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叔寻思着,早上吃饭时先同魏老太爷说了,这来城里好几天,也看过侄女儿了,想着明儿就回家的事。魏老太爷笑着留客,“你们进城一趟不容易,多住些日子吧。今儿早上你们大嫂子还说,让二儿媳置办些年货,你们一道带回去,也是二儿媳的心意。”魏老太爷只提陈萱,不提自家,可见是要陈萱去做这好人。由此微末小事,亦可知魏太爷人品厚道。

陈二婶一听,顿时心下一喜,没想到,魏家还是要给他们些东西的。她就说嘛,她们夫妻二人也是好几百里地的扛了半袋子花生来的。魏家这样的体面人家,哪儿就真能让他们空手回去。一念至此,陈二婶越发后悔把陈萱得罪了个通透。主要是,她这几天见陈萱依旧是那副哑巴样儿,以为陈萱的性子仍如在老家时一般,没想到,这丫头来城里没个三天半,人倒是变得这般牙尖嘴俐起来。要知她这样的忘本,没心肝,当初再不能成全她这门亲事。不要说亲事,小时候就该直接一把掐死,也省得生气!

陈二叔不愧是与陈二婶做两口子的人,心下已是愿意再多留几日了,只是,嘴上仍道,“这好吗?会不会太扰亲家了?”

“这有什么不好的,就这么办。”魏老太爷倒是有些奇怪,怎么陈老二突然说要走的事,他还以为,钱没到手,这夫妻二人总要再磨唧几日的。哎,魏老太爷主要是瞧着死了的陈家父子的面子罢了。

吃过早饭,魏老太爷就带着俩儿子去铺子里了。

陈二叔陈二婶也没往魏老太太屋里凑,而是说要收拾一下,准备回老家的事。魏老太太让李氏收拾餐桌,叫了陈萱屋里去,从腰里把早就数出来的十块大洋给了陈萱,让她给陈家叔婶置办些年货,魏金还意有所指的提醒陈萱一句,“你是个明白人,昨儿我就瞧出来了。”

魏银奇异的瞅她大姐一眼,她大姐什么时候跟二嫂这么好了。

陈萱原是不想要这钱,想了想,又暂且收下了,说了声,“老太太,那我去厨下了。”

“去吧。”魏老太太叹气,“想买什么就买点儿什么。”哎,真是的,俩儿子都是修来这样苦命的没娘的媳妇,岳家一个都指望不上。大儿媳妇娘家还好,指望不上吧,也不来魏家这么蹭吃蹭喝的。这二儿媳吧,自己个儿是个明白人,偏生修来这么对叔婶。魏老太太心疼钱,又说不出陈萱的不是,只得摆摆手,叫陈萱去干活了,眼不见为净。

陈萱先把钱回屋锁好,才到厨下干活。

李氏轻声劝她,“凡事往开里想,多心疼自己个儿,也就是了。”

“嗯。”见李氏已经在洗碗,陈萱搬来瓦盆,兑好温水,坐着马扎投第二遍,她早有心理准备,并未太受叔婶影响。不过,陈萱仍是知李氏的情,“大嫂放心,我明白。”是啊,她是应该多心疼自己个儿。她在魏家立足多不容易,上辈子她开了口,魏家没借五十块大洋,给了二十块,叔婶倒是欢欢喜喜的走了,可她在魏家是过得什么日子呢?那时的自己,现在想来,自己都瞧不起。魏家的钱难道就是大风刮来的么?难道人家有钱,就活该给你打抽丰?你说借,可你还吗?再退一千步说,要是自己的亲闺女,哪个娘家会这样死皮赖脸的上门儿管亲家要钱?叔婶这样,不过是因为,从未心疼过她罢了。

大嫂说的对,没人心疼,女人就该自己多心疼自己。

收拾完厨下,陈萱同李氏打听,“大嫂,现在面粉什么价?”

“咱家吃的这种是精面,一百斤八块四。”

陈萱便心里有数了,找出三个和面的大瓦盆,自面袋里舀出面粉来,各加了一大块老面,就开始和起面来。李氏要挽袖子要帮忙,陈萱说,“我一人就成了,大嫂不是还要给杰哥儿明哥儿织毛袜子么,去织吧,我这里不急。”

李氏笑,“他们还有袜子穿哪,今儿早些和面,如今天儿冷,白天厨房动火,面盆放厨房没事,晚上搁老太太屋儿去,那屋儿暖和,一晚上就能发起来了。”

“嗯,我也这么想。”

陈萱有陈萱的主意,魏老太太给的钱,她接了,可她也不打算花钱买什么。如果她和魏年是夫妻,这钱她花些没事儿,可她和魏年只是假做的夫妻,她在魏家这些日子,不缺吃穿,原就欠着魏年的钱,还欠了许多人情。若她还用这钱给叔婶置办什么年货,她成什么人了?陈萱自有记忆的时候就是在乡下过日子,她知道乡下的情形,在乡下,吃个白面馒头就是好日子了。就是叔婶有百多亩地,白面是足够的,不过,家里也只有二叔和大弟弟吃白的,女人都只有玉米面,到陈萱这里,玉米面都少,多是高梁面、杂面。

所以,陈萱当初刚来魏家,每顿都能有白面馒头吃,就觉着,特别好。

陈萱合计好了,要是半点儿东西不给,显着她没情义。她也不给别的,她给蒸一口袋馒头,让叔婶带回去,一样体体面面。

陈萱闷头蒸馒头的事儿叫魏金知道,魏金险在她娘跟前笑破肚皮,魏老太太也是好笑,悄悄说,“你二弟妹吧,憨人有憨法儿。”

“妈,她可不憨,您可是给她十块钱的,她这么一转手,面是公中的,她白得十块现大洋。”魏金唇角勾着,细眉挑着,一双细眼中眼珠子骨碌碌的一番乱转,精明过人的给陈萱算了一笔账。

魏老太太道,“你傻呀,这钱就是叫她得了,她是咱家人,钱终归是在咱们家人的口袋里,不比叫旁的得了强。”

“我就这么一说,我又不会偏着外人。”

陈萱吭哧吭哧的蒸了一口袋的大白馒头,就用陈家叔婶放花生的布口袋,陈萱早给洗的干干净净的了,如今用来装馒头,满满的一口袋,陈萱装的实诚,都是馒头在外冻一冻,才装口袋的。如今天儿冷,这冻好的馒头,且放着哪。只是,陈二婶子把牙咬的咯咯想,私下又骂了陈萱一回,只说陈萱奸滑。

陈二婶子也就是个灯下黑,还好意思说陈萱奸滑,她们两口子来的时候,算计的太到,平常乡下人的布口袋,哪里有这种二十斤的小口袋,多是五十斤的那种大口袋,可他夫妻二人为了少装花生,陈二婶子特别缝制的二十斤的小口袋,这样装了半袋子花生,拢共不过十斤。这回好了,陈萱用这口袋,给他们装满,也就二十斤。

陈二叔到底是男人,目光更为长远,眼见如今陈萱这一桩桩的手段使出来,绝非昔日阿蒙,陈二叔待陈萱反是更客气些。陈二叔还拿出长辈的派头儿,当着陈萱的面儿,先把陈二婶骂了一顿,斥她乱说话,坏他与陈萱的叔侄情分。陈二叔叹道,“自你嫁了,我就不放心,你也知道,毕竟先前,魏家二爷不大乐意。我心里,一直牵挂你,不想这婆娘背着我私下拿了这样大的主意。咱们是什么人家,不要说家里的钱够使,粮食也够吃,就真一时短了,没的来亲家借钱的理。不说别个,给人做媳妇不比在家做闺女啊,咱家穷些,不能补贴你,二叔这心里就很不好受了,哪里还能到你婆家来张嘴,这叫你以后在婆家怎么过日子,岂不叫人婆家小瞧。”

“你二婶这猪油蒙了心的,糊涂!只顾她那些个小算计,我知道后,好悬没气死。这是在你婆家,要是跟这种婆娘拌起嘴,把事儿嚷嚷出来,让咱们老陈家一大家子没脸见人哪。萱儿啊,你别跟这婆娘一般见识,咱们才是亲叔侄。就是你说的,那五十亩地的事儿,二叔回去就给你想法子,单给你立地契,你说好不好?”话说得漂亮,一双眼睛却是死死的钉住在陈萱的脸上。

陈萱要是上辈子的陈萱,说不得真要给陈二叔这张嘴唬住,陈二叔不知道,陈萱在魏家这一年,已是把三十六计的成语都学完了的。再说,陈萱这些年跟着叔婶过,就是木讷些,也知道,二叔就是这样的人,浑身上下,全靠一张嘴哄人。陈萱到底见识不同往日,并不计较这个,只是道,“我前儿也是气话,只要婶子别太欺负人,我不会要那地的。”

陈二婶咬牙,当时是谁欺负谁呀!

奈何她不敢忤逆自己男人,不然,回家后怕要一顿好捶。

于是,有气也只得憋着。

陈二叔心下一松,笑的慈爱,“你就放心吧,以后这婆娘再对你不好,你只管同二叔说,二叔给你做主。”

陈二叔多聪明的人哪,他又夸了陈萱一通,夸她如今机伶又能干,还不着痕迹的跟陈萱打听,“我听说,萱儿你现在认识了许多有学问的先生。”

陈萱就说了,“是阿年哥的朋友,有好几个大学的教授,还有报纸的主编,都是特别有本领的人。要是哪天大弟弟能考上北京的大学,我是做姐的,姐弟间,也会有个照应。”

陈二叔倒没料到陈萱这么痛快的一口应承,陈二叔当即喜上眉梢,连声道,“好,好。萱儿说的是啊,你们亲姐弟,这世上,谁还能亲过咱们,是不是?”

陈萱瞥二婶一眼,没说话。

陈二叔更是深厌陈二婶不会办事,大大的得罪了陈萱,不由又骂了陈二婶一顿给陈萱出气。陈萱看二婶平日里那样精明厉害、得理不饶人的人,在二叔的喝斥声中一句话都不敢说,心里先时倒有些解气,只是渐渐的,就又觉着索然无味起来。

陈二叔根本没再提让陈萱借钱的事,就是陈萱给蒸的馒头,陈二叔也客气了一番,再三说,“我们在家,过年也吃不上这么好的白馒头。背回家,叫家里小子闺女的也跟着尝尝,长长见识。”

魏年到底是个场面人,只要这夫妻俩安分,魏家为着面子也不会把事做得难看。魏年到便宜坊买了两只烤鸭,稻香村的点心备了两匣子,给陈家夫妻一并带上了。

为这,魏年还挨了陈萱一顿说。陈萱还放了狠话,这都是魏年自作主张,乱花钱。反正不论烤鸭钱还是点心钱,她是不会认的,也休想让她记在自己的小账本儿上!

第50章 要回来

魏年认为, 笨妞儿要翻天。

前儿还阿年哥长阿年哥短的拍他马屁哪,今儿就敢批评他了。

魏年耐心教导陈萱, “这不是为了你面子上好看些吧,再说了,他们识趣,略给些甜头儿,以后只有更识趣的。”

“不是我扫阿年哥你的兴, 你就等着识趣吧。”然后,陈萱又气鼓鼓的强调一句, “反正,这钱是你自己个儿花的, 你不跟我商量, 所以, 你休想算我头上!我是不会认的!”

“成成成。不认就不认,我自愿花的。”魏年怕了陈萱,陈萱倒不是占人便宜的性子,可这丫头在账上也精明的不得了,一笔一笔记得清楚, 寻常人休想糊弄她的。

因为魏年做了件陈萱不认同的事,陈萱也不肯拍阿年哥的马屁了,叫听惯了马屁的阿年哥好生不习惯。

事实证明,还是陈萱更了解陈家叔婶一些。

魏年又添了几样体面礼物, 陈家叔婶简直乐开了花, 走时也是欢欢喜喜, 满嘴的感激。魏年从车行给雇的大车,人家到家门口儿来接,两口袋的礼搬到车上,陈家叔婶满脸感激的跟魏家人告辞。

叔婶一起,陈萱也松了口气。

事实上,魏家上下都觉清净不少,魏金回屋时不忘伸着肥肥的手指尖儿,颐指气使的抬着肥肥的二层圆下巴吩咐陈萱一句,“把西配间儿重新打扫一遍,被褥全都拆洗了。”

陈萱闷头应一声,转头去收拾西配间儿。大片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书桌上,陈萱最喜这张枣红书桌,擦了又擦,见这么好的大阳,陈萱就暂时搁下手里的活儿,回屋准备把被子晒一晒。陈萱抱着被子往外走的时候,眼尾余光扫过衣柜,惊觉衣柜半扇门虚掩。陈萱奇怪,她和魏年都是细心人,关门关窗的事,从来不会这样半开半合的关不严,陈萱关门时顺带扫了一眼,心脏立刻凉半截,她新做的西瓜红的大衣,魏年去年做的深色呢料大衣,都不见了!

陈萱哪里还顾得上晒被子,把被子往炕上一扔,撒腿就跑了出去。

陈萱来魏家一年了,胡同里的邻居,熟不熟的,也都认得,还有胡同口摆小摊儿,时常来这一片做小生意的小贩,她也是认得的。陈萱一打听,略说个模样,一辆大车,三个人,车上两口袋东西,再大致说说叔婶的穿戴,陈萱直接从金鱼胡同追到朝阳门,终于在朝阳门前截住了叔婶二人。陈二婶一见陈萱跑来,立知事情不妙,脸色骤变,连忙令赶车的快些赶,可这大车无非就是辆露天骡车,朝阳门都是出城进城的车马人群,人流量委实不小,快能快到哪儿去。陈萱一路追来,也有些气喘,一见到叔婶那佯做镇定的两张心虚脸,陈萱脸就沉了下来,直接看向当家作主的陈二叔问,“二叔,您知不知道,二婶偷拿了我和阿年哥的大衣。”

陈二婶立刻炸了,嚷道,“什么叫偷!我侄女、侄女婿的衣裳,那是偷吗?”

“不告而取,谓之窃。窃,就是偷。”陈二婶彻底把陈萱惹毛了,陈萱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能叫她叔婶满足。上辈子,借了钱还不算,走前把她略好些的衣裳全都拿走,这两人,有没有想过,她在魏家要怎么过?就是再好的人家,也不会看得上这样的媳妇!陈萱一想到上辈子的软弱无能,自己都恨不能抽自己俩嘴巴。此时望向叔婶两个,仿佛上辈子的情景与今世重合,心头一把愤怒痛恨的怒焰烧的陈萱两眼泛红,要是眼下陈萱手里有把刀,跟这俩人同归于烬的念头儿都有了。陈二叔足智多谋,诡言狡辩,“萱儿,这衣裳,不是我们要拿的。是侄女婿送我们的,侄女婿说,是给你大妹和大妹夫的成亲礼,也是你们做姐姐、姐夫的心意。怎么,侄女婿没同你说么?”

要是上辈子的陈萱,纵不信,听到二叔这话也不敢还嘴多作计较的。陈萱这回却是真急眼了,上辈子她木讷呆笨,人人看不起她,欺负她。这辈子,还这样!陈萱气的浑身发抖,脑中那根名叫理智的弦啪的一声断了,当下一声怒喝,打断二叔的鬼话,“我屋里的东西,没有我点头,就是魏年答应,也不成!二叔,我再问你一句,这衣裳,我不给,我要要回来,你还是不还!”

陈二叔讷讷无言,心下恼恨,不着痕迹的给陈二婶使了个眼色。

陈二婶当下一声嚎啕,捶胸顿足,大哭大嚎,拍着大腿,撒泼打滚儿,无所不为,“我不活啦!辛辛苦苦把孩子养大,这么一件儿衣裳,侄儿女婿都给了,做侄女的要说我们叔婶是个偷儿——天哪,我不活了!”

陈萱根本不惧,两步过去,同那马车夫道,“是我丈夫付的你车钱,我同你说,送到这儿就成了,不用再送,车钱我一分不跟你往回要,算白给你的,你走吧!”

车夫露出犹豫为难的神色,陈萱道,“谁给钱,你听谁的!以后有生意,我还找你!”

车夫立刻“哟喝”一声,立把车挂从骡子身上一卸,先把骡子牵一旁去,对着车上的陈家叔婶道,“劳烦您咧,您二位请下车,少奶奶发话了,咱这趟差了了。”

陈二婶也是气得乱颤,眼见周围闲人围观,指指点点,就是陈萱再有用,她也忍不了了!嗷一声就伸着两只胳膊朝陈萱扑了过去,陈二婶的双臂被人中间一手拦住,接着一股大力自身前传来,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往后仰去,幸而陈二叔接了她一把,不然,非摔个仰八叉不可。

依陈二婶的战斗力,原是要跳起来再战的,结果,硬是没敢动。

是的,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拦下她的是一位年轻男子,望之不过二十几岁,一袭深灰色修身大衣勾勒出高挑俊挺的身量,眉目英俊到陈二婶不敢直视,尤其周身的那一种过人气度,便是陈二婶满心巴结的魏家人,在这位男子面前都逊色不少。容扬伸手扶住陈萱的肩,露出清瘦腕间的木珠串儿,眼中透出关心,文质彬彬的问,“魏太太,没事吧?”

陈萱气的脸色泛白,见到容扬,陈萱一字一顿道,“请容先生替我去警局报警,就说我家里失窃。”

陈二叔反应神速,想上前却是被容扬的司机拦下,陈二叔连忙道,“萱儿,萱儿,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啊。”反手一记大耳光把陈二婶抽得七晕八素,手忙脚乱的打开布口袋,从里头拿出个蓝皮儿包袱,远远的递给陈萱,赔出一脸自作聪明的低卑笑意,“萱儿萱儿,叔真不知道啊,你这就拿回去吧。”

陈萱提着包袱就往回走,根本没理陈二叔自作聪明的狡辩解释。

容扬看陈萱眼圈泛红,似是要哭的模样,伸手递给她一块洁白手帕。陈萱摇头,没接手帕,眼睛死死的望着眼前地上的黄土路,发狠道,“我不哭,哭有什么用,就是把眼哭瞎了,气死了,也没用。”一面咬牙切齿的说着硬话,陈萱的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她把脸埋在包袱里,双肩耸动,哽咽声难以自抑,短促、低哑,仿佛带着泣血的伤痛与凄切。

容扬轻轻的拍拍陈萱的脊背,陈萱并不是把事藏在心里的性子,纵是有天大的委屈与伤痛,哭一场,也觉着痛快多了。容先生是这样的细致人,这大冬天的,看陈萱哭的两眼红肿,十分可怜,也没让陈萱再这么走回家,请陈萱上车,吩咐司机回家。

容先生的家在东交民巷的使馆区,容先生介绍道,“这是我在北京的住所,魏太太这样回家不大好,如今天儿冷,不若先到舍下稍作梳洗,我再令司机送你回去。”

陈萱这会儿早从让叔婶气个半死的伤痛中回神了,她有些懵,格格不入的站在容先生这富丽堂皇、金碧辉煌的客厅中,坐都不晓得要如何坐了。容先生令女佣带陈萱去了洗手间,陈萱把手里的包袱交给佣人,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就是这洗手间的陈设,也是满眼高级的叫人不认得,还有那半人高镶在墙上的大镜子,那样的亮堂,清晰的映照出陈萱脸肿鼻红的狼狈,陈萱挺不好意思,她以前去文先生的沙龙,都会穿最好的衣服,打扮好才去的。这回为了追回大衣,出门急,就一身半旧的桃红棉旗袍,脚下是绣花大棉鞋。陈萱自己都觉着,怪土的。

好在,容先生这样的人物,她就是不土时,对容先生也是仰之弥高、望之弥远的。陈萱定一定神,洗好脸,重新把头发梳了一回,就出去了。至于大理石镜台上那些瓶瓶罐罐的东西,陈萱一样都没敢碰。

到客厅时,红木茶几上已摆好咖啡与小点心,容先生依旧是一杯红茶在手,见陈萱收拾的齐整了,容先生笑,一指对面沙发,“坐。”

陈萱坐下,眼睛的红肿并不是一时能洗去的,不过,陈萱的神色恢复许多,也知道客气几句了,“今天麻烦容先生了。”

“不过凑巧遇到,自然不能袖手。”容先生已去了外面的大衣和深色西装外套,露出一件酒红色的圆领毛衣,俊挺中多了几分随和,将小点心往陈萱跟前推了推,“魏太太尝尝,这是今天新做的。每次看到魏太太,总能让我想到一些往事。”

“我?”陈萱心说,这怎么可能,容先生一看就是那种特别聪明特别有钱特别有地位的人,跟她这样的人,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啊。不过,陈萱虽一向实诚,这些日子也跟魏年学了些心眼儿,纵然对容先生的话不大信,也只是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并未反驳。

容先生露出一个浅笑,“魏太太肯定想,我这话不实。”

陈萱险叫咖啡呛着,怎么竟叫容先生看出来了?容先生笑容依旧,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回忆,“我也曾为一些外务、外人所扰,被一些人伤透了心。”

“容先生您这样厉害的人,也会有伤心事?”陈萱不可思议,她一向认为,生活的不易或者只存在她这样的小人物的日子里。

“我那时太年轻,总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所以,收获的多是伤心。倒是自从改了这习惯,日子反是好过许多。”容扬一笑,看陈萱往黑咖啡里加了三勺奶后又加了三勺糖,不禁道,“在姑丈那里曾见过魏太太喝咖啡,还以为你喜欢?”令佣人给陈萱换奶茶。

陈萱没想到竟给人瞧出她装洋的事儿,陈萱只得说了实话,“哎,容先生你这样的聪明人,肯定早看出来了,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我跟阿年哥出门,常看到现在外头的时髦人,多是穿西装、喝咖啡的。而且,据我观察,现在许多人要是出门吃一顿西餐,就觉着洋气的不得了。我书念得少,出门儿担心被人小瞧,所以就装个洋,别人问我喝什么,我就说喝咖啡。这咖啡,苦是苦了点儿,不过,这东西那股子糊锅底的味儿,倒是不难闻。”捏着小银匙搅了搅,也就不觉太苦了。

容扬一阵大笑,险洒了手里的红茶,陈萱很不好意思,脸上火辣辣的,“我是不是很虚荣啊?”

容扬还是第一次见人这么一板一眼的问他是不是虚荣的问题,荣扬放下骨瓷茶盏,眼中笑意都能从修长的眼尾飞扬而出,见陈萱还一幅认真模样等他回答,容扬道,“这算是一种社交智慧,魏太太都能直接说出来,就不是虚荣。”

佣人送上茶,陈萱连忙道谢接了,不过,她一向节俭,端起大半杯咖啡一口喝光,才开始喝茶,容扬想阻止都来不及。两人聊几句天,陈萱情绪恢复了,不好再打扰容扬,“今天太麻烦容先生了,我没事了,该回去了。”

容扬起身,“我让司机送你。”

陈萱有些担心,“不会误容先生您的事吧?”她自己走回去也是一样的。

容扬笑,“无妨,我今天刚回北京,并没有什么事。”

陈萱回家时,都是吃午饭的时间,魏金知道陈萱是跑出去追衣服后,半个“不”字都没有,就是在屋里悄悄的同她娘说,“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二弟妹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以为她是个窝囊的,不想,这么知道护财。”

然后,母女两个很就陈萱这“护财”的个性,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私下表扬,认为陈萱还是很有一两样优点的嘛。

第51章 二次劝学

魏金是个碎嘴, 凡事儿叫她知道,那就相当于全家都知道了。

魏年是晚上回家才听魏金说起陈家夫妻偷他衣裳的事, 魏年也挺恼陈家夫妻做事不讲究,心下,真个臭狗屎扶不上墙,要知道这夫妻是这样的人,烧鸭点心都多余。

魏年回屋还安慰了陈萱几句, 陈萱把衣裳要了回来,心下火气也消了大半, 见魏年提这事儿,使劲儿瞪魏年一眼, “我二叔说, 衣裳是你送他们的!”

饶是魏年也被陈二叔这无耻的话噎个跟头, 魏年道,“他们这脸也忒大了!我跟他有什么交情啊,我要送他衣裳!”

陈萱没好气的说魏年,“反正都是你惹出来的!我昨儿怎么说的,你非不听我的!险把衣裳丢了!你那件儿还是外国呢的!要是万一丢了, 你谁都别赖,就赖你自己个儿,乱发善心!”

魏年挨陈萱一顿数落,心下并没有半点儿恼, 反是见陈萱板着脸的小模样儿有些好笑, 坐炕桌儿旁, “我以前都觉着,善有善报,没想到,这回险遭恶果。”

“那也得对善人,才是善有善报的。”陈萱严肃着脸,认真说,“要是容先生那样的人,善有善报还差不离。他们俩什么样儿,我最清楚!”

“这回算我的不是。”魏年道,“我听说,你追到朝阳门了?”

陈萱点头。

魏年心里也得赞陈萱一声好脚程,不过,魏年还是说,“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就算了。衣裳再贵,也贵不过你去。跑这么远,生这么大的气,不值当。”

“那不行。不要说追到朝阳门,就是追回我们村儿,我也要把衣裳要回来。”陈萱垂下眼,“阿年哥你待我这么好,家里待我也好。要不是我在你们家,他们也不能过来打抽丰,也不能顺手溜走衣裳。要是不把衣裳追回来,我心里不安。我总想着,以后咱们分开了,家里人再提起我来时会说,我这人还成,在一起这几年,没给家里添过什么麻烦。要是以后提起我时说,净见我家里的穷亲戚来占便宜,讨人厌的很。阿年哥,我不想那样儿。”

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就这么落在心口,进而生根发芽,抽叶开花,蔓延到心房的整个边边角角。魏年的手指不自觉的抽动一下,轻轻的落在陈萱头上,魏年摸了摸陈萱柔顺的发丝,陈萱过日子节俭,这年头,女人都流行用头油,陈萱只要不用出门,从来不用,省钱。这也避免了魏年摸到一手头油,魏年顺着发顶一直摸到那根黑油油的大辫子,嘴里不禁道,“别这么说,我心里,其实一直当你…你明白的吧?”

“明白。阿年哥你一直当我是朋友的,对不对?”陈萱自从接触报纸后,嘴里便时常有新名词出现。

魏年险没给她呛着,“朋友?”

“是啊。”陈萱拽回自己的辫子,认真的说,“虽然以前阿年哥你常说咱们是远亲,其实,血缘上远的,说远亲都是往近里说了。我觉着,咱们说是朋友更恰当。阿年哥你是新派人,以后,咱们就当朋友相处,不是更自在么?”陈萱继而露出一种名为善解人意的微笑,把魏年郁闷的不轻。

魏年刚想说什么,陈萱已经拿出课本,准备学习了。陈萱还有件事,想听听魏年的意思,“阿年哥,你说我织条围巾送给容先生好不好?”

魏年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什么送容先生东西?”

陈萱就把上午遇见容先生的事说了,陈萱道,“容先生真是好心肠,他还让司机送我回家。”

魏年道,“这事我来办吧,你别管了。”

陈萱从箱子里拿出个绿绸荷包,倒出十块大洋,都给了魏年,陈萱说,“我是老太太给我叫我给他们置办东西的钱,我就用了十斤白面,算下来是八毛四,一会儿我从你钱夹子里拿出来,明儿给老太太,这八毛四算是我用的,我已经记账本儿上了。这十块钱就给阿年哥吧,要是给容先生买礼物,花多少钱你跟我报账。”

魏年笑,“这不过一点小事,容先生不会放心上的,要是咱们刻意送礼,反是显得生疏了。我见到容先生,亲自谢他就行了。不用钱。”

“那我就把这些大洋再还给老太太了。”陈萱一向老实,再不是个贪钱的。

魏年都得感慨,陈萱跟着那样的叔婶长大,竟是这样清白分明的性格,这一看就是像岳父岳母的品格啊。就是,忒老实了。魏年同陈萱道,“别傻了,钱都到手了,还送回去做什么,你留着自己当零花。”

“那不成。”陈萱不能白要这钱,她心里倒也是有些小算盘的,陈萱道,“我心里记着,阿年哥你以前不是说过要置宅子的事,我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的。那天不知怎么了,老太太给我钱,我原没想拿,突然想到这事儿,我就收了。阿年哥你拿着吧,虽然钱很少,多十块是十块啊。”

陈萱的眼睛,是魏年所见的最清澈单纯的人,魏年明白,陈萱是不会收这钱的,这十块钱,于魏年的确没有什么大用处,可是,这十块钱,对陈萱称得上是一笔“巨款”。魏年的眼睛也不禁添了几分柔和,神色却是郑重的,“好,那我就收下了。”

陈萱高兴的把钱递给魏年,魏年道,“你帮我存着,这以后是要用的。”

陈萱就把这十块现大洋和魏年给她存着的美金放在一处了。

第二天,陈萱给了魏老太太八毛四,说是蒸馒头用的面粉钱。陈萱一五一十的跟魏老太太报账,“剩下的钱,给阿年哥了。那烤鸭点心,都是阿年哥自作主张买的,他没跟我商量,我跟他说了,不能算在老太太给的钱里头。”

魏老太太接了陈萱交给她的八毛四,说陈萱,“你是把剩下的九块一毛六给我啊,这八毛四花就花了呗。”

陈萱很实诚的说,“那个给阿年哥了啊。”

魏老太太也是无奈了,心说,陈老二那对夫妻是要钱不要脸,二儿媳这个吧,倒不是贪财的,就是忒实在,这给二儿子降伏的,真是听话。不过,这也好,钱终归是给儿子花了,魏老太太也没意见。

陈萱因为又增加了八毛四的欠账,白天都是抓紧时间织毛衫的。这羊毛衫,织到十一月底,也就不织了。一进腊月就是年,过了年,买厚毛衣的人就少了。

十一月底是魏老太爷的寿日,魏时魏年两兄弟问了,魏老太爷一向节俭,并不打算摆寿席,魏老太爷说了,“在家吃一顿长寿面就行了,阿年媳妇面擀的筋道,让阿年媳妇擀面。阿时媳妇卤子打的好,阿时媳妇打卤。”

魏老太太笑,“让阿年去买几样洞子货,再烧几个小菜。”

魏老太爷摆手,“洞子货太贵了,随便家常菜做几样就成。”

“不用你出钱,他们俩平日里有工钱,哪个没私房来着。你就吃一回儿子们的孝敬吧。”魏老太太很精明的给俩儿子分派了任务,当天的酒啊菜啊的,钱就你俩出啦。

魏时魏年都没意见。

陈萱晚上跟魏年打听,“阿年哥,啥叫洞子货啊?”

魏年一身大棉衣裳,舒舒服服的盘腿坐炕头儿,地主老财家的少东家一般,端着搪瓷缸子为陈萱解惑,“就是冬天里的鲜菜,什么小黄瓜、韭黄、青椒、青菜、黄花,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