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魏年细心观察, 陈萱吃饺子时也没吃不下。

吃过饺子,魏老太爷魏老太太还有云姐儿守家, 魏时李氏魏年陈萱带着魏杰魏明到亲戚朋友家拜年, 魏家两房也有趣, 魏时李氏是长袍马褂棉旗袍的旧式打扮, 魏年陈萱是西装大衣的西式穿戴,到亲戚朋友家拜年,人家都觉有趣。这是陈萱第一年跟着魏年出门拜年,出门的时候,看到魏杰魏明兄弟,陈萱就觉着大事不妙,想着这出门拜年,自家带了孩子,别人家也是有孩子的,要不要给压岁钱啊?陈萱习惯性的想找魏年商量,心里又有些别扭。

魏年一看陈萱那张坦白面孔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口袋里悄悄拿了一叠零钱塞到陈萱的口袋,这是魏年年前就在银行换好的,一张张的,都是崭新的钞票,五毛一张。

塞过钞票,魏年很自然的走到陈萱身边,低声说,“等会儿你就跟着大嫂就成了。”

陈萱低低一声“嗯”。

魏家在北京城能称得上亲戚的就是魏金的婆家赵家,魏金是魏杰魏明的亲大姑,魏杰魏明要给大姑拜年,魏金家的赵丰赵裕,也要给大舅二舅大舅妈二舅妈拜年,还有赵家二房的孩子们,孩子们都是在一处,也不能只给赵丰赵裕压岁钱,不给赵家二房的孩子。别看魏老太太抠儿,魏时魏年都不是那样的人,李氏陈萱也不会那般,所以,孩子们都一视同仁,每个孩子五毛钱。

赵家太爷赵老太太留魏家人说话,拿了瓜子花生糖给大家伙吃,拿出哈德门的香烟让魏家兄弟,大家说着话,又来了一群赵老太爷的亲戚,陆家三位爷以及陆家的几位小爷,既是见着了,说起话论一论亲,又是一通兄弟姐妹、叔叔婶婶的热闹,陆家几位小爷还给魏时魏年李氏陈萱拜了年,压岁钱自然都有一份儿。当然,魏杰魏明也是一样的。

这年,说来就是过得这个热闹。

倒是陆家人大手笔,给孩子们的压岁钱,每人都是一块现大洋。让陈萱看得有些咂舌。

从赵家出来,又转了几家相近的朋友家,魏时就准备回家了。魏年想了想,跟魏时商量,“大哥,我跟阿萱再去文先生府上走一趟。”

“嗯,去吧。”魏时对于文化界的事情兴趣不大,又叮嘱了魏年几句,“如今天儿冷,叫车过去吧。早去早回。”

“大哥大嫂也坐车回去吧,天儿冷,还有孩子们哪。”

魏时魏年不是魏老太爷白手起家的那一代了,魏年先叫了一辆车,让大哥大嫂带着孩子们回家,然后又叫了一辆,与陈萱同坐。文先生家里热闹的紧,满满的一屋子人,难得还见到了文太太,容扬既与文太太是姑侄,相貌的确有几分想像,都是那一等难得的斯文俊俏,不同的是,容扬的相貌线条偏硬郎些,文太太则透着一种大家闺秀才有的温婉清秀。

文先生家人太多,夫妻两个也只是说上几句拜年的话,鞠个躬就告辞了。之后,又往焦先生家走了一趟,回家时,往许先生家坐一坐,也就到晌午了。

过年都是大鱼大肉,以待新一年的好年景儿。

新年不讲究做针线,十五之前,女人动针不吉,所以,午饭后也没什么事,魏老太太干脆各打发他们回房歇着了。

自昨日哭过后,陈萱的话就少了。魏年却是有些后悔,把话说开的太早,陈萱没心理准备,又想到前事,倒叫陈萱一场伤心。至于做夫妻的事,更不必提,就是再提,估计陈萱也不会应。

魏年给陈萱倒了杯水,说,“咱们以后是不是就不说话了?”

陈萱自认不是个小气的人,更不会因上辈子的事迁怒魏年,“我可没有不说话。”

“以前是我不对,可就是有罪的人,也得给个改过的机会,是不是?”

陈萱喝口水,心情安宁,陈萱叹一声前世的自己,“我也没说你有不对,以前我自己那样儿,我都瞧不上自己个儿,那也不能怪你。”魏年再如何机敏也猜不透陈萱话中因果,他再次为先前的事道歉,“阿萱你这样说,我越是愧悔。”

陈萱叹口气,“将心比心,若我是阿年哥,我也不喜欢以前的自己个儿。阿年哥你曾对我不好,可你也对我好过,你还教了我许多洋文,教我认字。我心里,记住你的好,不记你的不好。只是,那事你也不要再提了。不是阿年哥你不好,是你以后会有别的喜欢的人。”

要是陈萱因着先前的事不同意,魏年认为,情有可原。当时陈萱刚进门儿,他待陈萱不大友好,可后来,俩人把话说开,关系就开始和缓了。但,陈萱如今这是什么理由,他以后会有别的喜欢的人?!魏年真是冤死了,同陈萱道,“我见天回家,平时也就是忙铺子里的生意,哪里有什么别的人?我这一年的心,都在你身上。你不乐意就说不乐意,也不必拿这话污蔑我。我岂是嘴上跟你好,心里想着别人的人!”

陈萱严肃道,“不是说现在,七八年之后,就有了。”

魏年觉着自己受到了报应,他简直头疼,“你不如再预言七八十年后,我还得入土哪!”

“七八十年后,我也得入土啊。”自被魏年唤醒前世的伤心,陈萱就点亮了噎人技能。

“行啦,大过年的,别说这些入不入土的话,不吉利。”魏年把话题拉回正轨,与陈萱道,“我跟你说两件事,第一,我就相中你了,从没有别的人,七八年后就是有,也只能是你。第二,咱们把话说开,你不乐意,该难受的也是我啊。你不用别扭,咱们还如以前那样就好,成不?”

陈萱点头,“成。”

魏年笑,“我这辈子第一次跟人求婚,就叫人拒绝了。”

陈萱不自在的扭起手指,魏年格外大方,将手一摆,与陈萱道,“把容先生给你的那两张书单拿出来。”

“做什么?”

“我瞅瞅,不成啊。”因为被陈萱预言七八年以后有别个女人,这不是诅咒他跟阿萱做不了夫妻么?魏年心情受影响,态度就不大好了。

陈萱从小抽屉里拿出容先生拟的两张书单,魏年拿着钢笔,先把第一张书单上的初级课程勾划出来,然后在第二本书单上选了一本英文读本,与陈萱道,“现在过年,书铺子也没开张,过了灯节,咱们把这些初级课本买了。这本英文读本不用买,大学图书馆里应该有。”

陈萱小声说,“阿年哥你不用这样。”

“你可别给自己个儿脸上贴金了。”魏年无奈的掖揄一句,“我不是为了你,我是自己念书,以后考大学,读个硕士博士的,叫你眼馋。”

陈萱一听魏年要念书考大学,心情从谷底咻的便攀到了高峰,连声问,“真的?那正月十六我跟阿年哥你去书铺子买书!”她顺嘴儿就把买书的时间都安排好了。魏年见陈萱抖的这小机伶,只望着她笑,就是不说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陈萱就有些着急,她实在很想多出门瞧瞧,跟魏年分析自己的“用处”,“阿年哥,你看你勾了这五六本的书,拿拿也很累的啊,我去能帮着阿年哥你提书,出力气。”

“也成吧。”魏年“勉强”应了。陈萱又给阿年哥倒了杯水,递到阿年哥的跟前,道,“阿年哥,等你学完了这些书,能借我学习不?”

“看你表现吧。你要是还像以前那样待我好,非但给你看,你哪里有不明白的,我还能教你。”

陈萱先说,“像以前那样关心阿年哥,那绝对没问题啊。不过,我可是正经人,别的事可不能做。咱们清清白白的,我不是乱来的人,阿年哥你也不能乱来啊。”

“行啦行啦,你什么时候见我乱来了。”

俩人商量好以后的相处模式,陈萱因为魏年肯上进念书,待魏年的态度恢复许多。非但如此,陈萱也愿意同魏年多说几句话了。陈萱跟魏年打听,“阿年哥,那个陆家,是不是很有钱?咱们去大姑姐家拜年,陆家人给孩子压岁钱怎么给那么多啊?”

魏年喝口热水,见陈萱精神如常,心下也宽慰不少,“赵家是陆老太太的娘家,陆老太爷在军需处任职,这可是肥差中的肥差。赵家以前做生意的本钱,就是陆老太太给娘家拿的。”

“哎哟,那可不是一般的有钱。”军需处听说是管着军队吃喝的地方,陈萱还十分灵光地问魏年,“阿年哥,这么说,大姑姐家的铺子是在做军中的生意啊?”

“你想的倒是挺美,陆老太爷在军需处也只是个小小的科长,大事哪里轮得到他说了算?”魏年道,“不过,军需是肥差,就是个小科长,也有的是人巴结,所以,陆家日子比旁人家都要好过的多。”

陈萱一幅原来如此的神色,不禁又感慨一句,“做官就是好啊。”

魏年笑,“那是,士农工商,老话都这么说。”

陈萱想了想,点头,“别说,这话还是有道理的,看陆家就知道了。”陈萱平时过日子节俭,她并不贪财,但从账目清晰度来看,就知道,陈萱也并非不看重钱财。不过,陈萱却是半点不羡慕当官的,陈萱道,“做官虽然好,可是我觉着,不如念书。阿年哥你想,文先生是什么样的声望,陆家太爷是什么样的声望?虽然两家日子都好过,可我觉着,名声上是不一样的。”然后,陈萱得出一结论,“念书虽然发不了大财,贵在稳当啊。而且,我觉着,念书并不是为了发财,嗯,念书的好处是能让人变得聪明,变得明理,心胸也开阔。念书改变的是人的性格。就是想做官,多念些书也没什么不好。”

魏年总算是明晓陈萱对于念书这件事的执着了。

原本,陈萱也只是就陆家的财大气粗多说一句,没想到,接下来,魏老太太与陆老太太的交际倒是多了起来,赵老太太现在有了些打纸牌的瘾,常会请魏老太太过去摸纸牌,再加上陆老太太,还有赵家的一个掌柜太太,四位老太太在一处摸纸牌取乐。魏老太太还时常在家设了牌局,请赵老太太、陆老太太过来。

以前,陈萱还以为没见过陆老太太,结果,陆老太太一来,陈萱就认出来了,当初赵老太太五十大寿时,坐赵老太太身畔的,手上三四个金戒子,十分贵气逼人的那位,原来就是陆老太太。

陆老太太非但贵气逼人,排场上亦有过人之处。在别人家打牌什么样,陈萱不晓得,但在魏家来打牌,没一次不带着儿媳妇的,俩儿媳妇都带来,不干别的,就是在陆老太太身后站着服侍茶水。陆老太太喝茶,她们就端茶,陆老太太不喝茶,她们就站着。以往,陈萱只觉赵老太太对媳妇刁钻,如今才算明白,那是没见识过陆老太太的排场。

要命的是,魏老太太瞧着陆老太太赵老太太这样的排场,她也有样学样,让李氏和陈萱也站她身后服侍,只是,这样一来,家里饭就没人做了。于是,魏老太太只得退而求其次,让李氏陈萱干活,魏银帮着续续茶水什么的。

魏银的亲事,陈萱还是听魏年说的,当时一听陆家提亲,陈萱的心就沉了下去。陈萱给魏年掸一掸身上的雪花,“阿银今年也才十八,我看她这几天瘦了不少。今年天儿也怪,过年倒下了两场大雪,要不,还是先给阿银瞧瞧身体吧。”若是陈萱没有记错,魏银就是在提亲事后病故的。

“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阿银好端端的,怎么倒说起瞧身体的话来。”魏年脱了外头的大衣,搓搓手,哈两口气,“陆家日子富裕,我看,这亲事不错。”

陈萱的看法不一样,命运的玄妙,陈萱并不能明了。但是,陈萱的迷信思想认为,这亲事肯定不大吉利是真的,不然,魏银也不能刚提亲事就生了那场大病,陈萱老实的说,“那是阿年哥你没瞧见陆老太太的派头儿,我这样说不大好,可阿银不是外人,我就直接说了。陆家再有钱,陆老太太可是比赵老太太更会使唤媳妇,阿银嫁他家,婆婆就不好相处。”

魏年不以为然,“到时回娘家住一样的。”

陈萱奇怪道,“阿年哥,你这样的新派人,怎么说到阿银的亲事,就不讲新派了。你以前还跟我说,俩人成亲,要紧的是性情相投。”

魏年给陈萱说的一愣,继而笑道,“这也有理。”

陈萱都没急着念书,而是郑重的望着魏年说,“阿年哥,咱家就阿银这一个妹妹,阿银的亲事,可得慎重。”

魏年见陈萱为魏银的事这样操心,心下既欣慰又欢喜,拍拍陈萱的肩,轻声许诺,“放心吧,我明白。”

第58章 没看上

倒是魏年, 自己本身更倾向于新派思想, 再有陈萱的担忧,魏年私下跟他爹提了一句陆老太太难缠的话, 魏老太爷却并不觉如何, 魏老太爷道, “先不说做人媳妇,伺候婆婆是应当的。那陆家老三,听说也是在新学堂念过高中的, 你不是常说,现在的新派人思维开阔么。阿银平时也爱追个时兴,陆家家境不错, 再说, 咱两家还是拐着弯儿的亲戚,倒比那不知根底的要强些。”

魏老太爷是在北京城立足的外乡人,别看两个儿子娶的都是老家的媳妇,嫁女儿, 魏老太爷都是选的北京城的人家,可见魏老太爷是不打算再让子孙后代回老家的。两个女儿,魏老太爷就愿意嫁得近些。

魏年脑筋灵活, 跟魏老太爷商议,“爸, 现在的新派年轻人, 都流行相亲。双方各带一位女性长辈, 到咖啡厅坐一坐, 也让年轻人聊一聊,看一看彼此性情是否合适。”

这话一出,立刻被魏老太爷喝止。魏老太爷沉了脸,训魏年,“虽说咱家不是大户人家,你妹妹也是自小宝贝一样的养大,我从没委屈过她。如何能让你妹妹出门露脸被人品头论足,咱家可不是这种拿闺女不值钱的家风!”魏老太爷坚信,婚姻便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自家的闺女,断不能出门与男人喝那洋咖啡,叫男人相看的。这多掉价!魏老太爷在炕沿儿上磕一磕烟袋锅子,道,“我这眼光还能有差?当初你跟你媳妇的亲事,你不是还拿小命威胁我,如今怎么样?你媳妇好是不好?老话都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摆摆手,“你有什么眼光,又知道什么好歹?”

魏年险没叫他爸噎死,到底就魏银这一个妹妹,而且,兄妹俩平日间关系也好。魏年道,“那也不能只看陆家有钱就答应,我得去打听一下陆三,看他人品怎么样?”

“去吧去吧。”魏老太爷挥挥手,打发魏年走了。

魏年去打听陆三,结果,陆三倒不必人打听,自己就跟着他妈陆老太太上门儿了,陆老太太过来魏家打牌,陆三开车送他妈和两个嫂子过来。到了魏家,自然要进去坐一坐。魏年不在家,陈萱见到了陆三。怎么说呢,倒不是陈萱见惯魏年、容扬这样相貌出众的人,其实,陆三的相貌并不差,称得上浓眉大眼,相貌端正。只是,这发型不知怎么回事,魏年也常用发胶,头发梳的油光锃亮,可魏年的头发是一水儿的往后梳,梳出个大背头,配上魏年俊美的五官,倒是添了几分英挺。陆三也是大量用发胶的人,可他却是弄了个五五中分,左右这么一梳,也是梳的油亮油亮。陈萱知道,大概用发胶是城中新派男士的流行,可陆三这发型,倒是委屈了他这堂堂正正的相貌,反是添了许多油腻在里头。

总之,陈萱瞧着,都觉陆三这打扮不太好。

何况是一向注意穿戴的魏银,魏银知道家里有男人上门儿,还是陆家人,根本就在自己屋里没露面儿。魏金端出一盘子稻香村的点心,还说哪,“妈,阿银不在么?”

魏老太太心下虽也愿意陆家亲事,主要是,陆家家境好,在陆老太太看来,给闺女寻婆家,可不就得寻有钱,不愁吃喝的么。不过,魏老太太在婚姻观上跟魏老太爷是一样的,就是再乐意陆家亲事,魏老太太也不可能把闺女叫出来与陆三见面,魏老太太便说一句,“阿银在屋里做针线,她腼腆,不惯出来见人。”

魏金在这上头机伶无比,笑同陆老太太道,“这也是,那丫头,平日里没事就爱做个针线。”

陆三眼中便露出些不以为然来,晃晃手里的汽车钥匙圈儿,陈萱沏好茶端上来,陆家长媳捧了一盏给婆婆,陆家二媳妇捧一盏给小叔子,李氏捧一盏给魏老太太,魏金是自己拿的,就听陆三放下茶碗问,“现在许多人家的小姐都去学堂念书,妹妹平时不念书的么?”

魏老太太将嘴一撇,可见对陆三这话的不屑,她老人家倚老卖老地教导起陆三来,“不是我说啊,三侄儿,这老话说的好,女子无才便是德。老话儿还能有错?念什么书?你阿金姐也没念过书,照样儿给你赵家表哥生俩大胖小子,哪儿就不好了?三侄儿,甭学外头那些小子丫头的没见识,成天嚷嚷着什么新啊旧的,那都是些个歪门儿邪道。女孩子念多了书,反是念坏了性情,倒不如不念,老实本分,勤快干活,这才是女子的本分。”

因是来魏家做客,陆三强忍着没翻个白眼来表示他对于魏老太太此论点的鄙视,好在,陆三到底也是二十啷当岁的大小伙子,礼数还是懂的,硬生生的忍了下来,只是,眼睛往门外瞥了瞥,已是想走了。结果,陆三就看到,刚刚送过茶的魏家二少奶奶,这会儿就在门外扛着锄头咣咣咣的翻菜园子。陈萱如今的相貌完全褪去了乡下土妞儿的模样,不过,她这样扛着锄头翻菜地,还是把陆三惊的不轻。倒是陆老太太顺着小儿子的眼神望去,一派赞赏,“听我嫂子说,府上二少奶奶种菜种果的,可是一把好手。”

“过日子可不就是这样,家里能种的,就自家种。能省的,就不能乱花。”

甭看陆家有钱,魏老太太这话,甭提多合陆老太太的心坎儿了。唯有陆三,原本陆三也没留意陈萱,他今儿是一门心思来相魏银的,结果,没见着魏银,反是见到陈萱扛锄头刨菜园子。对于陆三这样的新派人,他见山见雾见诗文,就是见不得陈萱这种浑身土腥味儿的举止,觉着委实不登大雅之堂。

陆三略坐片刻,便寻个理由告辞了。陆老太太心知儿子是没相中魏家,可陆老太太却是对魏家满意的不得了,陆老太太还同魏老太太道,“我这俩儿媳,加起来也没妹子你一个儿媳能干。”

魏老太太心下得意,嘴里却是谦虚,“哪儿啊,她一乡下丫头,也就剩膀子气力了。”

陆老太太感慨,“这家里娶媳妇,可不就是得府上二少奶奶这样的才好,实惠全在里头。”魏家虽没什么钱,家里闺女却是不错,在陆老太太看来,就属于实惠的那一类。关键是,两位老太太的三观不要太合。就听魏老太太说起话来:

“这是我们太爷在阿年小时候给定的亲事,现在外头都说些什么自由恋爱,唉哟,我一听这种话都臊的慌的,真不知外头那些个闺女小子是不是疯了。难道家里给定的亲事不好?我们老大老二,连带着大闺女的亲事,都是我们太爷定的,又有哪桩是不好的?外头那些个傻丫头们,男人自由点儿没啥,你一自由,白叫人占便宜,他男的拍屁股走人,只要有出息,以后另娶不难,你女孩子还要不要做人?”魏老太太摇摇头,同陆老太太感慨,“我都不知道外头那些人咋想的?成天自由自由的,这不是害人么。”

“谁说不是哪!”陆老太太简直找到了知音一般,同魏老太太一起,骂新派文化骂到了天黑。就是陆老太太带着儿子上门儿,结果,魏银连脸都没露一下,陆老太太也不觉着魏银有什么不对,反是认为魏银尊重,比现在外头那些不知所谓的轻佻女郎强百倍。

因着魏银的亲事,陈萱也很关心魏银,魏银有些闷闷不乐,陈萱问她,是不是不愿意这亲事。魏银因一向与陈萱关系好,私下倒是肯将心事同陈萱说一说,魏银低头来回绞着手里的帕子,“那天,陆家少爷过来,我隔窗偷着瞧了瞧,看那样儿,一脸油滑,总说他家多有钱,他自己呢?还瞧不起没念过书的,他又不是大学生,再说,他有什么差使啊?无非就是靠着家里吃闲饭!”

“我听你二哥说,陆家三爷也是在政府里做事,做些抄写的差使,一月有三十块大洋。”

“那还不是托陆老太爷的面子,陆家三个爷,都在政府当差。”魏银早听她大姐欣羡的念叨多少回了。

陈萱听着,魏银是不大愿意这亲事的,陈萱给魏银分析,“阿银,你这话要是跟老太太、太爷说,可是站不住脚的。现在都这样,就是阿年哥,也是跟着太爷打理铺子的生意啊。”

魏银两手扯着帕子,反复拉扯,几要扯破,方低声说道,“就是什么都好,也得看俩人对不对脾气,我一见那个陆三,就不合眼缘儿。”

陈萱明白了,魏银就是没看上陆三。

要是在上辈子,估计陈萱会认为,亲事可不就是父母说了算么,哪里有子女置喙的地方?可今生不同,虽然陈萱不知道上辈子魏银乐不乐意这桩亲事,但是在这辈子,此时此刻,陈萱确定,魏银应该是真的没看上陆三。陈萱看向魏银,手里那帕洋绉绸的帕子都要给扯烂了,陈萱听到自己胆大包天的问了魏银一句,“阿银,咱们私下说话,你也不要害羞。我先同你说,你不要反感我这话,要是你不乐意亲事,我跟阿年哥说,叫阿年哥给你想法子。可是,眼下你可得心里清楚,陆家家境的确很好,错过了陆家,以后可能找不着这么好家境的人家儿了。”

这一席话,对于外头宣扬新派自由主义,打破封建残毒的新派人士,不足为奇。但,陈萱虽向往新派的文化,其实,她并不算新派人,包括陈萱两辈子虽见识不多,心里也明白,成亲是大事。陈萱完全是出于对魏银的关心,才会问魏银对亲事的看法。毕竟,从家境上来说,陆家的确不错。以后万一找不到陆家这样家境的人家,魏银后悔了,想到今天陈萱同她说的话,会不会迁怒责怪?就是魏老太爷魏老太太知道,也得嫌了陈萱。

魏银的亲事,说到底,成与不成,客观上而言,对陈萱影响不大,与陈萱的关系也不大。

只是,陈萱同魏银一向要好,她对魏银的关心越过了此事的利弊权衡。当然,陈萱现在还不明白“利弊权衡”的意思,陈萱就是简单的认为,她跟魏银好,她得站魏银这边儿。

或者,还有一个陈萱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地方,那就是,陈萱自己也没瞧上这位陆三。

陈萱对自己的认知,反是没有魏年更敏锐。因为,当天晚上,俩人回屋说起私房话时,陈萱悄悄同魏年说了魏银的意思,“要说哪里不好,阿银也特别说不出来,就是没看上。那个陆三爷,不对阿银的眼。”

“这话是怎么说的?总得是人家哪里不是,才好回绝。就一个不对眼,要是以后万一对眼了,要怎么办?”

陈萱道,“我看难,陆三爷一看就是那样人,说不上来,我觉着,这人不是个踏实人。”

魏年找人打听陆三爷的事,一时还没有回音,就顺嘴问陈萱,“你细说说,如何一个不踏实。”

“你不知道,今天他们来了,我沏茶给大家伙儿。陆老太太有陆大少奶奶伺候,这是应当的,媳妇可不就得伺候婆婆。可陆三爷,陆二少奶奶把茶递给他,连声谢都没有,这可是他亲嫂子。北京人不是最重礼貌么?还有,就陆三那说话,也不大好。一来就问阿银有没有在新学堂念过书,阿银很不高兴,那个陆三,自己个儿也就是高中毕业,他又不是大学生,也不是硕士博士,看他说话那样儿,就是楚教授都没他那口气大。还有打扮上跟咱家也不是一路,阿年哥你虽然也是成天把头发捯饬的跟牛舔了一样亮,你捯饬起来就显得稳重,那个陆三,就显着轻浮。老话不是还说,相由心生么。”

魏年问陈萱对陆三的看法,陈萱一向实诚,咣咣咣的把心里话全都一股恼儿的说出来了。

魏年笑,“阖着不光阿银没看上,你也没看上啊。”

陈萱认真的说,“我看不看得上不打紧,是阿银在跟陆家说亲事,要是阿银喜欢,我一样是盼着阿银好的。这不是阿银不喜欢么,我也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虽然陆家可能是比较有钱,可是这谈婚论嫁的,也不能光看钱啊。阿年哥,你可得好好的为阿银打听一下。”

魏银的亲事,魏年自然会尽心。让魏年心下惊诧的是陈萱,想到陈萱去年刚进门儿时的小心翼翼,这一年的辛苦学习,面对比魏家家境更好的陆家时,才会有这样的见解和见识。

不过,魏年眯着眼睛打量陈萱片刻,方嘴角含笑,眼中却似有不善的问陈萱,“什么叫‘把头发捯饬的跟牛舔了一样亮’,我那就是用了一点儿发胶。说,你平时是不是在别人跟前都是这样说我的!”

陈萱慢半拍的回神,一捂嘴巴,“唉呀,我怎么把这话说出来了!”然后,陈萱做出让魏年哭笑不得的解释,“平时我都是心里想一想,都不会跟别人说的。阿年哥你就放心吧。”

是啊,阖着你成天这么想的。

我岂止放心,我简直放心死了!

第59章 贱人一个

魏年认为, 陈萱是越发胆子足了, 亏她成天“阿年哥”长“阿年哥”短,马屁拍的山响, 肚子里还挺会笑话人。魏年这种紧追潮流的大臭美, 没想到竟叫陈萱肚子里笑过。他不就是每天用些发胶么, 现下外面有身份的男子,都是这样打扮。

第二天起床,魏年本来想不用发胶, 但,用惯了发胶的人,看着镜中蓬松短发, 魏年认为欠缺了一些气派。最终, 魏年还是把头发捯饬的锃亮,瑞气千条的出门了。想着陈萱这笨妞儿还夸他这样打扮稳重来哪。

过了龙抬头,天气转暖,陈萱就把草莓上盖着的草垫子掀开, 去年冬天冷时,陈萱怕冻坏了草莓苗,给这些苗盖了一层草垫子, 剩下有些没盖草垫子的苗,都冻死了。好在, 盖了草垫子的那部分只是有些儿不精神, 苗儿还是好的。陈萱浇了一回水, 把冻死的草莓苗刨了, 松过土,上些草木灰做底肥。然后,把去年留的草莓种用水浸了,放屋里育种。

魏银跟着陈萱一道忙,魏银做不来农活,但浸种什么的,陈萱交给她,都是做的既快又好。

姑嫂俩正忙着,许家姐妹过来找魏银玩儿,陈萱请姐妹俩到屋里坐,有些奇怪,“你们不是正月十六就开学了,今儿怎么有空,没上课?”

许三妹快人快语,“二嫂,今儿是星期天,你忘啦。”

陈萱瞅一眼桌子上的月份牌儿,给姐妹俩端来两杯温水,还有一碟子炒花生,“还真是,都过懵了。”见许二妹手里拿着本书,陈萱问,“是什么书?”

“云大诗人的诗集。”许三妹接过陈萱手里的托盘,魏银帮着把温水、花生都放小炕桌儿上,陈萱仔细看了一回许二妹手里的书,青白皮的封面,上面印有五个墨字:云中鹤选集。

自从去岁参加过几次沙龙,还有看报纸后,陈萱对于文化界就有了些了解。陈萱笑,“云大诗人的诗,报纸上也看到过几次,去年我跟阿年哥去书铺子,书铺子里的伙计还跟我推荐了这本书来着。”

“云大诗人的书可好了。”许三妹把书递给陈萱,“这书在外面买,得五毛钱一本,挺贵的。我大哥在北京大学念书,这是我跟二姐央了大哥从他们学校的图书馆借来的,我跟三姐已经看过了,拿过来,二嫂和阿银也看看吧。云大诗人的诗,当真是特别的好。”

陈萱对于这种现代诗没什么兴趣,在陈萱看来,现代诗不如古体诗漂亮。陈萱感兴趣的是北京大学图书馆,原本大年初一说好过了灯节就去的。后来事情多,就把这事儿忘了。陈萱道,“阿银你先看吧,你看完,我再看。”

魏银接了许二妹手里的诗,招呼许家姐妹喝茶吃花生,说说笑笑,玩儿了一下午。陈萱把院子里的草莓浇透,另外,陈萱今年准备大规模的种草莓,当然,所谓的大规模,也就是把自家能种草莓的地方都种上。所以,院子里但有闲章,陈萱都扛着小锄头,咣咣咣的翻松了土,为开春后的种草莓做准备。

魏银看书极快,不过两日,就把诗集给陈萱看了。

陈萱对这种白话诗兴趣不大,不过,还是问魏银一句,“如何?”

魏银点头,“极好。”

陈萱决定郑重认真的看一看,晚上学过洋文,陈萱把这诗集拿了出来,在灯下阅读,魏年瞥一眼,正扫到书皮,便随口说,“哎,你怎么也看起这姓云的诗集了?”

“怎么了,这诗不好?”

“谁知道。我又不看诗。”魏年放下手里的小说,揉一揉眉心,长眉一挑,“你不晓得,这位云大诗人,先前在北京城可是报纸上的热门人物。他现下的太太,你知道是什么人不?”

陈萱自是不知道的,魏年自问自答,“原是云大诗人朋友的妻子,老话说的好,朋友妻,不可欺。这云大诗人,就从这上头来说,就不大讲究了。”

“原来是这样的人!我听许家妹妹说,是个极有名的大诗人。我在报纸上,也看到过这位大诗的人诗。怎么诗人还做这样不要脸的事儿?”

“诗人跟要不要脸有什么关系?”魏年笑,“你不知道的还有哪,这位诗人,离个婚还要登报,闹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真不晓得这帮读书人是个什么想头儿,跟前妻过不下去,离婚也没什么,可也没必要闹得人尽皆知吧。这叫前妻脸面往哪儿搁?就是离婚,又不是成仇人,那也是做过一场夫妻的。就看他这人品,他也就配那种能背夫偷人的女子了。”

魏年这话,简直刷新了陈萱的世界观,陈萱感慨,“这样的人,还能这么有名声,还能到大学教书?”

“人有没有名,跟德行没什么关系,再说,他这也不全是好名声,略懂些道理的,谁不说这事下作?就是有许多半懂不懂的男青年女青年的,倒拿这位云大诗人偷人妻的事当做冲破旧家庭追求真爱的好事,简直岂有此理!难道为了真爱,连人都不做了?什么诗人干人的,先得是个人。竟然偷朋友的妻子,你说,这是人做的事吗?”

陈萱摇头,斩钉截铁,“不是!这哪里是个人!”

“这就是了,这种人的诗你也少看,人品这般,写出的诗也有限。”

陈萱点头,立刻把这云大诗人的诗集合上,放到一畔,还说,“明儿我就还给许家妹妹,以后也再不看这人的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