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瑶天道:“令兄曾说,文赤羽非但武功奇高,更兼生性耿介,铁面无私,这才得了‘铁判’这个称呼。况且,他是锦衣卫三大同知之一,专理刑狱,朝野上下谁不惧他三分?”

“是,是!还是好天姐想得周到!”钟良月一个劲地点着头,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官面上的“二叔”,就觉得底气足了许多。虽然这文二叔多年不曾登门了,但他自幼便喜欢自己的,现下侄儿遇难,您老人家怎么着也该来给侄儿撑撑腰吧。

但他觉得自己这么对一个女人唯唯诺诺不免有点丢脸,忽然想起一事,小声对江瑶天道:“你有没有觉得钟信死得有点奇怪?”江瑶天的美目闪过一丝光芒:“怎么?”钟良月看到了她眼中的困惑和震动,就有点满足,道:“我在想,钟信未必就是死在凌横云之手,或者说凌横云未必能一个人就杀得了钟信,还会有一个帮凶!这个人就是庾──寒──烟!”

江瑶天那对美丽的眉毛渐渐聚拢,樱唇因为吃惊也慢慢张开。这让钟二爷非常激动,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断合情合理:“三年前初出茅庐的钟信就和凌横云战成平手,经过三年磨炼,血气方刚的钟信怎能不进反退,败在六十开外的凌横云手下?唯一的解释就是庾寒烟动了手脚,嘿嘿,他做了多年的拜剑堂二堂主,想必是做得腻了,钟信一去,拜剑堂就落入了他手中!我钟良月不过是个摆设而已。哼,当年爹就死得不明不白,钟信这废物查了三年也没查出些许头绪,嘿嘿,依我瞧只怕也是这庾寒烟动的手脚。那时他必然以为爹一死,拜剑堂就该归他了,可没想到还有钟信。所以他便联络了凌横云,暗中做了钟信。哎哟,不好…”他越说越是觉得有道理,忽然想到这庾二堂主迟早要对他钟二爷动手,忍不住额头上就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江瑶天待他说完,却缓缓摇头:“庾堂主对你钟家忠心耿耿,这在江湖上已是尽人皆知了。令兄每次和我提起庾寒烟,都是对他心怀感激之情。二爷,我知道你忽然遭逢大难,难免疑神疑鬼,但你决不该疑心庾寒烟!”钟良月听得她用这种十分肯定的口吻教训自己就觉得有些窝火,难道这女子知道拜剑堂的事情比自己还多?女人到底是女人,哪里懂得半分的江湖险恶!

他呵呵地冷笑着,笑得不以为然。这时夜静更深,堂中没有余人,钟二爷静下了心来,只觉钟信之死处处都是破绽。他忽然想起一事,转身走到了棺材前。

江瑶天看着他那一脸激越的神色,吃了一惊:“二爷,你要干什么?”钟良月嘿了一声:“我要开棺验尸。那时我心神不安,没有细瞧钟信的尸身,这时我要仔细查一查伤口!”说着已经将双手按在了棺材上。

“二爷,不要动,”江瑶天颤声道,“我、我不想让信郎…不得安宁!”钟良月不理,双手在棺材盖上摸索着。

这时堂外飘过来一个凉冰冰的声音:“二爷,江姑娘说得对!不管你对堂主有何不满,现在人死为大,你都不该让他不得安宁!”走进来的人正是庾寒烟。

“什么?”钟良月的脸因气愤而发了红。但这时候他自然不能说出来开棺验尸的理由,这老家伙来得悄无声息,连那烛光都没有晃动一下,“烟云九纵”之术显是已修到了化境。他不知道刚才自己的话庾寒烟听到了多少,心内七上八下的,就有些不尴不尬。

“二爷,”庾寒烟的脸上还是一副不晴不雨的样子,让钟良月看不出一丝端倪来,“这时候你该做的事情应该是练练钟家的玉碎神剑!”

“怎么,你们当真要他去赴那‘刀剑决’?”江瑶天先叫了起来,只是她素来雅致,这时心急之下依然声音轻柔。

庾寒烟缓缓摇头:“陈长老说过不让他去,那是陈长老老糊涂的话。刀剑对决,堂主若是不去,拜剑堂上上下下就再也没有脸面行走江湖,”他说着将一双老眼慢慢眯起,射出两线如电的光芒,“二爷,我知道你自幼便给堂主压着,怀才不遇,但在庾某心中你一直是条汉子。你断不会让堂中兄弟无脸见人的,是也不是?”钟良月那铁青的脸上扯出一丝冷笑:“好,古来共一死,何至尔寂寂!钟某虽然是个浪荡子,却也不会做那缩头乌龟。”他一回身,已经自“藏剑塔”上抽出一把剑来。这堂名为“拜剑”,确是名符其实,苍鹰图下就有座一人高的七层金塔,名曰“藏剑塔”。每一层塔檐上都横着一柄剑。七把剑均是名剑,三把是江湖中名耆巨子的馈赠,另三把却得自当初与拜剑堂为敌的著名剑客之手。六把剑众星拱月一般卫护着最上面的那把拜剑堂的镇堂之剑──激扬剑。

钟良月一把抽出的正是当初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疯剑客”所用的怒潮剑。剑一入手,他就有些后悔,疯剑客的剑太沉了,不过这“怒潮”之名倒正应了他此刻的心情。他的腕子一抖,立时剑光如怒潮暴涨,在拜剑堂内倾泻而出。

他这玉碎剑法才施展了几招,庾寒烟的双目就一张。但十余招过后,钟良月心内的郁愤之情渐息,再加上那怒潮剑沉重之极,剑招就开始散乱起来。庾寒烟的脸色就渐渐难看。

七十二式玉碎剑法堪堪使完,钟良月蓦地大喝一声,一式“三军辟易”藏剑收功。他久不练剑,这时已经有些吁吁带喘了。一旁庾寒烟的脸色当真如同残冬寒烟的一般难看了。“这根本就不是玉碎剑法!”这老东西说出话来,一点也不给几日后的拜剑堂大堂主面子,“你一点也没有运剑的信心和决心。”

“玉碎剑法的诀窍便在‘决绝’二字上!”他说着自钟良月手中接过怒潮剑,忽然运剑如风,挥出了一式“三军辟易”。钟良月见他剑剑下掠,和自己相比不过是老道一些而已,忍不住哂道:“我瞧你这一招使得也没什么了不起!”话音未落,庾寒烟忽然抖手将长剑飞出。那怒潮剑化作一道电光,带着尖锐的呼啸擦着钟良月的脸飞了过去,象一条怒龙般直插入藏剑塔内。剑横塔内,兀自嗡嗡地鸣叫不已。钟良月给贴颊掠过的长剑吓了一跳,怒道:“干什么,打把势耍飞刀么?”

庾寒烟却转身向外走去。钟良月这时才吃惊地看到地上的方砖却起了一丝丝细小的龟裂,然后慢慢炸开,一块两块三块…一共裂了七块方砖。庾寒烟已经走到了门口,却转过了身来,叹道:“还是七块,当初老堂主能裂得九块。大堂主禀赋过人,年纪轻轻就能裂得八块,”他再将无奈的目光望在钟良月身上,“也许他们本来不该选你做堂主。他们太过迷信钟家的人,却不知道老堂主早已经说过了…”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匕首一样犀利:“这个钟二少,没有一点出息!”他说了这一句话后,便即转身飘然出堂而去。

堂内的钟良月就象一只给短刀刺中的猛虎,忽然间连眼睛都泛起了光,可怕的血光。江瑶天看到他眼中的那层红光也不禁打心里面生出了一丝寒意来。

第三章 倾心

古时人家有了丧事时往往久停不葬,有明一朝的品官丧制甚至是三月而葬。拜剑堂主钟信在五服之亲吊丧哭临之后,便草草定于一月之后下葬。

钟良月的胡子肆无忌惮的疯长起来,一月之间他将功夫全花在了练剑上。灵堂前、花园后,常能看见钟二少拈着一把剑的身影。他感到身子内正跃动着一股气,这股气在他心灰意懒的时候一次次地摧动着他。吃饭、喝酒,甚至做梦时,他想的都是钟家的玉碎神剑!那身孝服早已经脏得变成了“灰袍”,但钟良月已懒得管它,他甚至四五天才洗过一次脸。

庾寒烟倒总来看他,虽然他的指点钟良月会一字字一句句地仔细咀嚼,但钟良月从来不理他。雷啸和七长老看到往日风流倜傥的钟二少忽然生出一脸乱糟糟的短须,并且整日捧着长剑疯了一般胡乱舞弄都有些吃惊,就纷纷劝他要想开些。钟良月只有笑一笑,心里面想:“这帮家伙准以为自己疯了,却不知道我现在比他们要明白得多。”一月来的朝夕揣摩,他忽然悟出一个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道理,那就是钟家的玉碎剑法可以速成。但这速成必须是以激愤之心修炼,才能练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剑意来,怪不得当初出身卑微的钟信要比自己练得好!

身临险境只得先求自保,自己这条命可不是从街上捡来的,剑法精进一分就多了一分生还的希望。当所有拜剑堂的人全叹息庆幸钟良月不再是从前的花少的时候,只有钟良月自己知道,他钟二少还是钟二少!

所以那个夜晚,当钟良月忽然兴之所至跑到梨花院去的时候,江瑶天根本没有认出他来。

那老鸨子在费了好大劲认出眼前这个胡子拉茬的小子确实就是奇货可居的钟二少的时候,急忙引着他来到江瑶天那套锦阁外坐下。“这丫头这几日来犯了洁癖,每次洗澡都要个把时辰,我去叫她!”

“不必!花少何时曾扫过美人清兴?还是让她洗。”钟良月双目一亮,挥出五十两银子将老鸨打发了出去。他信步走到锦阁旁那间雅致的暖阁外,里面果然传来哗哗的水声,江瑶天有些慌乱地喊:“请二爷稍等片刻!”钟良月心血澎湃,如何会等,他推开门就瞧见了一幅美人出浴图:瀑一样的长发比夜色还深还浓,玲珑有致的娇躯在灯下散着玉一样柔和的光。钟良月几乎给那白生生的柔光击昏了,这般香艳的情景,便是吴道子、李公麟的生花妙笔也画不出来吧。

江瑶天却瞧见一个满面须如短草的“灰袍”人痴痴呆呆地望着自己,她惊叫一声,急忙缩入了水缸内。

一捧带着几片花瓣的水漾了出来,无声无息地流过屋角的一个紫色檀木大箱的箱角,再缓缓地转到钟良月脚下。缸内无数粉红色的花瓣便簇拥着的那藕一样白嫩的香肩和扑满飞霞的粉脸荡漾,荡漾…

“二爷,你…你可不是大丈夫!”江瑶天终于认出了钟良月。钟良月呵呵地笑着转过了身:“二爷可是给‘大丈夫’这三字害得苦了,请美人更衣!”再转过身,终于瞧见江瑶天披上了一袭红衣,斜倚在了床角。她故作镇静地看着他:“明日大爷就该出殡了吧,二爷怎么会有闲心来到这里?”钟良月颓然坐在床角:“昨天我又做了那怪梦,实在睡不着。”江瑶天见了他一副黯然消沉的样子倒有些担心,问:“又胡思乱想什么了?”钟良月叹一口气:“连着三日梦到钟信被杀,杀他的人就是庾寒烟,庾寒烟使刀,一刀刀地砍过去…”他说着低下头,望着箱子角那一串亮晶晶的水迹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