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的好酒,总能叫我赶上。”王大舅说起正事,“去年接到外甥女婿的信,我就跟三舅商量了,三舅原是想一过年就来的。我想着,那会儿天冷,大冷天的坐大车,我不大放心。再有,早早过来,老兄你这里又得准备煤啊火的,又是一通忙。倒不如暖和些再来,我也要来看看老哥,就跟三舅一起来了。看屋子算哪门子事,老哥你有好酒给三舅多吃两壶就成,可千万别说什么钱不钱的,那就生分了。”

“是啊。”三舅爷也说,“我这辈子,能在这皇帝老爷住的地方住上些日子,也值了。就帮着看房子,哪里能要钱?”

“你们细听我说。”魏老太爷摆摆手,把这事的细处同王亲家说了,魏老太爷道,“你们也知道,我这宅子是足够住的了。在外赁宅子,倒不是为了住,是阿年媳妇,我家二儿媳,会种一种老毛子那里的新鲜果子,叫草莓的。”

“唉哟,这是啥,可是没听说过。”王大舅与三舅爷互视一眼,看向魏老太爷,他们自认见识不及魏老太爷。魏老太爷道,“我原也不认得,是有一回,阿银跟着俩嫂子去集市上见有卖这种子的,她在那洋餐厅吃过这种果子,可要怎么种,真是谁也不知道。当初,买这种子就花了大价钱,我都以为阿银是被骗了。结果,这果子种买回来,倒叫二儿媳给种了出来。这草莓,以前没在京城见过,许多西餐厅都是从国外送来的草莓,咱们自己种,新鲜不说,卖的起码比国外便宜。今年就准备多种些,在北京城,地界儿难寻,阿年就赁了处宅子,那宅子院子不小,二儿媳把地都翻好了,种子也育得差不离,这就能往地里种了。不过,因现在还值些钱,又是在外头,没个人看着不成。我想起三舅来,这事儿三舅你看成不成?”

去年的信中,魏时也没细说草莓的事儿。三舅爷还以为是魏家置了宅子没人看,让他过来帮着看宅子的。三舅爷也没犹豫,把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看宅子没什么不成的,就是别个,这样金贵的果子,要是有什么要注意的,老魏你可得提前跟我说一声。”

“三舅尽管放心,阿年媳妇在这上头啥都懂。知道三舅你要来,三舅你的被褥,都是大儿媳亲自做的,自从出了正月,只要太阳好,阿时媳妇都要抱出来晒一晒的。不是我自夸,我家这俩儿子都寻常,倒是俩儿媳妇,比旁人家的要强一些。”魏老太爷笑呵呵的,两家都是好相处的人,中午吃饭时更是热闹极了。

陈萱瞧着王家人这样的明理,这样的心疼李氏,要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只是,此时,除羡慕之外,也多了许多豁达,她虽在父母缘上浅了些,现在的运道却也不算差的。陈萱想好了,等魏银去学画画,她是要跟着去的,到时,她就带着学习的书一道过去,这样,既可以陪魏银上课,她还能多出时间来看书。

娘家跟不上,就得自己跟得上才行。

陈萱默默的想,心里又把昨天刚学的数学题复习了一遭。

待晚上魏年回家,少不得陪着王家大舅、三舅爷吃了两杯,因是在家,又是实在亲戚,都没有多吃酒。只是,说起话来,饭就吃得少了。陈萱留心魏年吃的不多,收拾过碗筷后就和了一小块面,待魏金烙完做夜宵的羊肉饼,陈萱到厨房给魏年擀了一碗手擀面,用热腾腾的鸡汤打底,香喷喷的鸡汤面上洒上切得细细的姜丝葱末,魏年一见便食指大动,笑道,“先没觉着饿,一闻见味儿就饿了。”接过筷子就要开吃,刚挑起面条就发现下面还有玄机,竟是卧着一个黄澄澄的荷包蛋,还有一个香喷喷的大鸡腿。魏年望向陈萱,要搁以前,陈萱可不敢这么干。此时,陈萱却是认真的说,“阿年哥你中午就是在外头吃的酒,外头的饭菜虽好吃,与人吃酒说话怕也没空吃饭。晚上又陪着王家舅爷说话,也没吃好。阿年哥你多吃点儿,每天白天去铺子忙,晚上自己看书不算,还要教我,多累呀,就得补一补。”

谁都不容易,魏年平日里爱打扮的风流倜傥的臭美样儿,可铺子里该干的活,该做的事,也是一样不少做的。今天,陈萱是头一回见到魏年在铺子时的模样,一点儿不风流,也一点儿不倜傥,但是,陈萱却觉着,这样的魏年,比在家照镜子臭美时踏实多了。陈萱是真的有些心疼,再加上很感激魏年,她不能把魏年对她的帮助视为理所当然,魏年不是成天没事做的人。相反,魏年挺忙的。这样的忙碌中,魏年还能每晚抽出时间教她,去年是教她洋文,今年教她数学。陈萱并不是会偷着用厨房里肉蛋的性子,不论肉蛋都是金贵的东西,平时陈萱都不敢多吃一口的。可想到魏年这么不容易,陈萱并不是要自己吃,她就大着胆子,从锅里捞了只大鸡腿,给魏年放汤面里了。

魏年知陈萱的心意,再加上的确是饿了,一碗鸡汤面吃的涓滴不剩,大呼过瘾。吃过宵夜,陈萱把碗筷收拾了,俩人守着小炕桌儿,头对头看书到深夜。

第66章 碎嘴

陈萱把砂锅里炖的大鸡腿儿给魏年吃了, 第二天一大早, 魏金在厨房里把砂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第二个大鸡腿儿,还问来着, 陈萱虽知道魏金难缠, 也半点没瞒着, “昨儿阿年哥累了一天,晚上饿了,我就捞了根鸡腿给阿年哥做了鸡汤面。大姑姐, 我一直听阿年哥说他小时候,你可疼他了。大姑姐,你不会生我气吧?”陈萱敢做这事儿, 就做好了被魏金骂的准备, 不过,她还是开动脑筋,虽然她不怕被魏金骂,但能不挨骂当然最好了。于是, 陈萱先按着昨儿想的法子,赞颂了魏金一回。

魏金原是有些生气的,那俩大鸡腿儿, 是魏金想留给自己儿子吃的。不过,听陈萱这么一说, 魏年也是亲弟弟, 魏金眼皮往上一掀, 瞥陈萱一眼, 哼道,“他们几个,我谁不疼啊。以前咱家可没这么好的条件,一个个的,吃喝拉撒都是我带着。到现在一个个的娶了媳妇,就忘了大姐啦。”

李氏是个柔顺人,忙说,“这可不敢。”

“是啊,阿年哥常跟我说,要敬着大姐。”陈萱觉着可能的确是读书能使人聪明的缘故,像这样的话,换了以前的她,再如何也编不出来的。魏年绝对没跟陈萱说过这样的话啊。

魏金哼一声,伸长脖子往锅里瞧一眼,脸上浮现不满,问拿着锅铲翻糊塌子的陈萱,“怎么见到的摊这糊塌子啊,你不会做别的了?”

一个热腾腾香喷喷的糊塌子出锅,葱花儿的香混各着面粉、鸡蛋、油脂的香,直引人垂涎。魏金却依旧沉着脸,陈萱无师自通的回了一句,“阿年哥说,大姐喜欢吃糊塌子,叫我多烙糊塌子。”

魏金鄙视的瞧陈萱一眼,说她,“就知道傻听话,不会动个脑子,这一听就是阿年拿谎话骗你,我早上爱吃的是油饼儿,他自己爱吃糊塌子,这是让你早上做他爱吃的哪。真是笨。”最后给了陈萱一句评语,陈萱低头不说话了。

魏金摆摆手,失望的瞅了这俩笨弟媳一眼,摇摇头,出门买油饼儿去了。

陈萱深深的松了口气,一颗悬在嗓子眼儿的心总算落地了。

王家三舅爷是个俐落人,当天吃过早饭就搬到了王府仓胡同儿的宅子里去。那宅子,年后陈萱隔个十天半月的就会去打扫一次,李氏也提前把三舅爷要用的东西大略都备齐全了,所以,如今安置起来,倒也色色便宜。

王大舅待三舅爷安置下来,见外甥女样样都好,妯娌间处的也好,就告辞回老家去了。魏老太爷苦留不住,主要是,乡下还有春种之事,魏老太爷也怕耽搁时令,只得叫魏时给王大舅租好马车,又阖家吃了一回酒,送走了王大舅。

陈萱则一直忙着种草莓的事。

这一回种草莓,有了去年的经验,陈萱没有一次性的全都种满,最早的草莓当然是院子里草莓园里的草莓苗儿,这是去年就长过草莓的苗儿了,在草垫子下熬过了严冬,开春天暖后也一日比一日的精神抖擞。然后,第二批就是在去年冻死的草莓苗之后,补种的种子了。第三批是前院菜园那里,今年啥菜都没种,都是种的草莓。最后一批是王府仓胡同这里的草莓。每一批的日期都是不一样的。陈萱给各自做了小牌牌,每个小牌牌编了编号,然后,陈萱用去年买的白纸缝了个本子,上面专门用来记录草莓的生长情况。

但其实,每个批次里,每一畦的草莓,种植时间也是有些微不同差距的。

所以,陈萱几乎每天隔个三五天就要种一回草莓,在家时还不大显,因为陈萱都是一早一晚的忙,平时家里的事情一点儿不落的干。到王府仓胡同儿这里就明显了,陈萱出门要走路过去,把草莓种好再走回家,回家就得同李氏忙午饭。陈萱在家的时间少了,做的事自然少。

而且,草莓不是种好就没事的,种好只是开始,陈萱要盯着出苗儿的情况,浇水的情况,还有草莓生长的情况。所以,几乎天天出门。

魏年干脆给陈萱包了一辆黄包车,让她每天坐车过去,不要再用两条腿走路,也太远了。偶尔一回叫个车回家,陈萱在北京时间久了,也不会舍不得这车钱。可这样包车的事儿,不说陈萱心疼钱,就是魏老太太也不大乐意,直说陈萱娇气。魏金也说,“我也就回娘家坐坐车,阿年真是疼媳妇。”

陈萱闷着头,一句话都讲不出。魏年说她,“在我跟前能说会道的,怎么在妈和大姐跟前这么没用!”笨妞还是笨妞儿,关键时刻不顶用啊。

陈萱小声说,“要不,我还是走着过去吧。阿年哥,我觉着,包车不大好。家里老太爷都是走路去铺子里哪。”

“王府井离咱家就三两步的事儿,跟王府仓那边儿一样的?从咱家到王府仓胡同儿那边儿起码得十里地!”魏年瞥陈萱一眼,“甭成天把心思搁在这些鸡零狗碎上头,包一个月的车也就四块钱,你这成天靠两条腿走,难道不觉累?我说你这两天晚上念书的进度都不如以前了,学数学越来越慢。”

“没有,我都是按计划来念的,从没有少念。”

“那我给你出道数学题。”魏年立刻给陈萱出了道数学题,陈萱果然想许久没算出来,魏年立即道,“看,变笨了吧。你白天太累,晚上精力就不济。我劝你还是悠着点儿吧,你管妈和大姐怎么说,她们再碎嘴,就叫她们来找我。”

原本,按陈萱的性子,宁可走路也不想听魏老太太和魏金这些阴阳怪气的话的,可是,她也很担心自己学习效率降低,好容易这刚变得聪明些,要是万一再变笨了可怎么办?其实,每天走路到王府仓胡同儿那里,累不累的,陈萱自己知道,去的时候十里地,回来的时候也是十里地,一来一回就是二十里。陈萱虽然自小做惯了活,到底不是铁打的。

在她心里,不论学习还是种草莓,都是极要紧的事,哪一样她都不愿意耽搁。这样包车来回,的确能给陈萱节约大量的精力和时间。陈萱也就厚着脸皮坐了。

其实,李氏特别佩服陈萱的淡定,要是换了她一天到头儿的被老太太和大姑姐阴阳怪气的说,她早撑不住了。可陈萱,就像没事人一样。陈萱不知道李氏这样想她,要是知道,她得说李氏误会了。陈萱心理素质也远没到那份儿上,她不过是摆出一惯的木讷脸,装个聋子罢了。

魏银却是听不下去,魏银一句话就让魏老太太和魏金闭嘴了。魏银待屋里没旁人,才同魏老太太说的,“去年一斤草莓一块钱,妈你就省这一月四块车钱,叫二嫂成天来回的跑吧!二嫂又不是铁打的,等二嫂累病了,耽搁了草莓的事儿,就好了。到时王府仓那里一年三百块钱的房租收不回成本,亏的全算妈你的。”

相较于这每月四块钱的车钱,当然是草莓的大头儿更要紧,魏老太太也是老谋深算了,“每天多走几步路就能累着?”

“累不着累不着?我是把丑话先跟妈你说在前头。要是妈你不信,我去跟二嫂说,让她把黄包车的钱退了?”

“钱都交了,还退什么退?”魏老太太虽然认为陈萱是个结实人,来回用脚底板走路也不会累着,到底草莓的事业更为要紧,家里为草莓的事儿,格外在王府仓租的宅子,一年就要两百多块钱的租金的。说到底,魏老太太不想在草莓上承担任何风险。于是,别别扭扭的,也就把这事捏鼻子认下了。

魏银只要解决了魏老太太,魏金这张碎嘴还不在魏银眼里。魏银也就是平日间不愿意多说,可也不能太欺负人。二嫂自进门儿,每天勤勤恳恳,没有哪一点儿不好。二嫂老实,难道就得挨欺负?魏银再看不过眼去,魏银把这事解决后,还同陈萱说了一回,“以后妈不会再说了,二嫂你就每天坐车去坐车回吧。”

陈萱心里过意不去,“阿银你比我还小,倒要你为我这点小事操心。”其实,陈萱对于魏老太太和魏金的阴阳怪气也习惯了,她也没当回事。

魏银却不这样看,魏银正色道,“这是应当的。”

陈萱认真的点点头,想着自己一定要把草莓种的特别好特别好,才不辜负魏年给她包车、还有魏银替她出头的心意。

陈萱有空还拿着那天的数学题教魏年,“阿年哥,这道数学题怎么算啊?”陈萱并不是一有不会的问题就请教人的性子,她总会自己先想,想不出来再问人。

魏年看一眼陈萱一整页的计算笔记,微有些心虚,“这是个定理,马上就能学到了。等学到的时候,只要背下来就成了。”

陈萱气笑,“阿年哥你就会糊弄人。”

好在,陈萱当真好脾气,不然,换个人,定得把这演算本子拍魏年脸上。陈萱从小抽屉拿出课本来,准备继续学习了。魏年先收了她的书,与陈萱道,“妈和大姐都是碎嘴,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也不要总自己哑忍,该说话时就说话,该讲理时就讲理。你厉害些,她们就老实了。”

陈萱想了想,“原本,我想着,老太太和大姑姐成天在家闲着没事做,再不叫她们碎嘴说说话,那不得憋出病来。今天,却是让阿银替我出头儿了。以后还是我自己说吧,不然,我总是闷着,也不好。”

魏年有些好奇,跟陈萱打听,“你怎么忍老太太和大姐那两张碎嘴的?”

陈萱险没叫魏年这刻薄话逗笑,不过,陈萱可不是魏年这样的促狭人,她老老实实的回答,“她们一说我,我就在心里背书或者做算术题,其实,她们说的口沫横飞,我一点儿都没听到。”

魏年骤然暴出一阵大笑。

陈萱给魏年笑的都不好意思了,真是的,阿年哥非要问她,她又不好不说实话。说了实话,还要被阿年哥这样笑。陈萱眯眼盯着魏年笑的前仰后合的模样,也不知魏年傻笑个啥!陈萱说魏年,“成天总说别人笨,好像你多聪明似的。你笑什么呀笑,有什么好笑的?”她一点儿不觉好笑。

魏年一手撑着小炕桌儿,笑的直不起身,直摆手,“你可别招我笑了。”还问他笑什么?他笑一物降一物。

“别笑了,我有件事想跟阿年哥你商量。”

“说说看。”魏年稍止住笑。

陈萱瞪一眼魏年那花枝乱颤的样儿,认真的说,“阿年哥,咱家的香椿树开始抽芽了,这香椿芽儿,第一茬儿是最香气浓郁的。我想着,给文先生和焦先生家都送些。你说好不好?我心里总觉着,人家两位先生待咱们都挺好,咱们虽没什么贵重东西,这也是咱们的心意。可又担心,就送一把香椿芽儿,是不是显着简薄?”陈萱就是这样的性子,别人对她的好,她都清清楚楚的记在心里,一时一刻都不能忘。

“这有什么简薄的?你不晓得,咱们院儿的这株香椿,因年头儿长,抽芽儿的时间也早。我听说,香椿抽芽儿一般都得谷雨,如今这刚刚春分,就开始抽芽儿。现在外头市面儿上的香椿芽儿,多是洞子货。洞子货也新鲜,只是哪里比得了咱家这株老椿。洞子货卖的可不便宜。再说,文先生、焦先生都不是拘泥人,你也说了,这是咱们的心意,东西不论贵贱,心意在这里了。放心吧,两位先生不会嫌弃的。什么时候你摘下来,放到个干净的竹篮里,你写张卡片,我叫人送去。”魏年还提醒陈萱一声,“许叔叔那里也别忘了,他也爱这一口。”

“这我怎么能忘,咱两家住的近,我都是当时摘了,当时就送去的。香椿芽儿都是越新鲜越好吃。”把香椿的事儿商量好,陈萱再不肯耽搁半点儿时间,学的似乎比以往更加带劲儿不说,她还瞧着时间,一直学到把商量事情占据的时间补上,这才休息了。

躺在炕上,入睡前,陈萱想,阿年哥问她是如何忍魏老太太魏金碎嘴的。

老太太和大姑姐碎嘴的事,陈萱虽能应对,还真没认真想过这事。陈萱就是觉着,她这么忙,每天要种草莓,要学习新知识,以后要成为有学识的人。每每想到自己的理想,陈萱就觉着,那些上辈子让她心惊胆颤的碎嘴子,那些在上一辈子让她畏惧的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67章 时代

陈萱手巧, 这一开春儿, 抽芽儿的不只香椿,路边的柳树也发了嫩芽, 陈萱掐些嫩柳枝回家, 捋下嫩叶, 用柔嫩的柳条编了好几个小篮子。一大早上起床,陈萱先去树上摘香椿芽儿,趁着有露水的时候摘, 据说香味儿最好。陈萱留下自家吃的,先趁着早上给许家送一份。陈萱送了香椿芽儿,门也没进, 笑道, “新鲜吃味儿才好,婶子,我得回去做饭,就不进去了。”

许太太很重礼数, “哪里差这么点儿功夫,总得把篮子腾给你。”

“这是我胡乱编的,昨儿路边掐的柳条子, 一道送给婶子玩儿的。”陈萱笑的露出牙齿,送了香椿, 她就回去做早饭了。

至于文先生、焦先生那里的香椿芽儿, 是魏年起床后叫铺子里的伙计送的。

焦先生那里回礼了一篮子藤萝花, 文先生那里则是一张信笺, 上面写着今年沙龙没见魏年陈萱过去,让他们有空只管去,沙龙里来了许多新青年,一起畅谈古今,乃是乐事。

陈萱想着,过了年一直忙,先是魏银的亲事,后来又是草莓的事,的确好些天没去过文先生的沙龙了。陈萱没想到的是,文先生这样的人物,竟然还记得她和魏年。哎,怎么说呢,陈萱怪高兴的。

陈萱一整天都是喜滋滋的,尤其没想到这藤萝花还能做吃的,魏金叫人把这藤萝花取一半,送到糕点铺子去,出钱让糕点铺子用陈年的老猪油做藤萝饼。陈萱倍觉新奇,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原来以为这是插瓶儿的花,竟还能做吃的?”

魏金将嘴巴撇出个对陈萱无知的鄙夷,“这都不知道,春天藤萝饼很有名的,除了藤萝饼,还能做藤萝粥、裹了面糊炸藤萝鱼儿吃,味儿也好。”

“大姑姐知道的可真多。”陈萱讪讪。

“这还用说!”魏金道,“这藤萝花就得现从花架子上摘下来的时候才好吃。哎,看你这笨样儿,也不像会做的。大弟妹炸的藤萝鱼儿也不好,你跟阿银今儿不是要去学画花样子么,晚上我露一手,炸藤萝鱼儿给你们尝尝,也叫你们开开眼。”

陈萱觉着自己倒能摸着一点儿魏金的脉了,又大着胆子说了一句,“那我们可有口福了。”

“这还用说。”魏金又高高在上的撇了下嘴,絮叨起魏银学画画的事来,“那花样子,不自小描到大,还用花钱再去学,这可真新鲜。”

魏银懒得理大姐,跟魏金也说不明白画画跟描花样子的差别。魏年提早去画画的班里帮魏银看过了,觉着还可以,就先交了一个月的学费。今天是魏银头一回去,虽然有陈萱陪着,魏银这辈子第一次上学,心里怪紧张的。光早上换衣裳就换了三回,最终才定了一身藕合色的高领滚边儿旗袍,梳两个油亮亮的麻花辫,俏丽极了。盯着魏老太太屋里的红木老座钟,待出门的时间到了,魏银就叫着陈萱出门去了。

惹得魏金又是的回嘀咕,这回倒不是嘀咕魏银,是嘀咕陈萱,魏金原想陪着魏银去画画。倒不是魏金多乐意去,她是不放心魏银,怕魏银出门受欺负。结果,魏银这不识好人心的,硬是不叫魏金陪,把魏金气坏了,觉着魏银没眼光,陈萱这样的老实头,她见过学堂长什么样儿么?在外能顶什么用啊!

呃,老实头陈萱的确也是头一回到学堂里来,其紧张程度,不亚于魏银。好在,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办法,陈萱很会摆出木讷脸。当然,陈萱自以为是木讷脸。她以前那种低着头闷不吭气儿的模样,是挺木讷的。可自从听了魏年的话,陈萱不论多么的紧张害怕,从来不会轻易低头,她现在都是习惯性的昂首挺胸,于是,再加上陈萱一脸的不苟言笑,连画画班的林老师见着陈萱都有些拘谨。

魏银是第一次来,又生得这样杏脸桃腮的美貌,林老师是个很庄重的人,但,谁不喜欢相貌好看的学员呢。林老师给姑嫂二人介绍了一回班里的情况,基本上都是初学生。

林老师问,“魏小姐以前学过画画吗?”

魏银摇头,“没有,完全没学过。林老师,画画难吗?”

“不难。只要坚持,很容易。”林老师请姑嫂二人看了班里学生的一些作品,有些只是两三个月,在陈萱看来就画得很不错的。那些人物,就跟真的一样,陈萱觉着,就像那个成语:栩栩如生。

陈萱瞧着,这位林老师的确是有些真功夫的,她就补充了一句,“林老师,我妹妹以后想去巴黎学服装设计,贵校的楚教授建议我妹妹先学些绘画的基础,还得老师多指点她。”

林老师颌首,“那魏小姐选我的课程是选对了,我先前就是在巴黎学油画。”

魏银高兴的说,“就拜托老师了。”

陈萱也觉着这位林老师不错,既然这位老师曾在巴黎上过学,以后魏银要出国念书,说不定还能跟林老师打听一下国外学校的情况。

林老师给魏银选好画架,介绍过铅笔的类型,知道她没基础,便先从画线条学起。陈萱自己则是搬了把凳子,在教室后面的一个角落,从书包里拿出书,认真阅读起来。

别看陈萱与魏银都是头一回来学堂,学堂里的学生都很客气,也没人会瞧不起她们。究其原因,陈萱认为,是班里学生们品格好。其实真正原因是,一则魏银生得好,班里女同学待她还寻常,有些男同学跟魏银说话都会红脸;二则就是,陈萱太会唬人了。陈萱是半点儿时间都不肯浪费的人,她只要陪魏银过来,必然要带一本书在身上的。关键是,陈萱拿的,都是纯英文读本,这个年代的人,见到有人捧着本洋文书,一看就是半天,看得津津有味儿。于是,大家纷纷猜测,魏银的嫂子肯定是特别特别有学识的人啦。所以,大家对魏银及陈萱,不知道有多客气。

魏银也觉着,二嫂特别能拿得出手去。果然,让二嫂跟她一起来是对的。

魏银回家还说呢,“我二嫂在外头,特别好,特别会说话,同学们都夸二嫂。”

魏金听闻此事,颇觉不可思议,想着外头那些小崽子们莫不都是瞎子?

陈萱现在没空理魏金这些话了,她就要准备跟魏年、魏银去文先生的沙龙了。陈萱一直很喜欢沙龙的氛围,虽然她读书不多,却非常爱听这些有学问的先生们谈古论今,哪怕就是说些民俗逸事,也觉着有意思。陈萱这次去文先生沙龙,还有一件事,她跟魏年商量着,魏年想再学习一门日语,焦先生不懂日语,陈萱琢磨着,文先生认识的有学问的人多,早年还曾在日本留学,陈萱就想请文先生帮着介绍一位懂日语的先生。

俩人为此还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分歧。

因为,按魏年的意思,这么点小事,倒不必麻烦文先生,教日语的先生慢慢寻就是。

陈萱对此事却非常重视,而且,陈萱平生第一次反驳了魏年的看法,陈萱严肃脸道,“能快些寻到,干嘛要慢慢寻。阿年哥,你这么想可不对,咱们这么年轻,最不该浪费时间了。这回就拜托文先生吧,文先生人很好,也很鼓励年轻人多读书。他不会觉着麻烦的,我觉着,文先生看到阿年哥你这么用功上进,还会更喜欢你哪。阿年哥你以后可是要成为荣先生那样人的,可不能懈怠啊。”

魏年,“有你这么时时刻刻的激励我,我哪儿懈怠的起来啊。”

陈萱完全没听出魏年话中的掖揄,陈萱郑重点头,“不是我激励阿年哥,是阿年哥你本来就是做大事业的人啊。你要是只想吃老本儿,当初就不会专门跟焦先生学洋话,跟洋人打交道做生意。上回,阿年哥不是还想把生意做到洋人地盘儿上去么。还有,阿年哥你还说你以后是要读博士的人,难不成,你都忘啦?”

陈萱不能置信的看向魏年,一双褐色的眸子里满是震惊,魏年硬是给陈萱看得心虚,“那不能,咱们每晚不都在学数学么?”

陈萱觉着,魏年学习的心态不大认真,不过,她也没说破,陈萱就是说,“等阿年哥请了日文老师过来,晚上阿年哥你跟着老师学日文,我就先自学数学,等我有不会的,再跟阿年哥你请教。你专心学日文就好,有空也别落下数学。虽然现在瞧着要学的东西多,也很辛苦,可这都是在长本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特别想阿年哥你成为一等一的人物。我觉着,阿年哥你应该是那种,你这个人,你做的事,以后叫别人说起来,都得翘大拇指。”

饶是魏年听惯了陈萱的马屁,对于此等吹捧也有些飘飘然,魏年当即便把学日文的事定下了,“成。今天我来跟文先生提一提,若有合适的先生,咱们就定下来。”

陈萱点头,认真的说,“我也得更加用功才行,不然,就叫阿年哥你落下了。”

陈萱看魏年终于肯打起精神学日文,才算放下心来。她有时挺不理解魏年的,在陈萱看来,魏年远比她聪明,如她这样平庸的人都知道努力学习,魏年却是学一段时间就要懈怠的。陈萱现在还不明白,在千百年的男权社会中,男人与生俱来的政治权、选择权、教育权,在他们看来已是天经地义的存在。而对陈萱则不同,若不是这样轰轰烈烈的年代,女人的教育永远是停留在书香之家的私塾式的迎合男性审美的学习,而彼时的旧女子,在政治与法律的名义上,更不会有与男人平等的权力。正是这翻天覆地的时代洪流,第一次在这片男尊女卑的土地上为女性撕开一道得窥平等天光的机会。

所以,被时代唤醒的女人比男人更加珍惜这样的一个时代,陈萱也比魏年更加凶狠用力的紧紧抓住这时代所赋予的机会与权力。

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

陈萱还不能理解,好在,她已经这样做了。

第68章 爱情

陈萱这次去文先生家的沙龙, 第二次见到了文太太。

上次见面还是大年初一来文先生这里拜年, 只是匆匆一见,今次相见, 陈萱对文太太的印象更好。这种好印象并不来自于文太太的身份, 而是文太太自身的气质, 那样的温婉美丽,哪怕文太太论年纪不再年轻,可纵是眼尾微有细纹, 对她那温柔如水的气质也没有半点影响,反是更添了些岁月风韵。

文太太一身浅水青色的旗袍,颈间一串莹然有光的珍珠项链, 长发挽成髻, 髻上是一只珍珠发卡,既不过分朴素,也不过分华贵,所有的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衬出了文太太如水般的柔婉。陈萱诚心诚意的说, “您真是美丽。”

文太太大概听惯了赞美,只是微微一笑,“你们才是正当青春。”

陈萱道, “年轻谁没年轻过,夫人这样的气质才令人羡慕。”

魏银也是平生仅见文太太这样出众的女士, 虽没说话, 眼神中却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惊艳向往。文太太真是给这再实诚不过的姑嫂二人逗笑了, 一畔的陈女士袅袅娜娜道, “很久没见魏太太、魏小姐过来了。”

文先生的沙龙上,最让魏银反感的就是下蛋母鸡陈女士了,根本不想理她。陈萱对陈女士说不上喜欢,好在比魏银还是强些的。魏银不说话,陈萱就接了陈女士这话茬,“过完年家里事比较多,我家阿银先前在忙画画的事,就误了两次沙龙。也很久不见陈女士了,你还好吗?”

“多谢魏太太关心,容先生列的书单,魏太太的书看到哪里了?”

陈萱很实在的答了一句,“在学初级数学,学一半了。陈女士学到哪里了?”

陈女士“咯”的一声笑,手里雪白的骨瓷咖啡杯里的咖啡荡出一丝涟漪,“你这看的也太慢了,初级数学还用学?随便看看就会了。要按你的进度,你何时才能做一级教授啊?”

这女人是什么意思?魏银的脸直接黑了。

“我这人比较笨,学得就慢了点儿,这个也没法子。好在,不是学不会。我慢慢学,慢点就慢点呗。”陈萱倒是好脾气的说,“这世上,人跟人怎么一样呢?有陈女士这样聪明的人,就有我这种普通的。我就特别佩服陈女士这样聪明有学问的女士。”

陈女士到底还是要脸面的,一笑道,“我就祝魏太太早日夙愿得偿了。”

“借您吉言。”陈萱还是那幅好脾气模样,陈萱这么个面团儿反应,陈女士当真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好不憋闷。正要再说两句,好讽刺一下这乡巴佬儿,就听横插进一声,“还没完没了了?”

说话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穿着一身简单的蓝色小方格的旗袍,齐耳短发,身上没有任何饰物,雪白面庞,一双乌银似的大眼睛,论个头儿要略矮穿高跟鞋的陈女士一些,亦不及陈女士一身赤色胭红底的湖绸旗袍贵气,但这位姑娘流露出的气势,竟能稳压陈女士一头。陈女士得她一句,当下冷哼一声闭嘴。

这位姑娘对文太太微微颌首致意,同陈萱魏银道,“我姓秦,单名一个殊字。”

陈萱魏银自我介绍后,三人就辞了文太太,去旁边的沙发坐着说话。秦殊说,“你们可真是好性,能忍得了陈莹?”

陈萱这才知道陈女士的名字叫陈莹,陈萱笑笑,“我跟陈女士也不熟,其实没什么,无非就是笑我笨。比我聪明的人是有很多,不过,书上说,勤能补拙,我勤谨些,也能追上。”

秦姑娘晃晃手里的奶茶,并不认同陈萱的话,“你这样好性儿,别人只当你好欺负。”

“我也这样说。”魏银道,“我二嫂总是说,一月才一次的沙龙,要是闹起来,就怕扫了大家的兴致。好在不用多理那讨厌鬼。”

秦姑娘一看就是很能同魏银说到一处的,三个女人说了一下午,就成了朋友。秦姑娘指着沙龙里高谈阔论的一位男青年,眼睛中满是仰慕,“那是我未婚夫。”

陈萱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大咧咧直接说起未婚夫的女子,她侧头望去,那是一位糠慨激昂的男子,一身半旧的中山装,眼神中似有火焰。细听来,说的是当今的旧家庭旧婚姻,就听这位男子扬声道,“所有旧的,倘不能与时俱进,必会沦为糟粕,必为时代所弃!与其为时代所弃,倒不如我们先行弃之!须之,唯有弃旧,方能得新!在这个时代,这个前所未有的自由的时代,我们要找到自己,找到爱情,真正的爱情…”

听了两句,陈萱就没再听了,倒不是这位秦先生的未婚夫讲的不好,实在是,陈萱自己就是个“旧”的,她每次听到人家这么说“旧家庭,旧婚姻,旧女性”,尽管人家说的对,陈萱也并不爱听。

不过,没想到,与秦姑娘和秦姑娘的未婚夫还有另一桩缘法。魏年因要请文先生帮忙寻日文先生的事,留到略晚的时候,方同文先生说了想学日文的事。文先生倒有些意外是魏年自己要请先生,陈萱一向好学,文先生是知道的。魏年这种,完全看不出好学的气质啊。陈萱在一畔却是很高兴的给魏年做注释,同文先生介绍,“我家阿年哥去年学了大半年洋文,就把洋文学的非常好,我的洋文,都是阿年哥教的。阿年哥一直跟我说,大好光阴,不能虚度,就想着再学一门语言。因为听说先生曾在日本国留学,我们一家人都很仰慕先生,阿年哥就想学日文。就是我们也不认得好老师,先生您认得日文好的老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