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瑶天看着他那痴痴呆呆的样子,不禁心生怜惜,伸手抚着他乱糟糟的长发,幽幽道:“良月,你以前荒唐胡闹了这么久,还从来没有经过什么大的风浪。这时候卒经大变,未免失了方寸。不过这时候你倒该沉心静气,不可自乱阵脚!”钟良月耳中听她说话,心里面却觉得有一件事情时隐时现,仔细想时却又捉摸不到,正自犹豫着,忽然闻到了江瑶天手上的芳香。

他嗤的一笑,眼见江瑶天露在红袍外的玉足纤巧可爱,忍不住伸手去捉:“你怎么每次跟我说话都象是大姐姐在哄小弟弟!”江瑶天见了他又如往常一般的嬉皮笑脸,倒放下了心来,缩回玉足,嗔道:“老实些,今晚可不是你荒唐的时候!”钟良月犯了老毛病,笑道:“日日是好日,夜夜是春宵,管他是不是时候?”伸手扯住了江瑶天的袍子。江瑶天大吃一惊,急忙缩身后退,钟良月见了她花容失色的样子,童心大起,虚张声势地压了过来。

嗤的一声,江瑶天的红袍给他扯了一个口子,江瑶天一声低唤,挥手一掌重重拍在了钟良月脸上。钟良月一个踉跄,啪的一下子将床上一支沉甸甸的瓷枕摔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响亮,钟良月一愣,心底下那事情象水中按不下去的旧木头,慢慢又浮了上来,他极力思索去找寻时,那旧木头又忽然间沉了下去,混在心内的一潭乱水里无影无踪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响起一声轻斥:“钟良月,又在这里胡闹!”一道白影风一般闪了进来。钟良月正自沉思,忽然间肋下“期门穴”一麻,便中了一指。他哎哟一声还没有叫出来,已觉浑身酥软,那白衣人伸手拽住了他腰间的孝带,拖死狗般地拖了出去。

月上柳梢头,锦花楼内时闻打情骂俏和丝竹弹唱的声音,那人却提着钟良月的身子迅疾如风地掠了出去。起落之间,两个人便出了京师的繁华境地。钟良月给这人倒提在身后,看不见这人面目,只觉这人身材窈窕,身上幽香时作,必然是个女子。眼见她尽往荒僻的地方奔跑,钟良月不由心下惊慌,叫道:“喂,放下我来!哪里来的臭小娘,却来消遣你家公子爷?”声音未落,那女子果然将他放了下来,只是“放”得重了些,砰的一响,摔得钟二爷头晕脑涨,七荤八素。他抬起头来,只见前面有一泓碧水在月下闪着光,浓浓的垂柳后有一段小桥若隐若现。

他知道这地方叫做“紫烟湖”,名之曰湖,其实不过是一个小潭,只因春秋之晨,水上云雾如烟、凝气如紫而得名。这地方已经是京师中的荒僻之地了。正自惊疑间,那女子却慢慢伏下身来,悠然道:“钟良月,夜夜是春宵,今晚可又扰了钟二爷的清兴了!”月光下钟良月看到一张皎洁灵动的玉脸,正是风云阁主的千金凌霜雪。

钟良月苦笑一声:“又是你,咱们往日无怨…”说到这里忽然住口,暗道我钟良月和你风云阁冤仇可大了,只得改口道:“凌姑娘,月白风清,将小生约到此处有何见教?”凌霜雪螓首微摇:“赏月呀!钟二爷不是有得是雅兴么?”钟良月见她还是那身白衣胜雪的书生打扮,月下瞧来,那一副灵动娇媚的眉眼就惹人生出无限的遐思。若说江瑶天之美是美在含蓄和韵味,这凌霜雪的美就有一股勃勃跃动的生机和张扬。

钟良月正自瞧得发呆,凌霜雪忽然提起足来,重重一脚踢在他身上。冷不防吃这一脚,他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凌霜雪却冷笑道:“武功如此不济,为人更没有半分江湖豪气,动不动就苦天喊地,可笑呀可笑!”钟良月也怒道:“姿容如此绝色,为人却这般泼辣刁蛮,动不动就拳脚相向,可惜呀可惜!”凌霜雪冷哼一声,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紧紧盯着他,道:“钟良月,记得那天在梨花院我和你说过的话么──你可不要落在我的手里!”一股狡黠的笑意在她脸上慢慢绽开,她反手慢慢抽出一把纤巧明亮的短刀来。

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让钟良月感到不寒而栗。他钟二少不过是荒唐一些,凌霜雪这小妖女行事却是率性而为,处处让人匪夷所思。眼见那把寒气逼人的刀凑到了脸前,钟良月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你要怎样?喂,别忘了,咱们刀剑对决的日子可还没有到!”

“谁来和你刀剑决,”凌霜雪秀眉一蹙,低声道:“再要叫得一声,我就这么一刀砍下来!”钟良月果真听话,立时闭口不言。

但那刀还是砍了下来。嗤嗤嗤嗤,连连数刀割下,钟良月脸上、腮上的短须便飘然而落。凌霜雪的刀法不错,胡须落尽,钟良月一张脸却无丝毫损伤。钟良月又惊又怒,待她割完了,才敢张口说话:“小妖女,士可杀不可辱,这般消遣老子做什么?”凌霜雪望着他那张光滑白皙的脸,笑道:“这怎么算是消遣你,我只是不喜欢你一脸胡子乱糟糟的样子,象一个刽子手,”说着伸出玉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拍,“现下这模样么,就顺眼多了!”不知怎地,她一笑,那张美丽的脸就象盛开的花一样,放出无尽的缤纷来。这缤纷让钟良月心中一荡,忍不住叹道:“绣幕芙蓉一笑开,眼波才动被人猜。凌姑娘,你这么娴静清雅的时候,也是一笑一倾城呀!”凌霜雪眼波一醉,随即樱唇一抿,道:“哼,生得一张好面孔,便只会甜言蜜语讨女孩子欢喜!”忽然提起足来,又重重一脚踢在钟良月身上。

钟良月这一次咬着牙,没有叫出声来,刚想骂这喜怒无常的小妖女,但觉肋下一畅,被点的穴道倒是开了。他翻身站起,回手一摸,身上却没有带着剑,只得空手摆个门户,叫道:“适才你忽施偷袭,未免胜得不太光明正大。这一次钟二爷陪你堂堂正正的战上一场!”凌霜雪将白玉般的下颌高高翘起:“今天太晚了,明日你还要给你大哥出殡,可别累坏了钟二爷金枝玉叶的身子。明晚戌时,咱们还在这紫烟桥旁见!”钟良月大喜,收了架势,笑嘻嘻地道:“凌姑娘倒好会体贴人!好,咱们明晚紫烟桥下,不见不散!”暗想这小妖女机诈百出,自己没带家伙,还是早走为妙,向凌霜雪拱了拱手,转身便行。

“钟良月!”凌霜雪却叫住了他。钟良月愕然回头:“凌姑娘还有何吩咐?”凌霜雪的美目在月下闪着光,却不说话,她咬着樱唇沉了片刻,才道:“以后…我不许你再去锦花楼那些地方去荒唐胡闹,更不许去找江瑶天!”她适才出手擒拿钟良月时潇洒如探囊取物,挥刀割须的手法更是干净利落,这时说这句话却有些吞吞吐吐,回复了一个小女孩家的羞涩本性。

钟良月心中大奇:“本公子寻花问柳连我老子都管不了,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皮怎地横插一手?”忽然见了凌霜雪娇羞的神色,不禁心中一动:“咦,是不是本公子风流倜傥,这小娘皮看上我了?”越想越觉有理,便一抚那光亮的下巴,笑道:“寂寞无知己,斯人独憔悴!若能有凌姑娘这样的绝色佳人时时书剑遣怀,自然不必去荒唐胡闹了!”凌霜雪眼波流动,脸现喜色,忽然间那对好看的秀眉一挑,将短刀凌空一挥,恨声道:“若是你再去什么梨花院、牡丹院的,我就这么一刀砍下来!”不待钟良月回答,那一袭窈窕的白衣已经飘然而起,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钟良月就愣在了月下,一股从来未曾有过的温柔情愫悄悄在他胸中升起。他抬起头来,但见明月如钩,好风如水,这让人陶然欲醉的清秋夜呀。钟良月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他咬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挺疼。

第四章 流连铁袖舞秋风

一大早,就起了秋风。

钟良月出得门来,恰瞧见几匹快马正迎着清晨萧瑟的秋风,飞一般从拜剑堂前呼啸而过。钟良月看到马上乘者那一身边关服饰已经给汗水浸透,不禁皱了皱眉:“跑这么急,不知又出了何事?”身旁走过来白发苍苍的陈长老,叹道:“边关想是又出事了!瓦剌那边忽然间得了一个大明天子,那是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他们便时时以送天子归京为名,出兵扰我边关。嘿,可叹咱大明自王振弄权,天子蒙难之后才稍得喘息,这么快的八百里加急快马,只怕又是一场疾风暴雨!”

钟良月还未答话,却见雷啸急匆匆地赶来:“二爷,风云阁派人送帖子过来,说到凌横云一会要亲自到堂主墓前拜祭!哼,这岂不是欺我拜剑堂无人么,老子说什么也要和那老狗拼个死活!”钟良月听得“风云阁”三字眼前就闪过凌霜雪那张美艳而又刁蛮的脸,紧张的心里不知为何却又有一丝欢喜,但嘴上还是道:“万万不可,这个…咱们只求给大堂主入土为安,墓前不得多生事端。”雷啸吼道:“可恨这风云阁…”

“二爷说得是!”身后忽然传来庾寒烟冷冰冰的声音,“况且大堂主有遗命不得给他报仇,他是怕本堂仓卒寻仇,再受损折。所以报仇之事,定要细细筹划,万不可急于一战!”

雷啸双目圆睁,还待言语。钟良月忙向陈长老使个眼色,道:“时候不早了吧?”陈长老眼见拜剑堂大小徒众业已到齐,忙唱了一声:“时辰到──”众人听了这话,神色均是一紧。

一阵忙碌之后,钟信的灵柩已经被稳稳抬起,上了堂外的灵车。那时候初丧发柩可是一件天大的事,单只念经忏罪的和尚拜剑堂就请了四十八位。灵车一动,霎时间便有法器大作,如雪的纸钱从空撒落,片刻间就铺了白茫茫一片大地。震天的哭声中,拜剑堂几百号徒众浩浩荡荡向墓地行去。

墓地选在西郊外的鲲化岭。庾寒烟说此地环山聚水,是个好风水的地方,而且钟信生前最喜欢这地方,连鲲化岭这名字都是他起的。北溟之鲲,化而为鹏,拜剑堂主素来眼界奇高,这名字起的其志不小。

鲲化岭下这时聚满了京师黑白两道上有头有脸的武林人物。众人议论纷纷,均觉钟信虽然死得蹊跷,但拜剑堂主的初丧办得也实在是风光,拜剑堂到底不失领袖江湖的气魄!钟良月眼见众人哭得悲切,想起自己数日后便要赴那刀剑决,那便是九死一生了,忍不住悲从中来,在墓前也挤出几滴眼泪。

便在此时,却见几匹快马如飞而来。钟良月遥遥地见那几匹马来势劲急,心下一惊,只当是风云阁来寻事。身旁的庾寒烟却双目一拢,惊道:“怎地是文赤羽?”当先马上那人一身玄衣,身材高大,鬓发斑驳,正是号称“铁判”的文赤羽。文赤羽非但武功奇高,在武林和朝野中更有两袖清风的耿介之名,再加上他久理刑狱、身为锦衣卫三大同知之一的官面身份,自然人人都不敢得罪。所以他一到,墓前黑白两道的人物纷纷上前招呼,文赤羽的面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向众人略一拱手,便直趋墓前。

他立在碑前竟是不能自持,伸手抚着石碑上“钟信之墓”那几个字,脸上已有老泪滚滚而下。钟良月看到他斑白的鬓角,忍不住心中一酸,这个从小抱着自己玩耍的二叔真的老了!他走上前去,叫了一声:“二叔,请您节哀!”文赤羽回过头来,眯起一双老眼打量着他,道:“良月,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钟良月见他双眼有些红肿,显是得讯后已经哭了些时候,心下不禁平添了几分难过。

文赤羽拉着他走出几步,叹道:“早就得到了讯息,一直不敢相信,直到那日得到你的亲笔书信!呵呵,叔父多年前立下过毒誓,平生再不入拜剑堂的。不过,侄儿莫怕,万事有二叔给你做主!”钟良月听了这话,心中才有了几分底。文赤羽那双哭得发红的双眼忽然放出两道光来:“贤侄,你大哥到底是死于谁手?”钟良月讪讪地道:“是给凌横云那老贼害的!”文赤羽面色一变,喃喃道:“凌横云?只怕未必吧!你细细看过伤口了么?”钟良月想到自己当时差点吐出来的惨样,脸一热,只得硬着头皮将当时庾寒烟的话再说一遍:“看过了。大哥身上的刀口连绵不绝,除了凌横云那老贼的流连刀法,天下再无第二种刀法能砍得出来!”他有些庆幸自己在花间柳下混了这么多年没白混,这厚脸皮的功夫早已经练得刀枪不入了,这时咬起牙来撒谎居然半点也不脸红。

文赤羽的头慢慢歪了过来,这倒更加给人一种执拗耿介之感,他的双眼紧盯着钟良月的脸,像是思索什么难解之事,微微一沉,才缓缓摇头:“我不信钟信会死于凌横云之手!”钟良月忙问:“您老的意思是──”文赤羽望了望远远立着的庾寒烟,冷笑一声:“家贼难防呀!”钟良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迎上庾寒烟从远处递过来的目光。钟良月慌忙扭回头来,低声道:“侄儿也是这么想,这老家伙总是这么阴阳怪气的!”感觉中庾寒烟冷冷的目光依然刀一样在自己的背上刮来刮去。

文赤羽握了一下钟良月发冷的手,又说了声:“莫怕,万事有二叔给你做主!”钟良月觉得心里面有了些底,正待言语。文赤羽却又捏了他手一下,却是庾寒烟已经快步而来:“二爷,凌横云到了,给本堂弟子拦在外面,您见是不见?”拜剑堂出此大丧,早在鲲化岭的方前左右密布人手,防备江湖仇家来此寻衅。凌横云是拜剑堂大仇,虽是前来祭奠,依然给众弟子拦在半里外的衰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