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瑶天道:“对了两个,错了一个!这天下让我动心的人不是不多,而是只有一位,”说着向钟信望过去,眼中满蕴深情,“钟郎,都怪我不会作戏,让良月看出了破绽!”凌霜雪也向钟良月嫣然一笑:“说来说去,若是那晚我不捉弄江姐姐,你也不会疑心到她头上!这么说你倒要好好谢谢我了!”

“小生这里谢过了,”钟良月笑嘻嘻地向凌霜雪一揖,又转向钟信笑道:“我倒是好生佩服你,上面有一位千娇百媚的活色生香时时戏水香浴,你却能静下心来修炼这凶险无比的武功心法!”

“这门心法修炼起来要心如死灰,念如坚壁,才有些许成功之望。那些日子我便如冬眠的野兽一般,外面就是山崩海啸,我也是毫不知晓!”钟信的脸上跃出一阵痛苦之色,苦笑了一声:“嘿嘿,若非被逼无奈,我又怎能行此险招?”他抬起头来,望着窗外忧郁深沉的夜色,缓缓道:“我查出了爹爹的死因!”

钟良月三人心中全一沉,屋内本来就有些紧张的气氛愈发紧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钟信望了一眼凌霜雪:“这位凌姑娘也不是外人,事到如今,也就不必瞒着你们了。”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道:“我朝自王振专权,满朝乌烟瘴气,爹在世时每念及此,都是垂泪叹息,有时酒醉之后更会对王振破口大骂。直到三年之前,王振为立不世之功,竟然怂恿正统皇帝仓促亲征瓦剌!”他不似钟良月说起话来口若悬河,语气稳当得有些缓慢,却给人一种斩钉截铁般的刚毅果决。

他沉沉一叹:“那时候你还小,不知道爹爹心里有多痛苦。我常常见他凝立中宵,整夜不睡,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何事如此烦心。他才说,王振毫不知兵,而当今国势每况愈下,早非太祖、成祖年间可比,若是此时圣驾仓促远征,说不定便会丧师辱国!”

“后来的事么,你便知道了,父亲忽然暴病而亡,”他说着,目光渐渐变得沉郁起来,“便如几日前,我忽然暴病身亡一般!”

钟良月双目一亮:“你是说,那时爹爹也没死,而是如你一般的诈…”钟信点头:“那件事机密万分!知道的人除了爹爹之外,只有文赤羽文二叔和庾寒烟!因为爹爹要为天下苍生冒一个大险,他要刺杀王振!只要除了这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我大明才可躲过一个大劫!”钟良月吸了一口冷气:“这件事果然凶险万分!不管成与不成,只怕都会牵连上拜剑堂。”钟信嘿了一声:“王振身边高手如云,而生死之战,再如何掩饰,也会让人看出你的武功家数来。除非钟醒这个人事先死了,人家才不会疑心到你头上来。所以爹爹假意装得练功走火,喷血而亡!”

钟良月想起那个夜晚,便在心底生出一阵寒意,眼睁睁的看着往日无敌于江湖的爹爹忽然咳血不止,不到天明便即不治身亡,他吓得几乎忘记了哭泣。那是他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夜晚。那时家人只说是爹爹强练内功走火入魔,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对自己从来不苟言笑的严父一直对天下苍生怀有一颗赤子之心,更想不到为了要刺杀权势如日中天的王振,竟抛弃一切,甘心诈死埋名!为天下苍生甘冒奇险,拔剑而起,这是怎样的一种慈悲和胸怀!

钟信又道:“那一次文二叔亲自将王振每日出行必经的路径和身周侍卫的武功底细摸了个透。王振何时经过那地方,他身周有多少侍卫,武功高强的侍卫一般走在王振轿旁的什么方位,从什么方位动手最是稳妥甚至得手之后向哪里逃走都准备得严密无比。最后为避嫌疑,文二叔更在动手的一月之前假装借故与爹爹翻脸,从此不再登拜剑堂之门。那一番准备可说是周详入微了。但那一次的结果你该当知道,爹爹仍然失手!

“可惜那一击未能置其死地!两年之后,王振故态复萌,终于引得皇上亲征瓦剌,致使土木堡一战天子蒙尘,丧师辱国!”钟信的手微微攥着,发出格格的声响,“爹爹三年前那一击虽然失手,但王振一时如惊弓之鸟,当时倒去了蛊惑圣驾亲征的念头,使这惨剧推迟了两年!”

钟良月的眼前随即现出父亲奋剑一击的雄姿,心内更是一阵热流涌动,白虹贯日,三军辟易,那是何等的凛冽和胆气呀!想起自己对老父总是满含怨气和畏惧,他的双目不禁有些潮湿,道:“爹爹武功出神入化,既然准备如此周详,却又因何失手?”

钟信的虎目中奋出两道冷电:“那一次刺杀机密之极,事先事后知道的人只有三人:爹爹、文二叔和庾寒烟。我也和你一般,被他们告知,爹爹忽然身亡是练功走火入魔所致!只是,那时,我便不信!

“后来我登堂拜剑,做了拜剑堂主,两年来东挡西杀,凭着一股血性和锐气,几乎战无不胜,但爹爹的死因,却一直是我心头的迷雾。我一直在怀疑一个人,这人便是庾寒烟!直到半年前,我对庾寒烟软硬兼施,逼他开口说了实情,”他的眉毛随即挽起,缓缓摇着头,“那时我还是不信,便去追问文二叔,这才知道爹爹那晚的拔剑一击!只是爹爹那时为何失手,我却依然不知。三月之前,我将文二叔灌得酩酊大醉,他才说出那个人的名字,锦衣卫新任指挥,自号剑楼之主的毕、清、秋!”

凌霜雪的玉面忽然一白:“毕清秋,就是人称‘秋山秋水秋雨寒’的锦衣卫指挥使?听说这人统领锦衣卫,一手悲秋剑法天下无敌!”钟信冷笑一声:“三年前的锦衣卫指挥使还是王振的走狗马顺,毕清秋这绝世人物反倒沦为马顺下属。不知为何,爹爹动手那晚,毕清秋恰在王振轿旁,爹爹一时大意,竟中了他的‘悲秋剑气’,拼力杀回了拜剑堂,随即不治而亡!便因那次失手,弄得文二叔和庾寒烟相互埋怨,相互猜忌,真的行同路人了。”他叹了一口气,又道,“也怪不得文二叔,他一直不肯告诉我真相,便因以我眼下的功夫,尚非毕清秋之敌!此人机诈百出,手下爪牙更丰,当初便是他,为了平衡京师武林的几方势力,特意让拜剑堂和风云阁,三年一次做那刀剑对决。”

钟良月目光一沉:“这人好厉害,这么一来,京师武林人士便自相残杀,自顾不暇,再也无力与锦衣卫为敌。”凌霜雪点头道:“本来王振的诸多党羽在新帝登基之后已给剿肃一清了,只这毕清秋例外!听说此人统领锦衣卫,上交天子,不但逃过一劫,势力反而增强。寻常武林人士若要刺杀他,也是难于上青天!”钟良月抬头望着哥哥,双眼渐渐模糊:“你为了报此大仇,便…和爹爹一般,不惜诈死瞒名?”钟信的脸紧了一紧:“我要杀他,还不单是为报家仇,更因此人还私通蒙古瓦剌!”

蒙古自明初便分裂为鞑靼、瓦剌和兀良哈三部,而瓦剌一部自宣德年间异军突起,成为大明首患。而正统年间,瓦剌首领也先自称太师淮王,挥师入寇,竟所向披靡,至土木堡一战,更生擒了大明皇帝。那时大明子民提起瓦剌来都是激愤切齿,更何况听得大明权势极大的锦衣卫首领会私通瓦剌。

钟良月疑惑道:“他位高权重,为何还要私通瓦剌?”钟信不语,却将头转向了江瑶天,他的目光本来厉如冷电,但一看到江瑶天时,就暖得如一股温润的泉水。江瑶天一直如闲花照水般坐在一旁默然不语,这时见了钟信瞧过来的目光,才站起身来,低声道:“正因他位高权重,便更怕这权势有朝一日会离他而去!土木堡一战,王振尸骨无存,他的党羽也是树倒猢狲散,死的死,逃的逃。其中下场最惨的还是毕清秋原来的上司、前任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这厮竟在金殿之上被满朝文武当着摄政王的面群殴而死!”

凌霜雪笑道:“那时摄政王还没有登基,文武百官听说王振土木堡丧师辱国的讯息传来之后,全在殿上向摄政王控诉王振罪行。偏偏马顺这走狗不识好歹,竟在金殿之上恬不知耻地给王振辩脱,犯了众怒。大伙对王振一伙积愤已久,当下按捺不住悲愤之情,一通恶打,当着后来的皇帝的面将这厮活活打死。那也是大快人心的事了!”江瑶天道:“不过马顺一死,毕清秋却仗着多年来在权贵中织得的大网,终于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钟良月若有所悟:“虽然王振的诸多走狗之中,唯有这毕清秋的职位不降反升,但大势所趋,他还是觉得朝不保夕,忧心忡忡?”钟信点头道:“正是,听文二叔说,兵部尚书于谦于大人对毕清秋这老狗早就洞察入骨,几次在新帝面前弹劾他。新帝只是一时还抓不到他的把柄,也忌惮他羽翼颇丰,所以迟迟没有动手而已!所以这时留在毕清秋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铤而走险!”

江瑶天又道:“正统帝被掳之后,身边有个太监叫做喜宁,传言此人已经降了…降了蒙古瓦剌,常常在也先太师面前鼓动唇舌,蛊惑他出兵犯明,也先给他说得动了心,只是忌惮大明地广兵多,一时尚不敢轻举妄动。喜宁这奴才便请缨,以探视为由回京面圣,其间仗着他和毕清秋的老交情和毕清秋见了面。这二人一拍即合,商定由喜宁作向导,毕清秋为内应,不日便要引兵犯明!”她一开口便即娓娓道来,与钟信的言简意赅,又是另一风格。

钟良月和凌霜雪闻言,身上全惊出了一身冷汗。虽然新帝登基之后,时时注重京师和边关防卫,兵部尚书于谦更是夙兴夜寐,日夜忙于筹划防卫瓦剌的大局,但喜宁熟悉大明九边的地形,毕清秋总揽锦衣卫,手下号称缇骑八万,若是这二人与也先联手对付元气未复的大明,那形势实在是岌岌可危了。

钟良月忽然又皱起了眉头:“毕清秋私通蒙古,这一件事必然做得隐秘无比,你们却如何得知?”钟信看了一眼江瑶天,道:“是天妹说与我听的!”他见了钟、凌二人一脸茫然的样子,又缓缓道:“天妹,她不是我大明的汉人,她是瓦剌留在京师的细作,便是喜宁、毕清秋的诸多密信都要由她这里传出去!”

江瑶天向目瞪口呆的钟良月盈盈一笑:“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也先太师为了将我调教成才,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钟良月才回过味来,呵呵的一笑:“怪不得江姐姐绰约超凡,原来是蒙古美人,这个…嘿嘿…”眼见身旁的凌霜雪狠狠白了自己一眼,便只得将“果然风味不同”这句闲话咽了下去。

“只是,不知江姐姐这消息,”但他还是心有不甘,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支吾道,“这个…到底牢靠不牢靠?”

钟信铁一般的脸上却露出一丝笑容,他握住了江瑶天的手,说道:“她说的,我信!”凌霜雪却道:“我却不敢尽信,江姐姐到底是蒙古人,怎会事事为我大明着想,只因爱恋钟大哥,她当真会背叛瓦剌么?”

本来这话也正是钟良月心中的疑问,但他素来对美女娇娥留有情面,不似凌霜雪这般直言不讳。这时听了她的话,不禁连连点头。

江瑶天低下头来:“我知道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或许在你们眼中,我们是一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蛮夷,比那茹毛饮血的野人也好不了多少,”她这么说着,那原本柔和的脸上就有一种坚硬的光芒跃出来,“却不知道我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绝非天生嗜杀的怪物,我们的大好男儿喜欢在草原上面无拘无束的纵马驰骋,女孩只喜欢在蓝蓝的天下面牧羊,挤奶,和自己心爱的人儿一起唱几曲歌。”她说着向钟信含情脉脉地望过去,钟信也正望着她,二人的目光之中全是柔情似水。

她才转过头来,一字字地道:“我们一样也不喜欢争战,不愿意流血!”其时大明和瓦剌争战不休,提起蒙古瓦剌,京师中人都视如魔鬼,恨之入骨。

这时听了江瑶天的话,钟良月和凌霜雪都是默然无言,心中若有所思。微微一沉,还是凌霜雪道:“听得爹爹说,你们蒙古人偏好骑射,每一次争战,都是你们挑起的事端!”

江瑶天秀眉微蹙:“争战厮杀这些男人间的事,原非我所知。我只知道我们蒙古的好女子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父兄、丈夫去征战去流血的,但蒙古权贵却有些不同,他们往往恃强而骄。我们那里地旷物薄,许多物品都自产不出,需要和你们贸易交换,可一个人抢惯了东西便懒得再买,也先太师生性强悍贪狠,做惯了以强欺弱的勾当,觉得美酒丝帛还是抢来的容易。霜雪妹子说得是,这多年的抢掠烧杀,多是也先太师一手促成,”她说着目光就渐渐沉重起来,“真盼着有那么一天,这天底下的男人再不必打打杀杀,天底下的女人再不必以泪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