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宣帝闭上眼,手牢牢抓着陆则的袖子,他渐渐合眼睡了过去。帝王的气息,逐渐变得平稳,陆则垂下眼,定定看着帝王的脸,大抵是受了惊吓的缘故,气色不好,往日被养尊处优出的贵气所遮盖的老态,暴露无遗。

  舅舅的确是不年轻了。

  他不是那么绝情的人,如果太子不是刘兆,他不会这么离间父子亲情,至多拿捏住权势,做一个权臣。不过,现在也来得及,只要废了太子,舅舅虽不年轻,但也不算老,既然能令万氏有孕,哪怕万氏生的是女儿,也无妨,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届时皇子年幼,他自然会扶持刘皇室。

  毕竟是他的舅舅,是母亲的母家。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废了刘兆的太子之位。

  事情比他想象的要顺利许多,他本来以为,刘兆再暴戾,父子几十年,先前那些大错小错,陛下不都一概容忍,甚至替太子遮掩了,毕竟,除了刘兆,没有第二个太子了。大概连刘兆自己都觉得如此,所以放肆至极。

  天家的父子亲情,哪里比得过至高无上的权势。

  连徐徐图之,都不必了,皇帝的多疑,从来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

  天边一抹晨曦,逐渐照亮了殿内。下了整整一夜的雨,终于停了,屋檐上时不时还淅沥滑下几滴雨。

  梁宣帝醒了过来,觉得身子疲乏不堪,犹如一个重重的布袋子,装满了沙石,沉甸甸的,却生怕哪处漏了。

  察觉到皇帝醒了,陆则微微躬身,扶帝王起身。宣帝看到陆则,顿了顿,才想起来,是自己昨夜匆忙诏他入宫,陆则便这样守了他一整夜。

  念及此,宣帝的神情柔和了些,拍拍他的手臂,“熬了一整夜,快回去歇息,免得皇姐担心你。”

  说罢,便叫了內侍进来。催促陆则回府,又特意叮嘱,“今日不必去刑部了,朕让人去刑部说一声。”

  陆则行礼应下,语气恭敬,“是。臣告退。”

  ……

  双胞胎满三个月的时候,陆书琇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江晚芙作为嫂嫂,自然是要去陪着说话的。

  双胞胎养得很好,一点儿看不出当时生出来的时候,有多艰难,险些连怀着他们的母亲都熬不过去了。手臂肉呼呼的,跟藕段似的,白白净净的。兄弟俩性情还迥然不同,大的沉稳却倔强,除了母亲和嬷嬷,谁都不让抱。小的虽动不动就哭,却比哥哥好糊弄,只要吃饱喝足,抱得舒服,谁抱他,他都乐个不停。

  陆书琇抱着大儿子,示意嬷嬷把小儿子递给嫂子,朝江晚芙道,“二嫂抱抱他,这小子是个挑的,只喜欢生得好看的人抱,我那屋里的嬷嬷和丫鬟,被他折腾得不轻。”

  江晚芙笑了笑,就接到怀里,暖呼呼一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看,倒真像陆书琇说的,他再看她生得好不好看一样。

  她也只抱了一会儿,便把他还给了孩子的外祖母。庄氏如今可疼两个外孙子了,心肝肉疼的,要不是周家不答应,她恨不得接到府里来,亲自养着。

  看母亲这幅样子,陆运在一侧玩笑道,“瞧母亲这喜新厌旧的模样,如今眼里只有我两个小外甥,再没有我了!从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哟……”

  说着说着,陆运还唱了起来,惹得一众女眷笑得不行,陆老夫人还指了指他,“你们瞧瞧他这个样子,谁管得住他呀!”

  庄氏也笑着瞪了儿子一眼,朝自家婆母摆手道,“娘,我可管不住他,就是个皮猴子。等他媳妇进门了,让她管去!”

  上个月,陆运正式定了亲,定亲的对象,自然就是他自己中意的那位六娘子。不过人家虽答应了婚事,却没把婚期定得太近。也是凑巧,陆运观政之后,恰好在他准岳父手下做事,被分去了户部。

  陆书琇也笑,笑过之后,却是关心起了娘家的事情,“我听公公回来说,蒙古那头好似有变,朝堂上整日整日地吵,大伯可还平安吧?”

  她嫁到周家了,刚开始的时候,可能还做过恩爱眷侣的梦,但自生产的那一日,她就想明白了。丈夫是靠不住的,唯有娘家,卫国公府好,她才会好。

  提起蒙古,屋里的气氛显然有些低迷。陆则正在喝茶,见状开了口,“父亲早有安排,边关总是无碍的。”

  陆书琇也发觉自己这话,可能惹得祖母发愁了,忙道,“那就好。”

  一旁正拿着手边的络子逗弄双胞胎的裴氏见状,开口想要缓和气氛,道,“……我也听说了些的,不过都是小道消息。仿佛是为着那位和亲的明淳公主的去处,老可汗没了,陛下怕是想接明淳公主回来……”

  庄氏也帮着自家女儿,全然没察觉到什么,道,“蒙古和咱们汉人不一样,有父没则妻后母,兄亡则纳厘嫂的做法,这谁受得了啊,连伦理纲常都不讲了。”

  接下来的话,就有点绕远了,说到什么蒙古有一种用牛乳羊乳做的茶,叫什么“苏台茄”。

  江晚芙一边剥着松果,一边漫不经心听着,剥得指甲有点疼,正想不吃了,就被陆则塞了一小把剥好的松子肉,一颗颗都是饱满的。

  她抬眼看陆则,却见他递了松子肉后,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面色如常继续同陆三爷说着话。

  江晚芙便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松子肉,一颗颗捻着吃,接下来,唇边便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

  一旁的裴氏,侧身放茶杯的时候,恰好看见两人这点小动静,顿了顿,由衷地生出了点羡慕的心思,陆致待她虽然也好,也并不纳妾收通房,可两人之间,终究还是像隔了什么一样,很多时候,她看不明白陆致的心思。

  正想着,却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她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那股恶心,呕了一下。

  “呕——”

第112章

  在座的,除了江晚芙和陆书瑜,都是有过生育经验的妇人,一看裴氏的反应,便猜出了一二。还是陆老夫人指了个通医理的嬷嬷,一行女眷进了隔间,给裴氏摸脉。

  嬷嬷上前,细细摸过脉,屈膝道,“大少夫人这是有身孕了。”

  这话一出,众人自然是满口道喜。就连陆老夫人,也是极高兴的,有子嗣即将诞生,对陆家而言,总归是锦上添花的事情。她也柔了面色,特意叫了陆致来隔间,叮嘱道,“你媳妇如今有了身子,你可要照顾好她了。”

  陆致听了,也只是怔了怔,站在一众女眷中间,只温润应下,“是,孙儿知道。”

  这样一来,老夫人自是不许裴氏作陪了,看她脸色苍白,便叫她身边的丫鬟,扶她回明思堂。

  裴氏被扶着站起来,她也才刚刚反应过来,虽有喜了,却并不张狂,看陆老夫人和蔼叮嘱陆致,叫他陪她回去,裴氏连忙笑着摇头,十分体贴贤惠地道,“……祖母,我自己回去便是,也没几步路。”

  说完,她忍不住看了眼陆致。陆致的视线,却并不在她身上,听了她拒绝的话,他也没有说什么,朝她看过来,温和点头,“那我安排人送你。”

  这个反应,令裴氏心里有些失落。却不敢在众人面前显露,她虽才作新妇,却也是知道的,陆致的反应很正常。母亲怀妹妹的时候,父亲也只是过问了几句,扭头就去了姨娘屋里了。况且,小姑子还在,陆致怎么也不好抛下归家的妹妹,特意陪她回去,来来去去的,也有些麻烦。

  这种事情,男子除了嘴上说几句,也帮不上什么忙的。

  这般想着,裴氏便也不失落了,同长辈们说了一声,叫丫鬟扶着出去了。

  裴氏走后,众人自然还是陪着陆书琇。她今日毕竟是主角,还有那一对双胞胎,被奶嬷嬷抱进屋里喂了奶,又抱出来,肚子鼓鼓的,很给面子地陪着长辈们,不哭也不闹,实在很是讨人喜欢。

  到下午的时候,周姑爷来接媳妇儿子,被婆子引着过来了。

  这算是江晚芙第二次见陆书琇的夫婿周玉,人如其名,周玉生得还是很温润的,笑眯眯地,穿着身宝蓝色带澜边的锦袍,他进来拜见老太太,道,“……阿琇带儿子回来,我原该陪着了,叫我娘训了一通,说我要是在,阿琇就不自在了,非拘着我,不叫我出门,这不,瞧天要黑了,她倒催我出门了,说惦记两个小的了。”

  因为上次的事情,陆老夫人和庄氏几个,对周家明显有些不快的。但周玉实在生了张讨长辈喜欢的脸,说话做事也实在得体,三两句,就哄得丈母娘脸色缓和了。

  来了男客,虽是姑爷,但也不能坐在一处了。陆二爷就领着儿子、侄儿、女婿们,一起去了花厅。

  陆书琇倒是一直端坐着,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见周玉走了,也只低下头,摸了摸儿子的手心,看见出汗了,就拿汗巾给他擦了。其实也谈不上心寒,就好像一下子看开了,和离是不可能的,她和周玉分开,不过是赌一口气,苦的是儿子,恐怕连祖母和母亲,都不会支持她,又不是犯了什么宠妾灭妻的大错。

  有了儿子之后,周玉连常去的那两个通房那里,都去的很少了。但她反倒懒得管了。

  苦也吃了,孩子也生了,再叫她和以前那样,一门心思地对他,她是做不到了。

  ……

  陆二爷心里还是有气的,虽不能真的怎么样周玉,但小小教训一下,替女儿出一口气的心思,他还是有的。他是长辈,就算明目张胆灌周玉的酒,周玉当女婿的,也不敢跟泰山大人翻脸,自知理亏,他也喝得十分爽快,几乎是来者不拒了。

  等到陆二爷终于出了气,周玉也已经站都站不住了,还是陆运好心,搀了他一把,叫了自己的侍卫,扶周玉去马车了。

  陆书琇也起身,辞别长辈们,庄氏不舍女儿,还要送她,一直送到侧门,屏退丫鬟们,庄氏拉着女儿的手,“你跟姑爷……”

  庄氏想问几句,却又欲言而止,她自己尚且日子过得稀里糊涂,还差点连累了两个小的。还如何教导女儿呢?

  陆书琇倒是没什么,摇摇头,轻描淡写道,“娘,您放心,我们还是好的。自打有了哥儿们,公公看重孙子,我婆婆现在也不压着我了。只要家里好,我在周家还能过得差了?您放一百个心,倒是二嫂。”陆书琇顿了顿,觉得自己这话有点多余,却还是说了,也是她的一番心意,“二嫂先进门,却叫大嫂赶在了前头,她身上的压力定然不小。二嫂是救了我和哥儿三条命的,您在家里,也帮着二嫂些。”

  她在家世上,总比二嫂强几分,嫁了人,照样要受委屈,险些连命都丢了。二哥再看重二嫂,后宅子嗣的压力,他也不能替她扛了。

  庄氏点头应下,“娘知道,娘不是糊涂人,你二嫂对你们娘仨有恩,我记着呢,不会忘的。”

  陆书琇点点头,奶嬷嬷抱着双胞胎,丫鬟扶着她上马车,她看了一眼站在马车边上的母亲。记忆里的母亲,总是说一不二、风风火火的,管着中馈,带着股傲气,今天再看到母亲,她好像老了些,没有以前那种气势了,乌黑的头发,也有了几缕银丝了。眼睛忍不住一湿,“您回去吧,别送了。保重身体,我有时间再带着哥儿们回来看您。”

  庄氏“哎”了一声,却还是没舍得走。等到马车走远了,她才也转身走了。

  周家的马车里,周玉闭目养神着。等到马车走了一段路,他睁开眼,看见妻子坐在另一边,眼睛还有点肿,心里一软,伸手过去,“别难过了,我同母亲说,以后多陪你回来。”

  陆书琇看了一眼周玉,神情有点淡淡的,微微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周玉听妻子这一声矜持的“嗯”,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有点情动。其实他知道,母亲为了生产那日的事情,其实是生气的,否则一个当家的太太,也不至于拉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当儿子的,总不能全然不顾生他养他的母亲,所以陆书琇前脚说要回娘家,后脚舅舅就来了,他也就没有陪她。

  本来母亲也不许他来接的,但他半真半假的哄她,说陆书琇的二哥陆则,那位受陛下信重的卫世子,奉命重整京师三大营,陆家的圣宠如今可是不得了了,他哪怕不是为了接陆书琇,也该来拜见拜见自己这个大舅子。母亲才松了口,不再拉着他抹眼泪了。

  不过,他虽哄了母亲,但话却是不假的。

  陆家的权势,怕是还能更进一步,当爹的守着边关,几十万的大军,当儿子的,又要重建京师三大营,真要建成了,这里里外外的,可就真的全被一个陆家给把持住了。

  只是,是鲜花着锦,还是烈火浇油,谁分得清楚呢?

  周玉闭眼想着,有些出神。

  ……

  江晚芙回到屋里,就把惠娘叫了过来,把刚刚写好的单子递给她,吩咐道,“惠娘,你等会儿开了私库,照这单子上的名目,取了补品。明日看祖母、婆母和两位婶婶送了,你便带人送去明思堂。”

  惠娘接过去,低头看了看,纸上满满当当写了一整面。什么人参燕窝,那是肯定有的,再就是补气血的当归、党参什么的,也都是上好的药材。惠娘收进袖子里,就退出去了。

  江晚芙就拿过姚晗的课业检查,本来是白日里看的,结果小姑子来了,她要作陪,就给落下了。看了有一会儿,陆则便过来了。

  他最近很忙,自从上次深夜进了一回宫,就格外地忙碌。今天也是,还要抽出时间,陪回家的妹妹。江晚芙一看见他进来,便把手里的事情放下了,主动迎上去,仰着脸,仔仔细细看他,发现他眼下有些青,便很心疼他,甚至有点气皇帝。

  说是舅舅,使唤起外甥来,也是丝毫不见得手软。当然,这种话,江晚芙自然也就是心里说一说,嘴上只温声细语道,“你去躺一会儿,等会儿晚膳的时辰,我再喊你。”

  陆则最近的确有些累,却不想进屋躺,便只懒懒道,“不想进屋。”

  江晚芙想了想,就叫纤云抱了绒毯来,铺在炕上,再把炕桌去了。陆则这才躺下,不过片刻的功夫,便睡了过去,只是看着不是很沉。

  江晚芙一只手被他握着,也不敢动,又腾不出手去干别的,索性也什么都不做,靠着迎枕,微微低下头,仔细端详着男人的眉眼。真是有些累了,往日那么强势的人,也不硬撑着了,一下子就睡着了。

  她心里心疼他,却好像又不能帮他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他为自己操心。抱着这样的念头,连怀孕的心思都淡了些,他正是最忙的时候,她要是有孕,以他的性子,又要操心她了,朝堂上的事情,府里的事情,都是他扛着的。

  上回陆二爷手上的事情,出了纰漏,被揪着不放,也是他熬了好几晚,才把难关给度过去的,还有别的,就不一一说了。

  他是世子,国公爷不在府里,有什么事,别人就理所当然地来找他,但他也是个人,又不是铁打的,也会有累的时候。

  就这样吧,江晚芙想,孩子的事情随缘吧,来了她也不怕,不来也不着急,至于那些压力,谁身上没有压力,她也不是那么没用的人,什么都要陆则护着。

  有的时候,她也想护着他的,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第113章

  第二天,惠娘就带着丫鬟,把补品送去了,回来跟江晚芙回话,说,“大少夫人像是有些孕吐,是她身边,一个姓高的嬷嬷,出来接待奴婢的。还传了大少夫人的话,说等好些了,再来谢您。”

  江晚芙也就是一听,东西送出去就行了。妯娌之间,能和睦相处就可以了,真要处成什么姐妹,这要看缘分,她倒并不强求什么。

  她点点头,开始叫仆妇把帐子撤了,快入夏了,原来的帐子就显得有点厚重了,拆下来,换了葱绿绣兰草蟋蟀图的纱帐,帐钩也换了套竹制的,四角悬了驱虫的香囊,没要有挂流苏的,这么一换,看上去就凉爽多了,一下子就有夏天的感觉了。

  既是换了帐子,江晚芙索性把屋里其它布置一起张罗了,仆妇们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忙了一上午,总算把忙完了。江晚芙满意看了圈屋里的摆设,菱枝跑进来,兴冲冲的,指着庭院里的葡萄架,跟她说,“奴婢刚刚看见,院里的葡萄藤结果了。”

  江晚芙出去看,果然是结了一小串,和她平日里见到的不大一样,果子很小,一簇簇的小珠子,藏在叶子里,又还是青的,不仔细看,还真发觉不了。

  “等结好了果,到时候跟你们每人分一串。”江晚芙看得心情很好,笑眯眯地道。

  惠娘是红着眼睛进来,江晚芙都还没发现什么端倪,还指着那小串不起眼的葡萄,给惠娘看。惠娘也顾不得看,眼睛是红的,脸上却是笑着的,道,“……小郎君来了呢……”

  江晚芙还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惠娘说的小郎君是谁,等看到被引进来的江容庭,才反应过来,江容庭却已经疾步上前,笑眯眯喊了声。

  “阿姐。”

  江晚芙听了这一声阿姐,差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赶忙拉着江容庭进屋,惠娘都不用她吩咐,自己便去泡茶了。进了屋,江晚芙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番,“……长高了,也瘦了些。”说着,又忍不住埋怨,“怎么不说一声,我也好去接你。”

  江容庭倒是很配合,由着长姐看。面上露出温和的笑,虽还有些稚嫩,但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他不急不缓答着长姐的话,“……正是抽条的年纪呢,我平日里也没少吃的,一日三顿都不落的,阿姐别不信,我把云岩叫过来,让你问话可好?”

  云岩是江容庭的书童,也是惠娘跟陈管事的儿子,一直跟在江容庭身边伺候笔墨。

  “至于没提前说,”江容庭倒是摸了摸鼻子,“是我叫姐夫先不跟你说的,我是坐船过来的,姐夫给我的信里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也觉得是,以往只是闭门造车,埋头苦读,连柴米油盐什么价,我都是一问三不知。这回我一路过来,也不赶路,船开了就走,船停了就下船去,看卖鱼的老叟,替人洗衣的老妇,码头扛包的男人……以前看书里说天下苍生,只觉得很大,现在才知道,什么是苍生。”

  江容庭说这话时,脸上有着悲悯的神情。江晚芙认真听着,忍不住想,阿弟真的是长大了……她再也不好像以前那样,把他当孩子看了。

  惠娘泡了茶进来,江晚芙就不叫她伺候了,放她去跟儿子云岩说话。

  惠娘自然是高兴,当娘的哪有愿意跟儿子分开的,但他们一家都是江家家仆,老太太和先夫人,对他们一家是有恩的,且儿子跟在小郎君身边,吃穿不愁不说,小郎君又是念旧的人,往后肯定要重用他的。

  惠娘高高兴兴应下,换了菱枝跟纤云来伺候,她抹了眼泪,就退出去了。

  纤云和菱枝也是从在江家起,就伺候江晚芙的,对江容庭也是十分熟悉,欢欢喜喜朝他福身见礼。那时在江家,她们可是都把小郎君当救命稻草的,娘子再厉害,也是闺阁女子,既不能出去做生意,也不能科举入仕,连婚事都要长辈做主,可小郎君不一样,他跟娘子是嫡亲的姐弟,往后是能给娘子撑门面的人。

  江容庭也跟纤云和菱枝打了招呼,还给她们一人一盒香粉,道,“船途经济南府的时候,我下船看见个卖香粉的老媪,觉得还不错,就买了。云岩那里还有些,两位姐姐替我给其他人分一分。”

  纤云恭敬含笑应下,两人又屈膝谢过江容庭。

  姐弟俩也没怎么叙旧,短短说了一会儿话,江晚芙就带上弟弟,去拜见老太太了。陆老夫人倒是还记得江容庭,她人虽年纪大了,记性却还很不错,想起那会儿阿芙还没进门的时候,她这弟弟跟着父母来府里,小小年纪,便既规矩又机灵,不比世家郎君差什么。

  旁边嬷嬷还提醒她,道,“先前世子爷说,咱们二少夫人的弟弟考府试得了案首的,就是这个吧?”

  “可不是麽,”陆老夫人点头,叫了江容庭到身边来,喊他坐下,待他如自家后辈一般,同他道家常。

  江容庭虽年纪小,可言谈举止,都很得体。大抵老人家都喜欢俊秀的小郎君,且还是念书厉害、懂事知礼的。

  听到江容庭要去江宅住,陆老夫人自然是不答应的,道,“哪有叫你一个孩子,自己出去住的?就是你阿姐答应,我也不点头的。”说着,点了身边的嬷嬷,道,“你带人去拾掇个院子出来,丫鬟从院里挑,选规矩好的、手脚利索的……”

  嬷嬷也点头应下,江晚芙拦都拦不住,只好替自家弟弟谢过老太太,“那孙媳替庭哥儿谢过祖母了。”

  陆老夫人笑呵呵,“你叫我一声祖母,还言什么谢,不平白生分了去?”

  等到傍晚的时候,陆老夫人还特意在福安堂设宴,连陆二爷几个都喊来了,说要给江容庭接风洗尘,江晚芙自然是觉得有些兴师动众,阿弟一个晚辈,她自己在立雪堂摆个小宴,也就算了,怎么好叫长辈们来的。

  但耐不住陆老夫人坚持,便也还是设了个小小的家宴。

  因男子们免不了要喝酒,便分了两桌,男人们一桌,女眷们一桌。人到齐了,江容庭还特意过来女眷这边敬了酒,穿着身江晚芙跟他准备的石青圆领锦袍,腰间系了一枚宝相花玉佩,模样周正讨喜。

  陆老夫人乐呵呵应了,道,“去吧,就当在自己家,别觉得拘束。”

  江容庭含笑谢过老太太。江晚芙顺势起身送他,低声叮嘱了几声,“别逞强,喝不下就喝不下,别弄得自己不舒服,知不知道?”

  她是看得出的,阿弟这一次来府里,表现得得体体面,简直算得上面面俱到,但并非是他本性喜欢出风头,不过是为了给她长脸而已。他们姐弟相依为命十几年,她怎么看不出他的心思?虽觉得心中暖暖的,可到底是放心不下,怕他一个小人家家,硬要逞强。

  江容庭只比长姐高一些,见长姐低声絮絮叮嘱着,也不像一般少年郎那样,厌烦长辈的念叨,相反,他垂着眼睛,听得很认真,几乎是一个字都不舍得错过,等长姐说完了,他才应她,“好,阿姐,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喝多的。”

  他说完,江晚芙就陪他出去了,一出门,江容庭先喊了声“姐夫。”

  江晚芙抬头,才看见陆则也在。他冲江容庭点点头,道,“我过来看看,跟祖母敬过酒了?”

  江容庭以前是有些怕自己这个姐夫的,出身高门不说,能文能武,性情又有些冷。且姐姐是高嫁,他总怕姐夫什么时候欺负了长姐。离开京城的时候,他最担心的,也是最怕的,就是这个了,后来姐夫跟他写信,指点他课业,他还很受宠若惊了一阵子,慢慢地,才接受了姐夫虽然冷冰冰的,但实际上却很关照他的事实。

  再后来,姐夫又是找人指导他,信里又偶尔提到阿姐如何如何,不是那种刻意为之,就是那种下意识提起的,只言片语,却看得出,姐夫应该是对姐姐很上心的,他便也慢慢地崇敬起,自己这位做什么都很厉害的姐夫了。

  江容庭忙站直了些,语气虽恭谨,却也不显得生疏,“敬过了。”

  陆则双手负在背后,朝他点点头,“那你先过去吧,我跟你姐姐说句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不显得心虚,大大方方地赶人,闹得江容庭莫名冒出了一种,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的感觉。但明明阿姐是来送他的啊?

  想归想,江容庭嘴上倒是很有眼色地道,“好,阿姐,姐夫,那我就先过去了。”

  江晚芙刚刚看陆则这么说,还以为他真的有什么事,要同她说,等江容庭走了,她就朝院里的他走过去,仰起头看他,轻声问,“夫君找我什么事?”

  陆则身上有点淡淡的酒味,大概是刚刚喝了点酒的。夏天天黑得晚,此时院子里也没有彻底黑下来,但灯笼却已经挂上了。隔窗里透出柔和的光,有趋光的小虫,闷头撞在窗纱上。

  江晚芙看男人没有反应,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

  下一瞬,垂在身侧的手,就被一只大手给轻轻握住了。陆则握着她,就没有别的动作了,两人的手心贴在一起,亲密无隙的,十指相扣,眼下虽不是炎炎夏日,可也还是有些闷热的,这样握着,扣在一起的手,很快就生出点潮热了。

  江晚芙本来大大方方的,脸上莫名也有点发烫,幸好没有旁人在,只有她跟陆则。她抿抿唇,深吸一口气,忽略掌心的潮热,低声道,“你也不要多喝,醉酒伤身,尤其是空着肚子。等会儿过去了,你先吃几口菜,垫垫肚子。”

  陆则答得倒是很快,“好。”但却不见他松手。

  再这么拖下去,等会儿祖母要叫人出来看了,江晚芙自然是丢不起这个人的,也怕毁了陆则在众人心里那个运筹帷幄世子爷的形象,便开口柔声道“你快过去吧,别叫二叔他们久等了。我也要回去了呀……”

  陆则还是点头,“好。”

  这回倒是松开手了。离去之前,又握了握她的指尖,细细的,尖尖的。其实他过来,倒真不是想做什么,只是来接江容庭的,但看到她了,又有点不想走了。是他安排江容庭来京城的,但人真的来了,看见她为了旁的郎君,哪怕是亲弟弟,忙里忙外,注意力都在江容庭身上,他心里又不舒服了。说得直白些,就是醋了。

  但他自然不会直白地说,自己吃醋了。那太幼稚了,他年长她几岁,本来该照顾她的,怎么还要反过来,叫她照顾他的情绪?

  更何况,就是弟弟而已。

  陆则在心里朝自己说着,抬起手,理了理面前人的鬓发,替她轻轻挽到耳后,声音温和下来,“你进去吧。我也回去了。”

  江晚芙又看他一眼,见他面色平和,和平日没什么不一样,才转身走了。

  进了花厅,江晚芙正准备往里走,就看见裴氏站在窗户边上,看见她,朝后退了几步,她愣了愣,不知道刚才是不是被她看去了,不过转念一想,也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情,以裴氏的性子,也不会四处嚼人舌根,便也走过去,大大方方地喊了声,“大嫂。”

  裴氏反倒有几分心虚,张口就道,“……屋里闷,我过来透透气。”

  江晚芙理解地笑了笑,关切问她,“要回去了吗?还是我陪你再站一会儿?”

  裴氏忙摇头,“不用了,回去吧,别让祖母等久了。”

  她这么说,江晚芙便也点头应,看裴氏没有带丫鬟出来,脚下又不算亮堂,便扶了她一下,搀着她朝里走。进了里间,屋里便亮了,她也就轻轻松开了手。

  两人落座,女眷们继续说着话。一直到戌正,陆老夫人才叫了身边的嬷嬷,道,“你过去跟二爷说一声,该散了。明早还要去衙门呢,别喝得烂醉,误了正事。”

  嬷嬷过去,过了一会儿,就回来了,道,“二爷说知道,奴婢瞧着,爷几个都还好,是喝了些,但没醉。醒酒汤已经送过去了。”

  陆老夫人便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脸,朝庄氏道,“老二最近行事稳重多了。”

  庄氏不知道说什么好,陆二爷最近的变化,她也看得出,换了以前,他肯定是要喝得烂醉的。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一把年纪了,她还要去管他吗?索性便笑了笑,无所谓地道,“您说的是。”

  老太太起身,众人送走她,又送走永嘉公主,剩下的才自顾自散去了。江晚芙跟裴氏倒是同路,两人都要过去接人,江晚芙是去接陆则和弟弟,裴氏则是去接陆致。

  到了侧厅外,小厮们打着灯笼,搀着几个爷出来。

  江晚芙等了一会儿,便等到陆则和阿弟了。两人果然都没醉,也没要小厮搀着,走路稳稳当当的,江晚芙才松了口气,迎上去,先看了看弟弟,闻到一股酒气。

  江容庭有些心虚,朝后退了退,有些羞赧道,“阿姐,我身上有酒味,别熏着你了。”

  江晚芙摇摇头,叫了立雪堂的小厮,“你搀着舅少爷些,注意脚下。”

  她再去看陆则。也是一般,神智清醒,但眼睛瞧着,比平日水润了些,湿漉漉的,什么沉稳啊威严啊,也就看着能唬唬人。她上去扶他,主动握住他的手,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

  “大爷——快快,扶着些……”

  江晚芙听到是裴氏的声音,忙回过头,就看见果然是裴氏。她俯身弯腰,扶着喝得醉醺醺的郎君,身边一个嬷嬷吓得不轻,一个劲儿地道,“夫人,您小心些,让小厮扶吧。”

  江晚芙看她那个伺候的小厮,笨手笨脚的,裴氏身边除了个嬷嬷,也没有带人,正想着要不要替她喊一个小厮过去,就见陆致已经站直了。天有些黑,她没怎么看清,只看到陆致站直了,裴氏也后退了几步,嬷嬷也不再大呼小叫了。

  也有机灵的小厮上去,扶住了陆致。看来应当是不要紧了。

  江晚芙看没什么事,就回了头,准备带陆则和阿弟回去,还没开口,便见身前人身子晃了一下,脑袋落在她的肩上,虽是落下来的,但力道并不大,倒像是特意卸了几分力气的。

  江晚芙没多想,虽在外头,不好意思这样亲近,却更关心陆则的感受,碰了碰他的脸,觉得有点烫,大概是酒气上涌了,“夫君,你不舒服吗?”

  陆则闭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温和下来,“头晕。”

  江晚芙难得见这样的陆则,牵了他的手,低声道,“那我们回去吧,回去再睡,好不好?”

  陆则也没说好不好,只是靠了一会儿,便站直了。江晚芙便带着两人,从另一侧走了。

  回到立雪堂,惠娘知道肯定要喝酒,早就便热水、醒酒汤之类的东西,全都准备好了。给江容庭的院子,还没收拾出来,他就先住在立雪堂的客房。江晚芙不放心他,安置了陆则,叫了惠娘守着,便去看了阿弟。

  立雪堂的厢房不怎么用,一般国公府来客人,也有别的院子给他们住,不会住到立雪堂来。但这里的东西,却是很齐全的,连装饰的梅瓶都有,不知道哪个小丫鬟收拾了,还插了两支海棠花,旁边摆了盆蛇目菊。

  她在外间坐了会儿,顺手把弄乱的茶杯给收拾了,江容庭就从盥室摇摇晃晃出来了。江晚芙听到动静,才走进去,江容庭正擦头发,听见动静,回过头,看见是长姐,一下子站得规矩了,喊了声,“阿姐。”

  江晚芙皱皱眉,走过去,接过帕子,替他擦头发。

  江容庭本来还想婉拒几句,结果阿姐一给他擦头发,他就想到小时候,不舍得推开了。他乖乖坐在墩子上,低着头,方便长姐的动作。

  江晚芙边替他擦头发,边道,“你这习惯不好,晚上既洗头发了,就一定要擦干,别总是懒得弄,糊弄一下就算了。湿气入脑,可不是好玩的。你不是小孩子了,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

  江容庭乖乖听着。他今天其实没喝什么酒,就喝了几杯,剩下的,别人要敬他,姐夫就替他喝了。但大概是酒量浅的缘故,脑子还是有点晕,他忍不住低下头,靠在阿姐腿上,忽然就忍不住了,低低叫了声,“姐——”

  江晚芙被他这声依赖的“姐”,叫得一愣,以前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祖母刚去世那会儿,阿弟也是这样,靠着她,流着泪,叫她姐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执拗地道,“阿姐,你别怕,我会好好读书的,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你等等我……”

  那个时候,他们两个都难。继母算计他们,是丝毫没有顾虑的。在苏州,他们势单力薄,也不像现在,她背后有个国公府,阿弟身上大小有个功名。那个时候,真的是很难的,用一句相依为命来形容,真的一点都不为过。

  江晚芙一颗心都软了,她听阿弟这样喊她,怕他是在家里受了委屈,就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在家里受委屈了?”

  江容庭摇头,小孩似的啜泣了一下,道,“没有,他们不敢。姐夫帮着我。我就是……就是想你了。怕你过得不好,怕自己考不上,帮不上你的忙,还要拉你的后腿。”

  江晚芙听着,手上的动作都停了,摸了摸枕在腿上的大脑袋,声音很温柔,“阿姐在呢。庭哥儿很棒,很厉害,没有给阿姐丢脸。你看,老夫人都很喜欢你,刚才在宴上,他们都羡慕我,说我有一个好弟弟。”

  江容庭点点脑袋,“那就好,我好怕给你丢脸了。”

  “没有。”江晚芙柔声道,眼睛有点湿,鼻子也有点酸。小孩子要是不懂事,家里大人会着急,但要是太懂事了,就只剩下心疼了。

  她给弟弟擦好了头发,就叫了个仆妇进来,帮着把人扶到榻上,给他盖好被子。她俯身,摸了摸阿弟的脑袋,动作很温柔,“好好睡一觉。”

  她走之前,又叮嘱两个守夜的仆妇,“晚上受累看着些,他年纪小,万一夜里吐了,你们多上心。”

  仆妇一起应了,她才走了,回到正屋,就看见陆则还躺在榻上,她走时是什么样的,现在就是什么样的,惠娘看她回来,不用吩咐,就退出去了。

  她走过去,还没走到,陆则就像是知道一样,眼睛还闭着,手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稍稍一用力,她就被拉得,靠到他胸膛上了。

  江晚芙简直怀疑,男人这是醉了,还是醒着?她用手轻轻戳了戳他,小声地喊,“夫君?”

  陆则懒洋洋“嗯”了一声,终于睁开眼睛了。那双平日里总是沉沉的,让人恨不得退避三舍,极具威慑力的眼眸里,此刻显得有点混沌。他看她好一会儿,就在江晚芙以为他又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就开口了。

  “那个时候,你父亲说,你在苏州的时候,许多人想求娶你,都有谁?”

  江晚芙听得想笑,这是什么话,还很多人想求娶她,她怎么不知道。他居然还这样一本正经问,好歹是刑部尚书,走出去都威风得不行的,别人都要巴结他的。床榻之间,居然说这种糊涂话。

  偏陆则一本正经的,她便忍住笑,道,“你别把这些话当真,谁家嫁女不是这样的,就是再差劲,也要摆出一家有女百家求的阵仗不是?我父亲那个人,从来不管后宅的事情的,连我几岁、生辰几何,都未必记得住,怎么会知道,谁想求娶我?就是胡乱说的而已。”

  当然,真要算,总是有几家的。

  江家在苏州,也算很体面的人家,她平素跟着祖母出入见客,多少也经营了点好名声的。

  她还记得,有一回,她跟着祖母去一个姓吴的人家做客,后来没几天,吴家太太就上门了,不过那个时候,她年岁也不大,跟陆致又还有一门不知道成不成的亲事,祖母都没和她说,直接就拒了。她也是刚好过去,听嬷嬷说,才知道的。

  至于其他,应当也是有些的。她也没有那么差劲麽。

  但这些事,她自己都不当真的,干嘛跟陆则说,还惹得他不高兴。刚成亲那会儿,她还怕他,觉得他喜怒不好琢磨,现在倒是弄得一清二楚了,也知道怎么哄他了。

  陆则听了,也不说自己信不信,只慢吞吞地道,“你是我的。”

  江晚芙被他说得脸上发热,轻轻“嗯”了一声,反过来问他,“那你呢?有没有谁想嫁给你?”

  陆则麽,出身名门,爹是国公爷,娘是长公主,还有个皇帝当亲舅舅,他自己还那么厉害,模样也生得好,怎么可能没有?

  但陆则居然摇头,“没有。”

  “说谎。”江晚芙小声地抱怨。就是哄她,也要找个好点的说辞呀。明明那个时候,祖母还打算跟他说亲,来了好多贵女。她又不会吃那些陈年老醋,骗她做什么?

  陆则被怀里人软软的指责声,弄得有点懵。他皱着眉,回想起刚刚自己的话,又仔细想了想,喝了酒的脑子,本就不胜清醒,下意识想起来的,除了那些朝堂上的阴谋算计,剩下的,就都是跟小娘子有关的了。

  她带着姚晗在庑廊下念书,她跟丫鬟一起用凤仙花汁染指甲,她给他做衣裳,她低着头给他系腰上的香囊玉佩,她送他出门,他回头看见她站在屋檐下……

  前世的、今生的,画面糅杂在一起,陆则有点分不清,哪个是前世,哪个是今生的,他唯一肯定的,那些画面都跟她有关。

  陆则想得头疼,终于放弃了,“不记得了。”

  这个答案,比之前那个,也没好多少。男人一般都喜欢拿不记得做借口,这是他们的通病,不想回答,就说自己不记得了。但江晚芙却没生气,抿唇一笑。

  要是别人说不记得,她一定会怀疑。但是陆则的话,她却信。大概是真的记不得了。

  “算了,那就别想了。”江晚芙抬起手,替陆则揉了揉头上的穴位。老夫人之前赏了她一个嬷嬷,姓白,通医理,她就跟她学了一手,怕穴位找不准,弄得不舒服了,陆则不肯说,她便没敢给他按。如今他这个样子,不舒服肯定是没办法忍的,她就给他按了。

  按了有一会儿,陆则就睡着了,看来应该还是很舒服的。

  江晚芙收回手,手指用力后,有点酸。折腾了一晚上,白日里又是惊又是喜的,她也累了,洗漱一番,爬上床榻,她躺下去,朝陆则身边靠了一下,他的手下意识就张开了,一只手搭到她的腰上。

  江晚芙闭上眼睛,闻到陆则身上的味道,没什么酒气了,只有淡淡的墨香味,心里觉得很安心,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

  第二天,陆则醒得很早。几乎是纤云一进来,他就醒了,他看了眼枕边人,示意纤云噤声,轻轻把手拿开,悄无声息出了内室。

  纤云抱着官袍,送进隔间,站在门口的地方,也不敢靠近他,“世子,常宁护卫长过来了。”

  “知道了。”陆则点头,揉了揉眉心,换了官袍,就出了正屋,常宁看到他,就跟上来,低声道,“……刚刚探子来报,胡庸去了太子妃家里。”

  胡庸不蠢,皇帝还在,谁跟太子走得过近,谁就是找死。但他还是急了,没办法,他经营这些年的势力,都快被拔得一干二净了。都察院和大理寺又不是吃素的,他稍稍给他们点证据,他们抽丝剥茧,怎么也查得出了。

  他还算没急得昏了头,没直接去东宫,去的是太子妃家。可这也没多大区别,帝王一旦生疑,便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陆则点头,继续朝前走,“继续盯着。”

  常宁颔首,又道,“……还有一事。魏戟想见您。”

  陆则脚步一顿,銮仪卫副指挥使魏戟?

  “……应了。”

第114章

  虽是魏戟约的陆则,但以两人如今的身份,自是陆则占了主导地位。冷了魏戟几日,陆则才定了时间和地点,让常宁去传他的话。

  常宁见了魏戟,拱手道,“明日戌时,聚福园。”

  魏戟听了,面上倒是没什么,还招手要叫管事送常宁,常宁却是摆摆手,从后门处走了,低着头,揣着手,一副普通小厮模样。

  管事在门内送走常宁,回来跟魏戟回话,“回爷,人送走了。”

  魏戟点点头,却忽的问,“老周,你知不知道,卫世子多大?”

  那个被主子叫老周的管事,被问得一愣,想了想,才老老实实道,“这奴才倒是不清楚,不过听说卫世子还无子嗣,应当未过而立之年吧……”

  “二十有三。”魏戟摇摇头,旋即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语气自嘲地道,“你主子我二十三的时候,还只是个小队长。还真是后生可畏,是不是?”

  老周一愣,没想到陆则这么年轻,但到底是向着自己主子,就道,“卫世子命好,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子。您却是样样都靠自己的。”

  魏戟一笑,不再跟老周说什么。他不是自卑的人,但也没到自大的份,谁叫他跟错了主子,站错了队,如今再要给自己讨一条生路出来,也只得把脸面什么的,都抛下了。他倒是觉得庆幸,当时陆则刚到刑部的时候,为了案子,跟他们銮仪卫生了冲突,他看胡庸都让他几分,便也跟着谨慎了些,否则那个时候,就把人得罪死了,哪有今天的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