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年见陈萱一本正经的同自己说她变聪明的事,心下倍觉有趣,魏年也有模有样的对陈萱的观点表示了赞同,“可不是么。你看你,刚来的时候,都不怎么说话,现在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这就是念了书的缘故。”

陈萱认真的说,“那会儿你成天臭着个脸,我哪里敢跟你说话。”

魏年想到自己刚成亲那会儿的态度,也有些不好意思,同陈萱解释,“我那也不是全冲你,你还不知道,现在外头都是要男女双方相处一段时间,倘合得来,再做夫妻。咱们家,还是那老一套。咱们俩,先前也没见过面,乍一见面,就是陌生人一般,怎么就能做夫妻呢?如今也有那样的亲事,家里父母长辈定下亲事,男人或者女人不愿意,有的男人,勉勉强强做对怨偶。有的女人,与别的男人私跑出家去。哎,这些事,说得上谁对谁错?可我想着,要是就因着家里定的亲事,我原不乐意,就勉强与你做了夫妻。这对你,也不公道。你有什么不是呢?我当时,是不晓得要如何待你,有些迁怒。如今外头,虽说男女平等,说到底,女人到底不比男人。倘不管不顾的就在一处,以后,我或是有心仪之人,你或是有心仪之人,又要如何?我是男人,外头话再不好听,无非就是风流罪过。你们女子如何一样?你稀里糊涂的进了魏家的门,我若再使你失了清白,以后再有了别人,那样,我成什么人了?是不是?”

陈萱以往并不知魏年是这样的想头,陈萱现在心里有了世界潮流,对于魏年之事,也就不大在意了,陈萱笑,“还说我说话一套一套的,你还不一样。”

从抽屉里拿出洋文书,陈萱招呼魏年,“别尽说这些没用的了,过来多教我几个洋文。”

魏年心说,以前求人,还一口一个阿年哥,现在可好,阿年哥也不叫了。看魏年不说话,陈萱还催他,“快点,傻愣着做什么。”

“好好。”魏年打起精神,过去教陈萱洋文了。

陈萱现下在学习上,劲头儿比以往更足了些。

魏年没几日还送了陈萱两本洋文书,陈萱有些吃惊,接了书道,“好端端的,怎么买洋文书给我啊?”魏年虽然聪明,并不是爱买书的人。

魏年见陈萱先用帕子把两本书的封皮细致的擦了一遍,就知她喜欢,提起桌上的茶壶,倒盏茶,“不是买的,史密斯知道你在学洋文,送你的。”

“好端端的,史密斯怎么送我书?我跟他可没交情。”这是两本封面印刷极是精美的洋文书,陈萱打开来看了几行,还有些许的洋文词汇,陈萱就先把书放小炕桌上,问魏年,“他是不是有事求你?”

魏年笑,“不过是相中我手里的东西,投咱们所好罢了。”

陈萱就有些明白魏年的意思了,魏年捣鼓了好几个瓶瓶罐罐,这还没出手呢。说到瓷器,陈萱就很有些不解之处,“这也怪,我看咱们去那西餐厅吃饭,那些西餐的盘子碗,也都是瓷的。可见,洋人也用瓷,他们怎么这么喜欢咱们这里的瓷器啊。”

“他们用瓷才几年?咱们老祖宗才是烧瓷的行家呐。”魏年别看学洋文,他对于洋人的许多事都不以为然,陈萱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没几天,史密斯又来了一趟魏家,陈萱招待起客人来更加熟练,能说的洋文也渐渐的多起来。就是史密斯与魏年的对话,有时也能听懂几句。这一次,史密斯直接带走了一个匣子,神色上亦极是欢喜。

倒是史密斯走后,魏年递给陈萱一卷花花绿绿的钞票,让陈萱收着。陈萱见这钞票上面有数字,也有洋文,细看过,陈萱不禁道,“这是美国人的钱。”

“嗯,美金。”

“这钱可是没见过的。”陈萱第一次见洋人的钱,抽出一张正反看过,问魏年,“这洋人的钱,在咱们这里也能用么?”

“当然能用,到银钱就可换成现大洋的。”魏年教她一回。

陈萱先把钱数清楚,在笔记本上记下数目,想放箱子底儿又觉着,她给魏年存钱好么?陈萱试探的问魏年,“我也没存过这许多钱,要不,让老太太帮你存吧?”

“你这可真是好主意,一进妈的手,那还是我的吗?”魏年悄悄同陈萱道,“叫你存你就存着,你不还想多种草莓么,全指这钱租地了。这可别叫妈知道,知道不?”

魏年这么说,陈萱就明白了,陈萱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就是私房,是不是?”陈萱也悄悄问魏年,“赁田地的事,有准儿没?”

魏年看她脸离得近了,灯光下透出一股蜜色,两只眼睛又圆又亮,透出隐隐的期待,魏年就与她说了,“要说现去郊外赁二亩地,这个就算了,郊外地虽便宜,却是不太平。我寻好了几处院子,只是还得等等看,这钱你先拿着,说不得就得用上。”

陈萱连忙应了。

陈萱问,“这赁院子不便宜吧?”

“赁院子?”魏年浓眉一挑,“眼下北京城的房价物价都在涨,与其赁院子,有钱不如买一个,放着又不会抽,倒是这现大洋,一年不如一年。”

陈萱道,“以前听我婶子说,早些时候,三块现大洋就能买头牛,后来,就得五块了。”

“是啊。”魏年道,“虽说做生意来钱快,要是有闲钱,置些产业也是好的。”

陈萱说,“你这置宅子,不用跟老太太、太爷商量么?”

魏年连忙叮嘱她,“你可得嘴严紧些,我只与你说,到时这院子买了,也先挂你名下,知道不?要是叫爸妈知晓,他们再不肯置院子的。再说,这都是我私房,这会儿也没分家。到时就说,院子是赁的。”

陈萱心下很有些惊骇,就是在乡下,分家也是大事,这没分家,魏年就自己弄钱攒私房,陈萱心脏砰砰直跳,魏年怕她胆子小瞒不住事,还吓唬陈萱一句,“你要是说出去,这草莓可就种不成了。”

“我,我一准儿不说!”陈萱还指着多种草莓来还魏年的钱呐,当下立刻作保。

买院子的事还没成,倒又出了一桩事,许久不见的焦先生过来找魏年,也不知俩人说了些什么,焦先生走时,脸色很是不悦。魏年也没相送,陈萱看焦先生既无奈又感慨的模样,想着人家到底是先生,有大学问的人,陈萱也不好就看焦先生这么走,连忙送焦先生出门。焦先生到了门口,原想就这样走的,又似心有不甘,转头同陈萱说,“二少奶奶,我与二少爷相识一场,知他是个十分聪明机变之人。若是便宜,还请二少奶奶劝一劝府上二少爷,那些个瓷器,都是我国的国宝,虽国家一时危难,可身为中华民族的一分子,当不使国宝流失,才是我等本分。如二少爷这等,竟将国宝转卖洋人,恕我实不能认同。”

陈萱吓一跳,说,“那不就是些瓶瓶罐罐么,听说,都是别人家不要的,如何就是国宝了?”

焦先生一叹,想着陈萱一旧派妇人,又能知晓什么,只得又是一叹,拱手告辞。

陈萱回屋,见魏年神色倒还好,换了茶杯里的水,给魏年倒盏新的,才说了焦先生的话,魏年唇角一撇,眉眼一挑,露出几分诮,“你听他那鬼话,什么国宝?国宝能落到我手里,那不过是些以前大户人家用的瓷器,真正好的,早叫人买走了,这些留下来的,也不过是些中下等货色!这些个知识分子,就是会说大话,他不早说他要,他要早说,我一准儿转手给他。我这都转了手,他又来这里三嘘四叹,什么意思?!”

听了魏年话里的来龙去脉,陈萱坐下劝魏年一句,“把你的难处好生与焦先生说一说就是了,我看,焦先生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你不知道他们这一种人,我就卖几样器物,就好似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天地的事一般。这些东西,多了,只要是祖上做过官发过财的,谁家没几样?子孙不争气,留不住,往外卖,自然有人接手。我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卖给洋人就是对不起民族,卖给他们,就是对得起民族了?不过一件小小器物,叫他们说的天一样的大,真是好笑。有这功夫,多做几件于家于国有益之事,也不枉他们读那满肚子的诗书文章。”魏年手里茶盏往桌上一撂,发出“啪”的一声,“我难道不盼着国家好?要是国家好了,我做生意也不用与这些洋人虚与蛇委了。可国家如此,先得说咱们自己把日子过好,再说别的吧。”

魏年抱怨一回,一到国家层面,陈萱就听不大明白了,不过,她也不觉着魏年哪里不对,便又宽解魏年一回,“焦先生也不过是一时没想通吧,待他想通,自然会好的。”

“书呆一个,不必理他。”

“也别这样,我看,焦先生是个有学问的人。这人,谁没长处,谁没短处呢?你到底是随他念了这些时候的书,阿年哥,能缓和一下,还是缓和一下。这不过是些误会。”

魏年翘起二郎腿,“我可不去跟他说好话。”

陈萱心下一动,“这也没事儿,在我们乡下,要是两家子不痛快,请个中人缓和一二就好了。不如,请个与焦先生认识熟悉的人,缓和一下。”

“不成,捣腾东西的事,不能给太多人知道。”

陈萱是很愿意与有学问人打交道的,虽说焦先生是个男子,可听魏年说,现在男女都一样了,外头也不禁男女来往。陈萱大着胆子同魏年商量,“阿年哥,要不这样,我过去同焦先生说一说,你看行不?”

“你?”

陈萱点头,“你们那些大道理我不知道,可你们是各有各的理,我过去听焦先生说一说,他把心里的道理讲出来,心里舒坦了,估计也就好了。再者说,咱们主动过去,他也得给咱们个台阶下。我把你的难处,也跟焦先生说一说。”

世界潮流是啥,陈萱不清楚。可陈萱知道,世界潮流这东西,不在魏家。既不在魏家,肯定在外头,家里有魏老太太,她能出门的机会太少了。陈萱就想着,能寻机多出去瞧一瞧,瞧一瞧,外面的世界。

第31章 焦家

陈萱自动请缨想帮着去找焦先生说和一二, 魏年先是有些犹豫, 不过,看陈萱一幅自信满满, 特别想去的模样, 魏年道,“你去了能跟他说什么,要是赔礼道歉就不用了。咱们又不欠他的, 不必跟他低头。”这是他与焦先生的事, 魏年不愿意陈萱去跟人赔礼道歉的受委屈。

陈萱笑眯眯地,“哪里就是低头道歉了,像阿年哥你说的, 咱们并不欠焦先生的。我就是觉着, 相识一场,要是因着彼此实在不对脾气, 那就算了。可原本挺好的,就因着误会结怨,有点儿可惜。我过去说一说这事儿,要是成就成, 不成也就算了,反正, 咱家也尽了力。”

魏年看陈萱还挺有把握的模样, 问她, “你去了打算怎么说?”

“这能怎么说啊, 照实说呗。就说, 以后再有这事儿,要是有像焦先生这样的文化人想买,咱们当然是自己人偏帮自己人的。这一回,当真是不巧。焦先生原就是通情理的人,咱们亲自解释,他难道还要说咱们的不对?原就是他来晚了的。”陈萱一五一十的道。

魏年想,这话倒也不卑不亢,遂点了点头。

魏年行事,向来讲究。他还自铺子里扯了一丈二的深色料子,一丈二的黑底红花的缎子,让陈萱带过去,毕竟是去解释这事的,不好空着手。魏家做的面料生意,就用料子送礼了。

陈萱正抓紧时间抄书哪,见着这料子还说,“不用料子,我想着,当初阿年哥你不是给过我两本书么。我看那书有些年头,到后邻问过许老爷。许老爷说,一本是明版书,一本是前清乾隆皇帝时的书了,也有些年头。我抄一本,然后,把书送焦先生。又不用花钱,焦先生做学问的人,肯定更喜欢书的。”

魏年道,“我送你的书,你干嘛送人哪。”

“书就是看的。那本明版的,我都背下来了,书就送给许老爷了。这本乾隆皇帝时的书,还没看,我先抄一遍,这本送给焦先生吧。”陈萱笔下嗖嗖嗖的抄着,魏年郁闷的,原来早叫陈萱送了一本出去,可拿陈萱也没法。关键,魏年也没当什么大事,不就一本书么。他倒是很赞同陈萱的说法,书就是用来看的,又不是用来收藏的。

魏年倒是挺好奇一件事,“许叔叔那人,脾气可是有点儿各色,你还能同他说的来。”

“也不是说的来。”陈萱停了笔,看魏年一眼,“许老爷人挺好的,以前都是许家妹妹偷偷把书借给我,现在许老爷说,我看完了手里的书,只管找他换别的书去。他是那种特别爱惜书的人,我把那本明版的书送他,他既高兴,又觉着不好意思收。我劝了他好些话,还说以后少不得有不懂的地方,要请教他学问,他才收了。”又继续抄起来。

魏年瞧着陈萱写字,不禁道,“许叔叔虽念书念的有些迂了,可有一件事,他比咱爸强,许家这样的日子,许老爷都把孩子们送去念书。”

陈萱略住了笔,“是啊,要我说,丰哥儿裕哥儿不姓魏,是赵家的人。云姐儿可是姓魏的,该叫云姐儿念书,云姐儿也大了,总跟老太太去戏园子看戏,不是个长法儿。”

“是这个理,有空我跟大哥提一句。”

俩人说着话,陈萱抄到半宿,把书抄完,又从头到尾的对了一遍,怕哪里有错漏。待把书抄好,陈萱同魏年说,“阿年哥,你什么时候有空,帮我买些纸吧。别买这种硬壳笔记本,这种本子太贵,就买那些裁开的白纸,能写字就成。帮我买四毛钱的。”

“四毛钱是个什么账?”

“我就还有四毛钱啊。不能总叫你帮我垫,我现下欠你好些钱了。”陈萱想到自己的负债,忍不住跟魏年保证,“明年多种些草莓,我一准儿就能还清的。”

魏年忍笑,“好啊好啊。”然后,第二天又给陈萱买一硬壳笔记本,还告诉陈萱,“这本比先前那本还好,要一块二。”

陈萱抱着笔记本直着急,站魏年跟前说他,“我不是说买些便宜白纸就行了嘛,你干嘛总买这些贵的啊!”

魏年笑嘻嘻地,“不知道,见了就想买。”

陈萱气坏了,尤其魏年还火上浇油的说,“赶紧,在你的小账本儿上再加一块二。”

老实人也不能受这样的气啊,陈萱拿着硬壳子笔记本给了魏年的脑门儿一下子,哼一声,过去找出小账本记好账,同魏年说,“你再这样,以后休想我再按你点的菜做饭。”

魏年揉着脑门儿,“我还不是看你喜欢这种笔记本才买给你的,并不要你还钱。”

“亏以前我还觉着你聪明,怎么突然就这么笨了。”陈萱摩挲着魏年新给她买的笔记本,打开来给魏年看,“这种硬壳子笔记本,你看这纸,这么光滑,这么白,钢笔写在上面可滑溜可好了,谁能不喜欢?可你得想想,咱们种草莓的房子还没赁下来哪。这个时候,能省就省些。什么样的纸不写字呢?以后可不能这么着了,知道不?我想买些便宜纸,多写一写,也多练一练,这样的好本子,都很舍不得用。我现在的字还不太好,我想着,等我写好了,再往这样的好本子上写。”

陈萱瞧一回笔记本,伸手给魏年揉两下脑门儿,觉着自己打人也不应该,陈萱道,“我是觉着,赁房子的事,我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就得省着些,你在外头做生意也不容易啊。还疼不疼,我给你拿毛巾敷一敷吧。”

“敷毛巾就不用了,以后可不准再动手了,知道不?”

陈萱也觉着不该动手,毕竟,魏年也是好意,她点点头,“嗯。这动手,是我不对。”魏年很满意陈萱的态度,尤其,陈萱还对他嘘寒问暖了一番,又跟魏年商量着去焦先生那里的事。

魏年道,“这个不用急,我先打听一下焦先生什么时候在家。”

外头的事,魏年来办,陈萱一向放心。

陈萱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到的焦先生家里,焦先生租住在东四四条的一处四合小院,院子不大,连正房带东西屋拢共五六间的样子,院中一架紫藤,因已近深秋,叶子凋落,露出虬劲枝干,想来春天定是一幅好风景。

焦太太并不认得陈萱,不过,看得出,焦太太也是一位斯文温柔的女士,陈萱自我介绍,“先前焦先生教过外子英文。”外子什么的,还是陈萱念书后才晓得在外要这样称呼丈夫,虽然她与魏年是假夫妻,也得这样说。她早就咨询过魏年了。

焦太太连忙道,“原来是魏少奶奶。”很客气的请陈萱进门。

陈萱连忙道,“您太客气了,您是焦太太吧?”

焦太太请陈萱进屋,焦先生也在家,焦先生连忙请陈萱坐了,“二少奶奶怎么来了?”

陈萱便坐在焦先生下首的交椅中,起身接了焦太太递过的茶,也不拐弯抹脚,直接就说出了准备许久的话,“那天看先生与外子有些不痛快,我后来问了外子缘故,他和我说了。其实,这里头有些误会,要是因误会就生分了,真是可惜了先生与外子的一段师生缘分。那天先生对我说的话,我也与外子说了,今天特意过来看望先生,可别真就恼了。”说着就送上了礼匣。

焦先生倒叫陈萱闹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推却,“二少奶奶莫要如此,那天不过小事。”

陈萱见焦先生不收,就把礼匣放到了手边儿的高脚茶几上。焦太太约摸猜到是什么事了,也在一畔说,“就是啊,都是小事,二少奶奶这样就太客套了。”

陈萱认真道,“虽说是小事,可后来我与外子细想了先生的话,先生说的话,都是对的。其实,外子在家也说,不知道那盘子碗的,还有咱们国的先生想要,要是早知道,那必是要先紧着咱们自己人的。”

说着,陈萱叹口气,“我是从乡下来的,没什么见识。外子是做生意的人,平日里忙的,都是生意上的事。焦先生也去过我家,我家并不是北京城的老住家,我们老家在乡下地方,来北京,就是做生意讨生活的。以前,真不知道那些东西是宝贝。我听外子说,现在有许多以前家里做过大官儿的,或是显赫过的,子孙不争气,败了家,想支撑日子,就拿着家当来卖。所以,都以为这不过是大户人家用的东西。”

焦先生道,“这的确是以前大户人家用的,可这些瓷器,有明朝的,有宋朝的,还有前清的,有许多东西,都是再难得的。倘是卖给了外国人,以后,就难再回来了。”

陈萱其实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卖给外国人就难再回来了?现在没钱卖了,以后有钱不就能买回来了吗?陈萱不大理解焦先生的思路,不过,她是为了给两家说和的,便装作很认同的样子点了点头,恳切的说,“这些道理,要不是焦先生说,我还真不明白。以前外子也没觉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特别的,现在知道了,若以后再有这样的买卖,定要找国人出手的。”说着,陈萱很不好意思的说,“先生也知道我家,要说有钱,现在住的宅子也是赁的。要说没钱,吃穿也不愁。只是,我家您也去过,不是用得起这些瓷器的人家,偏生外子还认识一些人。那些个日子落败的人家,纵外子不去收这些东西,也自有人去收。我想着,与其叫这些东西落入不知底理的人手里,倘外子再见有这样的东西,能使其流入咱们自己国人的手里,也是好的。不知这样的道理,可对不对?”

焦太太看焦先生一眼,焦先生道,“二少奶奶说的是,我也是这样想。”

陈萱松口气,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待我回去,定把先生的意思转达给外子。先生不知道,他脸皮嫩,想亲自过来跟您畅谈,又怕您还生他的气。”

焦先生笑,“不过一桩小事,倒是二少奶奶亲自跑一趟,叫我不好意思。”

“这并不算什么。”陈萱正色道,“外子与我有恩。先生也知道,我自乡下来北京,也不过大半年。我刚来北京的时候,大字都不识一个。外子对我,却是没有半点嫌弃,教我认字念书,长了许多见闻。后来,他同先生学了洋文,又开始教我洋文。他这人,心肠特别好。不然,像我这样的旧派女子,外头有多少人要看不起哪。何况,外子虽帮人牵桥搭线,瓷器的事,是真的不知道是宝贝。以前,他都以为,除了书籍,瓷器就是比寻常物件更贵重些的物件哪。”说着,陈萱打开礼匣,取出一本书递给焦先生,“这是外子在外头得的,外子常说,虽说我们家里不是念书的人家,可见着学识渊博的人,也是很敬佩羡慕的。所以,在外头见着书,外子一本都没给过人。他还说,这书上的东西,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多少钱也不能给外国人的。”这当然是给魏年脸上贴金,陈萱在肚子里练习多次,硬是脸不红心不乱的说了。

果然内行看门道,焦先生一看那书就说,“唉哟,这可是前清乾隆皇帝年间的书,里头的批注是杜大学士亲笔,这可太贵重了。”

“贵不贵重的,我也不懂。我们家,也不是书香人家,不知这书的价值,在我们家,就是明珠暗投了。上次先生上门,让我与外子都长了许多见闻,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焦先生可别客气,这书,于我家,只是一本书。于您,更有价值。”陈萱将书放到焦先生手畔,笑道,“不瞒先生,我已抄了一份。至于这原本,就让它在更懂它价值的人手里吧。”

陈萱走后,焦太太直埋怨焦先生,“你不还说人魏家少奶奶是个旧派人么,我看,你这新派人都不如人家明理。”

焦先生捧着陈萱送来的书,直道,“魏家的确是老派人家,我去教人家洋文的,哪里知人家女眷的事。以前看着,是个旧派人。旧派人也能进步啊。”

焦太太想着,人家陈萱亲自过来,的确是诚心修好,还帮着说了两句,“我看这位二少奶奶说话挺和气,魏家做买卖的人家,哪里知道什么国家大义。不过,他家也算明理的了,还特意过来跟咱们解释一回。”

焦先生道,“不好白收人家的书,下次再有文先生的沙龙,我带魏年一道去。说来,我教过不少学生,都少见他那样聪明的,洋文学了半年,就能与洋人谈生意了,可见他心性聪明。可惜生在商贾人家,一肚子的生意经。”

陈萱自焦家告辞后,魏年就在东四四条的胡同口旁的洋货铺子等着陈萱,见陈萱脸上带着喜色,就知事情顺利。二人也没回家,魏年带陈萱去喝咖啡,陈萱其实半点儿不喜欢喝这苦嗖嗖的东西,她主要是喜欢咖啡厅的那种说不上来的氛围,就感觉特高级。喝过咖啡,又吃过西餐,俩人方回的家。

回到家,魏年才问焦先生的事。陈萱大致同魏年说了,魏年笑,“不得了,都会用成语了。明珠暗投,明珠暗投,你可真会说话。”

“这是李太白一首诗的句子,诗很长,就跟你念两句吧。这两句是这么说的,远客谢主人,明珠难暗投。”陈萱倒两杯水,递魏年一杯,自己拿一杯喝两口,眼中带笑的望着魏年,“我觉着,这词我用得不错。”果然念书是件特别好的事。而且,先前她准备了好几天的话,用了大半,果然使魏年与焦先生修好。陈萱很高兴。

魏年颌首,“你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焦先生再大的气也没了。”

“焦先生并不是个爱生气的人,再说,那事本也怪不到咱们头上。”陈萱道,“就是以后,再有这样的东西,先问一问焦先生,倘有人出一样的价钱,还是卖给咱们国的人好。”

“那是当然了,我也愿意与自己人做生意。”

第32章 衣料子

能够帮上魏年的忙, 陈萱心里非常高兴,毕竟,从她来了魏家, 都是魏年在帮她。魏年心地好,还肯教她洋文,这样的恩情,陈萱只怕报答不了,如今竟能帮上些小忙, 陈萱好几天都是喜滋滋的。

魏金偷偷的同魏老太太嘀咕, “不就是跟二弟出去了一回, 看美的她。”

魏老太太心里盼孙子, 听魏金这话也没啥反应, 反是很赞同,“在一处才好呐,不在一处, 哪儿能有孩子。”

魏金想到这事儿, 也不禁道, “这成亲都快两年了, 怎么她还没动静啊。不都说乡下女人好生养么。”

“哪里有两年, 也就大半年, 一年还没到哪。”魏老太太本就因陈萱一直没动静着急, 给魏金这一说, 更急了。

“妈, 你说, 不会是二弟妹身体不大好吧?”

“乌鸦嘴,别胡说。”魏老太太斥大闺女一句,“就你二弟妹这名儿取的就好,萱,萱草最宜男了。”

母女俩嘀咕一回,见陈萱拿着衣料子过来,魏金先伸长了脖子问,“哪儿来的衣料子?”

陈萱当真是个老实人,她把衣料子给了魏老太太,“上回阿年哥拿回家,说是要送礼,后来没用上,我就给老太太拿过来了。”这是魏年原说送给焦先生,既没有用到,陈萱就老实的送到魏老太太这里,她自己是不能用的。

魏老太太点头,“知道了。”觉着陈萱性子老实,虽嫁过来大半年没动静,人倒是不错。

魏金已是拿起那块黑底红花的缎子往身上比,“妈,我冬天就差这么一件旗袍了,正好裁了过年穿。”

“那这块就给你裁衣裳。”魏老太太对这个大闺女一向大方,魏金又拿了那块深色绸子,笑央了魏老太太,“这块儿也给我吧,我给你女婿做身体面袍子。妈你也知道我们家,虽说开个衣料铺子,柜上的东西是半点儿也不能动的。你女婿穿的,都是些卖不掉的库底子,他也好歹是个少东家,有时穿的,还不如掌柜伙计,我都瞧着寒碜,总得预备两身体面衣裳见人穿。”

魏老太太索性就都给了大闺女,陈萱也没说什么,这原就是柜上的东西,魏老太太爱给谁就给谁呗。

一时,魏老太太瞧着时辰差不离,就带着云姐儿去戏园子看戏去了。魏金坐炕头织毛衫,李氏魏银陈萱也都在一处,李氏织毛衫,陈萱跟魏银翻着那编织毛衣的册子挑款式,陈萱就挑了个普通的样式,她的毛线是大红的,魏银瞧一回,又算了算陈萱的衣裳尺寸,就给她织了起来。魏银自己的已经织好了,还给魏老太太魏老太爷一人一条围巾一双手套,正好这会儿戴。

陈萱则给魏银做袄子。

魏金看她俩这样,难免又撇一回嘴。只是,魏金先前在陈萱这里碰过一回钉子,如今倒是好多了,就是撇撇嘴,刻薄话倒是少了。

待陈萱把魏银的袄做好,就开始同魏银学织围巾,这织东西也不难,就是魏年要求高,指定好花色,还不肯用粗毛线,必要用细毛线织,织出来怪薄的,而且进度很慢。待这围巾织好,陈萱拿给魏年瞧,魏年摸了摸,直接围上了,“不赖,正好天儿冷,出门围正好。”

陈萱也说,“你穿西装,围这围巾特别好看。就是有点儿薄,用粗毛线多好啊,厚实,暖和。”

“别不懂眼了,穿西装就得围这种细线薄围巾,要不就得是薄呢料的长围巾。弄那老厚一坨围脖儿里能好看?”魏年穿戴一向讲究,还同陈萱说了个事儿,“焦先生说下星期有个沙龙,请我参加。我先去探探路,要是这玩意儿不错,下回我带你一道去。”

陈萱喜道,“成!”

魏年随口道,“上回剪回来的衣料子,你做身新衣。在家素朴些没什么,出门得郑重。”

陈萱面有难色,觑着魏年的脸色,小声道,“你也没说叫我做衣裳,我把料子还给老太太了。”生怕魏年叫她去要,陈萱又补充一句,“大姑姐已经从老太太那里要走了。”

魏年简直是给陈萱气死,也不对着镜子照围巾了,转身坐炕上,说陈萱,“你怎么这么老实啊!”

“我想着,你又不做衣裳,我要是自己随便裁了做衣裳,叫老太太见着,一准儿得问我,我就给老太太送过去了。”陈萱老老实实的说着,她又同魏年道,“我有衣裳哪,有新做的袄,还没穿过!”

魏年哼一声,“到时,人家都是新式衣裳,就你还左一身儿袄,右一身儿袄的,土不土啊!”

陈萱一点儿不觉着袄有什么土的,陈萱仗着胆子小声回一句,“我觉着,也不算特别土。”

魏年瞥她一眼,陈萱连忙说,“以后再有什么事,我一准儿先跟阿年哥你商量了再办,成不?我知道阿年哥你是为了我好,你又要带我去沙龙,又要我裁新衣裳,都是为了我。阿年哥,这回是我不好,你就原谅我一回吧。”还给魏年整整围巾,哄魏年,“我看还有毛线,我再给阿年哥你织条围巾吧。”又去给阿年哥倒水喝,问阿年哥要不要吃宵夜,魏年生生给她哄笑了,说,“你也别忒实在了,你看,你也想出门多看看。我知道你穿衣裳是能凑合就凑合的,可外头的人,谁不是以貌取人哪,你穿的略素朴些,就有些势利眼瞧不起人。何况,出门打扮也是一种礼貌,说明你重视朋友。妈虽是个碎嘴,你做也就做了,怕什么?要是怕欠我人情,等以后你有大本事,再还我就是。不能担心这儿担心那儿的就灰头土脸的,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