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芙说完,就等着陆则回话。

  她料想陆则也是不愿意娶她的,堂堂卫国公世子,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满京城的贵女,由着他选。她压根没想过,要陆则对她负责的,今夜之事,就像她说的,只当报恩了。

  谁让她自己一时心软的。

  江晚芙心里委屈,有点想哭,又忍了回去,觉得在陆则面前哭哭啼啼的,太丢人了,她自己点头答应的,怨不得旁人。

  陆则又没有迫她。她怎么稀里糊涂就答应了的!

  陆则原本听她那句划清界限的“世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明明是有些不虞的,神色也倏地淡了下来,可见小娘子这个样子,又不舍得待她如何,只开口淡淡道,“不好。”

  江晚芙却是听得一愣,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片刻后,反应过来,气得更想哭了,抬眼看他,“那世子想要如何,难不成还要我做您的外室?我纵使身份低微,也没有像您这样欺负人的!”

  面对小娘子的指责,陆则丝毫不见恼怒,只是面露愧色,开口道,“今夜之事,是我冒犯了表妹,万死不抵表妹所受委屈千分之一。表妹不欲追究,是表妹宽容大度,我却做不到坦然受之。”

  “今夜之事,全是我错,表妹要打要骂,我一律受着。”

  郎君一身锦袍,挺拔如松,淡淡的烛光,照得他眉目俊雅至极,不似往日那样清冷疏离,反倒有几分温柔。

  江晚芙抿抿唇,心头那股怒火,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呲溜一声,只余几缕不成气候的青烟了。

  若陆则是个不负责任的小人,满口为自己辩解,她尚且还能生他的气。

  可如今,前有救命之恩,眼下他又一副君子模样,口口声声任她打骂,半句不提自己被下药,再多的委屈,她也憋回去了,只能转开脸,闷声道,“算了。”

  她还能真的对陆则动手吗?就当报恩了。

  但她的这句“算了”,似乎并没叫郎君满意,只见他微微蹙了蹙眉,撩开袍子,就那样不顾身份贵重,跪了下去。

  江晚芙被他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吓得不轻,朝后退了一步。

  陆则却尤嫌不够,面上愧色更浓,沉道,“今夜之事,错全在我。方才是我思虑不周,表妹打我骂我,又能如何。眼下,我能弥补的,唯有一件。若表妹应允,我当许以正妻之位。”

  江晚芙听得一懵,脑子里乱得厉害,还不待她开口,就听得远处传来什么东西掉落到地上的声音。

  她下意识循声看过去,只见两个嬷嬷从月门而出。

  大约是瞧见了这边的情况,两人惊得手中灯笼落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更添乱的是,两人齐齐来了一句。

  “奴婢见过世子。”

  江晚芙当即傻眼,这叫什么?

  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今晚为什么这么倒霉?

  .

  接下来的事,便全然失了控制。

  直到坐在福安堂里,江晚芙都没想明白,她只是来陪陆书瑜过生辰,怎么就发展成这个模样了。

  倒是永嘉公主,见小娘子坐在那里,规规矩矩、板板正正,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有,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再看那张芙蓉面,唇也破了,胭脂也乱了,细白的脖颈更是不像样子,一连串的红印。

  这要是自己女儿,被欺负成这个样子,永嘉真心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提着刀去砍那登徒子的脑袋。

  可眼下,登徒子是自己生的,她这心中滋味,顿时就复杂了。

  永嘉一贯好性子,今日都没忍住,轻轻皱起了眉,不赞同地看了眼自家儿子。

  但婆母没作声,她便也不会贸贸然开口,只沉默着。

  而上首的陆老夫人,更不必说。

  自进来起,除了朝江晚芙说了句“好孩子,别跪,错不在你”外,便再没开过口,只沉默着,看着跪在正厅中间的嫡孙。

  良久,她合了合眼,开了口,却是朝一旁的江晚芙,她伸出手,温声道,“好孩子,过来。”

  江晚芙心一颤,抿着唇,乖乖上前,却没敢把手递给陆老夫人。

  她怕老夫人讨厌她,像讨厌林若柳一样。哪怕今夜之事,错不在她,却也不能说,与她全无关系。

  若二表哥那时候遇上的,是府里任何一个丫鬟,都不会让陆老夫人这么烦心。

  陆老夫人却像是知道她的顾虑一样,一把握过她的手,柔和地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别到耳后,温声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江晚芙听得心头一暖,更是自责,小声道,“外祖母,都怪我,我……”

  陆老夫人却摇摇头,语气再柔和不过,朝她道,“不怪你,外祖母知道,不是我们阿芙的错。外祖母都知道的。”

  江晚芙心里蓦地一松,委屈害怕羞耻……一众情绪如潮水涌了上来,忍不住红了眼睛,掉了泪。

  见她哭了,陆老夫人面上露出了心疼的神色,将她搂进怀里,好一阵安慰,见她不哭了,才松了手,抬眼看向一旁的永嘉公主,轻声道,“烦请公主带阿芙去我屋里,换身衣裳。”

  永嘉公主微微一愣,看了眼婆母,还是应下了,领着江晚芙出去。

  她们这一走,正厅的气氛顿时一沉,空气都犹如凝滞了一般,陆老夫人一双眼定定看着陆则,沉甸甸的眼神,重若千钧,压在他的肩头。

  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二郎,今夜之事,你打算如何收场?”

  陆则跪着,抬着眼,直视祖母那锐利的目光,不避不退,道,“我冒犯了表妹,自该负责。”

  陆老夫人一改往日对陆则的疼爱,格外严厉,冷冷一笑,面无表情,追问道,“你打算如何负责?娶她?你有没有想过,阿芙是你兄长的未婚妻!你要她如何毫无顾忌嫁给你,你考虑过她的处境吗?!”

  陆则自是想过的,今夜之事,是他一手谋划。从头到尾,没有哪一桩、哪一件,超出他的预期,就连祖母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只垂下眼,慢声开口道,“今夜之事,孙儿已经着人封口,眼下唯一知情的,除了祖母、母亲、我与江表妹,便只剩下那两个路过的嬷嬷。孙儿用性命担保,今夜过后,无人会提起此事,亦不会损及表妹名声分毫。至于婚约,兄长与表妹本就尚未定亲,各自婚嫁,理所应当。”

  “呵——”陆老夫人当真是冷笑一声,嘲弄道,“好一个各自婚嫁,理所应当。姑且算你说的对,我再问你,你打算如何娶阿芙?堂堂卫国公府世子,要娶一个通判之女,你有没有想过,旁人会怎么看这桩远不能用高攀二字来糊弄的婚事?”

  陆则沉默片刻,道,“此事还要劳烦祖母和母亲。表妹纯孝至善,病榻前衣不解带,侍奉长辈,我念及救母之恩,又生爱慕之情,入宫求陛下赐婚。”

  陆老夫人听罢,居然没动怒,只神色平淡点点头,道,“陆大人果真聪慧过人,什么都想得如此周全,倒是叫我这老婆子,很是长了一番见识。这理由,倒是说得过去。”说着,却是话锋一转,又问,“那你兄长呢?你打算怎么说服他?”

  陆则垂眸凝思,片刻后开口,“兄长若知晓今夜之事,不会阻拦。”

  陆老夫人听罢,闭上了眼,搭在扶手上的手巍巍颤颤,似乎是在隐忍,片刻后,陆老夫人睁开眼,语气肯定道,“你说得不错。你兄长这个人,从来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若是知道,你是遭人下药,冒犯了阿芙,哪怕心里再难过,也不会提半个字。你说的对极了。”

  “你样样都说的很对,让我这老婆子,找不出一处破绽。”

  “真是我的好嫡孙……”

  “真不愧是我国公府教养出的好世子……”

  “如此思虑周全,无半点漏洞……”

  陆老夫人点头感慨着,手指扣在扶手上,仿佛对陆则的回答很满意,下一秒,她骤然抬手,狠狠将桌案上的茶盏,朝跪着的陆则砸去。

  哐啷一声,茶盏落地,碎成几片。

  陆则直直跪着,不闪不避,任由那杯盏砸在自己的身上,热茶泼了一身,却分毫未动,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陆老夫人豁然起身,蓦地指着陆则,盯着他,一字一句,声音中透着冷意。

  “二郎,我问你,今晚之事,当真全是意外?!”

第30章

  屋外小雨淅淅沥沥未停,半扇开着的卍字纹窗格,有细密的雨丝被风吹得斜落进来,鎏金铜灯的火光上下窜动着。

  正厅内的气氛,压抑而凝滞,只听得到陆老夫人一句句的质问。

  一贯和善温和的老夫人,满脸怒气,丁点儿不留情面,一句比一句咄咄逼人。

  “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今夜之事,究竟是你遭人算计,还是你顺水推舟,甚至原本就是你刻意为之?!”

  “你兄长的事,其中有没有你的推波助澜?!”

  “你敢说,这桩桩件件,你问心无愧?!”

  陆老夫人问罢,一张脸紧紧绷着,想起那混乱的一晚。她后来亲自查过,的确是那两个婆子遭人算计,并无人指使,但眼下的情形,却让她不得不多想。

  如果二郎一开始就对阿芙动了心思,以他的性子,绝无可能眼睁睁看着阿芙嫁给旁人,这其中,没有他的手笔,陆老夫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或许不是他谋划,但他在其中,绝无可能没有半点举动。

  面对祖母的逼问,陆则只是轻轻垂眸,容色清冷,面色平静,开口缓声道,“今夜之事,的确不是意外,孙儿蓄谋已久。”

  至于兄长的事,陆则也不打算解释什么,他的确看见林若柳进了那间厢房,他可以拦着兄长,但他没有。他默许了事情发生,也不怕承担祖母的怒火。

  就算没有林若柳主仆的主动算计,他也会设计毁了这桩婚事。

  所以,他也认。

  “好一个蓄谋已久?!”陆老夫人几乎震怒,脸色难看得厉害,她点头,道,“你把什么都算计得明明白白。你明知你兄长生性仁厚,迟疑不决,所以逼得他不得不选林若柳!你明知我怜惜阿芙那孩子自幼失母,不舍逼她失贞远嫁,所以逼得我不得不点头答应!还有阿芙,你明知她心软良善,念及救命之恩,不会见死不救,所以你便挟恩图报!陆则,为了一己之私,不顾兄弟情义,挟恩图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认是不认?!”

  陆老夫人这话,不可谓不严重,但陆则听罢,没有半句辩解,只沉声道,“认。”

  陆老夫人颔首道,“好,你认。那也免得说我冤枉了你!”

  “来人!”下一秒,她扬声唤了嬷嬷进来。

  守在门口的心腹嬷嬷听见动静,赶忙进来了,头也不敢抬,更不敢看正厅里跪着的世子,她不知出了什么事,但也猜得出,绝对是大事,只恭恭敬敬道,“老夫人。”

  陆老夫人冷冷开口,“取我的鞭子来。”

  嬷嬷闻言,吓得险些跪下去,看了眼老夫人的脸色,才毕恭毕敬退了出去。片刻,带着鞭子回来,小心翼翼拱手递上前。

  陆老夫人一把接了鞭子,让那嬷嬷出去。

  那是一条软细鞭,长九寸,鞭身细软,牛皮鞣制,掺了牛筋,鞭头红珞,鞭柄铜制鎏金,细长一条。

  陆老夫人书香门第出身,也是斯斯文文、养在深闺的贵女,后来嫁入国公府,夫婿是个练家子,情浓之时,她也跟着学过一招半式。学的不好,但一手鞭子,倒是学了有老国公爷的几分精髓。

  陆老夫人手腕一抖,软鞭落地,冷声道,“脱衣。”

  陆则应是,抬手将外衣脱了,只着一件轻薄雪白的里衣。

  “咻”地一声,软鞭破空劈去,顷刻间抽在陆则的背上,原本干净雪白的里衣,只受了一鞭子,就有血渗了出来。

  就连又是数鞭。

  陆则一声不吭,持鞭的陆老夫人更是一言不发,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数十鞭,鞭鞭落到皮肉之上,没有丁点心软。

  死寂的正厅内,没有一点声响,只剩下鞭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一鞭一鞭,一下一下,陆则直直跪着,腰背如雪山松竹,坚韧不断,没有半点弯折。

  那根难得派上用场的软鞭,已经完全被血浸湿,鞭头红珞沾染了血迹,红得愈发刺目。

  陆则依旧一声不吭,不避不躲,忽的,一鞭子下去,雪白薄衫被抽得撕裂开,勾住红珞头,被扯下大片。

  顷刻间,陆则背脊彻底裸露在空气中。

  陆老夫人蓦地就停住了,怔怔看着陆则的脊背,薄衫褴褛,露出底下的匀称骨肉,有血淋淋的新伤,这是她刚打的,但更多的,是旧伤。有从前习武留下的,也有先前打仗留下的。

  一眼看过去,竟没有半寸完好无损的皮肉。

  陆老夫人忽的失了力气。

  从二郎出生那一日起,陆老夫人就知道,他注定和别的郎君不一样,他是嫡子,是未来的卫国公,他必须坚忍不拔,沉稳可靠,如他父亲那样,扛起国公府门楣,扛起九边重镇,乃至扛起整个大梁的安宁。

  这是他生下来,就背负的责任。甚至,还要更多。不仅仅是陆家的,还有大梁皇室的。

  所以,别的兄弟可以任性贪玩,可以被呵护着长大,陆则不行,他必须比别人更优秀,更刻苦,同时,也更孤独。

  看着眼前固执的陆则,陆老夫人的眼前,却浮现出他幼时的模样。

  京城的冬天,一贯是很冷的,每日卯时不到,二郎就会来给她请安,小小的郎君,还不及桌高,也不要旁人搀扶,自己迈过高高的门槛,进来给她请安,玉白的小脸板着,穿得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给她行礼问安。

  然后出府,入宫。

  而那个时辰,他的兄弟们,尚待在温暖的房间里,如三郎那样被庄氏溺爱着的,更是还睡得不省人事。

  每日,卯时不到出府,酉时归家,却还不能懈怠分毫。国公府的世子,日后是要领兵打仗的,不能只会舞文弄墨,更要熟读兵书,习得一身武艺。

  小小的郎君,在庭院里,跟着父亲习武,扎马步、练拳……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霜雪雨,寒来暑往,未有一日懈怠。

  她未曾见过这孩子叫苦,也未曾见过他喊累,唯有一次,二郎给她请安后,迟迟没走,尚且稚嫩的孩童小声问她,“祖母,我能不能不入宫?”他皱着眉,低声道,“太子表兄从不好好听课,只爱欺负宫女,很吵。我想在家里念书。”

  小小的陆则知道,太子是表兄,更是东宫之主,他哪怕不喜欢他,也不能宣之于口,于是,便不想入宫了。

  可那个时候,她只是沉默了会儿,摇摇头,道,“二郎,不可任性。”

  从那之后,她再没从二郎口中,听到一句抱怨,他如所有人期盼的那样,沉稳、可靠、坚毅、果决,第一次去宣同,行军打仗,与士兵同吃同住,身上看不出半点属于世家郎君的骄矜之气。

  甚至严苛如陆勤,都说不出他的不是,私底下道了句,此子肖我。

  所有人提起他时,都交口称赞,道,卫世子是京中世家郎君的楷模,无愧于皇室和国公府的教养,卫国公府后继有人。假以时日,他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可陆老夫人看着芝兰玉树、行事沉稳的孙儿,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小声说着自己不想入宫的小郎君。

  如今,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小郎君,只是这一次,二郎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求着她这个祖母,他没有指望任何人,而是一声不吭的,把自己想要的人,攥到了手里,哪怕她这样打他骂他,都不肯松口。

  陆老夫人合了合眼,只觉手中的软鞭格外的沉,沉得她几乎拿不住了,高高扬起的软鞭,落了下去。她丢掉鞭子,坐回圈椅,低声开口,“你想娶阿芙,我不拦你。”

  陆则闻言微微一怔,继而抬眼,看了眼上首的祖母,叩首而拜,定声道,“多谢祖母成全。”

  陆老夫人只是摇摇头,没再看他,道,“去上药吧。”

  陆则起身,牵扯到背上的伤,动作一滞,却没吭一声,直直站起来,捡起一旁的锦袍,就那么直接穿上,朝上首的陆老夫人拱手,才转身要出去。

  他走到门口,正要一步踏出去,忽的听见一声“二郎”。

  陆则回眸,等着祖母开口,良久,陆老夫人才道,“今夜之事,我替你瞒着。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有一日,阿芙知晓你今日的算计,怨你或恨你,你可承受得起?”

  陆则轻轻垂下眼,沉默片刻,开口道,“她永远不会知晓。”

  说罢,轻轻颔首,越过门槛,就那么踏了出去。

  守在福安堂的常宁见主子出来,赶忙上前,一走近,就嗅到了一股掩都掩不住的血腥味,心头一凛,赶忙要扶,却被陆则抬手拂开。

  陆则只淡淡道,“无妨。”

  自然是疼的,他也是凡胎肉骨,祖母也没心软。但今夜的皮肉之苦,却也是他一早就预料到的。

  他的确可以做得更隐蔽,不漏半点破绽,也无需挨这顿打。这与他而言,不是做不到的,但那样做,势必会毁了小娘子在祖母心中的形象。

  他们中间掺杂了太多,无论娶还是纳,在长辈眼里,本身就是错的。人都有私心,哪怕祖母也不例外,若错不在他,那被指责的,自然是寄人篱下的江晚芙。

  倒也不是不舍得,那样做,其实更省事,只是那晚谋划这一出的时候,想起小娘子那双含泪的眼,眼尾通红,可怜望着他的样子,他当时就想。

  算了。

  挨打就挨打吧。

  他算计了她,又那样欺负了她,还要惹她哭,似乎有点过分了。

  况且,他的本意,也不是想要欺负她的。

第31章

  正厅里,祖孙二人这番交谈,江晚芙自然无从得知。

  她正跟着永嘉公主去正屋,进门后,永嘉公主没跟着进,示意下人送了衣物来后,就温和道,“进去吧,让你的嬷嬷来陪你。”

  过了会儿,就见惠娘从门外进来了,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拦着她的福安堂嬷嬷只道,陆老夫人寻她家娘子有急事。惠娘起初还被哄住了,可越等,却是越心焦了。

  眼下再看自家娘子的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这分明是被欺负了!惠娘还没开口,眼泪先掉下来了。

  永嘉公主见状,倒是没责怪惠娘的意思,轻轻朝江晚芙颔首,退了出去。

  门也随之关上,惠娘立刻走到江晚芙身边,瞥见她脖颈处暧昧的红痕,心疼得手都在颤,红着眼,低声道,“奴婢服侍您换衣裳。”

  江晚芙本就又累又怕,方才不过强撑着,此时见了惠娘,更是卸下了全部防备,轻轻应了一声,道,“好。”

  主仆俩进了盥室,下人早就备好了热水,雾气弥漫,温热的水汽氤氲。

  惠娘要替她脱衣裳,江晚芙没答应,说自己来,转过身,脱了外衫,进了浴桶,惠娘才转过身,已经看不出哭过的样子了。

  “奴婢给您搓发膏……”

  惠娘柔声说着,取了发膏,抬手要将自家娘子的长发挽起,瞥见那原本光洁白皙的后颈处,全是红痕,那一粒小小的红痣,更是红得刺目眨眼,暧昧得厉害,当即动作一滞。

  江晚芙正微微低着头,方便惠娘替她洗发,见她久久没有动作,轻轻唤了声,“惠娘?”

  惠娘忙掩饰一笑,道,“没什么。”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眼睛却是悄悄红了。

  洗过头发,江晚芙就不要惠娘伺候了,她垂着眼,低声道,“惠娘,我自己来吧。”

  惠娘大抵也猜到了些,连后颈处都是那副模样,其它的地方,更不用提。她喉间一涩,点头应下,退到一边。

  江晚芙此时才敢看向自己的身子,她也是娇养在深闺的小娘子,往日在哪里蹭一下,身上都能起一片红痕,把惠娘几个心疼得不行。方才被陆则那样按在墙上欺负,男人吃了药,哪里有什么理智可言,下手更是没轻没重,这幅样子,真让惠娘看了,她又要哭了。

  江晚芙累得厉害,没心思再安慰惠娘,索性自己来吧。

  何况,她现在也有点怕别人碰她,江晚芙闭着眼,不去看那些暧昧痕迹,草草用棉帕给自己擦洗完身子,就站起来,伸手去取一旁架子上摆着的衣裳。

  但那架子摆得太远了,江晚芙指尖只捏到一点袖子,她也不想叫惠娘帮忙,便用力一扯,整个架子跟着倒下来,哐啷一声,砸在浴桶上。

  背朝这边的惠娘听见这动静,吓得立刻回头,见只是架子倒在地上,下意识心里一松,忙过去,捡起散落一地的衣裳,小心翼翼给自家娘子披上,小声道,“娘子……”

  江晚芙闭着眼,低低应了声,纤瘦的身子裹在薄衫下,轻轻发抖着。

  惠娘紧贴着她,自然一下子就察觉到了,悔得恨不得打自己几巴掌,低声道,“娘子,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该留您一个人的,是奴婢该死。”

  江晚芙摇摇头,靠在惠娘宽厚的肩上,将脸埋进她的胸口,一直忍着的泪,终于流了出来,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道,“惠娘,我想祖母,想阿娘……”

  她其实很少说这些的,小时候不懂事,会和祖母讨要阿娘,后来长大了,就知道了,人死不能复生,伤春悲秋没什么用,日子该过还是要过。

  可心里觉得委屈的时候,就不记得那些大道理了,只想变回小孩儿,躲在祖母和阿娘的膝下,叫她们护着疼着宠着,无忧无虑的,什么也不去想。

  江晚芙哭起来的时候,从来是不出声的,只抵在惠娘肩上,那么默默掉着泪,鼻尖都是红的,偏偏这幅样子,更叫惠娘觉得不忍。

  惠娘也没作声,只那样轻轻拍着怀中的小娘子。

  江晚芙也只放纵自己哭了那么一会儿,这里毕竟是福安堂,她怕让人看见了,尤其是传到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耳朵里,她们会觉得她心里有怨。

  她草草擦了泪,在惠娘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裳,扫了眼铜镜里的自己,见脖颈处密密麻麻的红痕,就叫惠娘取了脂粉来,敷了些梨花脂粉,盖住那些痕迹。

  她也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今晚的事,真正撞破的,也许就那两个嬷嬷,可大半夜的,连永嘉公主和陆老夫人都被惊动了,其它人猜也猜得到,肯定是出事了。

  但叫她顶着这些痕迹去见人,她实在做不到。

  遮掩好了,江晚芙才出了盥室,下人送了宵食来,她自然没什么胃口,只动了几口,便朝惠娘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惠娘迟疑着不敢走,蹲下身,道,“娘子,您……”

  江晚芙见惠娘这个神色,自然猜得到她心里想什么,她这是怕自己想不开,便摇摇头,“我没事,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自然不会寻死觅活,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哪怕活得差些,也要活下去才行。

  惠娘还不大想走,但看自家娘子这个神色,到底还是退了出去,只是不敢走远,守在门口。

  惠娘出去了,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江晚芙便独自坐在那里,想着自己今后的打算。

  其实她心里很乱,身子也乏得厉害,可身边没有长辈替她拿主意,她也习惯了一切自己做主,便强逼自己镇定下来。

  她想起那时陆则了事后,她颤颤巍巍系衣襟扣子时,陆则跪下说的那番话,说若她答应,便许以正妻之位。

  江晚芙虽还记得这番话,但自然不会那么天真乐观,陆则是什么身份,他的正妻之位,又何其抢手,怎么可能落到她身上。就算陆则君子做派,对她有愧,不顾两人之间这悬殊的身份,决意娶她,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也不见得会答应。

  尤其是,她和陆致议亲在前。

  这定然是不可能的,江晚芙在心里下了定论,猜想着,也许老夫人和永嘉公主,会给她另觅一门亲事。

  只是,她出了这样的事,又身份不显,婚事上怕是会坎坷些,也许只能低嫁。但老夫人和公主为人公道,定然会在别的方面补偿她,也许是丰厚的嫁妆,也许是照拂阿弟,也许是其它。

  她不怕低嫁的,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不管嫁给任何人,她都会好好经营这段关系,唯一让她不安的,是她的丈夫得知她曾经的这桩旧事,心中是否会对她存有偏见。

  江晚芙正怔怔想着,却听见开门声响,一抬头,就见惠娘忽的走了进来,面色凝重,低声唤她,“娘子——”

  江晚芙怔怔回神,抬眼低声问,“怎么了?”

  惠娘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卫世子来了……”

  刚得知欺负了自家娘子的人,是卫世子时,惠娘心里自然是气极的,可木已成舟,她再气难道能杀了陆则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遑论,江家在国公府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更是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若……若世子肯对娘子负责,哪怕是侧室,那自家娘子,总不至于如旁的失贞女子一般,落得那般惨淡境地。

  所以,哪怕心里不愿意,她也还是替陆则传了话。

  江晚芙一听到陆则的名字,手心出了层薄薄的热汗,汗涔涔、湿漉漉的,说实话,她有点怕见陆则,但今晚的事,总要有个结果,躲也没用。

  她抿抿唇,朝惠娘点点头,不再迟疑,起身出了房间。

  已经很晚了,但屋外廊下还挂着灯笼,雾蒙蒙的烛光,寂静处,偶尔传来几声低低的虫鸣声,算得上宁静祥和的一幕。

  江晚芙的心里,却平静不下来,看了眼站在廊下的陆则。他似乎换了身衣裳,玄色杭绸锦袍,腰间玉革带,一如既往的清贵矜傲,容色清冷,但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气色仿佛不如之前,有些苍白,但江晚芙想,大约是那虎狼之药伤身的缘故。

  就她发怔的片刻,陆则已经走近了。

  他仔仔细细看着江晚芙,见小娘子情绪还算平静,心头略微松了口气,看了眼守在一旁的惠娘,倒是没说什么,只缓声开口,“江表妹。”

  江晚芙被叫得回过神,下意识抬眼,仰脸望着比她高了许多的陆则,等着他开口。

  陆则被那双明亮湿润的眼眸,看得一怔,想起那个时候,小娘子娇怯缩在他的怀中,任他施为时,那双含泪望着他的眼睛,不知怎么的,胸口有点发烫,后背疼倒是淡了。

  他顿了顿,才继续开口,“我已禀明长辈,祖母和母亲也已同意我和表妹的婚事。诸事我都安排好了,表妹不必忧心,更不必顾忌旁人议论。若有什么为难的,便叫人来寻我,我理当为表妹处置。”

  说着,他轻垂眼眸,直视着面前的小娘子,神色缓和,温声道,“是我冒犯了表妹,一切都是我的错,与表妹无关。表妹无需有任何负担,更不必自轻自贱,表妹只需记得,若有人错了,那人定然是我,你不过是受我所迫。”

  说罢,不等江晚芙说什么,又淡声道,“夜深了,我送表妹回绿锦堂。”

  陆则朝随从吩咐了一声,叫他去禀报祖母,自己亲自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就这么将江晚芙主仆二人,送回了绿锦堂。

  陆则倒是没进门,停在月门之外,将灯笼递给惠娘,看了眼一直低头不语的小娘子,猜想她心里定然又慌又乱,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前世。

  那时两人是叔嫂,纵然兄长已经过身,这关系却改不了,他占了她的身子,她心里定然比如今慌千倍万倍,只怕连一死了之都想过了。

  想到这里,陆则心里又蓦地生了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怜惜,一贯冷冰冰的语气,也倏地温和了下来,开口道,“今日叫表妹受惊了,表妹回去吧,我会处理好一切。”

  江晚芙却不知自己该给什么反应。

  要说怨陆则,好似也没那个立场,一来那个时候,她自己心软答应的,二来除了那时候的冒犯,陆则表现得太过君子,更是不顾身份要娶她,不管最后成不成,至少他做了。

  何况,陆则并不是有意那样待她,他被下了药。他有错,但也不能把错全按到他身上,这不公平。

  但要说一点都不怨,那也是假的。被那样欺负了,换做别的女子,大约已经哭着闹着要投缳了,她怕死,没动这个念头,可对罪魁祸首,扪心自问,她做不到毫无芥蒂。

  想了一圈,江晚芙心里更乱了,又累得厉害,只低头朝陆则福了福身,低声谢他送自己回来,语气客客气气,便转身脚步匆匆进了月门。

  不管什么,都明日再说吧。

第32章

  回了绿锦堂,江晚芙匆匆睡下,多少有点逃避的心思,就那么沉沉睡了过去。

  隔日醒来,屋里静悄悄的,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江晚芙没起来,窝在被褥里,有几缕淡金色的日光,被细密的窗纱筛过,落在屋里的地上。

  细细听去,能听见屋外仆妇在洒扫,扫帚扫过地面发出细碎窸窣的声响,间或几声的虫鸣,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江晚芙安安静静听着,忽的觉得心里很是安宁,就连昨晚的事,都好似淡去了,不是那么要紧了。

  这时,传来开门的声响,惠娘从外进来,步子压得很低,直到进了内室,见江晚芙已经醒了,忙过来,低声道,“娘子醒了?”

  江晚芙点点头,坐起来,洗漱一番,纤云和菱枝进来给她梳头。

  菱枝胳膊上的伤好全了,倒是没留疤,小妮子嘴上说不要紧,可真看见没留疤的时候,还是悄悄乐了许久。

  两人还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见自家主子脖颈处淡淡的红痕,还有些疑惑,不过两人年轻,到底没嫁过人,惠娘一句“娘子吹了冷风,长疹子了”,就把两人糊弄过去了。

  几人说话的时候。江晚芙也打量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是心里作用还是什么,感觉没有昨晚那么吓人了,只余淡淡的红痕,倒是有点像长了疹子。

  梳好头发,纤云和菱枝去取早膳,惠娘就在屋里伺候着,看自家主子神色平淡,小心开口,“娘子,昨晚卫世子的意思,是他要娶您为妻吗?”

  惠娘说这话,其实心虚得很,倒不是她妄自菲薄,再者卫世子那样欺负了自家娘子,讲道理,自然是要负责的。可她也确实没敢想,自家娘子能当正室。

  自古男女成亲,都讲究一个“门当户对”,要逾越自是可以,但却没那么容易。

  江晚芙低头,看着腕上的镯子,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不是糊弄惠娘,她的确不知道,陆则说会娶她,但以她的身份,哪里有那么容易。与其最后失望,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抱什么期待。

  惠娘面色一滞,心里也是叹气,觉得自己太乐观了,小心问,“那咱们还收拾行李吗?”

  原本江晚芙的打算,是等林若柳进门,再过几日,府里没什么流言蜚语了,她在借口家中长辈生病,她要回家侍疾为由,正大光明的走。故而,惠娘一直叫纤云两人得闲的时候,在屋里收拾行李。

  但如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惠娘一时拿不了主意。

  江晚芙也被问得愣了愣,面色平静道,“收拾吧。”

  惠娘小心答应下来。纤云菱枝恰好回来,江晚芙安安静静用了顿早膳,吃的清汤云吞,汤汁鲜美,云吞皮薄,肉馅也极鲜,大约还加了点辣,吃起来极开胃。

  一碗云吞吃罢,江晚芙心里最后一点疙瘩,也彻底消散了。她也想开了,陆则愿意娶她,对她而言,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哪怕日后因为高嫁,她定然要矮一截,会受些委屈。

  若不愿意,那便算了。

  她也不会赖着他,但留在京城肯定是不行的,人多口杂,对她对陆则,都不好。还是回苏州去,也不急着嫁人,想必她去求老夫人,老夫人一定会为她遮掩的。

  至于其它的,江晚芙一时也没想出个章程来,但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念头,没敢同惠娘说,实在有些惊世骇俗,说出来,大约会吓着惠娘。

  她也不是非要嫁人的,与其成日活得战战兢兢,怕未来夫君会因为她婚前失贞,厌恶她唾弃她,倒不如不成婚。

  江晚芙也只是一想,暂时没有心思去细细琢磨,她自己都没想好,自然不会开口,只把前头的话,和惠娘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