的老样子哩。

  司马之跨前一步,黯然问道:“你好吗?”心中万千思念,竟在这一句话里表露无遗。

  冯碧眼中转动着晶莹的泪光,她此时含泪垂首,楚楚可怜,哪里还有石慧见到她那种类似疯子的神态?司马之再跨前一步,长叹道:“岁月催人,我已经老了,你——看起来还是老样子。”

  冯碧一抬头,张口正想说话,却忽然一咬银牙,身形一动,竟掠起了数丈,从两旁店铺的屋顶上逸去了。

  她身法之快,简直非言语所能形容,石慧是见识过她的武功的,所以不觉怎么,可是别人却大大的吃惊了,就连一向极为自负的罗刹仙女,此刻亦是心中剧跳,惊异世上竟有轻功如此高的人物,方才她眼光始终追随着冯碧,但冯碧施展出身法时,她那么灵敏的目光竟像还没有她的身法快。

  石慧回过头,紧盯着司马之,以为他一定也会追过去,哪知司马之却长叹一声,垂着头站在地上,黯然道:“这又何必,难道这么多年你还没有想清楚吗?”声音仿佛梦呓着的呻吟,因为他并没有讲给别人听的意思,只是自己低语而已。

  路上的行人除了几个始终站在那里注意着这件事的人之外,竟都没有看到冯碧飞身而去,这因为她的身法实在太快了,快得出乎人们的思议之外,就连始终迷于甜蜜中的白非,虽然他就站在对面,却都没有发现。

  司马之仍站在路中,路上行走的俱是些武林豪客,都用惊异的目光望着他,有人还在暗骂:“这厮好生不识相,站在路中挡人的路。”但看了这一堆男女个个英气不凡,知道必有来头,为着这一点小事,谁也没有张口骂出来。

  司马小霞和罗刹仙女脸上亦是伤神之色,走过来轻轻扶着这老人的臂膀,她们也知道司马之昔日的恩怨,在这种时候谁也不愿意出声来惊动这满怀伤心之情的老人,无言的站在他旁边。

  白非迷迷糊糊自梦中醒来,看到这种情形,方自惊疑,回头询问的望着石慧,想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目光转动间,神色不禁一变。

  原来那边缓缓走来十余人,他第一眼就看到其中竟有谢铿,心中叫苦:“怎的我不愿意碰到的人,却偏偏让我碰到。”

  心里虽然这么想,眼光却仍然没有放开那一堆人,眼光再一动,又看见一件奇事。

  原来谢铿身后竟有六人并排走来,这小镇的道路本极窄,这六人并排一走,几乎占据了整个路面,而且这六人身材都极高,穿在身上的衣服被满街灯一照,闪闪发出紫光。

  按理说在这条群雄毕集的街道上,有人这么走路法,不立刻引起一场争战才怪,但更奇怪的是街上挺胸突肚、昂首而走的那些直眉横眼的汉子,见了这六人非但没有怒意,有的竟还躬身招呼,就是没有招呼的,也是远远避开,让路给这六人走过去。

  白非心中一动,暗忖:“这六人怕就是天中六剑?”

  思忖间,那六人及谢铿已走了过来,白非看到那六人目中无人的样子,心中气往上冲,暗忖道:“你们是什么东西。”抬头又望见谢铿,竟带着一脸笑容望着他,他只得也不好意思的一笑。

  他对谢铿心中有愧,哪知人家却像并不在意的样子,他反而更难过,这种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正是武林豪士们的通病。

  天中六剑以武林中一流好手的身份来到这小镇上,自以为凭着自家的武功地位,在这么鸡毛蒜皮大的一个小镇上,怕不是稳坐第一把交椅。

  这六人都是心高气傲的角色,凌月剑客虽然比较奸狡些,但却比别人更骄傲,他只不过将这份骄傲隐藏在心里而已。

  他们并排而行,见到人们都对他们特别恭敬,心中不禁更是飘飘然,他们可不管人家这份恭敬是出于内心抑或是出于惧怕的。

  当他们看到有人挡在路中,见了他们竟像是没有看见一样,心中不禁大怒,凌尘剑客沉声道:“这批小子没长眼睛吧。”言下大有凡是长了眼睛的见了他们都该远远躲开似的。

  谢铿当然听到了,朝身旁的丁善程使了个眼色,他看到白非,连白非这么狂的人物站在那路正中的老者身侧,竟也显得很乖的样子,这老者的身份可想而知,这番天中六剑又出言不逊,恐怕要碰个硬钉了,他对天中六剑本无好感,肚子里暗暗抱着看热闹的心理,他朝丁善程使的眼色也就是这种意思。

  丁善程可不知道他的用意,方自一怔,天中六剑已冷冷一排停在司马之的身前,冷然望着这挡路的一堆人。

  凌尘剑客脾气最暴,首先沉不住气,傲然叱道:“你们挡什么路,难道没长着眼睛吗?”

  司马小霞和罗刹仙女同时抬头,两双明如秋水的妙目同时向他们一瞪,凌尘剑客嘻嘻一笑,道:“我原道挡路的是狗,原来却是几只小兔子。”笑声里很明显的带出了猥亵的意味。

  司马小霞气得面目立刻变色,罗刹仙女却嘻嘻一笑道:“兔子是什么意思呀?”她走南到北,闯荡江湖已有些年了,当然知道兔子两字的意思,也了解他话中的意味。

  凌月剑客横目一望,看见这人虽然笑嘻嘻的一脸兔子相,但双目中神光满足,必定有着深厚的内功,方自要劝阻凌尘。

  哪知凌尘剑客又冷笑道:“你们当兔子的难道还不知道兔子的意思吗?”他不知大祸已临,信口开河,以致天中六剑十年来所换得的声名竟断送在西北边陲的一个小镇上。

  罗刹仙女哦了一声,笑道:“是这么样的吗?”

  白非眼见到她的手段,心里知道那小子一定要倒霉,石慧却忖道:“这人讲话比我还像女孩子。”原来她竟末看出人家是女扮男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