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书瑜心道自己今日没办成祖母的叮嘱,有些泄气,又看了眼大哥,想起“病”了的阿芙表姐,就道,“大哥,表姐、病了。”

  陆致闻言,下意识一急,面上也露出几分担忧。

  陆书瑜看得分明,心里一喜,大哥分明对表姐有意!大哥温文儒雅,表姐性情温顺,两人再配不过,戏文里不是都说,表兄妹是最容易结亲的。

  阿芙表姐这么好,也只有大哥这样的才配得上!

  陆书瑜同江晚芙关系好,便格外的偏心,心里已经把江晚芙当成大嫂了,眼巴巴地暗示陆致要去探病。

  一旁陆三郎也跟着打趣,倒是把陆致闹了个大红脸。

  但脸红归脸红,陆致到底是生了探病的心思。

  却说陆则这边,他并没有回立雪堂,而是被何嬷嬷请到了福安堂。

  陆老夫人见孙儿进门,想起今日何嬷嬷的回话,有些发愁,抬手让伺候的下人出去了,试探着开口道,“听说方才有位周娘子很是欣赏你的画,祖母这里还有些你的旧作,不如送去周府?”

  陆则闻言,直接了当道,“孙儿无意。”

  这话说得够明白了,孙儿既然对人家小娘子无意,她自然不能强逼,便瞧了眼冷冷淡淡的孙儿,道,“不是祖母催你。你们兄弟几个,早该成亲了,再拖下去,只怕不好。你大哥我倒不担心,阿芙是个好孩子,三郎我也不愁,他母亲早相中了人选。唯独你,还没个着落,你的妻子,日后是要执掌国公府中馈的,轻慢不得,总得叫祖母和你母亲掌掌眼,看看性子。这一来二去的,怎么也要半年。你眼下若是对哪家府上小娘子有意,哪怕是丁点儿心思,也只管和祖母说,祖母替你保密便是。”

  说完,抬起眼,期盼看着陆则。

  陆则耳中却只听到那句“你大哥我倒不担心,阿芙是个好孩子”,有些说不上来的心烦,他沉默了会儿,摇摇头,“没有。”

  陆老夫人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孙儿从前一门心思扑在军营的事情上,如今又是一头扎进那刑部,可见是没开窍。

  她也只点点头,“从前没有,便罢了。可今日起,你却要上心些了。你的妻子,事关国公府,祖母虽不想逼你,可又不得不逼你。你明白么,二郎?”

  陆则垂下眼,他这个年纪,也的确该娶妻了。

  他并不反感娶妻。男子都要娶妻,不过早或者晚罢了。

  陆则抬眼,看着祖母的期盼目光,终是淡声开了口,“这事,孙儿知道了。”

  陆老夫人得了这声承诺,便不再啰嗦念叨了。

  二郎一贯是几个孩子里,最叫她放心的。他虽自小被养在宫里,启蒙念书,都由皇室操持,可他的性子,反倒是几个孩子里,最像陆勤的。

  做事沉稳有度,有勇有谋,能文能武,连性情都像极了陆勤,绝不是旁人能轻易糊弄的。他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不似旁人,揣着一本糊涂账过日子。

  既然已经说清楚了,陆老夫人也晓得陆则最近忙着办案,连今日来赏花宴都是特意腾时间来的,便叫他去忙自己的事了。

  陆则起身,朝祖母拱了拱手,便出了正厅。

  .

  深夜,绿锦堂里,原本正该一片寂静的时辰,却是灯火通明。

  纤云和菱枝端着水盆,进进出出了好几趟,面色惶惶,满脸急色,看着床榻上烧得不省人事的主子,两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江晚芙是夜里忽然发热的,回来后,她一直还算冷静,甚至还好生安慰了吓着的惠娘等人,晚膳时也不见异样,只是比平日少吃了些。可到了夜里,却忽的烧起来了。

  幸好今夜守夜的是惠娘,她比几个小丫鬟细致些,怕自家娘子冻着,总会进来瞧一眼,这一瞧,差点没把魂给吓没了。

  榻上的本该安安稳稳睡着的小娘子,不知何时便发热了,面色酡红,唇上干得破皮,浑身滚烫,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热气。

  想起那时候的事,惠娘心里还是一阵后怕,取下江晚芙额上的帕子,原本冰凉的帕子,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已经温热了。

  惠娘再不敢耽搁,咬咬牙,发了话,“你们两个守着娘子,我去寻二夫人。”

  借住在旁人府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是大晚上惊动府里人,可若再拖下去,只怕是要出事的。

  纤云和菱枝到底年纪小,没经过事,听了这话,颤着声答应下来。

  惠娘很快出去了,两人一个换帕子,一个端凉水,手都泡得通红了,也不见榻上的人醒,吓得手都在发抖。

  不知换过几盆水,终于,院里有声音了。

  丫鬟在外头敲门,乱七八糟道,“纤云姐姐,菱枝姐姐,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纤云立马跑过去,一把拉开门,见丫鬟云彩身边,站着个白须的老者,顾不上找惠娘,忙将人往里请,哭着道,“您快看看我们娘子吧,她烧了一晚上了。”

  那大夫匆匆进来,菱枝已经拉好帐子,大夫搭脉,又问了纤云几句,便从药箱里取出个瓷瓶,从中倒了一粒药丸在手心,道,“服侍你们娘子服下,若是咽不下,泡开喂下。”

  纤云赶忙小心翼翼接过来,和菱枝一人端水,一人拍江晚芙的背,硬是将一颗药丸给喂了下去。

  药丸下肚,很快便有了效果,几乎只是两刻钟不到,纤云再去摸自家主子的额头,已经几乎与常人无异了。

  大夫倒是没走,一直守着,见状又给搭了一回脉,这回神色从容了不少,道,“这药丸药性重,不可多服。我再开几幅药,性温些,加三碗水,熬一个时辰,早晚各一碗。记住,饭后服用。”

  纤云忙接过药,一字一句记下医嘱,又感激地要送大夫。

  守在门口的云彩却主动请缨,道,“纤云姐姐,我去送吧。”

  纤云这会儿也不敢走开,忙点了头。

  .

  同一时刻的立雪堂里,绿竹守在月门外,手缩在袖子里,冻得瑟瑟发抖,远远望着空无一人的小径,等看到一个青绿身影,双眼一亮,赶忙招手,低声唤她,“云彩!”

  云彩小跑过来,喊人,“阿姐!”

  绿竹顾不得同她说其他的,忙问,“怎么样了?”

  云彩小声道,“大夫给瞧过了,开了药,烧已经退了。”

  绿竹听了,神色一松,对自家妹妹道,“那就好。你快回去吧。若旁人问起大夫的事,你就说是管事请的,别提立雪堂。我去给世子回话。”

  说罢,冲她摆摆手,进了月门,提着灯笼,匆匆忙忙入了院子,一抬眼,便瞥见自家郎君站在屋檐下,只穿一件薄薄的外衫,面色如常站在那里。

  绿竹三两步过去,低声回禀,“郎君,大夫去过了,开了药,江娘子已经退烧了。”

  陆则听罢,只“嗯”了声,才觉身上有几分寒。

  他轻呼一口气,望了眼山峦上的明月,没说什么,只转身回了屋。

第16章

  绿锦堂的事,陆致是第二日才晓得的。

  他晨起后,要出府,路上便听见几个洒扫的小丫鬟在低声抱怨。

  一个道,“昨夜又是开门又是关门的,可闹得人不得安生。我一夜都没怎的合眼,可折腾死了我了。”

  另一个也打了个哈欠,抱怨道,“可不是么?!听我阿叔说,是绿锦堂住的那位表小姐得了急症,半夜惊动了二夫人,说是要请大夫。”

  原本说的那位闻言却不抱怨了,睁大了眼,“江娘子?那她怎么样了?没事了吧?江娘子人很好,我先前有个小姐妹,在绿锦堂伺候,后来生病挪出来了,江娘子还叫身边人,送了银两给她傍身。”

  后来的话,陆致便没有再听了,他匆匆回了明思堂,采红见状,忙上前来,“大爷怎么回来了?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陆致却不似一贯那样温和,没顾得上理睬采红,径直进了屋,取了名帖出来,唤了常宏进来,道,“去,拿我名帖,请刘太医来一趟府里。”

  常宏还毫不知情,有些疑惑,“可是大爷哪里不舒服?”

  陆致只道,“请刘太医直接去绿锦堂。”

  绿锦堂这名字一出来,常宏立马明白了,赶忙应下,急匆匆便出去请大夫了。

  陆致又叫了声,守在门口的采红立马进来了,道,“大爷有什么吩咐?”

  陆致想了会儿,道,“你去趟绿锦堂——”说到一半,却又停住了,来回踱步,最终却是道,“算了,你不必去了。”

  采红正纳闷着,却见自家大爷径直走了出去,步子很快,几乎一眨眼的功夫,便走出了庭院了。

  .

  绿锦堂里,江晚芙已经醒了,正坐在床榻上,被惠娘几个“逼着”用早膳。

  生病坏胃口,舌头尝什么都没味儿,尤其眼前摆着的清淡白粥,吃起来更是味同嚼蜡。

  江晚芙吃了小半碗,便放下勺子,软声道,“惠娘,我实在吃不下了。”

  惠娘平日里十分纵着自家主子,这时候却是不答应了,道,“娘子体虚,正该多吃补身。奴婢晓得白粥寡淡,等您好些了,您想吃什么,奴婢都给您做,好不好?”

  菱枝也守在床边,巴巴地道,“是啊是啊,娘子再吃几口。奴婢给您唱歌怎么样?您再吃几口……”

  这幅模样,江晚芙哪里还拒绝得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吃,吃了几口,便有些想吐,也硬生生忍了,皱着眉,愣是吃药一样,把一碗粥给吃了。

  待放下碗,别说气色好些,反而还不如之前了。

  纤云恰好端了药来,江晚芙这回也不要人劝了,皱着眉,一口气喝完,惠娘顺势朝她口里塞了个蜜饯,道,“娘子含着甜甜嘴。”

  江晚芙颔首,含着蜜饯,藏在腮帮子里,甜味很快冲淡了那股苦味。

  纤云端着药碗出去,菱枝也跟着出去,屋里便只剩下惠娘在伺候。

  江晚芙靠着枕,脑子里还有些晕,便有一搭没一搭同惠娘说着话,问她昨天夜里的情况。

  惠娘便道,“昨个夜里,娘子烧得厉害。奴婢不敢耽搁,也不敢惊动了旁人,便去了二夫人院里。二夫人听说您病了,便叫人取了对牌,请了大夫回来。”

  庄氏管家,惠娘去寻她倒不算错。这深更半夜的,没有对牌,别说请大夫,便是连国公府的门,都踏不出去。

  江晚芙闻言轻轻颔首,声音还有些低哑,轻声道,“等我好了,该去同二舅母道谢才是。”

  惠娘也是点头,话里满是感激和后怕,道,“多亏了二夫人。您昨晚都烧糊涂了,一直胡乱叫着夫人和小郎君,一边叫着,一边还掉泪,水却是一点儿都喂不进去,真是把奴婢几个吓坏了。”

  听惠娘这样说,江晚芙便笑了笑,道,“怪不得今早起来,眼睛涩涩的。”

  惠娘闻言,立马要去取湿帕子来,给她敷眼睛。湿帕子敷在眼睛上,凉气浸润着眼,很舒服,江晚芙索性闭着眼,仰着脸,静静听着惠娘在耳边絮絮叨叨说着话。

  正听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似乎听到了推门的声音,江晚芙也没在意,无非就是纤云或是菱枝。

  惠娘却是看了眼进来的纤云,起身出了内室,才问她,“什么事?”

  纤云支吾了一下,走过来,低声朝惠娘道,“大郎君过来了,说要见娘子。”

  惠娘倒是并不知道昨日那廊亭的事,得知陆致过来探病,第一反应便是高兴,紧接着才道,“可娘子才醒,身子还虚着,见不得风,如何能见他?”

  说到这里,惠娘顿时有些埋怨起陆致来,这位主儿一贯规矩守礼,怎的今日倒忘了这规矩了,难不成叫娘子蓬头垢面去见他吗?

  那如何使得?!

  纤云却道,“我也是这样说的,可大郎君说了,便是隔着扇门,能同娘子说说话,也是好的。”

  “这……”惠娘一听,都有些傻了,这话不可谓不柔情,但平日里,她愣是没觉得这位大郎君待自家娘子多特殊,她一时不敢拿主意了。

  若是旁人,她替自家主子一口拒了就是。可陆大郎日后也许便是自家娘子的夫婿,因着这层关系,她也不敢直接把人朝外赶。

  惠娘迟疑了会儿,到底是回了内室,江晚芙虽没听见两人说了嘀嘀咕咕说了点什么,可见惠娘进进出出的,便猜到有事,摘了湿漉漉的帕子,抬眼问她,“怎么了?”

  惠娘便把事情说了,末了迟疑问道,“娘子,咱们见是不见?”

  江晚芙听罢,抿抿唇,抬眼道,“人都来了,总不好把人往外赶。服侍我换身衣裳吧。”

  惠娘一惊,“去正厅?”

  江晚芙点头。

  自然是去正厅,她有什么架子,让堂堂国公府的长子隔着门同她说话?她若真这么干了,那在长辈眼里,便要留下个自大娇气的坏印象了。

  江晚芙一贯是说做便做的性子,既决定要见了,便叫纤云去将人请到正厅,自己撑着起来,穿了裙衫,头发倒只简单梳了下,不求繁复,只不失礼便行了。

  待收拾好,惠娘就扶着她朝正厅去。

  待到了正厅外,江晚芙便不要惠娘扶了,自己稳住身子,脚下虽还有些虚浮,却也算一步一走,没磕没碰进了正厅。

  陆致坐在正厅里,手边是一盏茶,他却没心思喝,只抬眼望着正厅来人的方向,直到见到进来的江晚芙和惠娘时,才忍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似乎是想迎上去,却又碍于礼节,停在了原地,最终满腔的担忧和焦虑,只化作一句,“江表妹,你身子如何了?”

  江晚芙折腾着起来见客,原本心里是有些不快的,可见陆致这幅担忧失态的模样,不似作伪,却又有些心软了。

  无论如何,陆致来探病,总是好意。这么一大早的,陆致早早来了,光是这一番心意,她也不该怪他的。

  江晚芙在心里叹了口气,抿唇露个温软的笑,轻声道,“已经好多了。”说着,语气中又带了点关切的问他,“表哥今日不是要去鸿胪寺么?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表哥不要为我误了正——”

  话没说完,却被陆致一句话打断了。

  他忽的开口,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道,“表妹,我有话与你说。”

  江晚芙微微一怔,看陆致一贯温和的眼睛里,带着些坚定,迟疑一瞬,朝身旁惠娘点了点头。

  惠娘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福了福身,便退了出去。但为了避嫌,正厅的门依然开着。

  临退出去前,惠娘蓦地抬眼,看了一眼坐在厅中的一对人,郎君温文儒雅,娘子清丽柔美,一眼看过去,是再登对不过的一双璧人。

  娘子命苦,若陆大郎是娘子的良配,有国公府撑腰,那姐弟俩再不必过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了。

  若真是如此,倒也不失为一桩如意姻缘。

  惠娘这些心思,江晚芙自然不知,但她不蠢,多多少少从陆致的态度里,看出了点什么,微微抬起眼,望着对面坐着的陆致。

  陆致被这样一双清亮明润的眼望着,胸腔之中,忽的生出一股杂糅着冲动意气、怜惜、保护欲等诸多复杂心绪的情绪。

  自晓事起,陆致便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妻,但他一直对这个只存在于祖母父亲口中的未婚妻,有些陌生。直到初见,江表妹一袭素白罗裙,站在江风里,连裙边的芙蓉花枝纹路,在他后来的记忆中,都无比的清晰。

  那一刻起,他才真真切切意识道,她是自己的未婚妻,这个柔美清丽的小娘子,远赴京城,是为了他而来。

  后来的相处里,她总是那样规矩守礼,见了他也从来只是一句“大表哥”,仿佛他与二弟没什么差别。

  他自然知晓,她这样做没错,可心里总是隐隐有些失落。

  他将她视作自己的妻子,自然也希望自己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和二弟不一样,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但他也知道,小娘子娇怯,初来乍到,难免有些紧张,等日子久了,也许就好了。

  他不是等不起的,他不如二弟聪慧,不如三弟能言善道,不如四弟专注,唯有一件事上,他远胜过他们,那便是耐心。

  他想,等一等就好了。

  可是现在,陆致不想等了。

  他若是早些把这些话说出来,表妹不必在府里过得这样战战兢兢,连夜里生病,都要四处去寻人,讨要对牌,才能求来大夫。

  这样的日子,他也经历过。他是庶子出生,小的时候,父亲常年不在府里,永嘉公主带着二弟进了宫,祖母回家探亲,他那时候跟着姨娘住在宣香院,夜里发烧,呢喃说着胡话,吃什么吐什么,到最后,姨娘什么都不敢喂他。

  姨娘抱着他,去求二夫人,三更半夜,白日里到处都是人的国公府里,一片漆黑,像是只有他们母子一样。

  直到现在,他都清楚得记得,姨娘无助的哭声,和那个连一盏灯都看不见的夜晚。

  她是他的未婚妻,他本该保护她的。

第17章

  绿锦堂里,陆致刚刚离去,惠娘便立即进来了,见自家娘子还坐在原处,似有些发怔,赶忙走了过去,小声唤她。

  “娘子,娘子……”

  江晚芙被唤得回过神,仰脸看着惠娘,应了她一声,“惠娘……”

  “奴婢在。”惠娘见自家娘子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怀疑陆大郎莫不是欺负了自家娘子,也顾不得尊卑了,当即蹲下来,低声询问,“娘子,陆大郎同您说了什么?”

  江晚芙闻言,没作声。

  回想起刚才的事,她还有些懵。

  其实,陆致倒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他的话,从来同他这个人一样,内敛温和,尺度拿捏得当,从不失礼。

  他方才,也不过是言辞恳切,神色诚恳,对她道。

  “表妹,今日我来,除了探病,另有一件事,想同表妹说。你我二人的婚事,乃长辈所定,自当遵从长辈心愿。我本想,等父亲回京后,再提此事,但如今却觉得,早些定下或许更好。我忝居长子之位,底下弟弟受我连累,到如今也未曾定亲。思来想去,深觉愧疚。所以,我想——”

  陆致说着,抬起眼,认认真真望着她,温和询问,“我想今日就去见祖母,请她老人家拟信去苏州,同江姑父商议定亲之事。”

  陆致突然说这些,实在出乎江晚芙的意料,就算婚事是长辈所定,她对这桩亲事,原本也并没有抱什么期待。

  甚至,她来京城之前,是做好被退婚的打算的。

  她甚至想过,等老国公夫人暗示要退婚时,她如何借这桩不成的婚事,去为自己、去为远在苏州的阿弟,换取一些筹码。然后,让国公府体面地退婚,绝口不提这桩经年旧事。

  自来了国公府起,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桩婚事,只当自己是来做客的。这些想法,她自然不会和任何人提,连惠娘都以为,她是冲着和陆致定亲来的。

  但实际上,她真的没想过高攀陆致。

  所以,刚刚陆致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不是高兴,也不是惊喜,只是不知所措,还有些不合时宜的慌乱。

  .

  惠娘见她迟迟不开口,有些心焦,忍不住低声催促,“娘子,可是陆大郎欺负您了?”

  江晚芙抿着唇,轻轻摇摇头,开口道,“大表哥说,他想请老夫人写信,同父亲商议定亲一事。”

  江晚芙这短短一句,却是把惠娘给惊住了。

  她一阵惊讶,旋即面露喜悦,有点不敢信的追问,道,“娘子,您没哄奴婢,陆大郎真的说要了定亲?”

  等问出口,惠娘便晓得自己犯蠢了,自家主子最是稳重规矩的性格,如何会胡编乱造些话。只怕陆大郎方才在屋里,说的还不止这些,只是娘子脸皮薄,说不出口。

  于是,不等江晚芙开口,惠娘便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道,“瞧奴婢这张嘴,又乱说话了。娘子自然不会哄奴婢的。”

  说着,望着江晚芙的眼睛,渐渐地湿了,有了几分泪意,几缕眼纹处湿润了。

  江晚芙一怔,用袖子替惠娘擦了眼泪,小声道,“惠娘,你怎么了?”

  惠娘低头自己抹去了泪,蹲下身,仰着脸笑着道,“奴婢是替娘子您高兴。老夫人若还在世,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风风光光为您送嫁。还有夫人,她若还在,得知您嫁到国公府,定然也安心了。您和陆大郎的亲事,是夫人和国公爷二人定下的,那时您还不记事,大约不知道,夫人高兴了许久,说国公府算是她半个娘家,老国公夫人待她恩重如山,您嫁去国公府,她最放心不过。”

  “夫人只有您一个女儿,她是极疼您的。”

  惠娘絮絮叨叨说着,又掉了泪。

  母亲去世时,江晚芙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但她那时大病一场,险些连命都没了,很多关于母亲的事,便渐渐模糊了,只记得母亲抱着她、温温柔柔给她梳头,只记得母亲十分爱笑、笑起来和她一样,也有两个梨涡,只记得母亲喜欢莳花弄草,尤其爱芙蓉,说是芙蓉救了她的小阿芙……

  后来住在祖母那里,怕祖母伤心落泪,她便极少再提起母亲了,只有受了委屈,无人可说的时候,或是病得浑身难受的时候,才会默默想着记忆里的母亲,像是偷偷藏起来的糖,也只有无人的时候,才会取出来,小心翼翼地舔上一口,尝一点甜味。

  见惠娘提起母亲,江晚芙听得很认真,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惠娘却没继续说下去,转而道,“还有小郎君。小郎君本就聪慧,继夫人为了私心,拼命打压小郎君,什么龌龊手段没用过,小郎君在书院,还是回回名列前茅。等娘子站稳脚跟,便将小郎君接来京城念书。假以时日,小郎君一定会出人头地。”

  “娘子您,也再不必那么辛苦了。这是再好不过的一桩婚事了。”

  望着惠娘欣喜含泪的目光,江晚芙一怔,点了点头,道,“是啊。”

  以她的家世,能嫁给陆致,已经是走了运的事了。若不是同国公府的这桩婚事,她早已被继母随意嫁出去,只留阿弟一人在那府里,被算计也好,被陷害也罢,她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

  眼下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

  江晚芙在心里朝自己这样说着,一颗心渐渐安定了下来,情绪也随之平静下来,她抿着唇,朝惠娘温软一笑,道,“惠娘,我有些累了。”

  惠娘原本激动着,一听这话,立刻压抑住了,站起来要扶江晚芙回房休息。

  回了房,江晚芙合眼小憩,不多时,惠娘便又领了个大夫进来,说是宫里的太医,陆致请来的。

  照旧是把脉看诊开药。

  一番折腾,惠娘便嘱咐纤云送太医出去,自己留在屋里伺候。

  她抬手替自家娘子拉了拉被褥,语气里有一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笑意,柔声道,“大郎君行事妥帖,待您也实在上心。连宫中的太医,都请来了。”

  江晚芙蜷缩在被褥里,侧躺着,抬眼看着惠娘这番模样,不由得在心里想,若是阿娘还在,看到陆致的时候,会不会也和惠娘一样。

  但仔细一想,也不一定,阿娘才不舍得她这么早出嫁。

  这般胡思乱想着,瞌睡劲儿便一点点上来了,江晚芙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最终扛不住睡意,睡了过去。

  而此时的国公府里,却不似以往平静。

  当陆致踏出福安堂后,一个消息便暗地里传开了。

  二房院里,庄氏才刚起来,正懒懒坐在梳妆台前,丫鬟再给她梳头。

  庄氏的嬷嬷进门来,躬身上前,在庄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原本意兴阑珊的庄氏,却是一下子坐直了,抬手挥退梳头丫鬟,皱着眉问,“这消息可准确?”

  嬷嬷道,“千真万确。大爷一早便去了绿锦堂,出来后,便又去了老夫人处。奴婢前头认了个干儿子,如今在外头做管事,有个相好的,就在老夫人身边伺候茶水的。那丫鬟亲口说的,大爷一进门,便给老夫人跪下了,说想娶绿锦堂那位。”

  庄氏听得啧啧称奇,摇着头道,“我这侄儿还是个情种不成?那老夫人如何说的?”

  嬷嬷刚要开口,却见陆二爷从内室出来了,已经换好了官袍。

  庄氏见状,赶忙抛下说闲话的心思,起身去给陆二爷整理领子,边随意将方才的事说了,末了道,“也不知老太太答应了没有?这芙丫头吧,模样是好,也不小家子气,只是这家世啊,到底欠了几分。”

  陆二爷不耐烦听妇道人家这些罗里吧嗦的话,直接道,“你操心这些做什么?”

  庄氏和陆二爷是结发夫妻,平日虽体贴小意,可也是有脾气的,闻言当即恼了,道,“话不是这样说的呀!大郎的婚事早些定了,咱们三郎才好定亲,总不好赶在几个哥哥前头去……”

  陆二爷这人脾气差,但对给自己生下一双儿女的庄氏,自不会像对妾室姨娘那么随意,见庄氏不高兴了,倒是语气稍缓,道,“这亲事是大哥亲自定的,别说大郎愿意,就是他不愿意,也得娶。实话同你说,大郎是庶,偏生是长,一个府里只能有一个拔尖的,多了要出事的。你当大哥怎么选了这么个家世不显的长媳,老太太那般疼几个孙子,当年也肯点这个头?”

  庄氏闻言一愣,有些不解,“可大嫂是公主,二郎这出身,上头还有个皇帝舅舅,谁能越得过他去?大伯是不是有点多虑了?”

  问题就在这个皇帝舅舅身上……

  陆二爷在心里嘀咕了句,却不再解释什么,只道,“等会儿去给老太太请安,她要是提起,你只管说好,什么家世差的话,少在老太太面前说。”

  庄氏赶忙满口答应下来。

  要是她的儿子,要娶一个苏州通判的女儿,她一百个不答应。但换做别人的儿子,哪怕是亲戚,庄氏也只是在心里嘀咕几句,自不会去出头。

  似国公府这样的地方,哪有什么秘密?各房明面上不说,私下却都听到了消息。

  自然,陆则也不例外。

  酉时过一刻,他刚从刑部大牢审了犯人出来,看了眼天色,原本打算在刑部住一晚,却忽的改了主意,叫随从备了马车,回了国公府。

  踏进立雪堂,绿竹红蕖几个进进出出送热水、递帕子,好一会儿,陆则才换了官服,得空坐下来,翻了翻手里的书。

  没翻几页,便抬声叫了绿竹进来。

  绿竹进来后,直接从袖中取出个荷包,小心翼翼递过去,动作轻车熟路,看着就不像是第一回。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自从妹妹云彩被调去了绿锦堂,便每日都回过来一趟,带来的东西,也叫绿竹匪夷所思,用到一半的唇脂、用过的毛笔、写过字的宣纸、几缕青丝……活像是把绿锦堂不要的东西,都搬过来了一样。

  偏偏每回,世子还郑重其事接过去,揣进怀里。

  绿竹也不敢与人说,连最好的姐妹红蕖,都不敢和她提及,只敢在心里悄悄琢磨,猜测出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是很信的结论——

  世子爱慕江娘子。

  否则,一贯不近女色的世子,怎么忽然会收集江娘子用过的物件,甚至连头发这种极其亲昵的物件。可……江娘子不是和大爷有婚约吗?

  绿竹正想着,却被一句话给打断了思绪。

  只见陆则忽的抬眼,瞥了她一眼,口吻寻常,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她的病,怎么样了?”

  绿竹忙回话,“回世子,云彩说,江娘子没发热了,只是胃口不大好,吃的不多。”

  陆则垂下眼,应了声,“嗯”。

  他不再说什么,绿竹却没出去,迟疑张了张嘴,声音几乎跟蚊虫般低,小声道,“世子,云彩还说,大爷今日去绿锦堂探病了,大……大爷似乎说了……定亲的事。”

  绿竹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几个字,几乎都压在嗓子眼里了。

  说完后,绿竹大气不敢出一声,连眼睛都不敢抬,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一句。

  “嗯。”

  一句不置可否的“嗯”,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半点情绪。

  绿竹如释重负,觉得自己大约是猜错了,世子怎么会喜欢自己兄长的未婚妻,忙躬身出去,却在临出门前,微微抬了眼,瞥见坐在书桌前的世子。

  一袭织金素锦白袍,他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出半点端倪,唯独搭在茶盖上的手,修长指骨透出几分青白,似在很轻很轻的战栗。

  绿竹一愣,门在她面前关上了。

第18章

  门被关上,隔绝了屋外忽高忽低的虫鸣声,陆则继续翻了几页书,却始终静不下来,索性将书合上。

  他抬手取过方才绿竹递来的荷包,打开后,照旧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件,是一缕用来挽发的发带,淡青色,大约是在屋里用的,不曾打算用来见客,便连花纹也无,素雅至极。

  陆则只随意搭在掌心,漫不经心看着,面无表情将发带在手腕上绕了两圈,随意打个结,收进袖子里。

  他心里清楚,绿竹方才说那番话,是以为他对江晚芙有什么心思,但他能动什么心思。

  陆则从不觉得,自己会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梦,就对谁动心,即便是动了点不该有的心思,他也有那个本事压下去。

  等找到玄阳那妖道,解了他身上的蛊也好,符也罢,随便什么,他自然不会再做那些梦,也不必日日随身携带江晚芙碰过的物件。

  这都是暂时的。

  梦是,头疼是。

  至于照顾,他随身携带她的私物,总归是无端牵连了她,照拂一二,也是应当的。

  陆则也没打算和丫鬟解释什么,只看了眼桌上的书,忽然觉得甚是没意思,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烦躁,索性站起来,推开了门。

  今日负责值夜的是红蕖,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忙屈膝道,“世子有什么吩咐?”

  陆则却只朝外走,道,“备车,我今晚去刑部。”

  红蕖一听,赶忙应下,急匆匆去叫人备车,一番折腾,总算将陆则送出了府。

  红蕖回到后罩院,绿竹还未睡下,正擦着头发,见她进来,还纳闷问,“你怎么回来了?世子那里留人伺候了吗?”

  红蕖揉了揉站了一天的腿,道,“世子方才去刑部,大约是有急事。”说罢,见绿竹神色有些古怪,便随口问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