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小柳铺,一脚踏上那条小路,她才知道这小小的市镇果然已有了极大的改变,最显著的是两旁多了数十块店招。

  然而这小镇虽然已比以前繁盛,但是却平静得很,看不出有什么热闹发生过的样子,石慧不知道即使是一块巨石投入水中,它所激起的涟漪,也是很快就会消失的,她还在暗自庆幸着,自己在任何事都没有发生的时候赶到了。

  小柳铺虽小,但是要找一个人还是不大容易,尤其是此刻的石慧,想了想,她只有向别人打听,而据她经验所及,无论要打听什么事,最好的对象当然就是酒楼菜肆中的堂倌、小二。但是她一问之下,才知道自己已经迟了。

  原来几天之前,这小镇铺上就又生出一件为天下武林所触目的大事。

  那饭铺中的店小二在接过石慧的一些散碎银子之后,口沫横飞的说道:“那天下午,我们铺里来了一个全身穿着黑衣服的人,右臂上缠着布条,像是受了伤,可是这些日子来我们江湖好汉见得多了,受伤的人更见得多了,也没有怎么注意他。”

  “那人身材不高,走到我们铺里,就叫了好多菜,可是却又不吃,我也不敢多去招惹他,因为他那一张脸又冷又硬,像是刚从棺材里跑出来似的,看一看都会吓死人。”

  石慧听他光说闲话,不耐烦的催他快讲,那店伙虽然会说普通的中原方言,却又说得不十分高明,他努力的说下去道:“那时候,我们小柳铺上的每一家店铺里差不多都贴着一张纸条,那是一位叫做游侠的大侠客贴在这里的,上面写着的话大概的意思就是,他要找一个叫无影人的人报仇,我们店里也贴了一张。”

  说着,他手朝靠南的墙上一指,石慧随着望去,看到那墙上新涂上一大片白垩。

  店伙计接着又道:“那张字条原来就贴在那块刚铺上的地方,那穿着黑衣服的人一看到那张字条,身子就像鸟一样的飞了起来,朝那张字条一抓,真有本事,他随便一抓就把那么牢固的墙抓坏了一大片。”

  店伙摸着头,仿佛对这种有本事的人非常羡慕,接着又道:“后来,我才知道这全身穿着黑衣服的小瘦子敢情就是无影人,他刚抓下那张字条后,就有一位长得潇洒得很的年轻剑客跑了进来,这年轻的剑客也是大大有名的角色,叫做六合剑丁善程,跑进来之后就朝那无影人一拱手,那无影人却大刺刺地坐在那里不理他,六合剑也不生气,只对无影人说游侠谢大侠在外面等着他。”

  这店伙原来口才极好,像说书似的一讲,石慧听得紧张已极,那店伙一笑,道:“昨天有位大爷带着两个女孩子来这里,也是问这些话,听得也是紧张得很,跟你——”

  石慧不耐烦的一拍桌子,催道:“快说下去。”

  店伙暗暗吐舌,只得转回话题,接下去道:“当时我就奇怪,这位无影人右手受了伤怎么还能打架?哪知后来我跑出去一看,嘿,您猜怎么着?”他故意一顿道:“那位游侠谢大爷呀,竟是两条手都没有了,只剩两条腿,可是人家果然不愧是大侠客,虽然成了残废,但是站在那里还是威风凛凛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显得狼狈、寒酸。”

  他竟一伸大拇指,又道:“这位谢大爷可真是个好汉,看到无影人来了,就仰天大笑了一阵,笑得声音震得我耳朵直嗡嗡,两人面对面的刚说了几句话,旁边就围满了不知多少人,敢情有人就专为着要看这场热闹赶到小柳铺来的,因为我去得早,所以站在前面,后来我怕后面的人看不到,就索性坐下来了。”

  这店伙仿佛得意已极,接着道:“那无影人三言两语之下,身子不知怎么一动,就掠到谢大爷身前,左手一晃,就朝谢大爷劈了过去,谢大侠没有手,当然不能还手,可是人家那两条腿却厉害得紧,像扭股糖似的,左面一拐,右面一拐,无影人根本连边都摸不到他的。”

  这店伙像是对谢铿极为推崇,对无影人却无甚好感,石慧不禁哼了一声,店伙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哼的什么,又道:“这两人本事都大极了,就在我们街头的那一大块空地上打了半天,我也看不清他们到底怎么动的手,只看到两条人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的动着,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两人打了半天,忽然飕然一声,从人头上又飞进来个人,是个三十多岁四十来岁的男子,长得文文静静、清清秀秀的,我要不是亲眼看见,可真不相信他也会有本事。”

  石慧暗忖,这人必定就是她父亲石坤天,知道了这消息后也赶了来,她心里不禁一定,因为她知道她父亲的武当剑法还在那天中六剑之上,她父亲一来,她母亲就不会吃亏了。

  那店伙接着道:“这人一飞进来,就大叫无影人和谢大爷住手,哪知道这时候那位六合剑丁大爷也飞了出来,拦住那个人不让他跑到谢大爷动手的地方去,那人不答应,两人三言两语,也打了起来。”

  “这两人一打,可更热闹,原来两人都使剑。一动上手,只见满天剑光乱闪,四面的人都吓得直往后退,生怕剑光碰着自己。”

  “这时候,大家都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眼睛,看了这一堆,就顾不得看那一堆,我暗地一盘算,知道正主儿是谢大爷和无影人,六合剑他们不过仅是陪衬陪衬而已,所以我的两只眼睛,就集中了全部精神朝谢大爷这面看。”

  “可是那边剑光像是几乎几百双长银色翅膀的蝴蝶似的满天飞舞着,我有时也舍不得不看两眼,可是无影人突然惨叫了一声——”

  石慧紧张得竟站了起来,店伙看了,不敢再卖关子,赶紧说下去道:“我眼睛朝那面一看,那边动手的两个人已经倒下一个,我也没有看清是怎么倒下的,后来我听一位好汉说了才知道!”

  这店伙喘了口气,石慧暗自默祷,希望倒下去的是游侠谢铿,而不是自己的母亲——无影人。

  那店伙见到她脸色发青,心里有些奇,接着又道:“原来谢大爷和无影人打了半天,可说得上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打了半天还是没有结果,后来不知怎么一来,谢大爷张口一喷,从嘴里吐出一粒小丸子来,飕然打向无影人。”

  “而无影人那时候正用了一招什么春燕剪波,看到那粒小丸子打来,就往旁边一闪,哪知谢大侠早已算好了她这一着,本来踢向右边的一条腿,这时候突然一拐转,朝她腰上踢去。”

  “可是无影人也自了得,在这种时候,还能又一扭腰,右掌飕然下切,唉——但是她忘了右掌已经受伤,根本不管用了,谢大爷一脚着着实实踢在她腰眼上,另外一只脚也跟着飞了起来,砰然一声,也就踢在她右边的胸前——”

  石慧听得心胆俱裂,“叭”的一掌将桌上的茶杯都震飞了起来,那店伙一打哆嗦,一想起昨天带着两个女子的少年,听到这里也是面目一变,他怔了一会,赶紧赔着笑说道:“他们这些武功,我可不知道,这是我听别人吃饭的时候说的,还说谢大爷那种腿法是什么久失传的飞燕爪,我也弄不明白,明明是腿法,为什么却又叫做爪。”

  石慧强自忍着泪珠:“说下去。”

  那店伙才又说道:“无影人被谢大爷这两腿踢得往后飞了几尺去跌倒地上,旁边看着的人都叫起好来,敢情这谢大侠人缘很好。”

  石慧又冷哼了一声,脸上的颜色难看已极,眼睛都红了,那店伙一看,暗忖:“这女子大概和那无影人是朋友。”暗暗一伸舌头,将翻了的茶杯扶好,才又接着往下面说道:“可是我看起来,那无影人也蛮不错。”偷偷一望石慧,又道:“六合剑丁大爷和那人一看这面的情形,就马上住了手,六合剑掠到谢大爷旁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另外那个英俊的中年人却和无影人是朋友,飞一样的跑到无影人那边,去看无影人的伤势。”

  那店伙摇着头说道:“那时候的无影人满身是血,睁开眼睛看见了那位男子,低低的说了两句话,谁也没有听到,那位中年剑客就横抱起她来,一句话都没有说,就从人堆里往外面掠了出去。”

  “他们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石慧又焦急的问道。

  那店伙又摇了摇头,道:“这我也不大清楚,那位谢大爷等到那位中年剑客抱着无影人走了后,就对四周的好汉说了几句话,意思就是说他自己的恩仇都已清了,以后他也不想再过问江湖上的事了。”

  “有好些人还跑过去恭喜他,他应酬了一下,和那六合剑丁大爷一齐走了,脸上可并没有什么高兴的样子。”

  “那位中年剑客带着无影人还在对面那家客栈里住了两天,那无影人的伤重得很,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样子,后来那位中年剑客就雇了辆车,带着无影人朝南面走了,我看——”

  他一看石慧的脸色,下面的话就机警的顿住了,改口说道:“我看姑娘最好到对面那家客栈去问问,是那家客栈的小潘替他们雇的车,也许能够知道他们往哪边去了也不一定。”他拿起毛巾:“姑娘,你还没有点菜呢,要吃些什么呀?”

  话刚说完,石慧已经跑出去了。

  石慧此刻的心情,乱得仿佛一堆乱麻似的,哪有心情来听这店伙的废话,她极快地穿过街,走到那家客栈,寻着小潘一问,那小潘像所有做这种事的人一样,也是个多话的。

  他原原本本地向石慧说道:“他们在这里住了两天,那位无影人委实伤得太厉害,我一看不对,就替他们雇了辆车,讲明的是先到西安,再到湖北,一共是五十两银子脚力钱,姑娘假如要找他们,也容易得很,因为那辆车是老刘的,那匹马少了一只左耳朵。”

  石慧得到了确讯,在这小柳铺上连歇息都没有再歇息一下,就又往南面折回,一面懊悔着自己在路上不曾留意,否则也许先前就会在这条路上遇着他们也未可知。

  此刻她心绪完全迷乱了,入了榆林关之后,她已和先前成了两人,这么多天来,她几乎未饮未食未眠,衣衫松乱了,头发也是松乱了,娇美如花的面孔,已完全失去了以前的风韵。

  路人都侧目而望着她,她却视若无睹,目光急切的搜索着每一匹拉车的马,但令她失望的是,每匹马都完整的生着两只耳朵。

  由来路回走,这是一条当时行人必经的官道,来往着络绎不绝的旅人,行色虽然都是匆忙的,然而石慧的匆忙却更远在任何人之上,她几乎在光天化日下行人这么多的道路上就施展出夜行功夫来,脚不沾尘地往前走。

  天色既暮,路上的行人渐稀,她仍然急切地赶着路,直到天完全黑了,笔直伸向远方的道路上再也没有一条人影——

  蓦然,她听到一种在打斗时所发生的喝叱声,那是来自路旁的一片疏林里,她心中虽好奇,但此刻有着急事,她也没有这份心情去看一看,极快的从那片疏林外掠了过去。

  然而她身形一转,又掠了回来,因为她突然听到那喝叱声音里有一个声音是她所熟稔的,熟悉得她不得不转回来。

  凝目往林中一望,她就看到林中有剑光缭绕着,还有马嘶声,她毫不迟疑的一掠而入,目光动处,不禁也惊呼出来。

  原来这片疏林占地颇狭,穿过林子,就是一片荒地,此刻荒地上停着一车马车,车窗紧闭,车辕旁畏缩地站着一个人。

  马车前有三个人在极为剧烈的搏斗着,其中一人长剑纵横,抵敌着对方的两件奇门兵刃,她不用看清那人的面貌,从那人那种轻灵的剑法和身形上,她就可以知道那人就是她的父亲——石坤天。

  她惊呼着掠了上去,石坤天眼角动着,看见是她,也喜极而呼出声来。

  原来丁伶身受重伤后,石坤天照顾着她在小柳铺上的客栈中静养了两日,丁伶的伤势越发沉重了,石坤天心情的悲哀和沉重可想而知,他自家是武当高手,对丁伶的伤势如何看不出来?他知道丁伶的死只是时间问题了。

  于是他照料着丁伶南下,因为他觉得人都是应该死在他的故土,再者,他还希望能够有奇迹出现,能够有人治愈丁伶的伤势。

  他们自然走得极慢,白天路上行人紊乱,嘈杂声又多,他体恤伤者,索性夜间赶路,哪知走到黄陵过来的这一段路上——

  石坤天正支着车窗,向外下意识的看着夜色,突然,他觉得在马蹄声和晚风声之间似乎有一种夜行人行动时的声响,当然,那需要极为敏锐的听觉才能从车声和晚风声中辨别出来。

  但是石坤天认为自家并没有警戒的必要,因为他自家根本素无仇家,而丁伶,谁都知道她已是奄奄一息的重伤之人。

  但是,车子突然一倾,向左面作了一个急遽的转弯,车夫的惊叫声,马的惊嘶,突然从车厢前面传了过来。

  石坤天虽然隐息多年,但他终究是在江湖上久经闯荡的人物,虽然知道已经突生变故,但仍然沉得住气,厉声喝问了一声。

  前面并没有任何回答,石坤天拔开门栓,悄悄推开门,马车在有些颠簸的前行着,他伸手一搭车顶,身躯倏然灵巧地翻了上去,寒光一引,已将背后斜插着的长剑撤了出来。

  前面赶车的脚夫两侧,一边夹着一人,已经夺过缰绳,将马车赶到荒地上去,石坤天剑眉一立,厉声道:“停住。”

  话声未落,手中青光暴长,匹练似的杀向前座那突来的暴客,他知道这两人心怀叵测,是以下手也绝未容情。

  那人缩肩藏身,“刷”的从车座上翻了下去,石坤天剑势一转,虹飞天畔,剑光微颤间,“刷”的点向另一人脑后一寸的哑穴,然后剑光微错,再分扫两目后的藏血穴。

  那人冷笑一声,右手一支车座,“刷”的也往前面掠下,拉车的马受了惊吓,仍往前奔,石坤天身形一长,紧紧抓住了缰绳,那匹马空自发威,竟无法再往前面移动半步。

  突袭的两个暴客一左一右站在车的两侧,石坤天目光动处,看到这两人身材一高一矮,全身都裹在一件黑缎子的短衫裤中,头上也用黑缎包着头,身材高的粗眉大眼,身材矮的眉清目秀,他想了想,自家生平从未见过此两人。

  他一脚踏在车座上,厉叱道:“朋友深夜中拦住兄弟的车子,竟欲何为?若两位是合字上的朋友,上线开扒,也该看得出兄弟身无长物,若要几两银子的盘缠,兄弟身上倒有。”他一张口就是老江湖的口吻,话说得极为漂亮,可又一点儿也没有透出含糊。

  那两人动也不动的听着他说话,等他说完了,才阴阴一笑,道:“你少说乱话,我两个大爷要找的是你带着的那个瘦小子,我两个大爷和他有杀师之仇,今天一定要把他杀死。”他说的话,完全不像华夏后裔所说,也不是中原口音。

  石坤天暗暗皱眉,他也知道自己爱妻生平结仇极多,不知怎的又结上了这两个仇家,而且这两人来路诡秘,又显得有点儿怪,不知道是何来历,略一思索才沉声说道:“朋友高姓大名,和她有什么解不开的梁子?她已身受重伤,朋友有什么话,就都全冲着我姓石的来说好了。”

  那高身材的汉子又阴阴的一声怪笑,说道:“你不认得大爷我,大爷我倒认得你的。”怪笑声中,突然伸手将包在头上的黑缎子扯了下来,石坤天这才一惊。

  原来这汉子头上光秃秃的,是个和尚,石坤天再一仔细打量,心中一动,突然想起这和尚就是天赤尊者的弟子之一。

  原来这两人果然是天赤尊者的两个弟子,他在千蛇之会上以天雷神珠炸伤群豪,又在混乱中背去天赤尊者的尸身,躲过了岳入云的追踪,将天赤尊者的尸体略一检视,才知道天赤尊者在中白非一掌之前已经身受了剧毒。

  这高大和尚原来是天赤尊者的首徒,天赤尊者生性极怪,他的几个徒弟也唯有他被传过两手真功夫,是以他能避过岳入云,又能再次潜回灵蛇堡,用数十粒天雷神珠再将灵蛇堡炸的一塌糊涂。

  他不但武功在同门之上,心机也极深沉,不知怎么,竟给他打听出来那曾和他师父动过手的瘦小汉子就是专会施毒的人,他一想之下恍然大悟,就追查到丁伶的下落。

  他知道丁伶受了伤,打听出来丁伶坐了这么样一匹少了只耳朵的马拉着的车,这样,他们才赶了来,将石坤天拦在路上。

  石坤天虽然已知道他们是天赤尊者的徒弟,可是却不知道自己的爱妻和他们之间有什么仇怨,更不明白怎么会有杀师之仇,“难道凭伶妹就能够杀了天赤尊者?”

  他不禁有些奇怪了。

  石坤天正自疑惑间,那高大的和尚已一声怒吼扑了上来,掌中寒光一点,是一枝似笛非笛似箫非箫的奇门兵刃。

  另一个不问可知,就是天赤尊者的四个女徒其中之一了,也挥动着一条银色的长鞭,挥向石坤天,石坤天当然不能在车上动手,身形一动,掠了下去,手中长剑剑花错落间分剁两人。

  武当九宫连环剑,剑式轻灵,那和尚脚跟半旋,掌中奇门兵刃顺势一划,半途手腕一挫,点向石坤天结下二寸六分的旋玑重穴,隐带风雷,显见得内功颇具火候。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石坤天见这和尚一式甫出,就知道这天赤尊者的徒弟手下颇有几分真实的功夫。

  他突然沉肘挫腕,自剑上引,剑身突然斜斜一划,正是武当九宫连环剑里的妙着“神龙突现”,又削那和尚的手腕,腰畔突有风声一凛,那女徒的银鞭已带着风声横扫他的腰间。

  那高大的和尚闷哼一声,脚跟又一旋,手腕一扭,掌中兵刃“刷、刷”,突然在石坤天绝对料想不到的部位点向他腋下三寸、乳后一寸的天池穴,脚下所踩的方位,也是中原武林所无。

  那女徒掌中银鞭也划了个圆圈,一旋一带之下,扫向石坤天的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