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梢急急地问:“诃那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他将石兰交给我。”

“还有呢?”

未旭奇怪:“没有了啊。”

柳梢怀疑:“你早就认识他?”

“不认识,”未旭立即躬身,“我是魔,岂敢背着圣尊私通外族。”

柳梢依稀感受到那丝戏虐,哼了声:“你也是半个妖,如果你们不认识,他怎么会放心把石兰交给你?”

“如你所言,我只是不完全的妖,妖君的想法,我如何知晓?”未旭歪到榻上。

“那他怎么还不回来?”

“大概他想走喽。”

“嘁,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柳梢说到这里,猛然发起怒来,“是不是你们赶他走了!”

未旭失笑:“他是白衣,身负天妖的修为,又承蒙圣尊你厚爱,谁能逼他?别忘了他出身寄水族,如今百妖陵出兵冥海,寄水族大难当头,他要回去帮忙很正常。”

柳梢立即道:“不可能!”

未旭抬眉:“你如何肯定?”

柳梢道:“我已经有地方安置寄水族了。”

“看来圣尊对那个地方很有信心,”未旭道,“不过,就算寄水族愿意躲,别人会允许他们躲么?”

柳梢愣了下:“你什么意思?”

“寄水族躲在冥海,百妖陵为何到如今才发现?”

是苔老他们!柳梢立即想到其中关键,变色:“我不信!他要是离开,会告诉我的!”

停了停,她又强调性地补一句:“他答应过我。”

潮汐退,冥海恢复了宁静。

寄水族天生的控水能力施展,大片海水自海中升起,砌成有形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上延伸,尽头连接着一座晶莹的圆形水台。

台下众人皆是雪发蓝眸,着一色的白衣。

诃那与阿浮君并肩站在中央阶前,仰脸望着那座高高的水台。

沉寂半日。

诃那终于开口,低声道:“阿浮。”

阿浮君道:“不到万不得已,我尽量不动她。”

诃那这才点头:“多谢你。”

阿浮君道:“你还放不下。”

“你说的没错,交易也能产生感情,”诃那沉默片刻,“阿浮,我们兄弟走到现在,却让你来收拾残局,我…以后寄水族就交给你了。”

阿浮君道:“无须你吩咐,我会尽力。”

诃那单手扶上他的肩,低声道:“你自小就聪明决断,无迹妖阙能迅速崛起,皆出自你的谋划,或者在你心里,我早已不配妖君白衣之名,好在这个名字还有用,算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吧,你一定能带给妙音族更好的未来。”

阿浮君终于侧过身:“我并没有怪你,大哥。”

一声“大哥”,诃那猛地抬眼。

视线相对,相同的蓝眸,一者依然冷淡,一者却隐隐泛光华。

“好,阿浮,”诃那微笑,“我很高兴。”

阿浮君收回视线:“时辰快到了。”

诃那放开手:“你不必留在这里,去准备吧,当心错过晋升的时机。”

阿浮君淡声道:“这种事情不会存在。”

沉默。

“时候不早了,开始吧。”一名长老开口。

众目睽睽之下,诃那平静地点头,朝老族长倾身:“族长,我已准备好了。”

老族长已看了兄弟两人许久,闻言微微闭目:“诃那,从你诞生到化形,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一直是个好孩子,我与长老们都相信你的品格,相信你得到真水元之后,会带领妙音族走向强盛,让妙音族不再受欺凌,让天下都不敢再轻视我们。”

“可他竟然轻易就信了外人的话,为一个魔女牺牲整个妖阙,置族民生死不顾,为他人作嫁衣!若非阿浮及时补救,妙音族早已不在!他若知错就改也罢了,可他还为那个魔女迟迟不归,不是所有的过错都能被原谅!”一名长老既是痛心又是愤怒,“你对得住命丧百妖陵之手的那些孩子吗?你太让我们失望了,诃那!”

面对责骂,诃那低头:“是我辜负诸位的期望,我愿意献出水元。”

“罢了,交出真水元,你…还是个好孩子。”老族长一声叹息,终是忍不住掩面,拭泪。

转眼之间,素淡的白衣变为紫色鲜艳的外袍,雪发化为青丝,藻形大簪尾上,珊瑚宝石光泽,两排紫丝流苏长长地拖垂下来。

华丽的装束,如此耀眼,与周围族民迥然不同。

众长老见状皱眉:“你…”

“我从来没有忘记寄水妙音族的身份,”他看看身上的紫袍,轻声,“我只是厌了这身衣裳,所有族民都已经厌了这种命运。”

众长老不语。

阿浮君道:“你一人褪去白衣,有何意义。”

他猛地抬头:“今日只我一人,但总有一日,每个妙音族的族民都能踏上六界的土地,堂堂正正地行走在天地之间,这个未来,是来自寄水命运的解脱,而非一个妖君白衣!”

沉寂。

那长老摇头叹道:“你太天真了,我们不可能获得神血,你成为妖君白衣,就已经能让我们…”

“我不是白衣,”他语气温和,却掷地有声,“我就是诃那,寄水妙音族诃那。”

天下皆识妖君白衣,谁知寄水诃那?

今日以寄水之身着紫袍,愿来日妙音族不见白衣。

紫色身影拾级而上,朝高高的祭台行去,华美的衣摆长长地拖在身后,足下台阶剔透无色,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有如置身虚空。

“诃那!诃那!”

冥冥中,是谁在呼唤?唤醒心底最后一丝留恋。

身影停住,回首。

视线所及之处,是漆黑无际的冥海。不见少女的脸,唯见鬼火浮荡,鬼气绕城。

不忍去想,今后的你,是否还会有毫无防备的睡容?

太多担忧,今后的你,将如何应对未来的一切?

不忍,担忧,却没有勇气劝你放弃。

一场交易的事实,成为一种感情的开始,知道没有结果,于是毁弃承诺与约定,生气吧,不值得难过。

白衣能为你离开,诃那却不能为你留下。

对不起。

他微微垂眸,决然转身,步向飘渺虚空,再不曾回头。

“诃那!”

“诃那!”

焦急的呼唤声,带着一点点的疯狂,飞奔进不念林的少女,急切地扑到花榻跟前。

不属于魔宫幻境的真实景色,不念林里还是遍地落花,许多花瓣都已经凋零,大概仙界刚刚下过一场雨,满地残瓣浸着雨水,与泥土混合在一起,仿佛遗落满地的、枯萎的回忆。

天气并不寒冷,榻上却有大块的冰晶,久久未融化。

冰晶仿佛盛开的莲花,花瓣上留有三个清晰的大字。

我走了。

柳梢呆呆地站着,突然想起临别那日,融入风花中的一袭白衣,美得让她未曾察觉那是一场离别。

“在你完全掌控魔宫之前,我不会走。”

如今却是这简单的三个字,带走了所有承诺。

不告而别吗?也许离开太理所当然,才不曾放在心头?

柳梢猛地伸手,想要抹去那些字迹,最终却没有。她只是轻轻地哼了声,若无其事地道:“走了啊…正好。”正愁该怎么应付卢笙他们呢!

谁稀罕。

柳梢心里说,转身,赌气般地趴到湿漉漉的花榻上。

冥海中,妖歌乍起,清亮破空,直冲鬼气虚月。晶莹剔透的水祭台上亮起一片奇异的、天蓝色的光芒,极度的柔和,仿佛要融化冥界万物。

台下万人肃立,鸦雀无声。

阿浮君转身,慢步走出祭台范围。

少女披着水绒披风,立于鬼火之间,犹如初出淤泥的弱莲。

她呆呆地看着他走近,艰难地道:“你们…”

脚步略停,他随手抹去她眼角那滴泪,平静地道:“这是他的选择,我还有事,你回去吧。”说完就从她身旁走过。

“对不起。”低低的哽咽声。

小手下意识地伸了伸,似乎想要拉住他。

瞬间的迟疑,终是错过。

仙界的傍晚,风吹,夹着淡淡的暖意,吹干了花榻,吹干了面颊。

花瓣又飘飘悠悠地落下,如同梦境的美丽。

梦醒,再没有见到温柔的脸,面前的冰晶却已经开始消融,三个字逐渐变得模糊…

终于,冰完全化为水,字也消失了。

柳梢静静地在榻上趴了一天,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摊水迹,到半夜,忽然有两行泪流下来。

第72章罪业天怒

天地茫茫妖氛起,直卷入妖界。人间四方灵木伏首,妖兽仰天长啸,散妖循气归界,异变惊朝野,仙门武道奔走相告。

妖界之内,惨淡碧云铺天盖地,妖风肆虐,群妖皆无故颤抖,无数木灵竞相奔走,地精欢叫嘻戏,一道道魅影在空中飞窜,桀桀怪笑,庆贺着又一位天妖的降世。

新的强者诞生,却无人知其底细,百妖陵极度紧张,妖君鹰非急召午王撤兵回朝。

魔界虚天倒没受多大影响,柳梢得到禀报,对着信镜怔怔地看着了许久,冲出魔宫,直奔地底冥海。

地海边,妖兵阻拦:“无午王手令,不得通行。”

“让开!”柳梢厉喝,急速闯过,将几个妖兵震飞。

前方得信,鹰如亲自率兵围过来。

长眉高挑,白发银袍,半边雪臂露在外,鹰如执一柄精巧的银色大弓,背上负黑色箭筒,后方妖阵森严,上空督阵妖将有十数名,足见百妖陵围杀白衣的决心。

柳梢停下来,语气不善:“鹰非下了撤兵令,你敢不接?”

鹰如不再伪装亲切,出阵应答:“寄水族未灭,白衣未死,百妖陵大敌不除,如何撤兵?”

柳梢大骂:“忘恩负义!亏得诃那还念着你们的交情,他那天就不该放你走!”

“我就是要毁了他,毁了寄水族,哼,还有那个阿浮君!”

“你疯了!”

“那又如何?”鹰如挑衅,“此路遍布妖阵,魔尊敢探阵否?”

这是用来针对诃那的大阵,一个人修为再高,面对成倍的阵力也难全身而退。柳梢不会再受这种激将法影响,她怒视鹰如半晌,忽然气定神闲了:“你别虚张声势,又有天妖现世,百妖陵多一个大敌,自顾不暇,冥尊是不会妥协了,这场谈判已经没必要进行下去,你们不可能剿灭寄水族,你也没借口继续驻留冥海,我就不信鹰非真会让你胡来。”

手指收紧,鹰如眼波亦转,轻轻敲着弓背:“你急着赶过来,莫非白衣已经回到寄水族了?这个理由足够支持本王继续驻留。”

“随你喽,”柳梢拍拍手,曼声道,“本座还真不怕这小小妖阵,就怕自己下手没轻重,伤了魔妖两界和气,午王你回去不好交代啊。”

鹰如道:“别忘了…”

“别忘了百妖陵可以跟仙门合作?”柳梢“哈”地笑了声,扬手挥开黑色披风,露出里面的鲜绿衣袍,眉间柳叶纹瞬间转赤,她举步迈向妖阵,足下滚滚气浪先行,杀意逼人,“仙门向来不管外界事,指望他们帮忙,别做梦了!百妖陵还没站稳,又添对手,本座劝你别白白消耗战力了,本座背后是整个魔宫,不是仙门,不介意插手,现在是我在威胁你。”

压力太强,妖阵缓慢后退,唯有鹰如还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她逼进。

“你会让我过去的,”柳梢双掌横推,两排水族妖兵被震出海面又吐血跌落,她仍没事般地朝前走,语气越发得意,“我猜你其实已经要撤兵了吧?”

众妖都看鹰如:“王?”

“放她过去。”鹰如抬起一只手,下令。

妖阵撤,柳梢嚣张地大笑,自她身边掠过。

一名颇有地位的妖将自空中降下,皱眉朝鹰如道:“大事当前,与魔宫交恶对我们没好处,何必…”

鹰如深深地吸了口气,冷静地点头:“传令撤兵。”

冥海深处,法力受鬼门影响,逐渐被削弱,往前是鬼族的势力范围。偶尔有小鬼巡查,柳梢报上身份,小鬼们没敢阻拦,身为六界力量最弱的种族,冥尊是不愿轻易得罪哪一方的。加上魔族残暴嗜血的名声在外,魔性上来哪有什么顾忌,比其他种族更危险一层,带路的几个小鬼对柳梢甚是畏惧,应答十分恭敬有礼。

鬼门的影响越来越严重,柳梢谨慎地没有继续前行:“前面…”

“不劳魔尊费心,小的们自去传话,”小鬼们很会察言观色,主动地讨好,一个小鬼突然招手高叫,“巧了!哎,你们两个快过来!说你们呢,寄水妖!”

不远处两个寄水妖经过,都穿着白衣,腰系同样的银丝带,与阿浮君装束极为相似,听到鬼差呼唤,他们只好低头走过来,谦恭地作礼。

小鬼骂:“慢吞吞的,还要你鬼爷爷请你们不成!魔尊大人驾到,你们敢…”说到这里突然察觉杀气,对上柳梢盛怒的眼神,他吓得住嘴,眼珠子一转,迅速换了副笑脸:“我说,魔尊大人是贵客,找上你们是你们的荣幸,千万别怠慢啊。”

寄水族还需要冥尊庇护,此时闹开未免让诃那为难。柳梢到底是忍住了怒气,丢给他们几株寻常灵草,小鬼们欢喜地告辞离去。

两个寄水妖看着她,年长的那个躬身作礼,声音含着寄水族所有的独特魅力:“不知魔尊寻上蔽族,是为何事?”

柳梢沉默半晌,道:“诃那呢?我要见他。”

妖君白衣一出,“诃那”此名久已不用,两个寄水妖对视了眼,没有动。

柳梢当他们没听懂,忙道:“就是白衣,我要见妖君白衣。”

两个寄水妖迟疑了下,年长的那个道:“我们这便去通报,有劳尊驾在此等候。”

“多谢你们。”柳梢朝他们弯了弯腰。

两寄水妖哪敢受礼,慌忙退开,遁水而去。

柳梢望着被激起的水花,没有忽略他们眼中隐藏的那丝冷淡与憎恶,对于害了妖君白衣、害全族落到如此境地的魔尊,他们怎么会有好感?

在强者之路上挣扎的种族,因妖君白衣而荣耀,也因妖君白衣而招致厄运,落到受鬼族欺凌的境地。骄傲不在,尊严不在,余下的,只有偷生的卑微。

原来,这就是寄水族以前的生活吗?

柳梢低头。

半晌,水声起,年长的那个寄水妖独自回来,仍是恭敬地作礼道:“白衣王要闭关修炼,不见外客,请尊驾回去吧。”

不见吗?柳梢怔怔地望着前方。

他是寄水族的希望,这个希望却被她毁去。亲眼看到族人的处境,他还是会难过,会后悔,更会怨怪她吧?

不,他能放过害他性命的鹰如,又怎么会怪她?他只是不能原谅他自己,所以选择回避。

嗯,没有理由生他的气。

“尊驾若无事…”那寄水妖试探。

柳梢将眼中湿意逼回,“哦”了声:“没空就算了,还要有劳你跑一趟,我想见洛宁。”

这次寄水妖回去没多久,洛宁就出来了,陪同护送她的还有两名寄水妖,见到柳梢,他们自行停在远处。

洛宁还是穿着阿浮君的水绒披风,魂伤痊愈,气色比之前好得多,眉宇间更多了几分冷静,还有一丝浅淡的忧伤,当初那个快乐鲜活的精灵,早已变成一抹遥远的影子。

这就是离开仙界的变化吗?小公主始终会长大。柳梢看得有点恍惚。

“师姐。”洛宁快步走上前,厚重的披风下摆荡起海水。

柳梢将她拖到旁边:“诃那他还好吧?”

洛宁垂眸:“嗯,这段时间他都不能出来见你。”

柳梢松了口气,怅然。

他们还是责怪他了吧?不过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他的付出是值得的,自己会给他们最大的回报。

收拾心情,柳梢拉起洛宁:“现在百妖陵撤兵了,你不用留在这儿了,跟我回魔宫吧。”

洛宁忙道:“师姐,我暂且还不打算走。”

柳梢疑惑:“为什么?”

“没,”洛宁含糊地道,“听说如今师姐有尸魔石兰相助,暂且也用不着我,我在这里也很安全。”

“你留在这里,我不放心,”柳梢沉默了下,“这些小鬼很是可恶,要是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