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书瑜耳根子软,很听劝,闻言就乖乖点头应下。

  江晚芙带着纤云出了福安堂,沿着曲廊往绿锦堂去,走了还不到一会儿,风便刮得极大了。庭中的梧桐被吹得直晃,梧桐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纤云看了一眼,发愁道,“娘子,咱们快些走吧。这天看着,只怕是要下雨。”

  话刚说完,江晚芙还没来得及应,雷声一响,雨噼里啪啦就落下来了。雨势很急,也很大,来得气势汹汹的,两人就被那么困在了曲廊上。

  纤云忙道,“娘子,咱们离福安堂不远,奴婢去借把伞吧。”

  说罢,便准备冲出雨幕,江晚芙赶忙一把将人拉住,轻声道,“别去,等一等便是。你这会儿出去,浑身上下都要湿透,得了风寒怎么办?我看这雨来得及,未必下得了多久。”

  纤云闻言,心中感动,又看了一眼雨幕,心里期盼着雨快些停。

  可惜老天爷大约是没听到纤云的祈祷,雨非但没停,也不见小,细细密密的,被风吹得直往曲廊里斜落进来。

  陆则从照壁外进门,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主仆俩在曲廊下躲雨,雨被风吹得朝里刮,大约是很冷,江晚芙那张白皙细腻的脸,此时显得有些惨白。虽隔得远,陆则却仿佛看到了她瑟瑟发抖的样子,可怜得像只被风卷走了巢的鸟。

  他脚步一顿,朝那边大步迈过去,替他撑伞的常宁赶忙跟上。

  进了曲廊,常宁收起伞,此时江晚芙主仆俩也发现了有人来了,回头来一看,见是陆则。

  他大约是刚从刑部回来,一身红色官袍,腰间系着檀香带,挂着副孤雁衔芦的白玉坠儿,官帽未摘,眉目如画,不言不语,也自带一股贵气。

  刑部这么忙么?二表哥这么迟才回来。

  江晚芙胡乱想了一通,回过神来,忙福了福身,张口唤他,“二表哥。”

  陆则“嗯”了声,看了眼常宁,不用他吩咐,常宁就捧着伞过来了,递给纤云。

  没有吩咐,纤云自不敢收,倒是常宁乐呵呵道了句,“纤云姑娘收下吧。”说完,硬是朝纤云手里一塞。

  江晚芙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眼站在一旁不言不语的陆则,见他垂着眼,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没看她,鼓起勇气道,“二表哥,雨这样大,伞还是你自己用吧。”

  不是她胆子小,她是真不敢用陆则的伞,陆则今天淋雨回去,保准明天全府都知道了,她宁肯自己冒雨回去,也不敢冒这个险。

  真把陆则给淋出病了,她明天就能收拾收拾,准备回苏州去了。

  但江晚芙这么说,却不见陆则作声,倒是他那个叫常宁的随从,呵呵一笑,道,“表小姐不必担心世子,奴才有招。”

  说罢,冒着雨就出去了。

  常宁跑的很快,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跑出了曲廊,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江晚芙看得瞠目结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呆呆站在原处,面色有点尴尬。

  陆则原本无意开口,他和江晚芙之间莫名的羁绊太多,他不想再多生事端,只是看见她可怜兮兮躲在曲廊下避雨,步子便不受控制,直接走了过来。其实他大可不必过来,直接叫常宁去寻把伞送去便是。

  此时看她又露出这幅可怜模样,陆则下意识便开了口,主动寻了话题,试图打消这令江晚芙不适的尴尬,“听阿瑜说,后日府里要办赏花宴?”

  江晚芙怔了怔,回过神来后,忙回话,“嗯,请帖已经送出去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冷淡了,又补了句,“二表哥会来吗?”

  陆则比江晚芙高了许多,两人面对面说话时,江晚芙便不得不仰着脸,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注视着陆则,一眨不眨的,好看得叫人脸红。

  他在梦里看过这双眼睛含着泪的模样,红着眼尾的模样,陆则有些走神,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回道,“会去。”

  然后,两人又无话了。

  好在常宁回来得很及时,手里还带着伞。

  这下不必担心陆则淋雨,江晚芙也松了口气,下意识就想赶紧回绿锦堂,朝陆则福了福身,道了别,就带着纤云走了。

  即将迈出月门的时候,江晚芙下意识回了头,隔着细细密密的雨幕,瞥见了陆则朦胧的身影,他还站在原地。

  那身影,莫名的很熟悉,像是看到过很多遍一样。

第13章

  她们回绿锦堂的时候,惠娘在屋檐下撑着伞,正准备出去寻人,见主仆两个回来了,才松了口气,赶忙将人迎进来。

  惠娘催着菱枝去取叫热水,一边扯过一块干帕子,给江晚芙擦脸和头发。

  江晚芙由着惠娘折腾,边看向蹲下、身,要给她脱掉湿鞋的纤云,催促道,“别伺候了,你快去换衣裳,免得病了。我这里有惠娘。”

  惠娘也道,“听娘子的,别耽误了。你若病了,娘子身边就更没人伺候了。”

  纤云这才出去了。

  下人很快抬着热水来了,江晚芙去了盥室,脱了带着湿气的衣裳,舒舒服服洗了身子和头发,泡在暖烘烘的热汤里,才感觉骨子里那股凉意,都被驱散了。

  惠娘端着姜汤并一小碟子蜜饯进来,柔声道,“娘子快趁热喝了,驱驱寒意。”

  江晚芙接过去,姜汤煮得辛辣,她不大习惯这个味道,皱着眉,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了,把白瓷碗递给惠娘,又道,“记得给纤云房里送一碗。方才回来时,她护着我,自己却是半个身子都淋湿了。”

  惠娘把瓷碗放回红木乘盘,撩起江晚芙的长发,替她抹养发的油膏,边道,“娘子不要担心,已经叫菱枝送去了。”

  江晚芙安了心,便有些昏昏欲睡,脸贴着浴桶边搭着的热帕子,眯着眼要犯困,小猫儿模样,看得惠娘连眼神都柔和下来了。

  她是看着娘子长大的,娘子命苦,夫人早早去了,老爷又偏心得厉害,唯有老夫人肯护着姐弟俩。可老夫人这一走,娘子就没人护着了,还要护着小郎君。

  她只盼着,这陆家大郎君是个良人,值得娘子托付终身,这般,继夫人也不敢再欺负姐弟俩了。

  惠娘放轻动作,用木勺舀了温水,小心翼翼浇在手心的长发上,冲洗掉养发的油膏,用干帕子将湿发一点点擦去水汽,见浴桶里的热汤有些凉了,才赶忙轻轻叫醒江晚芙。

  “主子,该起了,汤要凉了。”

  江晚芙被叫醒,挽起头发,换了身雪白的寝衣,出了盥室。惠娘也跟着出去,吩咐菱枝带人进来收拾盥室。

  菱枝带着两个小丫鬟进来忙忙碌碌了会儿,便带着两人出去了。

  随着主子歇下,绿锦堂也跟着安静下来了,只余雨声淅淅沥沥。在寂静的夜色下,探出一个脑袋,四处张望了一下,旋即融入漆黑的夜色里。

  翌日起来,江晚芙嗓子果然有些不舒服,昨晚虽及时喝了姜茶,但到底还是冻着了。惠娘不敢轻视,生怕小病熬成大病,赶忙叫自家男人去请了大夫来。

  大夫开了药,江晚芙热乎乎一碗喝下,苦得直皱眉,朝嘴里含了颗蜜饯,才对惠娘道,“叫人去老夫人哪里说一声,我今日不去福安堂了。”

  她年轻,病一病倒没什么,陆老夫人这般年纪,若是叫她过了病气,那便是她的罪过了。

  惠娘自然懂这个道理,赶忙安排人去福安堂传话了。

  去传话的是菱枝,她性子活泼,同福安堂几位嬷嬷处得不错,去了嬷嬷便带她进去了。

  陆老夫人正在正厅里坐着,陆书瑜坐在一旁陪,两人还纳闷呢,一贯守时的阿芙/表姐怎的没来?

  菱枝把话说了,陆老夫人就关切问,“严重不严重?可叫大夫瞧过没?”

  菱枝恭敬回话,“请了大夫的,也开了药。只是嗓子有些痒,并不严重。但我家娘子怕过了病气,所以才叫奴婢过来。”

  陆老夫人闻言才放心了,又叫嬷嬷取了些滋补的贵重药材来,让菱枝带回去。

  菱枝捧过去,起身要出去,陆书瑜却站了起来,道,“祖母,我想去、看看、表姐。”

  陆老夫人晓得她们表姐妹关系好,也不拦着,道,“去吧。”

  就这般,菱枝去福安堂时,是一人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多了陆书瑜。

  因着怕过了病气给陆书瑜,江晚芙不肯叫陆书瑜进来,陆书瑜在外头急得直跺脚,江晚芙哭笑不得,心里又为小姑娘的赤诚感动,柔和了声,道,“阿瑜,我又不是病得起不来了,只是受了寒气,指不定明日就好了。”

  陆书瑜顾不得规矩,趴在窗户上,朝里喊话,急得都结结巴巴,“表姐,你、你让我、我进去!都怪我!昨天、拉着你,不让、让走,才害得、你淋了、淋了雨!都是、我不好!”

  菱枝几个站在屋外,拦也不敢拦,又生怕这位娇娘子真的闯进去了。

  这不能怪她们太谨慎小心,而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小心。娘子借住在国公府,婚事又不上不下的,没个结果,她们做下人的,更要小心才是。

  陆书瑜可怜兮兮喊表姐,江晚芙耐不住她这个模样,哄道,“阿瑜,快别这样了。回去吧,我不是不想见你。你住在福安堂,若是带了病气回去,老夫人年纪大了,受不住的。再说了,明日还有赏花宴,我一人病了不要紧,你若是也病了,那赏花宴就办不成了。”

  提起祖母,陆书瑜拍门的动静轻了,过了会儿,才巴巴地道,“那、那你、要快点、好、好起来。赏花宴、是我们、两个人、准、准备的。”说着,小姑娘语气难得强硬了一回,“大不了、改日再办!”

  江晚芙听着这霸气的话,忍不住抿唇一笑,心里暖暖的,道,“好,我一定快点好起来。”

  得了这一句承诺,陆书瑜才不再拍门,眼巴巴在门口守了会儿,菱枝几个上去劝了劝,她才磨磨蹭蹭走了。

  好不容易请走了这小祖宗,绿锦堂里众人都松了口气。

  只是没松多久,绿锦堂又接二连三迎来了几波客人,二夫人庄氏和三夫人赵氏派了身边嬷嬷过来,连永嘉公主都遣了人来。

  江晚芙倒是一无所知,她吃过药,就被惠娘逼着躺进了被褥里,上头还压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她热得厉害,迷迷糊糊地睡着又醒来,反复几遍,等用午膳的时候,嗓子眼的那一点痒,竟是一点都没有了。

  惠娘闻言,道,“这是出了汗,除了身上的寒气,快要好了。”说完,又给江晚芙灌了一碗热汤药,催她去被窝里躺着。

  这么一日下来,等到日落时分,江晚芙自觉已经好透了,大夫来给她看诊,顶着惠娘等人期盼的目光,到底是点了头。

  江晚芙闷了一天,差点没给闷坏,一边叫菱枝去福安堂和陆书瑜说一声,明日的赏花宴可以照常办,一边吩咐纤云开窗,她好透透气。

  纤云乖乖开了窗户,没敢开全,只开了半扇。

  江晚芙趴在窗棂上,伸手出去够窗外低矮的桂花树,嫩绿的叶,透着清新的气息。惠娘打从庭院里过,进了门,呵斥纤云,“娘子病才好,怎么把窗户打开了。”

  江晚芙笑吟吟,抬脸望着惠娘,软声道,“惠娘,屋里好闷,只开一会儿,好不好?”

  惠娘被这般望着,登时便心软了,她家娘子是很少撒娇的,从来都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妥协道,“好,那就等会儿关。”

  说着,看了眼纤云,示意她出去。

  等纤云出去后,才走上前来,从袖中取出个青瓷药瓶来,低声道,“方才明思堂来了人,说是陆大郎听说您病了,特意叫送来的。”

  江晚芙微微一愣,才接过药瓶,道,“我知道了。”

  惠娘脸上露出个笑,柔声道,“娘子,奴婢瞧着,大郎君对您是有意的。”

  江晚芙心里自然也明白,男欢女爱不过是那么回事。她很早就看透了,男子看女子,自然先看样貌,若是样貌相中了,性格又合适,便可称得上一句喜欢了。那么浅薄,自然也容易变。

  但这种有意,能持续多久?

  大约是才生了病,心里上格外软弱些,江晚芙有点意兴阑珊,打不起精神去想这些事,只对惠娘道,“我知道。”

  惠娘见状,察觉出自家主子不想说这些,便闭了嘴,不再开口了。

  因为江晚芙病好了的缘故,翌日的赏花宴,她便照旧去参加了。去了后,陆书瑜早就眼巴巴盼着她来了,小姑娘先是凑上来,结结巴巴问她的身体如何,关切神色,溢于言表。

  江晚芙自然实话实说,道自己都好了。

  陆书瑜身后的嬷嬷却是上前一步,道,“江娘子昨日病才好,瞧着精神也不大好,今日的赏花宴,二娘子您要多费些心,免得江娘子受累才是。”

  江晚芙闻言,轻轻抬眼,看了那嬷嬷一眼,唇边只抿出个浅浅的笑,道,“今日确实要阿瑜多受累了。”

  那嬷嬷原本见她开口,揣着一颗心,将头压得低低的,听了这句话,才抬起眼,感激看了眼江晚芙。

  江晚芙只当没察觉她这些眉眼官司,面上盈笑同陆书瑜说话。

  陆书瑜一贯是体贴人的性子,小娘子心善,听了这番话,便一口答应下来,拉着江晚芙的手,给自己鼓劲,道,“表姐!我一定、好好、操持,你、你不要、生病了。”

  江晚芙微微颔首,道,“去吧,我去屋里坐一坐,等人来了,我再过去,好不好?”

  陆书瑜应下,带着嬷嬷去主持赏花宴了,江晚芙领着菱枝纤云回了屋,一进去,便有丫鬟送来精致糕点和茶水。

  江晚芙看着只是笑,捻起一块慢吞吞的吃,时不时抿一口茶,尝到没见过的糕点样式,还在心里琢磨着做法。

  纤云和菱枝守在屋里,对视了一眼,菱枝走上来,低声道,“娘子,咱们不过去露个脸么?”

  劳心劳力这么久,还折腾得病了一回,不说邀功,露个脸总是应该的。没得这样不让人露面的,方才那嬷嬷说那话,委实私心太重了些,难道娘子一个外来的表小姐,还能抢了陆二娘子的风头么?

  江晚芙低头看菱枝,见她语气忿忿,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一副生气模样,倒是笑了,轻轻点点她的眉心,含笑道,“气什么?阿瑜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今日这场合,也的确该叫阿瑜主持,她是主,我是客,我同她争什么。”

  菱枝噘嘴,“奴婢就是替娘子委屈,劳心劳力,做这做那,什么功劳都没捞着。”

  江晚芙不在意的笑了笑,“你娘子我在苏州,什么委屈没受过,住在旁人家里,该识趣时便要识趣。再说了,我此时让一步,老夫人自然不会让我吃亏的。”

  她虽不晓得这是那嬷嬷的想法,还是老夫人的安排,但不管是谁的主意,她都愿意退一步。

  又坐了会儿,眼看着赏花宴就要开始了,江晚芙才站起来,朝纤云两人温声道,“走吧。”

第14章

  进了月门,就到了设赏花宴的花厅。

  下人已经将各色昂贵菊花,连盆尽数摆了出来,底下用红木做架,墨菊、十丈垂帘、瑶台玉凤,红白墨黄,各色皆有,争奇斗艳,将花厅衬得华美无比。

  贵女们着华美裙衫,如蹁跹的蝴蝶,游走于各色花海之中,或坐于亭中,喝茶说笑,打眼那么一瞧,便觉得十分养眼。

  江晚芙到的不早不晚,倒不算显眼,领着两个小丫鬟,低调朝里走。正与贵女们结识的陆书瑜却远远一眼望见了她,唤她过去。

  原不想太显眼,但陆书瑜都这般唤她了,她若不过去,反倒显得突兀,江晚芙便朝那边的陆书瑜抿唇一笑,抬步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陆书瑜便高高兴兴迎她,嬷嬷在一旁朝贵女们道,“这位是苏州江家大娘子,是我们娘子的表姐。”

  此话一落,原本俱盯着她看的贵女们,神色俱是一松,很快笑了。

  方才瞧这小娘子走过来,只觉得眼生,却又委实生得好看,一袭淡青间嫩绿的罗裙,腰间系着香兰罗带,腰肢细软,莲步婀娜,最妙的是那双眼,不言不语,只静悄悄地那么望着,便叫人忍不住沉浸下去。

  端的是云鬓楚腰,色若芙蓉。

  还以为是京中哪家贵女,鲜少露面,娇滴滴养在深闺,故而她们不认得,却不想,原是借住在国公府的表小姐。

  这年头,谁家里还没借住着几位表姐妹,性格温顺规矩些的,养着便也养着了,只当多了个玩伴儿。可偏有那般瞧上主家娘子的亲事,耍手段、使心机,要来争抢,那才叫惹人烦得很。

  江晚芙只一眼,便晓得这些贵女们的想法,倒也不觉得如何。什么身份的人,有什么样的圈子,强行融入,只会叫自己难堪罢了。

  她顺势和几位娘子打过招呼,交换过姓名,便随意寻了个借口,打算寻个地方坐一坐,安安静静把赏花宴给糊弄过去。

  朝陆书瑜点点头,江晚芙便带着纤云等人走了,经过几个亭子,却都坐了人,不是华服衣裙、笑靥如花的贵女,便是吟诗作词的倜傥郎君,走得脚都酸了,才算寻到一处偏僻廊亭,大约因为十分偏僻的缘故,四周郁郁葱葱,长满了乌桕和望春,低矮树丛,倒是将廊亭遮得严严实实。

  从侧面看去,连半个人影都见不着。

  倒也难得清静。

  江晚芙坐下,唤菱枝去取些茶水来,轻轻摇着扇儿,盯着湖下时不时跳上来的一团小鱼儿瞧着,权当解闷。

  纤云在一旁伺候着,忽的瞥见自家娘子发间落了朵小花,大约是方才路上沾的,正要上前替她扫去,便先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

  江晚芙也回头,循着声音看过去,但隔着乌桕和望春,看不大清楚来人,只瞥见了一抹罗兰色的衣影,似乎是个女子。

  江晚芙正要叫纤云出去,看看是不是迷路的客人,还没开口,那女子却是开了口。

  是个低而柔软的声音。那声音道,“郎君救了我,我自当以身相许。”

  听了这话,江晚芙顿时噤声了,朝纤云看了眼。纤云当即闭了嘴,一言不发。

  江晚芙有些无奈,这叫什么事,寻个清静地方,竟碰上旁人私会。正觉无奈之时,却终于听到了那“情郎”的声音。

  那人声音温和,语气里蕴着些无奈,低声道,“李七娘子,我早已和你解释过了。那日帮你,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换做任何郎君,都不会视若无睹,七娘子不必一直记挂在心,更不必提什么以身相许。”

  声音继续朝低矮树丛外传来,这回则是那位“李七娘子”的声音,带着颤,似乎是掉了泪,婉转哀切,柔声道,“我知道自己配不上郎君,可夫人要将我许给赵侍郎做继室。赵大人的年纪,同我父亲一般大,府里庶子庶女扎堆,我若嫁给他,这一辈子都毁了。求郎君救救我。我自知出身低微,不敢觊觎正室之位,只想要个居身之所,郎君也不允吗?”

  李七娘子说罢,便哭了起来,哭声哀切,让人闻之不禁动容。

  江晚芙却不打算继续听那“郎君”的回话了,朝正担忧望着她的纤云轻轻眨眼,张嘴朝她默声道,“我们走。”

  说罢,便迈着轻轻的步子,离开了那廊亭。

  一过拐角,江晚芙便停住了,道,“在这儿等等菱枝,免得她不晓得我们已经走了。”

  纤云自是听话应下,小心翼翼看了眼自家娘子,见她神色平静,不似伤心,一时没忍住,开口问,“娘子,方才……是大郎君吧?”

  江晚芙点头。纤云都听得出来,她自然不会辨不出那声音是陆致。

  纤云看自家主子这不慌不乱的样子,有些替她着急,忍不住道,“娘子,咱们就这么走么?”

  江晚芙明白纤云的意思,却不打算做什么。别说她和陆致的亲事未定,便是定了,她也不会出面赶人。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你情我愿,陆致若是想纳,她拦不住。陆致若是不想纳,她无需拦。

  这种事,全看男子的心意。赶走一个,日后难道就没有了么?何必闹得自己脸面全无,还落得一个妒妇的名声,这种事,不值得。

  江晚芙不作声,表明自己的态度,纤云便是急,也只有忍下。

  过了会儿,菱枝便过来了,见主仆俩在曲廊上,还有些纳闷。

  江晚芙却没提先前的事,领着两人就走了。

  走到一半,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尖利嗓音,口里说道。

  “娘子留步!”

  江晚芙下意识停下步子,回头看去,只见几个宦臣模样打扮的男子,面白无须,微微佝偻着背。

  宦臣中间,则站着个男子,一身明黄衣袍,五官倒算得上周正,但眉间却总给人一种奸邪之感,江晚芙只看了一眼,便整个人后背生凉,浑身不舒服。

  纤云见她这幅模样,忙上前扶她,低声道,“娘子……”

  那明黄男子却已经走了过来,一双眼盯着江晚芙瞧,扫过她细嫩的脖颈,笑着开了口,“孤听说表妹今日在府里办了赏花宴,也来热闹热闹。倒不曾想,竟得见如此佳人。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纤云和菱枝一听男子这调戏话语,当即都变了脸,一个扶住江晚芙,一个张开双手,挡在她面前。

  菱枝大着胆子道,“我们是国公府的客人,你是哪个登徒子?!”

  刘兆贵为太子,自不会在意区区两个丫鬟,一抬手,身边宦官便上来,一人扭走一个,只余娇滴滴的小娘子一人立在他面前。

  当真是极美的。

  雪肌玉骨,容色灼灼,那一把细腰,看得刘兆心头生了火。就连惊惧之时,都显得楚楚可人,惹人怜惜。

  刘兆仗着身份,肆意妄为惯了,什么尼姑、臣妇、民妻,甚至官学中生得清秀的学子,他都敢下手,更遑论区区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了。

  什么国公府的客人,天底下什么女人,是他堂堂太子碰不得的?

  刘兆露出笑,直接伸手,去捉江晚芙细白的腕子,边笑着道,“小娘子怕什么,孤又不会吃人,不过是想同你说说话而已——”

  说着,手已经碰到了江晚芙的手腕,犹如毒蛇缠上了一样,江晚芙惊惧万分避开,恶心得几欲作呕。

  刘兆倒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来慢慢玩,见江晚芙反抗,更来了兴致,朝宦臣抬抬下巴,宦官已经将去路拦得死死的。

  纤云和菱枝被捂着嘴,牢牢捉着,喊也喊不了,帮忙也忙不了,急得直流眼泪。

  江晚芙闭了闭眼,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将方才慌乱中拔下的发簪,握在手里,藏在袖子里。

  在刘兆逼近她的那一刻,狠狠将发簪用力刺过去。

  鋥——

  发簪落地,她的手也被一只大手握住。

  有人在她背后,炙热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声音沉稳,给人一种极其安心的感觉。

  “好了,没事了。”

  江晚芙眼泪一下子掉下来了,哭得情难自已,委屈一瞬间涌上心头,下意识唤了声,“二表哥。”

  “我在。”

  陆则应道,垂下眼,还能感觉到小娘子贴着他胸口的肩背,瑟瑟发抖,孱弱纤细,犹如被疾风骤雨惊吓到了的幼鸟,连侧脸都是惨白的。

  那一瞬间,陆则心里无端划过阴暗的念头,抬起眼,再看向表兄刘兆时,却面色如常,开口道,“殿下,这是微臣的表妹。”

  刘兆不妨被陆则抓个正着,倒谈不上羞愧,却也有些不自在。陆则是他的表弟不错,但父皇格外器重陆则,动辄开口叫他跟着陆则学,所以每回瞧见陆则这张正经的脸,他都挺不自在的。

  更何况,他今日来国公府,说是来赏花宴,实则是有事求陆则。

  结果一上来就调戏人表妹,还被抓个正着,一时又有些尴尬。

  刘兆脸皮也够厚,很快佯装无恙道,“原来是二郎的表妹啊,那便也是孤的表妹了。表妹,方才表哥不过是想问路,却是叫表妹受惊了。”

  说完,瞥见还被按着的两个丫鬟,朝内侍瞪了一眼,怒道,“狗东西还不放人!连问个路都问不清,养你们有什么用!”

  宦官闻言,自然晓得太子这是给自己找台阶下,赶忙松了手,扑通几声,接连都跪了下去,把错给认了,“都怪奴才嘴拙,这才叫这位娘子误会了。”

  说着,又狠狠朝自己脸上抽了几巴掌。

  陆则只冷着脸看着,并不拦,也不开口,刘兆见无人给自己台阶下,也有些讪讪,踹了宦官一脚,急匆匆道,“孤宫里有事,改日再来寻表弟。”

  说罢,带着人,急匆匆就走了。

  出了门,内侍见刘兆怒气冲冲模样,大着胆子上前,道,“奴才看,这卫世子未免太不给殿下面子了,不过一个小娘子罢了,护得那样紧。”

  刘兆闻言,一巴掌抽过去,“轮得到你这个狗奴才来说三道四?!”

  说着,抬脚朝外走,道,“去三里坪!”

  内侍一听,就知道刘兆是要去幸上月刚抢占了的秀才媳妇,当即叫人抬轿,朝三里坪去了。

  而江晚芙这里,她才略略平静下来,安慰着抱着她哭哭啼啼的纤云和菱枝,低声将二人哄好,才走到陆则面前,屈了屈膝,低声感激道,“方才多谢二表哥了。”

  她才知道,原来那人是太子,但凡今日撞见的是旁人,都未必会为了她得罪太子。但陆则做了,她打心底里感激陆则。

  她之前一直以为陆则性情冷淡,如今却有所改观,只觉得二表哥其实是外冷内热,是个好人。

  陆则垂下眼,见江晚芙低着头,屈膝朝自己道谢,目光扫过她后颈,那里有一颗红色小痣,他在梦里不止见过一次,也不止吻过一次。

  他忽的从袖里取出帕子,径直递过去。

  江晚芙一怔,下意识接过来。

  陆则淡声道,“眼泪。”

  江晚芙才明白过来,她刚才被吓得不轻,又只顾着安慰纤云和菱枝,倒是把自己给忘了。她忙擦了擦泪,因有些急,帕子擦过眼尾,动作有些重了,晕红了一片。

  陆则一眼扫过,很快收回视线,道,“簪子不够利,若是要刺,不要刺胸口。你力气小,刺不进去。”

  江晚芙一愣,张了张嘴,不晓得回陆则什么。

  陆则也不在意,抬眼,继续教导道,“刺小腹下三寸处,那是男子最薄弱之处。”

  这下别说江晚芙,就是吓坏了的纤云和菱枝,都呆住了。

  陆则倒是一脸坦然,丝毫没觉得自己在教坏表妹,转而淡淡道,“回去吧,阿瑜那里,我和她说。”

  发生了这种事,江晚芙自然不想再去赏花宴了,回过神后,忙谢过陆则,匆匆带着纤云菱枝回去了。

  眼看着人走远了,陆则俯身捡起地上的簪子。

  簪子已经坏了,簪头的璎珞断成了两截。

  陆则默默端详了几眼,收进袖子里,淡淡瞥了一眼惊讶看着这一幕的随从,沉道,“走吧。”

第15章

  陆铮到花厅时,已经不算早了,但他一进来,仍然立刻吸引了不少视线。

  诸位贵女们,都忍不住悄悄打量着他。

  若说京中最好的贵婿,七八年前要属谢家三郎谢回,生得清风霁月,风雅脱俗,出自名门谢氏,又洁身自好,身边连个通房都无。且谢回文采斐然,初次参加科举,便被陛下点为探花郎。

  只可惜,谢回早早成了陆家二娘子的未婚夫,且因二人之间不小的年龄差,一等就是数年。

  有主的不能惦记,陆则这无主的,自然成了热饽饽了。

  国公府势大,卫国公手握重兵,权势煊赫,陆则是卫国公唯一的嫡子,是日后国公府唯一的继承人。且他又深受陛下的看重,明摆着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的人,若是嫁给他,不说别的,至少日后走出去,旁人都要低你一头。

  来做客的贵女们,哪一个没有被家中双亲耳提面命过,可虽有这心思,却也不是谁都舍得下这个脸面,主动过来搭话的。

  至少陆则冷着一张脸走过时,没一个贵女敢上前搭话。

  倒是陆书瑜,被众人热情簇拥在中间,只感觉,自从几个哥哥,尤其是大哥和二哥露面后,众人对她的态度一下子热情了不少。

  小娘子一时有些无所适从,觉得若是当嫂嫂的话,还是阿芙表姐更好些。表姐生得好,也从不拜高踩低,对身边丫鬟都和善宽厚,她私心还是更喜欢阿芙表姐。

  不过,大哥有阿芙表姐,但二哥可没有啊!

  表姐只有一个,再好也不够分。

  小姑娘想起今早祖母的嘱咐,鼓起勇气朝那边招手,乖乖喊人,“二、二哥!”

  陆则自然不会不给妹妹面子,停下步子,朝陆书瑜那边走过去,因女眷太多,他没走近,离着几步,便停下了,“什么事?”

  陆书瑜也没干过媒婆的行当,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倒是她身旁一个姓周的小娘子,主动开了口,道,“久闻世子画技精湛,不知道今日有没有机会一赏?”

  周小娘子家中武将出身,父亲在卫国公麾下,耳濡目染之下,便对父亲口中文武双全的卫世子很有好感,她也不是矫揉造作的性子,大大方方开口。

  其实,这样的小娘子,是极讨人喜欢的。

  但偏偏陆则没心思,自然不会给周小娘子什么错觉,只语气冷淡道,“我久不作画,早已手生。”

  周小娘子又不蠢,一听这话,哪里能不明白,陆则分明对她无意么,心下腹诽,这冷冰冰模样,也不晓得哪个小娘子入得了他的眼!

  她平日最看不起那些痴缠的人,武将家的小娘子,总是拿得起放得下些,见陆则无意,自然不再没话找话。

  其他人见周小娘子吃了瘪,再看看陆则那张冷冰冰的脸,更不敢开口了。

  罢了,身份再高,无奈性子太冷了,高高在上的,太难亲近了。

  小娘子们失了兴致,陆书瑜努力找话题,也是无果,只得眼睁睁瞧着自家二哥走了。

  媒婆的活没干成,但赏花宴从头至尾,却是没出什么岔子,众人乘兴而来,走时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陆书瑜一一送她们,等人都走完了,才大大松了口气,回头找了一圈,却只看见了大哥三哥和四弟,还纳闷,“二哥呢?”

  陆致今日原本不想来的,他不像陆则,被老夫人耳提面命一定要来,但想到是妹妹和江表妹第一次在府里办宴,到底是特地来了,想着给二人撑场子。只是来了后,却没瞧见江晚芙,便有些心不在焉。

  见妹妹问自己,陆致才开口,“方才还在的,大概是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