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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孤儿,所以也没法问父母自己究竟是人是鬼。但师姐好奇的问题,我更好奇。因此,倘或有一日我查出自己是什么,必然第一时间告诉师姐,若真是妖,师姐到时再惩治我也不迟。”

二师兄道:“这小师妹说话有几分道理。”

鸾鸟正巧来了。见她还打算说话,我赶紧跳上鸟背,与他们挥手作别。

这一路飞去琼木林,我望着朝霞,略有些想不通。这外头的世界和我想的真不一样。从小到大,溯昭在极北之地,都跟一神都似的。我们有全天下最美的月色,最醇的芳醪,周遭的妖啊凡人啊,都拼命想往我们家乡挤。溯昭氏也是众妖人眼中的最美氏族。连那些骚气十足的狐狸精,都很爱学我们溯昭女子,把皮肤涂得雪白。西涧王诗里那句广为人道的“故人相去万余里,新客还来过九洲”,便足以反映慕名而来的异乡客有多少。

我百思不得其解,怎的我成异乡客以后,却过得略显艰难。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此刻北望故乡,唉,只觉归思难收……

等等,我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都是因为那个不明是非的臭二姐,因为我和王兄苟什么合,我才会被伤成那样,还差点因此丢了小命。若非我年轻,现在裹着伤疤恐怕都成了虎皮人。爹娘大姐哥哥全都不在,还回去做甚么?

混账二姐,嘴上说着不要开轩君,内心可一点也不老实啊,哼哼。这两个月我在柴房里偷偷哭了多少鼻子,也不见有人来找我。既然如此,我这辈子都不要回去了!从今往后,我要四海为家,让他们自生自灭!

看开以后,我舒心了些。当务之急,是先探望一下可怕的神龙大人。

重新回到湘娥湖,神龙大人果然还伏在水中,连姿势也没换一下。它分明醒着,却理也没理我。懒成这样,真是神也无法拯救。只是我前夜灵力消耗过度,实在提不起劲儿替它浇水。我跟它道了声早,和玄月一起打扫湖畔。

打扫完了湖畔,我瞅了瞅神龙大人的背,道:“神龙大人,你现在伤好些了么吗?要不我帮擦擦伤口周围,可能会舒服些?”

它看了我一眼,没回答,我知道这是默认了。啊哈,这可是骑龙的大好机会!我偷瞄一下它放在岸上的尾巴,欢脱地跑上去,抓着上面的银毛,像毛毛虫爬树般一耸一耸地爬上去……

谁知,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神龙大人嗓子里发出一声沙哑的闷吼,震得湖水都在颤抖。我吓得动也不敢动。然后,它身体颤抖了一下,顿时地震山摇。它扬起尾巴,把我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飞出去的时候,我朝前伸长了手:“为何啊!!!”

不就是摸个尾巴,有必要如此纯情吗!!!

而养了一只上古凶兽,最大的优势便是,即便神力被封,反应也绝对和普通小老虎不在一个等级。快落地前,玄月咬住我后颈的领子,让我摔得不那么狠,只是屁股先着地青了一大片。

我在萋萋芳草中匍匐着,发现自己真是聪颖过人,当初猜测它是母的果然没错。只有姑娘才会这么害羞,被摸两下就怒成这样。然后,我思考着活了四十来岁,父母从未告诉过我的一个秘密:我竟是个受虐狂。

都被如此对待,居然还想大度地跑回去,看看神龙大人的情况如何。

更无力回天的是,我真的如此做了。

再回到湖畔,它早已恢复了平静,但湖里的水染红了些许。原来经过刚才的挣扎,它的伤口又一次开裂。但龙神就是龙神,即便如此,它也没有哼一下,还是冷漠高傲的样子,拽得二五八万。

这姑娘是条汉子,我决定大方地和它进行君子谈判。

我握拳道:“龙神大人,我们商量个事儿。我在这里照顾你,哪怕不小心触了大人你的逆鳞,你也不能对我动粗。否则我不干了!”

我握着拳头,等到一朵又一朵云彩飘过。好罢,它没听进去。

此后,我便和玄月分工干活。它拣柴,我伺候龙神大人。饿了,我们便到旁边的树林,跟一猴似的摘仙桃吃。我们花了近一个时辰,摘了满满一筐桃子,献给神龙大人。

它张开巨口,咬着竹筐边缘,仰头一口全部吞下,嚼都没嚼一下。我和玄月不约而同,睁大双眼,就像看见水神吃掉献祭的村孩一样震惊又心痛。

然后,神龙大人伸着长长的、优雅的脖子,把竹筐放回岸边,伏下身子,有些挑衅地望着我们。

我懂了。我拍拍玄月的肩:“走罢。第二筐。”

“嗷嗷嗷嗷嗷嗷!嗷呜!嗷呜!!”听玄月还在不满地抖动翅膀瞎叫唤,我拽着它的尾巴,就把它拖回仙桃林。

直到黄昏时分,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我们才摇摇欲坠兮,和神龙大人道别,回去休息。然后,从这一天起,每天我都养成了好习惯,带着玄月去照顾神龙大人。

一晚,夜幕如海,弯月若钩,我去吃过晚饭回来,发现神龙大人的伤已恢复得差不多,激动得抱着玄远旋了好几圈:“神龙大人!你的伤好了!现在你可以像条活蹦乱跳的鲤鱼般跃龙门了!”

很显然,这马屁拍得没什么水平。神龙大人只转了转眼珠,便没再理我。看它反应平常,我却莫名觉得有些沧桑,抱着玄月叹气:“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啊。神龙大人怕是很快便会离开,我们就要见不到它。”

湖水渺然,天色青荧,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回荡在两岸山谷间:“你想要什么。说。”

他说话的语调是冷淡的,但这声线低沉缓慢却婉转,仿佛空山清谷间的古琴乐,动听得让我不由打了个冷战,从头到脚都一阵酥麻。但酥麻过后,我立即察觉情况不对,赶紧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雷公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果然没有天雷降落。我真是太机智了。但那男子又道:“乱叫甚么,起来。”

脑门在地面埋了片刻,我找到了声音的源头,慢慢抬起头来:“神、神龙大人……?”

“怎么?”

“您居然是公的?!您还会说话!!”

它竟连续无视我两个问题:“你在此处也伺候了我一些日子,必有所图罢。说,你想要什么?”

“有有有!我的家乡……”

说到一半我噎住了。想起黄道仙君和如岳翁做的事,谁也不知神龙大人是否与他们一国。即便不是一国,它也不可能因为这几天简单的照料,和那么多仙对立。

我改口道:“我的家乡没有龙!神龙大人载我飞行一段可否?”

我万万不会想到,当了这么多天好人,受它百般折磨,它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竟只有三个字。说完它便从湖中飞处,顿时怒涛卷霜雪,掀天动地,它刹那间就飞到了云端之上。

而它说的三个字是:“想得美。”

第二天清晨,我闲来无事,跑去藏书阁翻《神仙异兽谱》之龙卷,才真感立春响雷,一鸣惊人——第一页的彩色丹青,便与神龙大人一模一样,上面写着两个大字:青龙。第一行简介写着:

“青龙者,东方之神,四象之一。授命于神,威泽六界。东方甲乙木水银也,澄之不情……”

从小我们在书本上便学过:四象者,青龙、朱雀、玄武、白虎也。也即是说,这豆腐里拣骨头米饭里拣谷子的龟毛龙,竟是青龙……我不相信!!这书肯定抄错了!!

忽然,一个声音自我身后响起:“小师妹?”

扭头一看,身后之人竟是二师兄。我赶紧把书合上道:“啊,二师兄早。”

二师兄道:“师妹竟如此有雅兴,一早便独自在此处读书。”

“哈哈哈,是啊是啊,不吃饭则饥,不读书则愚嘛。”我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倒是以往路过此处,书阁里人似乎要比今日多些。”

二师兄道:“那是因为太师尊前几日在闭关养伤,这两日出关了,正在和师父谈事情。”

“原来如此……”

我心不在焉地和二师兄聊了一会儿,便匆匆道别。没法,我这小心肝真是难以平复。龙神不单单是神龙大人,它根本就是青龙大人,这简直比太师尊是神尊还要令人震惊……

早知如此,前一晚它问我想要什么,我该直接说:“金山银山,美男作伴。”何其痛哉。

我摇头晃脑,走出藏书阁,却在门口看见柔离的身影晃了一晃。不过我并未在意,只是回柴房拿着篓筐,带上玄月,去了琼木林。

果然,神龙大人未再出现在湘娥湖,这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我们拣了两个时辰的柴,原路返回,打算把柴放好再来,却在路上踩中一个陷阱,掉入深坑。这挣扎的过程我不愿回想,总之,玄月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将我提起一寸。

我让它出去帮我找师父,谁知它刚一出去,就发出一声奶气的惨叫。

然后,有人把玄月装在布包里,在上方洞口晃了晃:“不给你点教训,你真是止不住妖女本色。”

我猛地抬头:“……师姐?”

玄月在袋子里钻来钻去,跟一泥鳅似的乱跳。柔离哼了一声:“洛薇,我早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你就是个妖,溯昭的水妖。勾引你王兄便罢了,现在还要勾引二师兄。好好在里面待着罢!”

“等等!师姐,你误会了!我们有话好商量啊!”我在洞底叫了半晌,但无人回应。她似乎已经走远。

当天深夜,下了一场大雪。有了雪水,我终于从那脏兮兮臭烘烘的洞里出来,但整个人也变得脏兮兮臭烘烘的。一整天滴米未沾,滴水未饮,我奄奄一息地赶回修真顶。

然而,屁股连椅子都没挨着,就已有弟子来告知,师父让我在熠燿殿北门罚跪,也没给个理由。不过我想,应该是柔离去跟他告了个状。反正解释也没人会听,来吧,跪就跪!

一夜过去,我很后悔自己那份骨气……

大雪覆盖清鸿山,与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连成一片。我垂着脑袋,浑身泥泞,狼狈不堪,极寒积雪凉得骨头都快碎了。沧瀛神啊我的老祖宗,你在保佑我的路途上扑街了么?

仙家弟子们自顾自地飞行,连个同情的眼神都不曾投给我。

修仙果然难,淡化七情六欲,换个说法也就是冷血心肠。我正自己连呼吸都快没了力,只听见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熠燿殿内逐渐传出:“……她这般资历,只会闯祸,真是气煞我也。神尊,此等鸡毛蒜皮之事,自然不必由您插手,我这就去把这孽障带走……”

紧接着,几个人影靠近。我下意识抬头。跟在后面的是师傅、师伯,以及一群德高望重的仙者。走在前方的三人中,左边是之前见过的桃花眼凌阴神君,右边是白发尊者,应该是太师尊。

而中间的人竟是……

那个青年站在玉阶上,皮肤雪白,身长宽肩,穿着曳地玄蓝华袍,长发深水溪流一般覆盖长袍,两侧颧骨上有水流型神印。

他只是静站在那里,已变成万里雪景中唯一的颜色。

竟是他——那个一直出现在幻境中的青年。

我呆住了。他为何会在此处?

一阵寒风吹过,他的黑发飘逸如云。他冷冷看向我的双目,更是幽深犹如沧海。

这时,师父道:“洛薇,发什么呆?还不赶快给太师尊磕个头!”

“见、见过太师尊。”在磕头方面,我一向勤快得很,立马照做。

“起来。”

说话的人并不是白发尊者,而是中间的青年。

第15章 胤泽神尊

盘古开天地,共工撞不周,女娲补苍天,后羿射太阳……历史上任何重大事件的震撼,都无法与我心中的震撼相提并论。

正是因为内心太过波涛汹涌,我反而表现得格外沉静。

“是,太师尊。”我又规矩地磕了个头,规矩地站起来。

现在仔细一想,我们初次见面,他可以让那么凶残的蟠龙俯首称臣,肯定就不是简单人物。但我如何都不会料到,他竟会是神尊。

“既然太师尊原谅你,就站那边去。”师父如避瘟神般朝我挥挥手,指着后方的一群弟子。

“慢。”太师尊伸手拦了一下,“你叫洛薇?”

“是是是,回太师尊,晚辈叫洛薇。”

这是为何,他的声音如此耳熟。按理说那么年没听见他的声音,应该不觉得熟悉才是。而且,他对我的态度,好像也和之前两次不大一样。

撑伞回眸时,那惊鸿一瞥,亦是绝代风华,却明显不像此刻这般,令我感到很是害怕。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神之威压?

待我扫了一圈周围的人,发现他们个个都变得身微言轻,也便放心了些。

太师尊道:“虚星。”

虚星天君拱手道:“弟子在。”

我觉得换任何人都无法描述,这场面究竟有多古怪加好笑。虚星天君生着白花花的头发,雪柳般的长眉,好好一德高望重的天君,居然要对貌美如花的太师尊如此讲话。

不过,太师尊说起话来,果然是神的腔调。

这段时间在清鸿山,我对仙与神的称谓也有些了解。

仙的称谓很复杂,他们有的由凡人飞升而成,有的诞生在仙界,区分便是前者有姓氏,后者只有名。他们都有字与号。当叫他们的字时,要用字加尊位来称呼,像虚星天君,便是字虚星,尊位天君;当叫他们的号时,则只叫号,像如岳翁。亲近之人常会直呼他们本名。一个仙有那么多称谓,光想想都觉得头疼。

但这一切规矩到了神界,便统统不存在。所有神都只有一个名字。如我们的至高神沧瀛神,就只叫胤泽。

太师尊道:“她犯了什么错,要在此罚跪?”

虚星天君赶紧与我师父交换眼神。师父也赶紧站出来道:“回师尊,洛薇这几天早出晚归,行踪不定,也没好好干活,所以才罚她跪……”

太师尊道:“这不怪她,她这几天都在照顾我。”

这话让周遭的人都呆住了。我更是惊讶得差点掉了下巴。

太师尊,我错怪您了,您还是如此完美无缺,菩萨心肠,竟为我找借口开脱,又一次救弟子于水火之中。弟子感动得老泪纵横,愿来生做牛做马伺候您!

“原、原来如此。”师父的汗都快掉在地上结了冰,“那洛薇这孩子还是挺孝顺的,是晚辈的错,错怪了她……”

之后,我便被叫到弟子堆里去,陪着神界来的三位尊者,视察仙界的学府境况。柔离也在弟子堆里,不时扭过头来乜斜我一眼,似乎有一肚子的不满。走了一段,太师尊似乎有事,眨眼功夫便飞到了一个山峰上。另外两位神则继续巡逻。

我趁大家不注意,偷偷溜出去,爬上了太师尊前去的山峰。那山峰不高,但陡峭无比,爬起来简直要了我的老命,等我上了顶,却见他身形一闪,又瞬间飞走。我朝前伸长了手:“等、等等……”

这是真心累人。他跑路的速度,竟比我说话速度还快。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掐住玄月的脖子,使劲儿摇晃:“你说说,太师尊他为何就如此喜欢到处乱跑?每次想碰他,他都会变成花瓣啊光啊烟消云散,这是在玩儿我吗!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跟一花蝴蝶似的到处跑,真是为老不尊……”

有人道:“你说谁为老不尊?”

“太师尊啊。”说完以后,我沉默了小片刻,猛地转过头,看见太师尊正站在后方,立马改坐为跪,“太师尊饶命!弟子再也不敢了!!”

“起来。”太师尊不耐烦道,“你方才说我变成花瓣,是为何意?”

“太师尊不记得了吗?几个月前,弟子家里发生变故,伤心欲绝,是太师尊您过来变了金莲给弟子看,弟子才停止哭泣……”见他蹙眉不解,我又小心翼翼道,“还有,后来弟子在冰山雪谷中迷路,是太师尊您为弟子指了一条桃花路,弟子才顺藤摸瓜找到清鸿山的……”

“几个月前?”

“大约三个月。”

“你必定是在做梦。近三十年来,我不曾离开神界半步。”

“近三十年?”我眨眨眼道,“那弟子也见过您!北海山崖,蟠龙差点把我叼走当安胎药,是太师尊您救了弟子。”

他沉思片刻,忽然淡淡一笑:“原来你便是那个小水灵,竟长这么大了。”

山崖外,天接云涛,混连晓雾。他这一笑,尽管只是随意的轻笑,也没什么喜悦之情,却瞬间黯淡了雾中的万里晨曦。

脑中有短暂的空白,我竟晃了晃脑袋,才开始消化他说的话:“水灵?什么是水灵?”记得当初他也如此唤过我。

“都这么多年过去,你竟还没弄明白。”太师尊耐心似乎真的不大好,“自己问你师父去。”

“太师尊!你就看在我俩有三面之缘的面上!”

“我只见过你一次。”他毫不客气地说道。

“一面之缘也好啊,我真的好想知道自己是什么。他们总是叫我们水妖,我真的是妖吗?水里诞生的妖?”

“不是。万物皆有魂,包括一花一草,一石一木。若是汲取大量天地之气,则可幻化为人形。其中,天气清而易散,生灵;地气浊而易聚,生妖。因此,多数生灵都会修炼成妖。若非有仙神相助,清气之灵很难幻化人形。你之所以能化人,是因为你是洛水之灵。”

原来,竟是如此。我大溯昭氏竟不是沧瀛神的后代,而不过区区洛水之灵,也难怪面对仙人屠城时,会弱得不堪一击……

听完他的话,我简直快要哭了:“多谢太师尊提点,弟子悔不当初。弟子当初若能谦虚点,多请教太师尊,也不会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

只能说,太师尊真是个妙人。寻常人听到我这番话,通常最少都会问一句“为何”吧?但他只是缓缓将视线挪到云雾中,说了四个字:“逆我者亡。”

这答案真棒。我无话可说。我服了。

眼见他又一次打算下山,我急道:“太师尊稍等!”

“又有何事?”他连头也没转过来。

“当初我问太师尊名字,太师尊说没有名字,难道太师尊就叫太师尊?姓太,名师尊?还是说,复姓太师,名尊?”

他似乎已经快要被我烦死了,轻叹一声道:“我无姓。本名胤泽。”

说罢他化作水雾,消失在山崖边。

胤泽?

胤泽?!!!

我腿一软,往后踉跄一步。这下是真要跪了。胤泽神尊……太师尊是胤泽神尊。父王母后,我是蹬腿儿要来见你们了吗?我居然看到沧瀛神了……

而现实与幻想的差距总是很大。我们紫潮宫上方的祭坛上就有沧瀛神的雕像,在我们溯昭氏心中,他老人家应该是慈眉善目白发飘飘的模样,想不到竟如此年轻。

仔细想想,神界之人法力无边,与天地同寿,选个好看的壳子给自己使使,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没想明白,胤泽神尊说,二十多年来,他不曾离开过神界,那么我后面两次遇到的都是何许人物?莫不成是儿时一见,记忆犹新,我内心深处其实相当挂念他老人家,以至于在危难时刻产生了幻觉?或者就是妖怪使的戏法,这个似乎更解释得通……

总算找到个机会,我溜回去沐了个浴,换了套干净衣服,顿时神清气爽。再次回到弟子大队,胤泽神尊便没再出现,只有那凌阴神君还与前辈们巡查。

我却又一次被柔离盯上,她朝我丢来个阴阳怪气的眼神,与旁边的师兄弟们嘀嘀咕咕起来。我还听见她小声说了一句:“某人恐怕骑马从来不带鞭子,走哪拍哪,连太师尊都不放过。这不,又去拍马屁回来了。”

我终于忍不住道:“师姐闭月羞花,马屁都不用拍,便已人见人爱。”

柔离道:“你知道就好啊。反正比你好。”

二师兄无奈地打断我们:“够了够了,你们俩真是没完没了。柔离师妹,你能不能少主动挑事儿?”

柔离道:“不是我要和她吵。你看她这逢人便拍马溜须的德行,不知道三师兄回来以后,她又会使什么心机手腕。”

我道:“谁知道你的三师兄是谁?你当心肝宝贝儿的人,别人还未必当回事呢。”

柔离道:“这话可是你说的啊,三师兄来了以后,你可不准和他说话。”

我道:“你只要别缠着我,我保证不说。”

柔离气得直跺脚:“谁缠着你了!”

二师兄看上去头疼无比:“好了好了好了,不就是为了个傅臣之么,有必要吵成这样吗?”

……什么,他刚才说了什么名字?

我原以为自己听错,谁知二师兄继续道:“柔离师妹,忠言逆耳利于行,你听师兄一句,那傅臣之就是个呆头呆脑的木桩子,无趣得很。你每天跟在他后面,他却丝毫不顾你的感受,这样又有何意义?”

柔离道:“我就是喜欢他无趣的样子啊!”

瘦皮猴儿扁扁嘴道:“还不是看脸……”

“等等,你们说什么?”我不由往前走一步,“傅臣之?哪个傅臣之?”

“你看,你还说不和他说话,现在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柔离摇晃着二师兄的胳膊,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二师兄,你看,她就是冲着三师兄来的。你快点把她赶出清鸿山,我再也不想看到她!”

第16章 落梅消酒

忽然想起,柔离说她之前见过我。这么说来,她便是上次与哥哥一起回来的黑发师妹?难道哥哥真的在清鸿山?是啊,我怎的如此糊涂。他是仙,又在拜师学艺,那必定是在此处。

我正打算多问几句,却见有弟子一路狂奔而来道:“师尊,师尊,擒虎峰下有大量妖物出现,食人无数,几个师兄过去迎战,已身受重伤,请师尊前来援助!”

师伯道:“擒虎峰一向肃清,怎可能有妖物?那妖物长什么样子?”

那弟子道:“状如雕而有角,音如婴儿。”

“看来是蛊雕……蛊雕喜水,群居之地离此处甚远,按理不应出现在我清鸿山境内。”师伯自言自语片刻,“青云,你快带弟子去看看。”

二师兄道:“是!”

我想问二师兄关于傅臣之的事,自然不能把他跟丢。趁他带着众弟子下山之际,我也跟着溜了过去。当然,此处并非溯昭,处处缺水,好在我熟悉清鸿山的驿站路线,赶紧骑着鸾鸟飞到擒虎峰下方。

在山峰上的驿站停下,我听见山脚无数村民呐喊。顺着呼救声看去,下方有一个小村落,半空中竟有大片黑压压的大鸟,滑翔到地面,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用头上的尖角,刺穿村民的胸脯,便叼到路边去啃食。有几个清鸿山弟子与他们对抗,却打得非常吃力。

满目横尸,血腥得惨不忍睹。

不一会儿,二师兄便带着弟子们赶下来,在空中与那些蛊雕作战。然而,其中一头最大的蛊雕仿佛吃了紫金丹一般,瞳冒绿光,凶悍至极,速度极快,术法对它们效果甚低,即便是仙也很难追上。有它在中间领队,其它蛊雕还是继续杀着人,吃着肉。

二师兄飞到弟子阵营中间,伸直右手二指,双手相握,从山谷间召唤飞岩,再挥手指向它们。石块轰然落下,如刀剑般在妖怪间炸开,一口气击落七八只蛊雕。

此刻,那只蛊雕头儿却也掉过头来,嘶鸣一声。其余蛊雕听令,直接朝二师兄袭去。二师兄立即施法竖立护壁,它们被挡在外面,猛用尖角撞二师兄的护壁。不管别的弟子如何攻击它们,都无法阻止它们猛撞护壁。

渐渐地,二师兄额上有细汗渗出,抵御得有些困难。尽管如此,那些蛊雕还是不要命一般,一拨又一波袭来。柔离都在后方急得尖叫起来,却无能为力。

我急得在原地直打转儿,抬头一望,发现对面的山峰上竟有积雪。此刻,护壁已经越来越薄,二师兄向下了一下胳膊,将护壁震碎,击落十来只蛊雕。然而,他未能有时间建立第二道护壁,只能朝上空飞去。蛊雕们如同旋转的黑色刀片,跟着冲了上去。

这时,山脚有一个小孩子穿过峡谷,大喊着“娘亲”,朝一个尸体跑去。那大蛊雕看见他,即刻调转身子,想要去吃那孩子。我不假思索,将山峰上的积雪凝聚成冰刺,令其下坠,狠狠扎了那大蛊雕一下,然后,抱着玄月躲在岩石与竹牌中央。

那大蛊雕显然被扎得有点痛,发出了婴孩般的啼鸣,朝我所在的方向飞来,四处寻找放暗箭的人,并用尖角刺碎无数块岩石,抖落霜雪纷纷。我躲藏的地方十分隐蔽,原本万无一失,谁知这关键时刻,玄月竟打了个喷嚏,且声音响彻山谷。

那大蛊雕闻声,调转方向,绿眸一眯,伸长尖叫朝我直冲过来。玄月被吓得乱刨爪子,惊声咆哮,似乎挣脱着想要飞出去。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它勒住,心惊肉跳地望着大蛊雕飞来。

终于,在它离我只有几寸距离之时,我抱着玄月冲出竹牌。只听见刺耳的噪音巨响,那大蛊雕因用力过猛,将尖角扎进岩石,便一时拔不出来。它像失心疯一般振翅蹬腿,一寸寸往外拔尖角,碎石和沙砾乱飞,令我睁眼也困难。

近处的积雪已被这该死的蛊雕震落,量散得完全无法使用登天术。我试着操纵远处山峰上的积雪,但因距离太远,全然无能为力。最后灵光一现,我晃了晃玄月:“玄月,我要跳崖了,你还是像上次那样,到最后一刻提一下我的领口,这样我才不会摔死,知道了吗?”

玄月的大眼中充满泪花,呜呜叫着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害怕。

我抱着它跑到崖边,看了一眼下方的空谷,高得让我一阵头晕想吐。此刻,那大蛊雕已将尖角拔出。我声音有些发抖:“我跳了啊!”

“嗷呜!!”虽说兽类似乎不能哭,但我觉得玄月已经哭了……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把剑从天而降,直接将那大蛊雕从头到肚刺穿,牢牢地钉在岩石上。血浆四溅,混在泥土中。大蛊雕连嘶鸣之声也未曾发出,便已断了气。

其余蛊雕仿佛有所感应,知道老大死了,成群结队地飞下来,想要攻击我。这下是跳崖也无用,我抱着玄月不知该如何是好。然而,有更多把剑落下!当!当!当!当!数声响起,将它们一个个唰唰钉住。

紧接着,一个身影也从天而降,拦腰抱着我,横穿云雾,飞到高空。

他挥舞着手中的剑,以仙术幻化出上百道剑影,眨眼间灭掉剩下的蛊雕。他冷静且从容,我心神未定,却定定地望着他的侧脸,低声唤道:“……哥哥?”

除掉剩下的蛊雕,傅臣之剑花一挽,抱着我归队山顶。

柔离一见他,激动得面红耳赤,不能自己,连手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放。然而,她很快看见了他身边的我,一张小脸马上鼓出两颗金鱼泡。

二师兄快速瞥了一眼柔离,清了清嗓子:“师弟,你回来了。”

傅臣之很规矩地行了礼:“见过二师兄。”

“你现在已不在师父门下,不必如此多礼。”二师兄笑得有些勉强,“只是,擒虎峰突然出现这么多妖怪,此事有些蹊跷。”

“方才我路过炼妖谷,发现那里有红光渗出,景色异常。不知是否炼妖谷的结界有了漏洞……”傅臣之回头看了一眼方才我躲藏的山峰,“稍等,我去检查一下。”

说罢,傅臣之纵身跳下去,开始检查蛊雕的尸体。

瘦皮猴儿咂嘴道:“现在三师兄真厉害,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都不需要使用仙术了,真是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果然名师出高徒。”

二师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柔离却还骄傲地扬起下巴:“以前三师兄还跟着我们师父的时候,入门时间最短,却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他原本便鹤立鸡群。”

说到此处,傅臣之已经跳上来,手里拿着十多颗发亮的珠子:“果然,那大蛊雕身上有上百种妖气,十多颗内丹,看这些,都是内丹。它应该是在炼妖谷内杀了很多妖,其中不乏千年修行的妖。所以,此蛊雕力量逐渐增强,冲破了炼妖谷结界,才带领同类,来此横行作乱。”

“原来如此,若炼妖谷真生此异变,若蹈虎尾,涉于春冰。辛苦师弟,我们这便将此事禀报师父。请诸位随我一同回清鸿山……”说到此处,二师兄看了一眼柔离,又指了指我道,“对了,三师弟,你可认得洛薇师妹?”

傅臣之道:“认得。”

我们都等了半晌,并无后文,这答案可真是毫不拖泥带水……不过既然他都如此回答,二师兄也没好意思再问下去。此后,我们一行人回到山顶,我和不会飞行的半仙弟子骑鸾鸟上去,那一帮师伯们的得意门生则御剑而飞,或腾云而上。

柔离紧跟在傅臣之后面,一路问他各式各样的问题,他的回答永远不会超过三个字,且都是“是”、“不”、“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被收养的缘故,哥哥从小便是这个性,自律规矩,严肃可靠,从不主动跟人提要求,任何事情都藏在心里,在父母眼中永远都是最懂事的孩子。

他从来不会主动讨好别人,即便不为人喜欢,也不会试图变得和蔼可亲。这和我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个性,还真是没一点相似之处。因此,以前他还在溯昭时,便有很多人对他望而却步。然而,柔离却丝毫不觉冷场,还是一股脑地贴上去,东问西问,全然不嫌累。

只是,不管回答柔离多少问题,傅臣之也未回头看我一眼,就连玄月都认出了他,他也没点反应。柔离跟孙猴子上天宫似的得意,每和他说几句话,就回扭头瞅着我显摆显摆。

我和她来回瞪了几个回合,心里却是拔凉拔凉的。哥他到底是几个意思啊?难不成他觉得与我在此相认,有不妥当之处?还是说,他已经知道我只是灵,所以觉得我不配当仙的妹妹……不不,我怎能如此妄自菲薄!不可如此作想,不可如此作想……

回到修真顶时,已是黄昏时分,云浪浸斜阳,烟雪漏红影。与其他人道别后,傅臣之背对着我道:“我住在丹文阁,你跟我来一下。”

“哦,好。”我飞快答道。

然而与我一前一后走去,他的态度看上去颇普通。

难道经过上次的生离死别,他都无话要说?不过也不能怪他。他大概不曾猜到,自从他离开,溯昭又发生了那么多事。终于,我们进入丹文阁。他的卧房在二楼。推开内垂门,他让我先进去,然后背对我关上门。

“薇薇。”他轻吐一口气,然后转过身来,“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我如何也不会料到,这简简单单八个字问候,竟让我的泪水大颗大颗掉下来。从小到大,都只有我欺负他的份,也只有他为我急到哭鼻子的时候,我从来不曾在他面前如此狼狈地哭过,真是脸都丢到西天去。

但这几个月的委屈积压实在太多,我越在心中劝自己不要哭,眼泪便掉得越厉害。正当我垂头揉眼睛之时,傅臣之忽然走上前来,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

这下我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直接像个三岁小孩般哭出声来。这种兄妹相聚的感人时刻,玄月竟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似乎是很吃惊。

我决定不理它,回抱着傅臣之,使劲把眼泪鼻涕抹在他衣服上:“哥哥,我好惨,我好委屈,我好可怜!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吃了多少苦……没有人疼,没有人爱,有时候饱饭都没能好好吃一顿!走到哪被人嫌弃到哪,还被一群乱七八糟的仙人欺负,哥哥啊呜呜呜呜……”

我说得越多,傅臣之抱着我的胳膊就越用力。但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并没有打断我。直到我哭到抽搐,无法言语,他才拍拍我的背,柔声道:“没事,有哥哥在,以后没人敢欺负你。哥哥会保护你。”

哥哥身上的味道丝毫未变。每次闻到这股气息,我都会想起溯昭的瑞云,华宫的月色,飘满故乡街道的芳菲。再是美丽的仙界之景,也无法从我心中将之取代。因此,也没有任何人,能取代哥哥在我心中的位置。

直到星斗洒满苍穹,清风皓月入夜,我终于恢复了平静,顶着一双又热又胀的眼睛,我坐下来,把傅臣之离开溯昭后的事,统统交代了一遍。听言,他沉默了很久道:“开轩君竟是这种人,我们竟都被他陷害了。”

我愤愤不平道:“他就是个人渣,二姐就是相信人渣的傻瓜。”

傅臣之思虑片刻,道:“这件事不能就此罢手,我们得抽空回溯昭一趟。”

“可是,光凭我们二人之力,能战胜开轩君吗?”

“此事我得再好生想想。”傅臣之若有所思道,“既然你已经离开了溯昭,此后便跟着我罢。”

“好!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此刻,玄月忽然“呜”了一声,伏在我的腿上,眼睛载满水光,望着傅臣之,闪闪发亮。傅臣之看了看它,笑道:“当然,还有玄月。”

我和玄月感动得抱成一团。

傅臣之道:“那我先带你去见我师尊。他可能未必会收你为徒,但带你同行,应该没有问题。”

“你师尊是谁?”

“你见了他便会知道。”

于是,我和玄月跟着傅臣之,一起进入了熠燿殿。看见这个名字,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颇令我吃惊的预感。而后,我们穿过主殿,进入后花园。曲径通幽,冬梅香艳,一壶新酒醉了月圆良宵。

残英堆积处,落梅乱飘,同样扬起了梅树下青年腰间的玉佩红坠。

他站在树下赏花,折了一支新梅消酒。只看见这背影,我已认出是什么人。我赶紧拉住傅臣之的袖口,轻声道:“你竟是太师尊的徒弟?”

听见这边的动静,胤泽轻啜一口酒,宽袖轻摆,风雅无边:“臣之么。”

傅臣之向他拱手行礼:“见过师尊。”

胤泽转过头来,望了我一眼,勾起嘴角笑了笑:“你竟认识这小水灵。”

傅臣之俨然道:“是的,师尊,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前半章想让薇和尼桑在一起后半章又想她和神尊在一起的摇摆不定小天使分割线——

第17章 乔装下界

真不知最近要受到多少刺激才消停。我尚未从他俩师徒关系的诧异中走出来,竟又听见这一番惊人言论。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大愿意回想,便是他当初在牢外说的话……

原本以为当时他不过一时冲动,未料此刻竟旧事重提,我顿觉整张脸都成了冒烟的熟番茄。胤泽目光在我们身上不过停了一下,便持酒小酌,笑道:“两个小孩,毛都没长齐,便开始学别人私定终身。臣之,你懂什么是妻子么。”

他虽笑着,批评人时,却令人不由生畏。傅臣之似乎也有些害怕,态度却未曾改变:“知道。妻子,就是要和她过一生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