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年礼啊?”

“那阿年哥你说,要送什么?”

魏年倒叫陈萱问住了,这几家都不同于商场上的朋友来往。洋人那里一般送鲜花送美酒都可以,容扬那里就有些为难,像陈萱说的,容扬看着,真是什么都不缺的人。魏年想了想,“算了,就依你吧,到时我再添上两盆鲜花就行了。”提醒陈萱一句,“你那窗花儿,剪好后给我瞧瞧,还有,这送礼得送双数,可不能单着。”

“我知道的。”

陈萱第二天就跟李氏去菜市,因快过年了,菜市上也有卖红纸的,贴对联或者写福字用,陈萱足买了两毛钱的红纸回去。魏银都说,“这得剪多少窗花儿啊。”

陈萱道,“过年咱们家里也得用啊,我一起买了。”

魏家其实没有贴窗花的习惯,一般过年都是贴福字儿,贴对联儿。去年陈萱新进门儿,脑袋一直略懵,浑浑噩噩的跟着过了年。今年陈萱心态不一样了,虽说她是个极节俭的人,不过,魏家待她不错,她也不能太抠儿,就多买些红纸,准备过年剪窗花儿贴。

陈萱当真是好手艺,说来,陈萱不觉着自己如何手巧,以前在乡下,过年没有城里这么多的花样热闹,不过,乡下人也会贴福字贴对联贴窗花儿,陈二婶为了省钱,从不买现成的窗花儿,都是让陈萱剪的。这许多年,陈萱练出来了。送给史密斯的那套,陈萱还对照着英文书上的图案,剪了两头麋鹿出来。还有嵌着洋文字的窗花儿,周边是一圈儿喜庆无比的雀登梅,中间是洋文的新年快乐。魏银都忍不住说,“二嫂的手真巧。”

“这有什么巧的,洋文比咱们的汉字好剪。以前赶集的时候,我见过有一个支摊子卖窗花儿,剪的钟馗像,跟画儿上画的一模一样,那才是真功夫。”陈萱给史密斯的这套,就是按着洋人的喜好,什么洋鹿、洋树、洋文的剪了一套。到送给容先生的窗花儿,陈萱剪了一套十二月花卉的窗花儿,魏银直说,“真好看,二嫂,你也给我剪一套吧。”

“成啊。”陈萱很高兴有人欣赏她的手艺,既然魏银喜欢,陈萱一口就应下了。

魏老太太说,“过年咱家就剪几个福字儿贴贴就行了,有福就啥都有了。”

陈萱都应了。

待晚上,陈萱把剪好的窗花儿给魏年看,魏年觉着,陈萱剪的那些个洋花样的窗花儿新奇,不禁道,“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个本领。”

陈萱笑嘻嘻地,眼睛弯成月牙儿,“也就这么点儿本事了,乡下土把式。阿年哥,容先生不是说要回上海么,明儿就让人给容先生送过去吧。”

“成。”魏年道,“明儿早上我去把鲜花买了,一道送去。”

魏年买了四盆红梅,还有两张贺卡,让陈萱写的新年祝词。陈萱琢磨了半日,史密斯那张写的是新年快乐。给容先生的那张还加了句,平安如意。最后落款时,陈萱说,“阿年哥,这落款得写咱俩吧?”

“真是废话,咱俩送的,咱们两口子,当然得写咱俩了。”

给史密斯的贺卡上,陈萱写的是您的朋友,魏年陈萱。给容扬的贺卡,落款则是特别景仰您的,魏年陈萱。魏年啧啧两声,问陈萱,“你这么景仰容先生啊?”

“主要是景仰容先生的学问。”陈萱高高兴兴的写好贺卡,魏年把贺卡收起来,问陈萱,“这大过年的,你送了这个送那个,不打算送我点儿什么?”

陈萱不解,“我们都是朋友啦,还送什么东西啊,不用送。”

魏年噎了一下子,“谁说朋友就不用送的,越是朋友,越得用心。”

“那阿年哥也会送我新年礼吗?”陈萱现在可是不会轻易吃亏的性子。

“当然了,还是一件特别好的东西,你一看就喜欢,我早就准备好了。”

“阿年哥,你真要送我东西啊!”陈萱的吃惊都写到了脸上,她再想不到,魏年还会给她准备新年礼物!吃惊过后,陈萱又很不好意思,扭了扭手指,说,“我可不是在跟阿年哥你要东西。”

魏年瞥陈萱一眼,强调自己的心意,“不用你要,我早就想着了,我这礼物,可比你心诚。”

“那我要送阿年哥你什么啊?阿年哥你喜欢什么?”

“没听说送礼这样直接问的。”

“我又没钱,再说,我还欠阿年哥一大笔钱哪。”

“你送史密斯的东西,送容先生的东西,又花多少钱了?我也不用你送我什么特别贵重的,关键在心意。只要是你的心意,你就是送我一株草一棵花,我也高兴。”

陈萱似懂非懂地,“好吧,明白了。”

“诶,可别勉强啊,要是勉强,还不如不送。”

“不勉强,阿年哥你要送我,我肯定也送阿年哥的。我就是在想,要送你什么。我又不似阿年哥你这么聪明,而且,我会的就这几样,要不,明儿我给你摊糊塌子,算是新年礼?”魏年额角青筋直跳,盯着陈萱的眼神颇为不善,陈萱察颜观色立即改口,“你看吧,这又不成。除了会做饭,我还会做针线,可阿年哥你平时的针线就是我做,这也算不上新年礼。其他的,我会剪窗花,可是,也不能都送你们窗花儿啊。”陈萱说一样,魏年的脸就沉一分,陈萱看他脸跟臭鸡蛋似的,忽然慧自心生,啪的一击掌,喜上眉梢,“我知道送阿年哥你什么了。你就等着吧,也是我诚心诚意要送阿年哥的,特别心诚。”

“唉哟,说得我都好奇了。”魏年脸色瞬时好转,让陈萱都有些怀疑刚刚是不是眼睛看错了,不过,她是不会说的,陈萱还说,“我还没准备好,等准备好了,阿年哥你送我新年礼时,我再把我准备的送给你。”

“这么神秘。”

反正,不论魏年怎么打探,陈萱嘴严的跟蚌壳子似的,一个字都不肯说的。

给史密斯和容先生的礼物,因为过年大家都忙,魏年并没有亲自过去,是着人送去的。史密斯回赠了夫妻二人一瓶白葡萄酒,容先生则是两件开司米围巾。

陈萱不知道开司米是什么东西,听魏年讲才知道是山羊绒的意思,陈萱抚摸着这柔软细腻的围巾,展开来瞧了一回,很朴实的说,“瞧着就怪好的,比咱们织的要好,而且又宽又大,可真实惠。”

魏年笑,知道陈萱心里就是这样的想的,所以这样说出来。魏年为她讲解,“这是高档货,你看标签,没有我们的汉文标,应该是从国外直接买回来的。”

“那这得挺贵的吧?”

“收着吧,反正不好退回去。还有,你这块不是围巾,是披肩。”说着给陈萱松松的披在肩头,挽在臂间。陈萱僵硬的像根木头,魏年笑,“傻了?”

陈萱小声同魏年说,“我出门,也见有别的时髦女子这样打扮。可人家多时髦啊,阿年哥,我这样成吗?”

“挺好看的。”魏年把陈萱拉到镜前,虽然就是个小镜子,让陈萱照了照,“这样的白披肩好搭衣裳,什么样的衣裳搭来都好看。”

陈萱也望向镜中人,有些忐忑,有些害羞,“我总觉着,怪别扭的,再说,我从没围过这样的好东西,要不,送给阿银吧。阿银披,一定比我好看。”

“你送给阿银倒是没啥,可以后咱们就不跟容先生见面了么?要是以后见面,容先生见阿银披着他送咱们的披肩,可不大好。”魏年这么一提点,陈萱就明白了,“是哦。这是容先生的心意,我是不该送人的。”陈萱眼睛弯弯,有一些羞怯又有一些欢喜,她的眼睛仿佛凝聚着傍晚夕阳的最后一抹天光,并不耀眼,却足够温柔。

陈萱从来不是臭美的性子,这一天,却是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照了又照。以至于魏年都打算给屋里添置一架大穿衣镜了。史密斯送的白葡萄酒也被陈萱仔细的收到了柜子里,还加了锁,然后把钥匙也锁了起来。陈萱说了,这里头有她一半儿的所有权,魏年要喝也要跟她说一声的。

陈萱不仅是给史密斯和容先生准备了新年礼,还有文先生家、许老爷家、焦先生家,都准备了。这几家都知道陈萱现在爱学习,许老爷、焦先生的回礼都是书文一类的东西,文先生给的回礼是自己写的对联,鉴于文先生的名望,这对联得了,连魏老太爷都很高兴,反正虽然魏老太爷读书不多,也听说过文先生的名头儿。魏老太爷大手一挥,“这对联儿就贴我这门儿外头。”过年人来人往的,见着这对子,多体面。

陈萱连忙说,“贴门外头容易坏,文先生名声很大的,太爷,不如让阿年哥拿出去装裱起来,然后挂堂屋儿,我看许先生家堂屋儿墙上就挂着字画。”

魏老太爷笑,“好,好,这样也好。”还是很欣慰二儿子混到了高知人士的圈子的。这并不是没好处,今年冬天魏年就给家里弄到一批北戴河那边儿的呢料,光这一批呢料的买卖,铺子就没少赚钱。

这些铺子里的事,陈萱是不晓得的,让陈萱高兴的是,魏年年前盘下了一处院子,虽然把攒的钱花了个七七八八,位置也不错,就在阜成门附近的王府仓胡同儿,据魏年私下说,可是把他的老本儿都花进去了。陈萱去看了,屋子极多,正房三间,东西配间儿四间,南屋两间,还有一间门房儿,一间耳房,大大小小的算起来,就有十一间屋子了。院子也不小,足有半亩,主人家连带屋里的家俱,都一股恼的做价卖给了魏年。

陈萱就是有些不敢信,问,“阿年哥,花这么多钱买的院子,就给我种草莓?这能回本儿么?”陈萱成天跟魏年在一处,耳濡目染,自己还织羊毛衫挣钱,再加上读书看报的,知道了些经济学问。陈萱道,“我听说,现在北京的房租也涨了哪。这院子租出去,一月租金也得二十块大洋吧?”

“哪里有这么多,正房和东西厢倒是好租,一间也才两块钱,南屋儿门房儿耳房儿朝向不好,租也租不出几个钱。你放心种吧,也不只是草莓,现在屋子有了,炕有了,你不是还想种那些洞子货吗?尽管试。”魏年给陈萱提个醒儿,“黄瓜西红柿的都有洞子货,水果不知如何?这草莓要是冬天能结果,那可值大钱了,哪里是几个租金能比的。”

魏年生意经一套一套的,直听得陈萱眼睛晶晶亮,不过,魏年也不怕把丑话说前头,“要是明年种草莓的钱不如出租,后年咱就不种了,干脆把宅子租出去,每月现成收租子,也省心。”

“嗯嗯,都听阿年哥的。”陈萱眼神奇特,围着魏年转了一圈儿,还啧啧叹气,就是不肯说话。魏年笑,“怎么了。”

陈萱左手虚握成拳,轻轻一击右掌心,望向魏年的眼神中满是赞叹感慨,“我就是奇怪,世上怎么会有阿年哥你这样聪明的人哪。每次跟阿年哥你出来,都能让我学到很多书本上没有的学问。阿年哥,你以后能不能多带我出来,这样,我也能变聪明一些。”

看过院子,魏年就准备打道回府了。他带着陈萱把大门锁好,伸出一条手臂,对陈萱微微示意。陈萱有求魏年时简直机伶的不像话,立刻奔过去挽住阿年哥的胳膊,魏年笑睨她,“笨,院子都置下了,以后还怕没出来的时候。”

第55章 新年礼

按理, 还没分家, 魏年不该置私产。这倒不是魏家家规,魏家又不是大户人家, 也没这些讲究。而是时下人大都如此, 父母在, 都是一处过日子。

这是习俗。

习俗对于魏年从来不是约束,不过,他私房买的宅子, 是不能跟家里说,不然,叫老太爷老太太知道, 那必是要给他没收的。魏年早同陈萱商量过, 用陈萱的名儿买的。俩人回家,魏年也只同家里说是租了处院子,给陈萱明年种草莓。

魏老太太问租的哪儿的院子,租金多少, 魏年别看置了私房,租金什么的,他并不赚家里的钱, 还说了个比市面儿低的价儿。魏老太太点头,“房租倒是不贵, 阜成门那块儿, 也是内城地界儿, 现在房租涨的厉害。就是这种草莓, 如今倒没啥,还没种哪。以后草莓种上,那边儿可得有个人看着才成。”

“我也正想这事儿,就是那宅子,咱们既租下了,也得有人看着才好。”这事儿魏年就不跟老太太说了,而是跟老太爷商量,“爸,咱们老家可有什么亲戚,老实些就成,给看看宅子。草莓熟的时候,我带媳妇过去住一个月。别的时候,也得有个人住着。一是给照管宅子,二是宅子里有个人,咱们也放心。”

魏老太爷家里真是没什么亲近的亲戚了,魏老太爷自己是过继给的族中大伯,他自己原本的家里,出息可靠的都叫魏老太爷拉帮出来了,看宅子这个活儿吧,给的钱不会太多,偏生还要在宅子里种那金贵的草莓,所以,人笨些没什么,要紧的是可靠。魏老太爷寻思半晌,倒是想到一个人,问李氏,“你娘家三舅爷,老王头儿,如今怎么样了?”

李氏柔声道,“去年我大舅过来,说三舅爷跟着大舅家过,身子骨儿倒是硬郎。”

李氏自小在舅家长大,同舅家很亲近,就是李氏的亲事,也是舅家给定的。李氏性情柔顺,一听老太爷的话,就是想三舅爷来京给看宅子的。李氏心下也是愿意的,三舅爷命苦,娶了两房媳妇都是先三舅爷而去,膝下也无儿女,现在跟着大舅过日子,算是跟着侄子过。李氏舅家家境也还可以,但那也是在乡下可以,跟魏家还是差一大截的。

魏老太爷和大儿子、大儿媳商量道,“给亲家大舅去信问一问,看亲家大舅和三舅爷的意思,愿不愿意过来。你们把情况说一说,就是看宅子,吃穿花用,都是咱家出,人过来就成,平日的活儿就是打扫下院子什么的。虽是亲戚,咱们也不能叫三舅爷白干,一年二十块大洋,你们觉着如何?”这二十块大洋,可见魏老太爷厚道,在乡下,五六块现大洋就能娶房媳妇。在北京,虽然去工厂做工,一月也能有十块钱,可是,工厂里干活的时间长不说,活也不轻闲。再者说,工厂发工资,你自己吃喝抛用,工厂可是半点儿不管的。

李氏显然也想明白这一点,却是有些不好意思,“原本就是亲戚,叫三舅爷过来,他也愿意。钱不钱的,并没关系。”

魏老太爷笑,“一码归一码,你们写信问一问。”

魏时李氏都应下了。

这就是陈萱没个好娘家了,要是陈家叔婶为人忠厚,宅子是魏年买的,草莓是陈萱种的,就是雇人看宅子,也得先说陈萱的娘家人。哎,就陈萱那叔婶,不提也罢。估计陈家的阴德都落陈萱头上,至于陈家叔婶,缺德还不够哪。

好在,陈萱并不在意请谁看宅子,只要是个可靠人就成。

转眼就是新年。

魏年还假装不在意实则很刻意的提醒了陈萱好几回新年礼的事,陈萱都觉好笑,想着阿年哥是真的很期待她送新年礼啊。陈萱也有些好奇阿年哥会送她什么新年礼。

年下所有的活都与过年有关,主要是准备过年的吃食,陈萱李氏都是一把干活的好手,料理的俐俐落落,男人则忙着铺子里的买卖,还有就是亲戚朋友互送年礼的事。腊月二十三在家宴请了伙计掌柜,发了过年钱。年三十晚上照旧是一桌丰盛无比的年夜饭,魏老太太觉着,陈萱现在不如以前老实了,这不,吃饭时那筷子,总是朝肉菜伸。不过,想到大过年的,不好嫌媳妇吃得多。再者,小儿子刚租了宅子,明年准备还要多种草莓,种草莓这事儿,家里就陈萱比较成。介于明年还要陈萱种草莓挣钱,魏老太太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所以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真乃人间至理。

虽然陈萱现在尚不明白这道理,她却是活的坦荡了不少,她平时努力干活,对魏老太太也尽心服侍,要是肉菜少,她是不会动的,毕竟,在陈萱的心里,好菜总要先给老人和孩子们吃。可大过年的这么一大桌子好吃的,陈萱也就放开来吃了一回。至于魏老太太的心情,她吃都吃了,老太太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一直在老太太老太爷屋儿里守过岁,到十二点,大家到院子里放了回爆竹烟花二踢脚,就闻着弥散在整个北京城的爆竹烟火味儿,各房回各屋儿了。

刚一回屋儿,魏年就把给陈萱的礼物送给了陈萱,是一张北京大学图书馆的借阅卡。

陈萱还不晓得这借阅卡是什么东西,待魏年说给她知道拿着这卡片就可以去大学图书馆免费借书,把陈萱震惊的,陈萱把一张印着大红章的借阅证翻来覆去的瞧了好几遭,眼神之炽热,魏年都担心她把借阅卡看化了,陈萱手里反复摩挲着借阅卡,直说,“唉哟,唉哟,我可是开眼界了。阿年哥,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东西。以后看书就不用钱了,也不用去买了。这可真好!”陈萱喜欢的语无伦次,盯着这借阅卡,眼珠子都拔不出来了。

魏年笑,“行啦,先收好,待过了灯节,我就带你去北京大学图书馆转转。”

“成!那可说定了啊!”陈萱很珍惜的把图书卡锁自己的小抽屉去了,然后有些紧张的掸掸身上的棉旗袍,“我给阿年哥打水去,阿年哥先洗漱吧。”

“洗漱不急,你给我准备的新年礼哪?”魏年原是个要面儿的人,新年礼什么的,人家不送,没有开口要的理。不过,陈萱不是别人,而且,陈萱把新年礼弄的神秘的不成,把魏年吊足了胃口。这回忍不住就问了。

陈萱老实的说,“原本我觉着我准备的新年礼也挺好的,可给阿年哥一比,我一点儿信心都没有了。”

“只要你诚心准备的,我什么都喜欢。”

陈萱就去箱子里拿出自己的绿绸荷包儿,又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小账本儿,翻开来看一回欠账,然后,跟魏年说,“阿年哥,今年一年,我一共欠你十六块七毛八,我织羊毛衫,挣了十块大洋。不过,这十块钱不能全都还你,明儿得留一块五给孩子们发压岁钱,就先还你八块五,还欠你八块两毛八,没错吧?”

陈萱认真的跟魏年算了回两人间的债务问题,魏年脸都黑透了,整个人仿佛刚刚在院里被放的炮仗,眼瞅就要炸了。魏年仍残存着一丝暂时不要掐死这丫头的理智,咬牙切齿的问陈萱,“你给我的新年礼就是八块五毛钱!”

“不是,我先把欠账的事儿说一下。”说完,陈萱从小账本儿里拿出一封大红纸糊的信封,上面还写了一行陈萱标准方块字:祝阿年哥新年快乐。陈萱有些羞涩的把信递过去,“我以前,也没给朋友送过新年礼,给别人送的那些,又担心阿年哥你不稀罕,我也没钱买贵重东西,就写了一封信给阿年哥。”

魏年从被气炸的边缘硬生生的给这句羞羞涩涩的软话儿拽了回来,脸色瞬间由冬转春,星眸含笑,百花盛开的接过,“贵不贵重不要紧,关键是看你的心意。”还同陈萱说一声,“那我就拆开了。”

陈萱害羞的点点头。

魏年打开来,陈萱是这样写的:

开头就是——

阿年哥:

新年好。

快过年了,阿年哥说给我准备了新年礼,让我也给你准备一份儿。我以前,从来没有人送我新年礼,我也很少给别人准备礼物。自从认识了阿年哥你,我长了许多见识,认识了许多有本领的人,有阿年哥带着我,指点我,我也可以跟他们说话聊天,让我比以前有进步多了。这些都是阿年哥带给我的,我心里对阿年哥,感激极了。

比起阿年哥对我的帮助,我能帮助阿年哥的地方太少了,几乎没有。我也就是能烧阿年哥喜欢的饭,给阿年哥做做针线,平时照顾一下阿年哥了。我特别想给阿年哥帮忙,就是一点儿小忙也好。等以后我有了本领,我就能对阿年哥更好,报答阿年哥。我也希望阿年哥你能越来越厉害,要像容先生那样厉害,才不辜负阿年哥你的聪明智慧。

我没写过信,也不知道信要怎么写,就是想到啥就写些啥了。最后,祝阿年哥新年快乐,平安如意。

落款是,你有朋友陈萱。

第56章 痛哭

这是陈萱人生中的第一封信, 她这个写信的人, 神色倒比魏年这收信的人还要紧张三分。她的信很短,魏年看得也快, 只是, 看后不发一言, 陈萱忍不住问,“阿年哥,我写得如何啊?”

魏年见陈萱着急, 装模作样的把信抚平,仔细叠好,放回陈萱自己糊的大红信封中, 方道, “还成吧。”

“那是好还是不好啊?是不是哪里不好?阿年哥你可要跟我说,你说了,我以后才能改啊。”陈萱在学问上特别好问。

“别的都好,就是一样, 落款儿不能写你的朋友,应该写,你的妻子才对。”魏年一双眼睛带着侵略性的灼热。

“我们又不是真夫妻。”陈萱显然迟钝如同大象, 她坐在灯下,灯影映出魏年迫人的眼神, 陈萱莫名有些脸上发烫, “我得跟阿年哥保持距离, 免得叫以后的嫂子吃醋啊。”自从读报开始, 陈萱知道的事儿就多了,连吃醋都晓得是什么意思了。

“阿萱,你跟阿年哥说实话,你觉着阿年哥怎么样?”魏年徐徐善诱。

“当然好了,阿年哥主要是人心好,真正的好。”陈萱认真的说,“要不是有阿年哥你帮我,教我,指点我,我哪里能有今天呢?”

“阿年哥人品如何?”

“人品特别好。”陈萱没有丝毫犹豫。

魏年正色道,“那有件事,阿年哥要跟你谈谈。”

陈萱见魏年面色郑重,不禁腰身拔高,身板儿挺直,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盯着魏年,亦是极郑重的模样,“阿年哥你说。”

魏年知道,陈萱的性子虽然较先前活泛多了,可在骨子里,陈萱依旧是保守的,她学习了解了一些现在新派的知识,可打心底里,陈萱从不是那些新派女士。新派女子大胆、坦承、直接,对于情爱,讲究的是自由主义,不再推祟旧派女子的保守与忠贞。陈萱在这方面,却极为传统,不然,那天魏年装醉,陈萱心里定也觉着他相貌俊美,不然不能悄声念佛,可纵知他俊俏,而且,陈萱也很认同魏年的人品,认为魏年是个大好人,但是,他们中间,始终横着那道坎儿,那道魏年在新婚与陈萱说的,没有感情不能为婚姻。只要有这道坎儿在,陈萱就绝不会考虑魏年。而魏年,原想潜移默化的让陈萱对他开开窍,可对陈萱而言,她始终认为魏年会另娶他人。依陈萱的道德观,是断不会对魏年生情的。

魏年真担心给陈萱“阿年哥”叫来叫去的,就真成阿年哥了。

而且,随着陈萱开始出门学着社交,陈萱的个人魅力逐渐展现。魏年不是魏金那种认为陈萱乡下出身便瞧不起陈萱的性子,魏年根本没当乡下出身有什么,他们老魏家,他爹小时候一样的乡下长大白手起家。魏年先前不乐意婚事,是因为,这是一桩旧式婚姻。魏年,却是受新派思想的影响。

当初自己埋的雷设的坎儿,如今,也得自己挖出来。不然,万一被那些虎视眈眈的男人趁虚而入,魏年得悔死。所以,魏年今日就说了。魏年认真道,“当初成亲时,咱们曾说过婚姻之事,阿萱你还记得吧?

陈萱岂止记得,她一刻未能忘,她心下一跳,问,“阿年哥你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吗?是不是要跟我离婚?哎,要知道阿年哥你要跟我离婚,就不用请大嫂的舅爷过来看宅子了啊,我过去住不就成了。也不用给我工钱,到时种了草莓咱们分成就成了。”她脑袋瓜还转的挺快。

“呸呸呸呸呸!”魏年道,“大过年的,说什么离婚的话,晦不晦气。不是离婚的事儿,我从没打算同你离婚。”

陈萱是一直有跟魏年离婚,放魏年自由跟心上人在一起打算的。刚刚误以为要离婚的时候,大概是出于对稳定环境的依赖,陈萱心里空空的,此时见魏年说不离婚,陈萱又有些怪怪的,说一块大石落了地,也不尽然,就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让陈萱也不愿意深究这个问题,索性直接问魏年,“那到底是什么啊?快点儿说!”

“我是说,阿萱,你愿不愿意跟我做真正的夫妻。”时有邻家的鞭炮声噼啪作响,魏年望着陈萱的眼神没有分毫偏离,带着期冀与解释,“我先前说咱们不合适,是觉着,咱们以前没相处过,骤然就要做夫妻,谁也不了解谁,所以,咱们先彼此了解。如今,咱们认识一年多了,我觉着,你很好。你不是也说我也很好么,咱们俩,性情相投,我想,咱们是合该做夫妻的。”

魏年说的极为恳诚,看向陈萱的目光中满是温柔,他是真的喜欢陈萱,他们俩相处的也很好,在魏年看来,他与陈萱,既有以前长辈给定的姻缘,性情又这样合适,原就该做夫妻的。而且,魏年认为,陈萱对自己,也是有感情的。

陈萱的感情却来得比魏年复杂酸楚的多,先时,陈萱不能置信,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话。上辈子,她盼了十几年,等了十几年,直到死,都没有盼来等来的话,就这么突兀的听魏年说了出来。一时间,陈萱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她甚至难以形容自己心中那一瞬间的情绪,惊涛骇浪般直接将她淹没。一时间,她竟是有些分不清今生与前世,只觉着心中的酸痛仿佛凝成一块千斤巨石,压在心口,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碾压成尘。

“阿萱,你怎么了?”魏年见陈萱脸上浮现一种似哭似笑的神色,然后,整个人剧烈的颤抖,继而两只眼睛滚出了眼泪,不由伸手为陈萱拭泪。陈萱此方从复杂的情绪中回神,她头一偏,避开魏年的手,把脸埋在双掌中,哽咽出声。

这是一种真正伤心才能发出的哀泣,魏年听着都极是不忍,想到自己开始对人家陈萱的态度,很是不怎么样。魏年劝陈萱同时也进行了自我检讨,“以前都是我不好,我伤了你的心,阿萱。”

“别跟我说话。”陈萱背对魏年,哭的天昏地暗,除些哭厥过去。

当天的洗脸水,是魏年打来的,兑得温热正好,魏年投湿毛巾,一手扣住陈萱的后脑,给她擦了把脸,见她眼睛哭的肿成一条缝,不禁道,“别哭了,把眼哭坏怎么办?”

陈萱推开魏年,忍不住再次抽咽,“先别叫我看到你。”她一看到魏年就心里发酸,眼中发烫,不自觉就要流泪。

魏年想着,陈萱大概是叫自己伤的深了,一时不能好转。魏年倒是很有办法,问陈萱,“你今天还没学洋文吧?”

陈萱想了想,还真是。她原想着,先还魏年八块五毛钱,再把准备的新年礼给魏年,就要学洋文的。魏年这话一出口,自己倒有些后悔,听着外面渐熄的鞭炮声,时已近深夜,“今儿太晚了,这都一天了,六点就要起,算了,今儿别学了,先睡吧。”

“你睡吧,我得学习会儿。”陈萱抽抽咽咽的去拿洋文课本,陈萱没有比今时今日更明白,想得到别人的尊重,就要不停的学习,要自己上进,要有让人尊重的人品。陈萱去外面打了一盆冷水,狠狠的洗了个冷水脸,洗完后,眼是肿的,鼻尖儿是红的,皮肤叫这冷水一激,凉意直逼大脑。陈萱却觉着,自己两辈子都没这么清醒过,她没有回答魏年的提议,也没有再谈论任何关于是不是要与魏年做夫妻的问题。当心头的激烈的酸楚苦痛略微平息,陈萱的心情反是从未有过的通透。

她只是打开新一册的洋文书,集中精神,学习起来。

第57章 魏银的亲事

第二天早起, 陈萱完全不想理会魏年。

不过, 她到底性子温厚,想一想, 她心里虽难受, 其实, 大部分倒是委屈前世之事。前世魏年待她,的确是冷淡至极,就在她与魏年离婚后回老家前后, 魏年才对她和气了。只是,陈萱到底不是不讲理的性子,随着她现在的不断的学习, 开阔的眼界, 陈萱也明白自己前世是怎样一样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样儿。不怪魏年看不上她,就是陈萱,想到前世的自己,也觉着没什么值得人看得上的。哎, 前世魏家到底也没有太亏待她。

故而,陈萱也只是情绪有些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