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坤天微微一惊,剑光一引,身随剑走,刷、刷又是两剑,他在这九宫连环剑上已有数十年的造诣,每一出手,时间、部位都拿捏得极隐、极准,剑扣挥环,招中套招。

  但是这天赤尊者的两个弟子一来是因为在人数上占了优势,再者却是因为那高大的和尚在危急之间,便会倏然使出一手怪招,而那女徒的无骨柔功,也使得石坤天颇难应付。

  最主要的却是他这些天来心中悲伤惶急,几乎是目未交睫,水未沾唇,在功力上自然打了个极大的折扣,而且武当剑法以轻灵为主,而石坤天却不敢轻意掠动身形,因为他必须守在这马车前,保护着车内的丁伶。是以交手数招下来,这武当剑客不但未能占得上风,而且缚手缚脚,已有些相形见绌。

  就在这时候,林外一声惊呼,极快的掠进一条人影来。

  石坤天目光瞬处,见到掠来的这人影竟是自己的爱女,大喜之下也叫了出来,剑式上却不免微一疏神,被人家抢攻了数招。

  石慧当然还弄不清自己的爹爹为什么会和别人动手,但她也根本不需要知道原因,一声娇叱,迎了上去,双掌齐出,迎向那女徒。原来她身边从来不带兵刃,此刻只得以空手迎敌。

  幸好这女徒武功并不甚高,掌中虽有银鞭,银鞭中也偶有一两式奇诡的妙着,但石慧武学既杂,轻功又高,婀娜的身躯如穿花的蝴蝶,围着她三转两转,已占了上风。

  那边石坤天也自精神陡长,剑式如长江大河之水,滔滔不绝地压向那高大的和尚。十招过后,那和尚觉得压力大增,心中已微微作慌,而那边的石慧在连换了武当的七十二路擒拿手和终南的形意象拳两种招式后,右掌自银鞭的空隙中穿出,砰然一掌,击在那女徒的右面肩胛上。

  石慧掌力虽不雄厚,但这一掌着着实实的打中,也不是那女徒禁受得了的,她一声惨呼,手中长鞭落地,石慧得理不让人,双掌一圈,伸缩之间,掌缘又切在那女徒的胸肋上。

  那女徒“叭”的仰面跌在地上,石慧身形一动,跟过来又是一脚,踢在她的腰眼,这一脚的力量更大于掌力,她瘦怯怯的一个身子,随着石慧的一脚,又打了两个滚溜,伏在地上,身受这几处重击之后,眼看她已是无救的了。石慧冷笑一声,侧过身子去看她爹爹动手的情形,那高大的和尚见到同伴受创,心中更作慌,手中兵刃左支右绌,越发招架不住。

  石慧知道这人不出十招,就要伤在自己爹爹的剑下,索性站在旁边袖手而观,心中动念之间,又跑到伤在她手中的那女徒身侧,想看看这人伤得究竟如何,因为此刻她心性已改,忽然想到自己和人家究竟有什么过节还不知道,如果胡乱就伤了人家的性命,岂非有些说不过去。

  哪知她刚刚走到那人的身侧,那女徒的下半身突然像鱼尾似的反卷了上来,石慧猝不及防,万万没有想到人家会有此一着,竟被那女徒以无骨柔功而踢出的两腿踢在小腹上。

  她痛极之下也叫出声来,随声一脚,又将那女徒踢飞了出去,但自己也痛得蹲了下去,冷汗涔涔而落,若不是那女徒身受重伤、力已不继,否则这一脚踢在她小肚上,她焉能还有命在?

  石坤天听见爱女的惨叫声,心中急怒交加,长剑斜削,划起长虹,削向那高大和尚的喉下。

  那和尚手中兵刃方自一架,哪知石坤天剑到中途却倏然转变了个方向,斜削之势猛然一拖,手腕一抖,抖起点点的剑花,那和尚只觉眼前剑光缭绕,心胆俱裂之下,胸前已着了三剑。

  石坤天这三剑正是生平功力所聚,最后那一剑竟由那和尚的巨关穴上直刺了进去,须知巨关在鸠尾下一寸,是为心之幕也,又谓之追魂穴,手指一点,便能致人之死地,何况石坤天的这一剑几乎刺进半尺,那和尚登时便气绝了。

  他拔出长剑,连剑身上尚在顺着剑脊往下滴的血他都不再顾及,忙一纵身掠了过去,此刻石慧的脸色已经痛得煞白了。

  石坤天长叹一声,将剑收回于匣内,双手穿过石慧的腿弯和胁下,将她抱了起来,掠回车旁。

  那车夫几曾见过这种鲜血淋漓的场面,吓得两条腿不住哆嗦,一见石坤天走过来,赶紧为他打开车门,可是几乎手软得连车门都开不开了。

  石坤天将爱女捧进车厢,吩咐车夫继续往前面赶路,不一会车声辚辚,已走上正道,东方的天色也已泛起出鱼白。

  石坤天望着身畔的爱妻爱女,心中仿佛堵塞着一块巨大的石块,为了丁伶,他甘冒大不韪竟叛离了师门,他当然也知道叛师在武林中是如何一种严重的事,而他居然做了,由此可知,他对丁伶情感之深是别人无法知道的。

  但此刻的丁伶已是气如游丝,危如悬卵,车轮的每一次转动,都可能是她丧命的时刻。

  而他唯一的爱女此刻也受了重伤,虽然他知道性命无碍,但骨肉情深,他自然也难免心痛,轻轻的为她推拿着。

  渐渐,她痛苦的呻吟稍住,这时天光大亮,他们也已到了宜昌,便自然休息了下来。

  在客栈里,痛苦稍减的石慧,伏在她母亲身上哀哀地痛哭着,石坤天也伤感地流下这武当剑客生平难落的眼泪,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到了伤心之处,英雄也会落泪的。

  蓦然,丁伶悄悄张开眼来,石坤天虎目一张,一步踏了进去,唤道:“伶妹。”无穷的伤感和关怀,都在这两字中表露出来。

  石慧也哀唤着妈妈。

  丁伶惨然一笑,眼中突然现出光采来,石慧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石坤天望着丁伶,心中却哀痛的在想:“是不是回光返照?”

  丁伶的目光缓缓自石慧和石坤天面上扫过,看到了她丈夫面颊上晶莹的泪珠,在这一刹那间,她突然觉得上天已经赋予她极多,在临死的时候,还让自己的亲人陪着自己。

  也就在这一刻里,她觉得自己的愤世嫉俗、怀恨苍生的心理都错了,她甚至后悔自己在这一生中所做的大多数事。

  于是她让自己的目光温柔的停留在她的丈夫身上,她觉得世上唯有他才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数十年来对黑铁手的怀念,此刻都完全消失了,在这险境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爱着的究竟是谁。

  她微弱的呼唤道:“大哥,大哥……你……你不要替我报仇了,我高……高兴得很……现在还能见着你,已…已经……足够了。”

  这断续、微弱的声音,使得石坤天的心都几乎碎了,他又抢上一步,握着丁伶的手,轻轻地呼唤着丁伶的名字。

  他的呼唤和石慧的呼唤交杂成一首任何人都无法谱出的哀曲。

  蓦然——

  门外有人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又轻轻的敲着门,石坤天回头一望,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已悄然地推开门,悄然走了过来。

  石坤天觉得这少年面目陌生,正自奇怪他为什么会冒失的闯了进来,然而石慧一见这人,一颗心却几乎跳到腔口了。

  原来这少年就是白非,在灵蛇堡里,他以九抓乌金扎削断了缚魂带,将在那阴森幽暗的石窟困居了数十年的老人——常东升救了出来,完成了他对这老人所作的诺言。

  不必描述,常东升心情的兴奋是可想而知的,他几乎已忘却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人们的语言、精美的食物,使得这老人家孩子似的高兴着,他拉着每一个人陪他说话,而口几乎不停地嚼着食物。

  可是白非在听到谢铿和丁伶小柳铺的一段事后,就辞别了这对他极为青睐的老人,和乐咏沙及司马小霞赶到小柳铺。

  也和石慧一样,他在那饭铺中得到了石坤天和丁伶的去向,也追了过来,他的心情也是极为怆然的,因为他认为丁伶的右手若未受伤,可能不会如此,而丁伶的右手被折,却是间接的为了自己。

  他对丁伶的为人如何是另外一回事,但无论如何,丁伶是石慧的母亲,任何石慧的亲人,他都认为是自己的亲人何况是她的母亲!

  他悲哀着到了宜昌后,便投宿在客栈里,忽然听到邻室的哭声是他极为熟悉的,他跑了过来,更确定了这哭声是发自石慧。

  因之他推门而入,在他和石慧目光相对的那一刹那里,四周的一切声音、颜色、事物都像是完全冻结住了。

  他只觉得全身都在石慧的目光所注之下,除了石慧的目光外,任何事都不再存在,就连他自己都像是在可有可无之间。

  石慧此刻的心情也是极为复杂、矛盾的,她不知该理白非好,还是不理他的好。

  丁伶眼角瞬处也看见白非,气愤使得她几乎从床上支坐了起来,喝道:“滚出去,滚出去——你还有脸跑到这里来?”声音虽然微弱,但声调却严厉,森冷得使白非听了,为之全身一凛。

  石坤天的眼睛,也锐利如刀地瞪在他脸上,白非心里长叹着,默然的垂下了头,默默的移动着步子,倒退着走了出去。

  石慧为这突生之变怔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会对白非这样,丁伶悲哀的叹息了一声,微弱的对石慧说道:“答应妈妈……以后……从此……不和这……人……在一起……”每一个字都像利刃似的插在石慧心上,她一抬头,看见丁伶的眼睛正在直视着她,她只得轻轻点头。

  丁伶一笑,在她这悲哀的笑容未完全消失之前,她已在她丈夫和女儿的痛哭声中离开了这一度被她痛恨着的人世。

  门外的白非愕了许久,想再跨进门去,可是却又没有勇气,他叹息了一声,方想回过头去,身后突然有人碰了一下。

  他一惊回头,背后的那人已宏亮的笑了起来,朗声说道:“白老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又遇着了你。”

  白非定睛一看,却正是游侠谢铿。

  他站在门前,又怔住了,门内的哭声未歇,门外的笑声已起,人世间的事为什么这么凑巧,为什么又这么残酷。

  谢铿的笑容是爽朗的,虽然他双臂全失,但卓然而立,仍是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在受过如许多的打击、折磨之后,他比以前更坚强了,纵然他肢体残废了,但是他的精神、他的人格,却因着这肢体的残缺而更臻完美。

  白非望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这么渺小这么孱弱,有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生出这种感觉:“即使我是石慧,即使这人杀了我的母亲,我也不会对他有什么仇恨的。”无疑的,他对谢铿拜服了。

  谢铿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再听到室内隐隐传出的哭声,浓眉一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想到了白非和丁伶之间的关系,不禁为之稍稍愕了一下,面上也有些惘然的神色。

  白非却勉强笑了笑,道:“世事难测,确是非我等能预料的,谢大侠恩仇既了,可喜可贺,唉,天下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和谢兄一样呢!心中磊落无物,方是真正快乐,至于小弟,唉,恩怨情仇,纠缠难解,和谢兄一比,唉,实在是难过得很。”

  他一连唉了三声,谢铿的浓眉一立,突然朗声道:“心中无牵无挂,便无烦恼。白老弟,但若人心中都空无一物牵挂,这人世却又成了什么人世,人世之中,正需像你这样性情的人做一番事业,恩怨情仇,却正是你做事业的动力。白老弟,你又烦恼什么?痛苦什么?”

  白非一字一句都听在心里,宛如醍醐灌顶,心里顿时祥和起来,突然,身后又有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他转头去,一个中年的潇洒男子正捧着丁伶的尸身站在他背后,眼眶之中,泪痕仍存。

  谢铿见了这人,浓眉又一皱,望着他手上的尸体,心中也不禁一阵慨然,悄悄让开一步。

  石坤天捧着爱妻的尸身,眼中所见,就是杀死爱妻的仇人。

  他两人目光相对,凝视了许久,谁也不知道对方心中泛着的是什么滋味,终于,石坤天叹息了一声,向客栈外走去。

  白非的眼光,却凝视着石坤天的身后——

  石慧低着头走了出来,肩头仍在不住的抽搐着,白非移前一步,站在她的身后,心中的万千情绪但望稍稍倾诉。

  石慧看到他穿着黑缎鞋子的鞋,没有抬头,悄然绕过他的身侧,纵然她恨不得扑进他的怀里,但母亲临死的最后一句话,却生像一道澎湃的洪流,阻隔在她和白非之间。

  于是她跟着石坤天悄然向外走去,她知道自己这一去就可能永世再也见不到白非,自己每一举步,都是在扼杀着自己的毕生的幸福,为什么呢?她惨然问着自己。

  白非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像是有着千万把利刃在慢慢割戮着,连旁边望着的谢铿,都不禁被他面上的怆痛所感动。

  他能够了解白非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是性情中人,他恨不得白非能够追上去,一把抓住石慧,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也恨不得石慧能突然回转头来,投向白非的怀抱。

  白非呢,他又何尝不在如此希望着?只是他的脚上像是缚着千斤铁链,无法再向前移动半步。

  “我只是希望她能回头再看我一眼,让我这一生中永远留一个美丽的记忆。”白非痛苦冀求着,当然,他不敢冀求得太多,他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来换取石慧的最后一瞥。

  石慧缓缓走着,已经快走到门外了,门外斜斜照向里屋来的日光已经可以照在她的脚上。

  她何尝不想回头去看白非一眼,但是她不敢,因为她知道,只要再看白非一眼,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向他怀中投去。

  于是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但是她能吗?

  她能忘去她和白非一起度过的所有美丽的日子,她能忘去他们讲过的所有美丽的话吗?

  她能忘去这一段比海还深的情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