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庸到底老了,糊涂了。

  想起他吩咐自己做的事,魏戟神色冷淡了下来。

  ……

  入了夏,旱涝灾害一下子多了。今年也是稀奇,连京城都下起了大雨,哗啦啦下了一整日,弄得人门都踏不出去。

  但江晚芙还是撑着伞,去了趟福安堂。往年这个时候,卫国公府都是要捐赈灾银的,今年估计也一样,她过去跟老夫人请示一下,看是跟往年一样,还是多添个几成。府里毕竟是不缺银子的,像陆家这样的人家,赚银子的门路是最多的。

  陆老夫人听她说完,就道,“今年年景不好,添三成吧。我再从自己的私库出三千两。”

  江晚芙忙道,“怎么好叫您出,孙媳手里还有些的。”

  陆老夫人却拍拍她的手,“不用替我省钱,你手里能有几个钱,攒着自己花用,添些首饰新衣的。”这话说的,倒不像是把她当孙媳妇,更像是当做还没长大的孙女。

  江晚芙感念老太太一番疼爱之心,只好应下了。陆老夫人看外头雨小了些,就催她回去了,“趁着雨小,快回去,这雨是下个没停的。”还喊了惠娘进来,叮嘱道,“到了地方,盯着你家主子灌一碗姜茶下去。”

  惠娘屈膝应下。主仆俩这才出了福安堂,等回立雪堂的时候,江晚芙果然裙摆鞋袜都湿透了,忙进屋换了,坐回榻上,捧着一碗姜茶小口喝着。姜茶很烫,她又是猫舌头,只敢小口小口喝。

  姚晗抱着本书过来找他。下午是他练武的时辰,陆则自己忙起来后,就没那个功夫亲自教他了,便给他挑了个武师傅,手脚功夫很厉害。但今天下雨,就给取消了,武师傅丢了本兵法给姚晗,让他自己看。

  绿竹纤云抱着姚晗到炕上,下人又端了糕点和一壶牛乳进来。牛乳本来带着点腥味,不过厨房大师傅不知道怎么弄的,把那股腥味给除了,只剩奶香味了,江晚芙喝了几回,想起把春日里做的鲜花卤子,再用滚烫的牛乳一冲,就是一股子甜香味了。

  姚晗很喜欢这个味道,他觉得跟婶娘身上的味道,有点相似,都是那种甜甜的、暖暖的。

  江晚芙喝了姜茶,拿过姚晗的书,轻轻念给他听。外头的雨,果然又下得大了起来,天也暗下来,窗纱本来就遮光,屋里就显得昏暗了,绿竹进屋,把蜡烛点上,坐在一边杌子上绕线圈,听着自家主子柔和的念书声,不知道怎么的,感觉都不想站起来了。

  这时候,纤云进来了。她去给江容庭送保暖的衣物去了。

  江容庭来京城,自然不是来玩的。他人还没到,陆则就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休整了几日,就是国子监进学的日子。他跟陆机两个,就一起入学。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江晚芙起来后,想到国子监的弟弟,就不放心。就安排了做事最稳重的纤云,去了趟国子监,给江容庭和陆机送了些保暖的衣物鞋袜、驱寒的姜粉之类的,一冲就能喝,也不用烧炉子。国子监规矩挺严,可能是因为学子不是才学过人,就是勋贵官宦人家的子弟,就格外要压着些,怕他们轻浮了去,惹是生非,丫鬟仆妇是肯定不能带的,就是书童,都是不许的,什么都要靠自己。

  纤云进屋来回话,“……都送到小郎君和四郎君手里了。……四郎君还说,等他回来了,亲自来跟您道谢。”

  江晚芙摇头,想到陆机,那个小小年纪,便表现得十分沉稳的郎君。她看陆运有的时候,还会跟祖母撒撒娇,彩衣娱亲一回,但兄弟里最小的陆机,反而是最沉默,最不起眼的。可能是庶出的缘故吧,虽然三房没有嫡子,他也是养在三婶膝下的,可总归还是不大一样。

  “随他吧,要是来了,就领过来。”

  她是嫂子,陆机年纪也就跟阿弟一般大,倒是不用可以避嫌什么的。

  陆则回来比往日迟些。他进屋的时候,姚晗都已经在炕上睡着了,江晚芙叫纤云拿了毯子来给他盖,小郎君不娇气,靠在江晚芙腿边上,拉着她的衣摆。

  丫鬟打了帘子,陆则进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不像阿芙,养着姚晗,养久了就有感情了,可能他本身也不是个感情多丰沛的人,理智胜过感情,再加上,朝堂上的事情,府里的事情,算计得多了,心肠自然也就软不到哪里去。

  但他看见这一大一小相处的画面时,眼神却柔和了下来。

  虽不是亲生的,且不是个娇滴滴、生得像阿芙的小娘子,只是个讨人嫌的小郎君,但……感觉也还不错。

  江晚芙见他靠近,伸手就去摸他的肩,男人的肩膀很宽,习武之人,摸上去就是硬邦邦的,她也知道他的力气有多大,抱她都是轻而易举,跟抱孩子似的。陆则穿着闷青的袍子,不摸看不出来,一摸上去,就摸出来了,果真是湿了。

  她就催他进屋,忌惮姚晗还在,便低声道,“快进去换身衣裳,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陆则垂下眼,看她仰脸望着自己,明亮眼眸里盛着关心和急切,心头微动,抬手触她面颊,低声应了一声,“嗯。”

  陆则进了里间换衣服,江晚芙就叫了仆妇来,把姚晗抱回房间了。陆则出来,一碗姜汤已经摆在炕桌上了,他也习惯如此了,端起来一口喝了,上炕靠着。在湿冷的雨和黏腻的空气里待了一整日,回到立雪堂,回到这间有阿芙的正屋,他才觉得,整个人身上一下子舒服了。

  难怪书里都说“美人消磨英雄志,舒适乃是蚀骨刀”……

  他一回来,简直都不愿意去外头了。

  江晚芙倒不知道他想什么,但她也看得出,陆则的心事仿佛比以前更重了,身上的担子重了,身居高位,总归是不一样的。

  就像她自己,以前做闺女的时候,虽说上头有继母,但实则她一个小人物,除了继母成天想着抓她的小辫子,别人也都不会管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现在却不一样了,那些夫人们都围着她,虽说个个都是奉承巴结的话,可她就是反而没以前自在了,说什么、做什么,都会在脑子里过一遍,怕一句话就给陆则惹麻烦。

  偏偏这些事情上,江晚芙有自知之明,她懂得不多,出不了主意,也帮不了他什么。索性便什么也不提,只想着,至少在家里,她尽力给他一个轻松的环境,不用去想那些正事。

  她便拉着他说话,说的也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几日不是一直下雨,葡萄串都被打得掉了几串。惠娘看得着急,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了几顶笠帽来,现下倒好,每串葡萄串上盖一个,雨倒是淋不着了,夜里远远看着,可就有点吓人了……”

  “我今日给阿弟和四弟送了些东西过去,这雨下得,天一下子就冷了。我去看母亲,她都有点咳嗽,不过大夫瞧过了,说不要紧。幸好她没去庙里,否则这样的天,我们在家里都待不住。也不知道这雨还要下多久,再下下去,可要影响地里的收成了……”

  陆则听着,时不时开口回答一句,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这么听着,不嫌烦,也不嫌琐碎。

  他所有温和,乃至于柔和的那一面,都给予了她罢了。

  夜深时分,除了丝毫不见小的雨,砸在屋檐上,发出的声响之外,立雪堂已经从上至下,都彻底安静下来了,所有人都睡得沉沉的,雨天是最适合睡觉的日子。

  远处,仿佛一阵地动山摇的动静,从远至近。守门的仆妇看着苍茫夜色,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正面面相觑的时候,一阵敲门声,惊动了她们,仆妇匆匆打开门,常宁急匆匆进屋,伴着他的到来,立雪堂也开始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江晚芙是被惠娘叫醒的,不过惠娘叫的不是她,是陆则。

  陆则起身,草草听过一句,去次间匆匆换了身衣袍。江晚芙看惠娘一脸慌张,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她边坐起来,边披了件衣服,问,“怎么了?”

  惠娘还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道,“西山塌了,埋了不少人,附近几十个村子都被埋了。”

  江晚芙听得心惊,她没经历过走山的灾害,但也知道,大晚上的,山塌了,那么多巨石滚下来,这么大的雨,泥沙俱下,房屋都塌了,里头的人,肯定也难活命。

  主仆两人一问一答,陆则已经出来了,他走到江晚芙身边,握了握她的手,发觉是冰凉的,就道,“没事,我进宫一趟。”

  江晚芙想都没想,直接拉住他的手,张了张嘴,语气有点慌,“陛下会不会……会不会叫你去救灾啊?”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的。京城能调动的兵力,其实都不算很多,各个所、各个卫,都要兵力守着,这些是不能轻易调动的。倒是陆则,最近才重整了京师三大营,是目前为数不多可以动的兵力。

  陆则摇头,“未必会,也要看情况。放心,我就是去,也会叫人回府跟你说的。”

  江晚芙得了这一句保证,虽也还是慌且怕的,但到底人冷静了一些。陛下要是真的叫陆则去,他肯定也不能抗旨的,现下问这个也没用,她镇定下来,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陆则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才松开,大步迈了出去,一出屋檐,常宁便撑着伞跟了上去,牢牢替他挡着。

  但江晚芙看得分明,雨实在是大了,就算有伞挡着,他的肩膀,也还是一下子就湿了。

  看人走远了,惠娘劝她回屋歇息,江晚芙怎么可能睡得着,索性也不睡了,叫惠娘把纤云和菱枝叫过来,主仆几人开始收拾东西。

  不管去不去,先按最坏的打算准备吧,也免得到时候事情落到头上,她们着急忙慌的,什么都准备不齐全。

第115章

  陆则进宫的时候,内阁都已经把商议好的折子,递到宣帝跟前了。宣帝正靠着宽大的座椅,头疼得揉着太阳穴,翻看过折子,有些许迟疑,“竟这么严重,刘卿手里的人还不够?”

  被点了名的刘荣赶忙上前,他也是冒雨进的宫,形容狼狈,身上湿了也顾不得。他是顺天府尹,正三品的官员,要是放在地方,也是说一不二的存在。但京官地位高,却也难做,什么都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哪里出了纰漏,连瞒都没法子瞒。

  他回话道,“回陛下,此次塌山,与以往皆有不同,损失异常惨重,地动山摇,被掩庶民,数以千计。请陛下明鉴。”

  宣帝把折子丢回桌上,有些恼怒,“你还敢跟朕说这些?!暴雨也不止今年一年下,年年有之,何故今年折损如此之巨?你这个顺天府尹,可有事前做好防范?!”

  “微臣有罪!”刘荣被训斥得汗涔涔,顾不得脸面,一下子跪了下去。他都不敢喊冤了。

  张元看了眼刘荣,也觉得有些古怪。刘荣这个人,虽说本事不见得比旁人胜出多少,但行事最是小心谨慎,可能没什么功劳,但也不会有什么大错。且宣帝也说得对,雨也不是今年才下的,以往年年都下,比这大的,也不是没有,按说早该有防范,何故掩埋下去那么多人?

  这么大的纰漏,实在不该出现在刘荣的手上。

  但他一时,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只得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当务之急,在于处置好灾情。西山位于京郊,离内城甚近,如若不稳,怕是会动摇城防。”

  宣帝对张元的话,听了进去,点点头,正欲松开,让他才命陆则重整的三大营前去救灾,话还没说出口,殿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內侍匆匆进来,手中捧着一封湿漉漉的急件,连擦干都来不及擦干,扑通跪了下去,急声道,“陛下,保定府急报。”

  急件呈到跟前,宣帝展开看了一眼,脸色大变。让內侍递给张元,张元扫过一眼,更是刹那变色。

  “微臣呈陛下急报:……子时地大震,声响如雷,官民庐舍、村落寺观崩倒殆尽,塌如平地,城中死伤以万计……安肃、容城二城最甚,有地裂成渠之状……”

  折子很快传到陆则手里,他迅速一眼扫过,眸中划过一丝了然。难怪西山会塌山,保定位于西,京城数日大雨,山体本就不稳,再加上保定地动,才导致西山塌山。又因西山离得近,消息传得快,而保定府哪怕是急件,递到陛下跟前,也要几个时辰。

  保定的事情一出,西山的灾情,便立即显得有些无足轻重了。

  保定府外西北为大同、宣府二镇,内又设紫荆关、倒马关,是扼制蒙古南下的重要关口,翊卫京师,自古便是重地之一。保定如有闪失,顺天府就危在旦夕了。

  当然,保定的情况,比西山好就好在,保定本身是有兵力的。像紫荆关、倒马关,还有保定内的几个卫所,都留有不少兵力。但问题就在于,保定实在重要,虽大同宣府有陆勤在,但万一呢……

  万一蒙古趁乱南下,宣同失守,那可就是直驱南下,剑指顺天府了。

  宣帝沉着脸,片刻后,终于开口,“保定为重,既明,朕想派你去保定,你可愿意?”

  陆则没有迟疑,“微臣领命。”

  张元看了眼陆则,他也没别的法子了,跟西山比,肯定是保定重要。他迟疑着开口,“那西山的灾情?”

  宣帝扶额,“刘荣,朕命你戴罪立功,你可做得到?”

  有这样的机会,刘荣自然想,问题是他手里没人,就算去了西山救灾,也是白去。但他今晚已经惹了帝怒了,再推辞的话,不说头上这顶乌纱帽,就连性命,都难保了,为今之计,也只有硬着头皮应下来。他正准备开口,却听一人在他之前开了口。

  开口之人是周盛。

  “微臣想举荐一人,可协助刘大人。”

  周盛一开口,众人都有些惊讶看过去,连张元都朝他看了一眼。一年之前,周盛还不过是吏部的一名主事,普普通通,办事倒是勤勉,但也不算出众,像宣帝这样不怎么管事的,对他压根没什么印象。直到其女周云娥被封为太子侧妃,皇帝才叫内阁拟折子,提他做了吏部郎中。

  然后就是胡庸父子的案子,吏部不少官员,下狱的下狱,撤职的撤职,去了一大批,周盛以前不过一个小喽啰,压根没参与其中,又有个女儿被封了太子侧妃,是少数没被牵连的之一。

  内阁一看,周盛这些年办的差事,也评得上稳重二字,只是有些不知变通。这样的人,以前自然是不适合在吏部,不过刚办了这样的案子,这样不懂变通的,反而成了合适的。再加上他算皇亲国戚,自然就被挑了出来。

  荐他做吏部右侍郎的折子,是张元经手的。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为着胡庸父子的案子,他们把陛下和太子得罪得不轻,他作为内阁首辅,当然不能和谢纪那般什么都不顾,便只当妥协了。

  不过,周盛自升任以来,一直老老实实的,既不招摇,也不张狂,张元对他的印象,倒是不差。

  宣帝自然要给周盛面子,顿了顿,道,“噢,周卿说说看。”

  周盛便低眉顺目,拱手上前,“微臣所荐之人,是銮仪卫副指挥使魏戟。”

  此言一出,殿内霎时一静。

  几个月之前,銮仪卫还是京中炙手可热的存在,但自从胡庸倒台,銮仪卫已经成了一艘破船。今天都察院一榔头,明天大理寺一锄子,隔三差五,就以各种理由去抓人,且还都是正当理由。

  毕竟跟着胡庸干事的,手上多少有点不干净。其中最被针对的,当然是魏戟了,他是胡庸的心腹,但他最为狡猾,不知为何,都察院和大理寺,至今都没抓到他的辫子。

  銮仪卫成了一艘破船,船上的人,人人自危,但老话又说,破船还有三千钉。

  张元听到“魏戟”,下意识想反对,但片刻后,回过神来,却又觉得,周盛能提到魏戟,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一来,戴罪立功,魏戟和其部下,必然竭尽所能。二来,魏戟其人,确实有几分本事的,而銮仪卫恰恰是能动用且不会影响大局的一支队伍。

  他唯一担心的是,陛下用了魏戟后,顺势提出要让胡庸起复。

  宣帝倒没想到胡庸,他半夜被吵醒,本就心里烦得厉害,连头都是痛的。一个戴罪立功是立,两个戴罪立功也是立,他是皇帝,当然不能说手里没合适的人用了,只当自己宽容大度。

  且西山的事情,怎么比得过保定重要。

  宣帝摆了摆手,开口,“就这么办。内阁拟旨,西山灾情,由刘荣以戴罪之身主办,銮仪卫副指挥使魏戟从旁协助。保定府地动,陆则领三大营前去。”

  陆则、刘荣等人上前领命,张元迟了一步,也就把话咽了下去,只是狐疑看了一眼周盛。

  但周盛也规规矩矩立着,微微佝偻着背,看不出什么端倪。

  众人出宫,雨还在下,但天边已经隐隐透出一丝丝的天光了。陆则先去了一趟营地,才回到府里,天还没彻底亮,但立雪堂里众人却都已经起了。

  江晚芙正坐在窗户下,她已经带人把行李收拾好了,但也睡不着,思绪纷乱,索性便叫纤云拿了纸笔来,她抄起经书来,一笔一划,她抄得很虔诚,只当给西山受灾的百姓祈福了。雨还在下个不停,纷乱嘈杂的声音里,她听到仆妇的声音,就知道是陆则回来了,急急忙忙起身朝外走。

  到门口的时候,正赶上陆则从庭院里走来。常宁给他撑着伞,但也没顶什么用。

  江晚芙上前迎他,摸到他的肩膀和袖子都是湿的,二话不说推他进屋换衣裳。“夫君,你先去换衣裳,已经准备好了。”

  陆则也没急着说什么,进屋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裳,手里又被塞了杯姜茶,他喝过一口,看到桌上她抄到一半的经书,已经写了有几页了,娟秀的字迹,他皱了皱眉,“你没睡?”

  江晚芙也没撒谎,轻轻点头,“嗯,睡不着,你不回来,我心里慌得厉害。”

  陆则伸手,江晚芙就很自然地把手递了过去,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男人的手很大,且很暖和,指腹有些许粗糙的茧,是习武留下的。

  他握住她的手,顺势拉她起来,带她到床边,抱她到床上,拉过锦衾,盖到两人身上。帐子也落了下来,那副才换上不久的,葱绿绣兰草蟋蟀图的纱帐,将两人与外界隔绝开来。

  模糊的雨声里,陆则的声音柔和下来,“闭眼,睡一会儿。有什么事,等天亮了再说。”

  江晚芙小声地应了一声,她有点睡不着,雨声太大了,她眼前总是划过那些倒塌的房屋之类的画面,有些触目惊心。陆则没回来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想,她是个共情能力有些过于强的人,很容易被这些情绪所影响。但很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

  “睡吧,我在。”她听到陆则沉稳的声音。

  江晚芙乖乖应了一声,“嗯”。握住陆则另一只手,终于渐渐有了睡意。

  雨还在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但屋里已经安静下来了,不管是睡着了的江晚芙,还是清醒着的陆则,都无比珍惜着这一刻难得的安宁。

第116章

  翌日,江晚芙就知道,陆则要去保定的事了。

  是陆则同她说的。屋里一个丫鬟都没有留,本来夫妻俩就起迟了,吃了顿早膳,江晚芙看雨势有渐小之势,心里还觉得高兴,打算把剩下的半卷经书抄完。她做事一贯是有始有终的。

  结果她还没动笔,就从陆则口中,听到他要去保定的消息。

  她怔愣了一下,片刻后,反应过来,才开始问,“什么时候动身?要去多久,我好给你收拾行李……还有祖母和母亲那里,也该说一声……”

  陆则也不着急,一句句回答,“预计是三日后动身,应当不会超过三个月。行李的话,慢慢收拾也来得及。圣旨还未正式下,待下了圣旨,我再去同祖母和母亲说。”

  “喔……”江晚芙低声应了一声,抿了一下唇。感觉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可问的,陆则做事一贯沉稳周全,比她不知胜出多少,她想的这些,他肯定昨晚就想过了。

  陆则看她这个模样,心里不禁被怜惜之情所填满。他看不得她这个样子,慌乱之后,故作镇定,明明不舍得他走,却还要强作坚强的模样,反比拉着他,骄纵地不许他离开他,来得更惹人怜惜一些。

  但保定之行,他不得不去。

  除了圣旨之外,他有必须离开京城一段时日的原因。况且,三大营初建,也正好借着这一次保定的机会,练练兵,不上战场历练、不见血的将士,永远不可能成为强有力的利刃。

  “阿芙,”陆则伸手过去,握住江晚芙的手。她的手比他小许多,且很软,摸上去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指头尖尖细细的,冬天的时候冷冰冰的,夏天也只是温热。“三个月,不长的。院里的桂花开了,葡萄熟了,我就回来了。”

  江晚芙当然知道,三个月不算长。

  其实他们成亲,也不过半年多而已,快得像是一眨眼就过去了。甚至在一年之前,他们还不认得,一个在京城,一个远在苏州,天南地北,不知对方名姓,甚至不知道这世上有对方这个人。

  可只是半年多而已,她好像就离不开他了。也不是真的离不开,就是不舍得,特别特别的不舍得。

  江晚芙忍住心里那股翻涌的情绪,也没有哭,慢慢地抬起眼,语气很认真地道,“你平平安安的回来,三个月,你答应我的,我在家里等你。”

  三日后,陆则领三大营动身去保定。江晚芙跟着祖母、永嘉公主等一行人,送行他离开京城,如送走卫国公一样。

  人已经走远,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陆老夫人叫众人散去,拉了江晚芙的手,她看着她,她本来以为,阿芙年轻,且夫妻感情甚笃,孙儿此番去保定,她肯定要哭的,结果她表现很好,比她以为的更好。

  人前,阿芙表现出一个世子夫人应有的得体和尊贵,并非她刻意强求些什么。而是,在她们这样的府邸里,男人外出打仗,留在家里的家眷,不能显得柔弱可欺。必要的时候,她们要撑起这个家。

  江晚芙见状,主动开口,“我送送您。”

  惠娘几个撑着伞,她们走到庑廊下,仆妇们便放缓了步子,落后了几步。

  雨还在下个不停,庑廊翘出去的廊檐,成串的雨往下落,几乎连成了一条线。江晚芙看着廊檐下的雨,有些出神。她想到陆则,这么大的雨,路上湿滑,行军不便,幸好她这几日跟惠娘几个,给他赶制了足够多的衣裳,便是要换,也足够了。

  陆老夫人看她不说话,倒也很理解,她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感同身受。

  一直走到福安堂,两人进了正屋,江晚芙要走的时候,陆老夫人才开口,她握着她的手,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是历经世事的沧桑和睿智。她的声音也很温和,不像是长辈的训诫,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显得格外的慈祥,让江晚芙想到自己的祖母。

  “陆家的男人,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你既选了这样的男子做夫君,便要陪他一起走下去。心里越是担心,越不能露出一点胆怯,他们在外,是保家卫国,所以,家里不能乱,知道麽,阿芙?”

  江晚芙微微一怔,眼眶涌上一股热意。

  她其实一直很敬佩祖母,她嫁到陆家几十年,从送自己的夫君,到送自己的儿子,如今到送自己的孙儿。她永远站在人群的最前面,面带骄傲地,送他们出征,从容镇定,哪怕一言不发,也让人从心里生出一股信服。

  她当然要陪陆则走下去的,他做什么,她都会陪着的。

  “多谢祖母教诲。”江晚芙后退一步,屈膝福身,“阿芙知晓了。”

  陆老夫人看她神色,终于颔首,轻声道,“好,回去吧。别淋雨……”

  江晚芙应下,服侍老太太躺下小憩,才出了福安堂。回立雪堂,衣衫到底是湿了,她进屋换了身衣裳,再出来的时候,走到窗户边,就看到屋外庑廊下,几个小丫鬟正跟着嬷嬷缠绣线,穿着青色的褙子,五颜六色的绣线。

  惠娘进屋来,看见窗户开着,上前关了,端着姜茶过来,低声道,“夫人今日起得早,屋外到处都湿漉漉的,也没处去,不如喝了姜茶,歇一会儿?”

  江晚芙不困,喝了姜茶,索性叫丫鬟点了蜡烛,自己坐在窗户边,继续抄那日抄到一半的经书。

  本来这几日该抄的,不过因为陆则要去保定,她便带着仆妇们给他收拾行李、赶制衣物,陆则的衣物基本锦袍之类的,虽穿上很是清俊合身,但却不如棉袍耐穿耐脏,她们忙了几日,才堪堪准备了些。

  至于抄经的事情,自然而然就被耽搁了。

  江晚芙抄得很认真,起初还被雨声所扰,心里乱糟糟的,抄着抄着,心就静了下来。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老太太和永嘉公主都喜欢抄经,一个人,若是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便会将希望寄托在这些事上。

  神佛道巫,无论哪一种,漫天神佛菩萨,哪一个都好,信女别无所求,只求夫君平安。

  剩下的半卷经,江晚芙抄了近一个时辰,一直到最后一个字,她搁下笔,才觉得手腕有点酸疼。桌上摆着的蜡烛,也有点暗了,她找到花剪,修剪去一截灯芯。

  可能真是抄经有用吧,不到中午,雨便渐渐小了,等到用过午膳,雨已经彻底停了。

  雨后的空气,格外的清新,整个院子里的花草树木,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越发碧绿可爱,江晚芙还特意去看了葡萄藤,惠娘细致上心,除了一串被雨泡得发烂,剩下的四五串,都长得不错。

  下午的时候,江容庭跟陆机过来了。今日是休沐,国子监规矩严,那么大的雨,都不准他们回府,两人刚回来,就直接过来了,还穿着江晚芙叫人送去的衣袍,并肩进来,个子一般高,像是兄弟一般。

  因有小叔子的缘故,就在暖阁见客的。陆机进来后,很是恭敬,唤她二嫂,道,“多谢二嫂送去的衣服和药,很是派了用场。”

  江晚芙倒不居功,喊他们坐,“用得上就好。”丫鬟进屋来给他们奉茶。

  陆机捧着茶,喝了一口,喝茶的时候,忍不住抬眼去看上首的二嫂,他看见她,就想起有一回他下学,在池塘边看见她,二嫂带着姚晗,教他喂池塘里的锦鲤。他过去跟她打招呼,她还给他递了一把鱼食,他那个时候很累,但不知道怎么的,像是挪不开步子一样,便一把鱼食都洒了,才跟她告辞。

  可能说起来,别人都不会信,他有的时候,心里很羡慕姚晗。虽然他无父无母,但二嫂待他如亲子一样。至于他,他知道的,嫡母心里很厌恶他,三房要是有嫡子,轮不到他来挑担子。就像二嫂会给江容庭送衣物和药,嫡母是绝不可能想起他的。

  幸好,三房没有嫡子。

  他这个庶子,才能跟嫡子一样进学,他还主动跟江容庭亲近,其实他什么时候亲近过谁,还不是为了讨好二哥罢了。

  毕竟,二哥才是以后国公府当家做主的人。

  几人说着话,等到要走的时候,陆机才把自己带来的糕点拿出来,摆在桌上,道,“刚从路上回来,看见一家铺子在卖凉糕,便送些给二嫂尝尝。”

  江晚芙是嫂子,跟小叔子其实不大熟。尤其是最小的陆机,她连话都没怎么跟他说过,偶尔几回,还是陆机问她阿弟的事情。不过可能是她给他送衣物,他就要还礼罢,江晚芙也就点点头,含笑应下来,“那就多谢四弟了,我一定尝尝。”

  说着,就叫纤云收起来,还包了些一口酥和云片糕做回礼。

  陆机一走,江容庭便开口,说起西山的事情。

  按他说的,西山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本来山体就因地动而松动,再加上经日的雨水,更是泥沙俱下。西山附近的村镇地势低,先被掩盖,又被高处而来的水所淹,伤亡惨重。

  而伤亡都还是其次的事情,灾后的处置,才是最难的。百姓需要安置,尸首需要处理,还有牲畜、鸡鸭等,重建都是后头的事情,常言灾后必有疫,西山离皇城不近,但也算不得远,且内外城一贯是相连的,如今也已经封城好几日了。

  “……在这么封下去,定然是不行的,内城的粮食倒无妨,但蔬菜之类的,大多从外城进。就这几日的功夫,菜价都翻了一倍了。”江容庭有条不紊说着,像个商户一样。

  江晚芙听得有趣,“你不是在国子监念书吗?哪里打听来的?”

  江容庭笑眯眯,“膳房采买的管事跟我说的。我给他孙儿取过名字。”

  江晚芙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小巧自家阿弟结交人的本事了,指不定以后他们江家,还真能出一个大官呢。

第117章

  国子监的规矩很严,本来休沐也只有一日的。但到傍晚的时候,府里就得了消息,说国子监前脚将学子们放走,后脚他们平日里住的学舍就塌了。毕竟是几百年的宅子了,前朝时候所建,一直沿用至今,其间虽有修葺,但大梁开国皇帝巡视国子监时,曾赞赏其阁楼花树有古朴之风,代代祭酒就差把古朴写在匾额上了,都秉承着“缝缝补补”的作法。

  多年下来,官邸老旧,再加上这几日的暴雨,学宫还好,后院的学舍却是塌了大半,据说一整面墙都倒了。

  江晚芙听了这消息,觉得有些后怕,幸好赶上了休沐,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她道,“那这几日,你就在府里待着吧。我叫人给你收拾个书房出来。”

  江容庭喝着姐姐给他熬的甲鱼汤,点了头,“我听阿姐的。”

  甲鱼汤虽补,江晚芙也常常熬,但她自己是不爱喝这种汤的,总觉得看着有点吓人。她也没什么胃口,就夹了一旁的凉糕,沾着桂花酱吃,甜津津的,意外地很开胃,也不腻。但她也只吃了一块,就放了筷子了。

  用过晚膳,江容庭就走了,天色还早,江晚芙去了趟明嘉堂,陪永嘉公主下棋,还带上了叫人去又买了一份的凉糕,道,“儿媳今日头次吃这凉糕,觉得很开胃,尤其是配上桂花酱,母亲也尝尝。”

  她说着话,又看向永嘉公主,不知道是她看错了,还是如何,总觉得永嘉公主,似乎有些清减了。

  不过依旧很美,有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不怎么喊得出那声母亲,总觉得把永嘉公主喊老了。

  永嘉倒是很给面子,马上就叫人装盘端上来了,雪白的凉糕,金黄的桂花酱,色泽莹润,光是看着,便很赏心悦目。永嘉吃了一块,婆媳俩又开始下棋,你来我往的。屋里点着蜡烛,幽幽的烛光,角落里摆着一个细颈的白瓷花瓶,插了一束芍药花,除了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屋里静悄悄的。

  下着下着,时间打发得就很快了,一盘下完,外头天都黑了。

  江晚芙起身告辞,主仆两个出了明嘉堂,惠娘手里提着个灯笼。夜里已经没下雨了,不过风很大,吹得人身上有点冷。走到一半的时候,就看见远处一团昏黄的光,一点点朝前挪,直到走近了,才看清楚,那团光,是一个拎着绉纱灯笼的小厮。

  走在前面的,却是陆致。

  看到陆致,江晚芙微微一怔,她仿佛有些时日没有碰到陆致了。其实在一个府里,多多少少总能遇见的,不过多半是大家都在的时候,她也不会刻意去看他。

  路只有一条,都看见了,自然是不好连招呼都不打的。大伯子和弟妹虽然要避嫌,但也没有到见面都不打招呼的份上。

  江晚芙停下步子,跟陆致福身见礼。

  陆致也停了下来,与她隔着一段距离,双手背在身后,语气温和,“二弟妹刚从母亲那里出来?”

  江晚芙点头,轻声解释了一句,“嗯,我一人待着也是无事,索性去叨扰母亲。”

  陆致听了这话,却忽的笑了一声。他笑得很突然,江晚芙觉得很奇怪,她也没说什么吧,但等她去看陆致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收起了笑,态度和平日一般无二,“二弟妹一贯孝顺,二弟不在,母亲难免觉得孤独。倒是我同婉柔失职了。”

  江晚芙同裴氏关系不错,两人间也没什么龃龉,听了陆致这话,倒替她开脱了一句,“大嫂身子重,母亲也是体谅她,特意让她在屋里休息的。”

  说罢,她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就主动告辞,带着惠娘走了。

  一主一仆的背影,渐渐走远,一直远到,被沉沉的夜色所掩埋。那团昏黄的光,也渐渐消失不见,只余一点点光亮。

  夜风吹来,提着灯笼的小厮穿得单薄,被吹得打了个激灵,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家大爷,想看他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结果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陆致收回视线,看了小厮一眼,淡淡一句,“走吧。”

  小厮忙追上男人,手里的灯笼晃晃悠悠的,一直到明思堂的月门外,看着大爷进了正屋,他才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他肯定是看错了吧?大爷一贯好性子,怎么可能露出那种神情,虽然只是一瞬,但也够吓人的了。肯定是他看错了,天太黑了。

  陆致进了正屋,裴氏正和高嬷嬷一起做孩子的虎头鞋,听见他回来的动静,高嬷嬷出去叫热水,裴氏就迎了上去,要服侍他换衣服。

  陆致倒是拿手挡了一下,“不用了,我自己来。”他进屋换了衣裳,再出来的时候,裴氏还坐着等他,看他出来,裴氏忍不住抬起眼,看了他的脸,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他好像什么时候都是这么温和的,她几乎没有看到他高兴的样子,当然,也没见过他伤心、愤怒的模样。

  陆致坐下,裴氏主动找话题,跟他说,“……我今天想亲手做一双虎头鞋,本来以为很容易的,结果倒是比我想象的难,戳得我手指头都破了。”

  陆致漫不经心听着,看到裴氏递到跟前的虎头鞋,道,“我看着不错。”

  裴氏得了陆致一句赞,心里不禁一热,面上也有些红了,谦虚道,“……我做得不好,本来还想给我小外甥做一双的,现在一看,哪里送得出手,还是叫针线婆子代劳了。我听祖母说,二弟妹的绣工很好,她老人家正房里那扇屏风,还是二弟妹亲手绣的呢。这上头,我还要多跟二弟妹请教才是……”

  裴氏这话,其实没什么错。一来她绣活确实不好,陆致虽夸她了,但她谦虚几句,总是没大错的。二来么,妇人在家里,能相处的也就只有长辈和妯娌,她与妯娌相处愉快,也是她的功,体现了她的贤惠,且陆家几个兄弟感情不错,她说这话,实际上是没有什么的。

  偏偏陆致现下最不愿意听见的,无外乎于“江晚芙”或者“二弟妹”这几个字眼,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神情淡淡放下虎头鞋,等裴氏把话说完,就站了起来,“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你不用等我了,早些睡。”

  他对裴氏点点头,就出去了。

  裴氏一愣,抬起头,看见陆致走出去的背影,清瘦颀长。高嬷嬷进来,得知陆致今晚宿在书房,忍不住低声抱怨一句,“您等得这么晚呢,才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裴氏也有些失落,却还帮陆致说话,“公务自然是重要的。大爷才调去礼部,忙也是正常的。你跟小厨房吩咐一声,叫他们准备点夜宵。”

  高嬷嬷也就是抱怨一句,看见自家主子护着,也就不说了。说起来,其实大爷待主子算得上不错了,主子有身子,他也没有收用丫鬟,光是这一点,许多男子便做不到了。

  ……

  江晚芙回了立雪堂,却没什么睡意,翻来覆去,总觉得床榻有点空。一直到后半夜,才堪堪有了点睡意,还囫囵做了个梦,梦到一座陌生的道观里,有个小娘子,梳着两个小揪揪,一边各挂一个小铃铛,躲在柱子后,探出脑袋看她。

  像只警惕的小松鼠一样。

  不知道怎么的,江晚芙感觉自己很喜欢她,她想要走过去,小娘子却扭头就跑了,短短的腿,却跑得那么快,一下子就跑得很远,蹭蹭沿着神像的底台爬上去。

  对江晚芙而言,那神像不是很高,但对一个四五岁的小娘子而言,就很危险了。

  江晚芙不禁有点着急,冲小娘子道,“你别跑,我不追你了。你小心一点,不要摔下来,会很疼的。”

  小娘子抿抿唇,看上去有点委屈,连眼睛都是红的,江晚芙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她不高兴了,正想说点什么,就看见那小孩儿躲到了神像后头,她绕到神像后去找,却一无所获。

  她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就急了,闷头在道观里不停地找,像是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样。

  江晚芙从梦里惊醒,还下意识在屋里找了一圈,惠娘听见动静进来,还觉得奇怪,“您找什么呢?”

  江晚芙摇摇头,觉得这梦实在是乱七八糟的,她都没见过那个孩子,“没什么。”

  用过早膳,江容庭就过来了,坐下来,跟她道,“……阿姐,我听管事说,今日府里要去城外施粥。我想跟着去看看,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添乱的。”

  江晚芙虽然不放心,但也知道,男孩儿是不能拘在屋里养的,且阿弟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总要去多见见世面。她想了会儿,还是答应了,“好,你去可以,但要带上侍卫。我让常宁侍卫长跟你安排几个侍卫,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身手厉害不说,心思缜密,细致入微,如果遇到什么事,你要听他们的。”

  江容庭本以为阿姐肯定不会答应的,忙保证,“我肯定听。阿姐,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江晚芙笑了下,没说什么。

  她知道,阿弟不是贪玩的性子,之所以想去,是因为他对那些受灾的百姓有怜悯之心。这种怜悯之心,很多官员都没有,但她希望,阿弟能一直有。

  接下来,一连好几日,江容庭都跟着管事出去。他倒很有自知之明,丝毫不给众人添麻烦,去了之后,一切听管事的安排,从不自作主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管事原本还觉得他跟着过去,就是来添乱,几天下来,倒是对他大有改观,看他行事稳重,也不摆架子,就一口一个“表少爷”叫得亲热起来。

第118章

  粥棚刚搭起来,就有百姓蜂拥而至。若观察得仔细,就会发现,陆家粥棚附近围着的百姓,跟别家粥棚的都不一样。

  设粥棚施粥,基本是各府行善最常用的手段了,以往没有封城的时候,连商户都爱设粥棚施粥,比起捐赠财物,搭粥棚施粥,更有利于商人乐善好施的形象,毕竟粥是实实在在进了灾民的肚子里的。

  但施粥好处众多,唯有一桩,却极难处理。那便是“难惠真弱者”,哪怕是灾民,也有三六九等,这里不是按身份区分,而是体力。年轻力壮者,好斗逞凶者,自然而然占据上风,各个粥棚争抢,吃了个肚圆腹满。而那些体弱年老乃至妇孺幼童,则饥肠辘辘,别说三餐难继,一日能混得上一餐,都算走了大运。

  但都是灾民,你若只给老弱妇孺施,不给那些年轻力壮者施,不消片刻,就能闹得沸沸扬扬,连粥棚都一并给你掀了。

  且还有些,压根不是此次受灾的灾民,不过听说此处有大老爷施粥,便来混一顿饱,多半是些地痞流氓,借着人群混进来,最是懂得抱团闹事。

  江容庭第一日来,便察觉到了这情况,他看着那些饿得面黄肌瘦的妇孺,都落在最后,哪怕侥幸排到了,也只分得一碗汤汤水水,小心翼翼捧在掌心,小口小口喝着,连碗都舔舐得一干二净,如水洗一般,他心中自是不好受,但他答应过阿姐,不会鲁莽行事,便只忍了下来,回去后,带上酒,去同管事商量。

  负责施粥的管事姓鲁,只是个小管事,在主子面前也没什么说话的份儿,否则施粥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落不到他头上。

  鲁老二对江容庭倒是很恭敬,毕竟,谁不知道,江小郎君是世子夫人嫡亲的弟弟,他刚知道这位爷要跟着一起去的时候,险些没吓个半死,多带一个人倒不是什么事,就算这位爷是觉着有趣,他也能伺候着,怕就怕去了还要指手画脚,偏偏他是贵客,他一个小管事还不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