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致却被他的沉默激怒了一般,他负在背后的手,猛地攥成拳头,脸色难看,“什么时候。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有那样的心思?”

  陆则抬眸,语气平静,“很早。”

  陆致被这句很早刺激得脸色更难看几分。

  陆则继续道,“无论兄长信或不信,在摘星楼救下她之前,我没打算从你手中夺走她。”

  陆致愤怒,“你的意思是,错的是我?因为我没有在你之前救下江表妹,你就可以不顾她是我的未婚妻,强占她,夺走她?”

  陆则没有躲避他的眼神,直直看着他,沉声道,“我从未否认我的过错。无耻也好,龌龊也罢,我做了就是做了,不怕任何人指摘责难。我也不后悔……”说着,他神情淡淡地环顾四周,“大哥约在摘星楼,是怀疑我从那个时候起,便生出那些念头了?倒也算不上错……那日,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和她的丫鬟躲在厢房里,狼狈极了,眼里带泪,惊惶万分地望着我。我抱着她从火场里冲出来,那个时候我便想,如果你无法保护她,那就让我来……”

  顿了顿,他看向陆致,声音低沉,在空荡荡的顶楼,仿佛有回音一般,一句句地敲打在陆致的心头,他道,“兄长说喜欢她,但你又真正为她做过什么?你从来没有坚定地选择她……林若柳身世悲惨,你同情她,怜悯她……大嫂嫁给你,蕙质兰心,你也一样怜香惜玉,不是麽?我的确算计了你,但路是你自己选的。”

  陆致被问得连连后退,后背撞到栏杆,才猛地回过神,愤怒厉声道,“那你就可以枉顾人伦,觊觎长嫂?!自幼时起,我从未与你争过什么,世子之位是你的,国公府是你的,祖母和父亲也更看重你,我何时因此生出过半分怨怼?!你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觊觎过半分,可你是如何对我的?!”

  “你说得不错,你的确没有逼我,但你用了更卑劣的手段。你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我一步步踏入陷阱,你看着我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到最后,我终于如了你的愿。”陆致愤怒至极,“兵不血刃,手不沾血,你好大的本事啊!”

  “哪怕到今天,你大概也没当一回事吧……”陆致闭了闭眼,平复下情绪,开口道,“你是世子,是未来的卫国公,陆家合族上下都以你唯首是瞻,我……”他讥笑一声,“我在府里,也不过是仰人鼻息,能忍则忍罢了。但你实在做得不留余地,我已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拼着鱼死网破,也要与你斗一斗。你从未将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大概现在也在心里嗤笑吧?”

  陆则静默一瞬,沉声问,“兄长想做什么?”

  陆致却笑了,“二弟也会怕麽?也是,”他点点头,“你拥有那么多,权势地位财富,生来便有,想必失去的话,对你而言,也很难吧?先前一直是我在选,今天我给二弟两个选择,看看你能不能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坚定地选择她……要是你自己都做不到,那就把她还给我。”

  他敛起面上的笑,从袖中取出一份书信模样的物件,缓缓递过去,面色凛然,“你看看吧。”

  陆则展开书信,一目十行扫过,神情逐渐变得严肃。

  陆致一直看着他的神情,此时心里竟涌上一股不合时宜的愉悦,他处处不如陆则,陆则大概怎么也没想到过,他竟能真的拿住他的要害。他道,“钦天鉴一个保章官,区区八品小官,素日观测天象、占定吉凶。某日在监正授意下,篡改了吉凶结果,从平改为凶兆。那日占算的,正是万嫔腹中龙胎。还要多亏父亲与你将我安排去礼部,我才这么轻易就拿到了原本的占算册。我顺着往下查,找到了那个当街叫骂太子的秀才。你居然只派人看守,留了他性命……不过,你现在想杀他也来不及了。好了,你选吧……”

  “信就在你手里。”

  “权势和她,你只能选一个……锒铛入狱,或者把她还给我。”

  陆致说完,死死盯着陆则。想从他面上找到一丝挫败或是动摇的神情,却始终没有。

  陆则只是静静地等他说完,他站得很直,仿佛任何人或是事物都不能令他弯腰妥协,他只是道,“兄长可曾想过后果?”

  他的确没有想到陆致竟然会查到这些,但他用这些来威胁他,却根本是打算把整个国公府拉下水。任何一个家族培养的郎君,都不可能这么做。

  陆致沉默了会儿,低声道,“我说过了,鱼死网破,在所不惜。二弟,多说无益,你选吧……我很好奇,你能不能在陆家和她之间,坚定地选她。”

  陆则顿了顿,慢慢地道,“兄长说错了。我不是只有两种选择。”他微微抬起下颔,从容的神色显得几分冷漠,“我可以杀了你。或者你布置得更周全些,提前把信交给心腹,你一出事,他便把信送进宫里。那我也可以用你生母夏姨娘和你妻儿的性命威胁你……摘星楼外,明思堂外,兄长可以猜猜,我布置了多少人……”

  陆致闻言错愕,怒目瞪视,“你——你敢!”

  “我没什么不敢的。诛九族的事,我也做了。不是麽?”陆则淡淡地说着,面色很平静,“不过,我不会这么做……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动你妻儿和生母。手足相残的事,我不想做。我也不信兄长会做。纵你心中有恨,往日你我兄弟情分不是假的,祖母父亲对你慈爱不是假的,大嫂待你至诚至真,也不是假的。”

  不是不能做,也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想做。

  陆致心里的怒气仿佛被一盆水浇下,淋了个彻底,愤怒过后,方才那些隐隐的愉悦和快意,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茫然,他脸色难看得厉害,良久闭眼笑得狼狈,“二弟,你好生厉害啊……我如何能与你较量,要比算计人心,你远胜过我。你赢了……”

  “我认输。”

  陆则听了他的话,心中并无快意或是赢了的喜悦,只沉默地等着陆致平复情绪。

  陆致见他不走,倒是笑了,“怎么,怕我反悔?”也不等陆则答话,便道,“那你大可不必。落子无悔,我再无能,这点总是做得到的。还是你打算追究什么?无妨,我既然认输了,那就任你处置。”

  除了这一点外,更为主要的是,刚刚陆则用母亲、妻儿威胁他的时候,他的确动摇了。姨娘生了他,裴氏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她们一心一意地待他,他亏欠她们良多,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害了她们性命。换句话说,陆则说的对,他喜欢江晚芙,但从来没有坚定地选择她过,一次也没有。

  “大哥,我没打算追究。”陆则眉间流露淡淡倦色,沉声道,“但如果我告诉你,不久之后,陆家将逢大难,如果什么都不做,很多人会死于这场劫难,大哥还打算继续与我斗下去麽?”

  陆致一怔,陆则却继续道,“兄长倘若想帮忙,便进屋说吧。”

  说罢,他率先朝厢房走去。陆致在原地停了会儿,终于还是跟了上去,只是进门的一刹那,他突然开了口,“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他没有说做什么,但陆则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了想,道,“我不是你,这个假设也没有意义。但任何时候,我都会想方设法保全她。如果必须要死一个人,那个人可以是我,不能是她。”

  陆致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跟了进去。

第178章 他会给她和孩子留好后……

  陆则回去的时候,江晚芙已经睡下了。她现在月份渐渐大了后,夜里陆则要是不在,屋里便一定会留人,今晚守夜的是纤云,靠着床头打盹,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立马很警惕地睁眼,见是陆则,起身就要行礼。

  陆则没出声,示意她出去。去次间换了干净衣裳,吹了蜡烛,上了床榻。阿芙便畏寒似的,朝他怀里靠过来了,拱了拱,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睡得眉眼融融。

  陆则抬手,把她轻轻搂到怀里。

  顺天府冬日本来阴寒,今天白日里阳光普照,夜里却淅淅沥沥下了些雨,倒是不大,只是更阴冷潮湿了。阿芙有孕在身,下人也不敢把地龙烧得太热,怕生了燥火。现下她很多药也吃不得,生了病更加难熬。

  陆则垂眸,看向臂弯里安睡着的阿芙,今晚没有月亮,屋里也昏暗。夜色融融里,只隐约可见她的眉眼,神态平静温柔。不合时宜的冬雨,好像也没有惊扰她半分。

  她这样没有忧虑的,便很好了。他会给她和孩子留好后路的……

  ……

  江晚芙早上起来,看见窗外阴沉沉的,庭院青砖地面也是湿漉漉的,还有些奇怪地问惠娘,惠娘倒是笑着道,“……昨夜里下的,足足下了一整宿。早上起来冷得人直发抖,这雨一下,倒是比下雪时候还冷几分。”

  说着,又劝江晚芙,“今日风也大,回廊那地面,奴婢瞧着也是湿的,要不您便别出去走了?”

  生孩子是力气活,越是养得太娇气了,生的时候越艰难。江晚芙也怕自己到时候没力气,便坚持每日在院子里走半个时辰,权当锻炼身体了。有时候陆则在,也会陪着她走。

  江晚芙点点头,“嗯,那就不去了……”

  惠娘含笑应下,端了碗川贝百合枸杞银耳粥来给她喝,甜津津的。下着雨,江晚芙也不方便走动,索性就在屋里待着,拿了昨天没看完的杂书继续看,等陆则回来用午膳,她把厚厚一本游记都看完了。

  丫鬟们进进出出上膳,江晚芙和陆则在内室罗汉床上说话。江晚芙现在总是懒懒的,坐着的时候喜欢靠着点什么,可能是冬天冷了不爱动,也可能是显怀了的缘故。惠娘带着几个丫鬟,连着赶了几天的功,缝了几个大大的靠枕,棉花塞得很足,靠上去也很厚实。江晚芙用的很顺手,现在也在腰下垫着,整个人懒懒散散的,脱了鞋,把游记放在膝上看。

  陆则看她那样,便把她抱在怀里,“一上午都在看书?”

  江晚芙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嗯,太冷了,实在懒得动。”

  陆则摸了摸她的脸,整天汤汤水水的滋补着,别人过个冬,脸被吹得皴了,容貌总要折损几分,她倒是越发的吹弹可破,脸颊细腻莹润。尖下巴都养没了,脸圆了些,又总是懒洋洋的,看着叫人觉得她娇娇的。

  陆则把阿芙手里的游记拿开,道,“阿芙,我有事和你商量。”

  江晚芙听了他的话,转过身子来看他,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嗯,什么事?”

  陆则把她搂在怀里说话,惠娘看夫妻二人亲密的举止,也很识趣地退了出去,本来要来请他们用膳的丫鬟也被惠娘拦下了。陆则慢慢地说着,“……自你嫁我,我还不曾陪你回过娘家,你想回家看看麽?”

  江晚芙有些惊讶,“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也不算一时兴起。”陆则语气温和,态度也很自然,“那日祖母也提了一句。你进门也有两年了,因是远嫁,连回门也是草草。本就该回去一趟的,我还不曾给岳母磕过头。”顿了顿,他道,“我去给岳母好生磕个头,求她保佑你和孩子平安,好不好?”

  陆则这样说,江晚芙推辞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她也不是不想回去,只是觉得太折腾了。她不大想麻烦别人,中馈一沾手就不好放,还有来来去去的。她犹豫了会儿,把自己的担忧跟陆则说了,“会不会太折腾了?来来去去的,路上就要一个月……”

  陆则却只是道,“没什么折腾的。你不要想这些,我陪你回趟娘家罢了,再正常不过。”

  陆则这样说,倒也不算错。寻常人家娘子嫁了人,虽说隔三差五回家会被议论,但也没有一年半载都不回去的。不过她本来想的是,等生了孩子,孩子大些,再带着他回去给祖母和母亲磕头。但其实现在去,倒也不会不好,已经坐稳了胎,走水路是不大要紧的。

  江晚芙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又冒出来件发愁的事,“……那路上万一耽搁些,孩子岂不是要生在苏州了?”

  八九个月再坐船赶路,肯定就不行了。要是路上不耽搁,只回去看看,来得及倒是来得及,但总有些赶。万一遇上点什么事,耽搁个一两个月,便说不准了。

  陆则显然也已经考虑过了,没怎么迟疑,便道,“以防万一,把吴别山和石仲甫带上……要是来不及,便在苏州生也无妨。”

  江晚芙提出来的,陆则一一都开口替她解决了,现在江晚芙反倒寻不出什么不去的理由了。想了想,便还是点头了,“还是先问过祖母和母亲吧。”

  长辈不点头,她跑去苏州,总显得太任性了些。

  本来以为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会不答应,她怀着孩子,跑出去总是叫长辈们觉得担心的,岂料陆老夫人听了后,却是很快地同意了。

  她边示意丫鬟把呈了蜜枣的碟子放到江晚芙那边,边道,“我老早便觉得这风气不好,什么出嫁了就不该老惦记着娘家……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歪理。好好养大的小娘子,嫁出去了,便连家都不准回了?二郎说的对,你胎象也稳,多带几个大夫,水路不折腾人,也不要紧赶慢赶,慢慢地去便是……府里的事,自有我在,你很不必担心什么。”

  说罢,仿佛没把这事很当一回事,还笑眯眯地朝江晚芙道,“尝尝这蜜枣,是河间府的金丝小枣,个头虽小,却甜得很。”

  江晚芙看老夫人的态度如此,倒是把心里的负担给放下了。

  陆老夫人点了头,永嘉公主那边则更好说话,直接便应了,还从自己的私库拿了许多贵重的东西出来,好几箱子送到立雪堂来,叫江晚芙带着回门。

  江晚芙哭笑不得,但婆母一番好意,她便也不好推辞,又跑了趟明嘉堂,专门去谢过永嘉公主。

  她来时,明嘉堂里却忙忙碌碌的,仆妇进进出出的,不过还算井然有序。

  江晚芙被嬷嬷领着去见永嘉公主。永嘉公主穿一身青莲色的锦袄,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正微微低着头,细白的手指执着一把银制的小香匙,面前的方桌上摆着莲瓣形状的香炉、一只扁圆的红漆香筥。永嘉公主这幅样子,闲淡中透出一股静谧和悠然的自得,令江晚芙不由得想到空谷幽兰四个字。

  实在与永嘉公主很相称,兰花高贵典雅,既能登大雅之堂,也能居于深山幽谷溪涧,怡然自得。

  江晚芙开口叫了一声,“母亲。”

  永嘉公主看见她,便示意嬷嬷把香炉等物撤下去。

  江晚芙很早便发现,永嘉公主很细致,身居高位的人都不大容易体谅别人,难免骄纵自我,但永嘉公主却不是如此,从前大嫂裴氏有孕时,她与裴氏一起来给母亲请安,母亲便会提前叫下人把香炉等物都灭了,如今她来了,母亲也是如此。有时大嫂带平哥儿过来,母亲抱孩子时,连带珠子的钗子都不会戴。

  嬷嬷退出去,永嘉公主开口问江晚芙,“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江晚芙便起身谢她,轻声道,“母亲送了那样多的东西过去,我是来谢过母亲的。”

  “你不必与我客气。”永嘉公主摇摇头,叫江晚芙坐下。

  她是不大在意那些身外之物的。她这样的出身,一辈子都没缺过钱财,其实是最不该圄于烦闷的,多少人为着一日三餐奔走忙碌还不可得,她那点烦恼,跟真正食不果腹的人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从前庸人自扰,如今看开了,便觉天地广阔了。

  江晚芙颔首坐下,想起刚刚在院子里看见的场景,便问,“母亲是打算出门麽?”

  永嘉公主点头,“嗯。过几日,我便动身去观里了。本打算过几日再同你们说的。”

  永嘉公主每年都会去道观,日子都不一样,有时待得久,有时则只是十天半个月便回来了,江晚芙是知道的,便问,“您还是去玄妙观麽?”

  永嘉公主摇头,另说了个道观的名字,江晚芙倒是没怎么听说过,不过她不像永嘉公主那样虔诚,对道观也了解得不多,也就知道大家都耳熟能详的那几个。她点点头,没有再多问,陪着永嘉公主说了会儿话,才回立雪堂。

  惠娘已经得知她们要回苏州的事情了,很是激动。

  一来她自己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虽说跟着主子来了京城扎了根,丈夫儿子也都在京城,但总还是念着苏州的好。二来么,这回回去,惠娘心里暗暗觉得解气。从前娘子和小郎君不受重视,受了许多气,什么闲言碎语没听过,如今回去,总要叫那些人看看,娘子过得有多好。

  因此,她这几日心情极好,此时正带着仆妇们收拾行李,看见江晚芙回来,忙上前请示她,要不要把夏衣带上。

  江晚芙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用了,也不会那么迟才回的。”按照他们的计划,哪里待得到夏天,开春便要回来了。

  惠娘颔首应下,继续出去忙碌了。

第179章 国公爷命属下带人先来……

  陆则如今主管刑部,告假离京的手续也复杂,折子递到内阁,过了几日,宣帝就命人诏他入宫了。

  进宫这天,格外的冷,过了中午还下起了雪,陆则坐在偏殿里等,地龙烧得很热,甚至是有些燥热了,隔扇外大雪纷飞,琉璃瓦不多时便覆了薄薄一层积雪。

  宣帝很快便召见他了,二人在西次间里说话,半个月不见,宣帝仿佛清瘦了些,但精神却异常地好,屋里地龙烧得不算很热,但他只穿一件不厚不薄的大褂道袍,葫芦黄玉簪束发。

  陆则跪下给他请安,宣帝笑着说,“总是如此多礼,说了也不见你听。好了,起来吧,坐着说话。”

  陆则缓缓起身,拱手谢恩,整了整衣襟,才在圆凳上坐下。

  宣帝端起茶喝了口,才开口道,“你告假的折子,张元拿来给朕看了……怎么想起去苏州了?你妻子……”宣帝说着,卡壳了一下,像是一下子忘了一样。陆则正听着他说话,见状适时开口提醒,“江氏。”

  “哦。是,江氏……”宣帝点点头,继续说下去,“江氏进门几年了?”

  陆则答话,“两年有余。”

  “两年……”宣帝重复了一句,斟酌了片刻,却是道,“那倒是不短。不过,怎么这么突然?你一贯不是做事一时兴起的人……”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抬头看陆则,轻声问,“既明,你可是因为之前朕罚你的事,而疏远舅舅了?”

  提起这事,宣帝也觉得心中烦闷。

  年前的时候,明安进宫来哭诉,说既明带人闯了公主府。明安哭哭啼啼的,委屈掉了眼泪,抱着他的手臂哭道。

  “……明安从前骄纵任性,闹着不肯和亲,叫父皇与姑姑难做,也害得表弟迟迟不得娶妻。我知道,表弟他对我始终心存芥蒂,我如今懂事了,也知错了。自女儿回京,表弟便一直对我不冷不热,女儿也不曾说过什么,今日摆宴,还特意叮嘱嬷嬷好生照顾那江氏,便是有意弥补少时任性犯下的错。我总想着,父皇看重卫国公府,看重表弟,我不想给您添乱,便处处忍让……今日一事,表弟哪怕是提前说一句,别说是要搜公主府,便是把公主府借给他审犯查案,我也是没有二话的。偏偏是这般强闯,还打伤了我的侍卫……原我回京,私底下便听了不少闲话,大汗病逝,女儿本没想过回来的,殉葬或是二嫁,左不过如此罢了。我既去和亲了,便也认命了。是父皇您疼我,女儿才得以归国。父皇厚爱,女儿不敢辜负,只想着好好孝敬您与母后,才隐忍至今。如今却好,连自己的公主府都保不住,外人如何私下如何说我。那些来赴宴的官眷,只怕也私底下看我的笑话呢……”

  一番哭诉,宣帝也总是心疼女儿的,隔日就把陆则喊进宫里了。一个是女儿,一个是他最看重的外甥,他左右为难,想了许久,还是罚了陆则。

  也罚得不重,不过是在家反思一段时日。还有就是擅自调动三大营,便暂时收了他的虎符。

  宣帝叹气,道,“明安自小被她母亲娇养,在瓦剌那几年,着实是吃了不少苦。如今她回来了,朕也不想待她太严苛。朕知道你心里委屈,但朕罚你,也不过都是一时的,那虎符,原也是打算等你回来,便再给你的……”

  说着,他叫高长海去书房把虎符取了过来,摆在桌上,朝陆则的方向推过去。虎符停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当初陆则奉命重整三大营,后来虎符便一直在他手里。

  陆则扫了一眼桌上虎符,并没有伸手去取,摇头淡声道,“虎符原本就该由您保存,臣留着反倒是逾矩。搜查公主府一事,确实是微臣做得不对,当请示陛下后再行事。皇室威严不可冒犯,臣自愿领罚,并无怨言。此番告假,也绝非冲动之举,确如折子陈言那般,臣岳母早亡,内子自幼由岳父抚养,感情甚笃,此番归家,也是为了行孝。”

  宣帝听了他这番解释,不似作伪,又看他当真打定主意不要虎符,便也信了。露出笑,点头道,“你不怪朕就好。既然如此,朕准了你的假便是。”说完,又叫陆则陪他下棋。

  高长海忙进来摆好棋盘,二人入座,宣帝先落一子,陆则紧随其后,随手端了一旁摆着的茶水,雨前龙井,茶汤透亮,陆则沾了沾唇,便轻轻地皱了皱眉,放下了。

  刚送来的茶,却是冷的。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宣帝,他也正好端起茶喝了口,神情没什么异样。

  陆则疑惑地皱了皱眉,没有作声,继续陪着帝王下棋。

  等棋下完,雪还没停,宣帝要去听天师念经,陆则独身一人出来,高思云撑了伞出来送他,恭恭敬敬的。一直到内宫宫门口,才止住了脚步,恭敬道,“世子爷,奴才便送您到这里了。”

  陆则一直没说话,此时闻言看了眼高思云,他其实不怎么记得他。当时从刘兆手下救他,也不过是看他被几个人按着,头都打破了,血流不止,却还是不肯从了刘兆,不要命挣扎着。有骨气的人,总是值得人帮一把的。于是,他便把他调走了。后来在御前看见他的时候,陆则也没想起自己帮过他,现在这个身形修长的青年,和当初那个雌雄莫辩的少年,就像是两个人一样。

  直到他主动提起当年之事,一副眼巴巴要报恩的样子,陆则才把他和那个被刘兆压在身下的少年对上号。

  高思云被陆则看得心中惴惴,不明就里,“世子爷?”

  “无事。”陆则摇摇头,转开视线,缓步走进漫天的风雪里。宫门处有专门负责给官员打伞的侍卫,忙上前替他撑伞。

  ……

  正月十二,陆则送母亲永嘉公主出京,去往固安玉霞观,位于山林之间,十分宁静。永嘉公主到后,先沐浴更衣,去拜了三清神像,才来寻儿子说话。此处清修的都是坤道,陆则身为男子,不宜闲逛,更不便久留,今日就要动身下山。

  永嘉公主缓缓走进来。她到了后,便换了身素雅朴素的裙裳,她身上有那种宁静不争的气质,换下华服,仿佛很轻易地就融入了这座山林间的道观。

  陆则见她进来,起身道,“母亲。”

  永嘉公主点头,神情有些心疼地看着儿子,有些不赞同地道,“叫你不要来送,你偏要来。这观里又不许外男留住,你不是还要连夜下山?来来去去的,也太折腾了些。”

  陆则倒是只微微笑了笑,“母亲离家,儿子自然是要送的。”说着,敛了笑意,望向永嘉公主,轻声道,“此处清静自在,倒很养人。您入春后一贯容易犯咳疾,平日里要多小心些。山间清寒,要记得添衣。”

  永嘉公主笑着应下,温柔看着儿子,摇头道,“这些我自是知道的,你无需操心我这里,好好陪你媳妇出门便是。”说完,又怕天色太晚,下山的路不好走,便催陆则快些下山。

  陆则应下,出了道观,山林间隐匿着踪迹的护卫出来,跪下行礼,为首之人开口,“属下烽孟,见过世子爷。”

  陆则点头,“何时到的?”

  烽孟忙答话,“三日前到的,国公爷命属下带人先来布置。”

  这几日,他们把这个玉霞观上下里外都摸了个遍,丝毫不敢懈怠,生怕留下一个漏洞。

  说罢,烽孟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拱手奉上,“世子,这是国公爷命属下带来的。”

  陆则接了信,没有和烽孟等人再说什么。烽孟负责掌管父亲身边的暗卫,是父亲的心腹,父亲派他过来,想必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再加上他明面上留下、在道观四周驻扎的护卫,即便派兵来攻,只救下母亲,也是绰绰有余的。

  陆则下了山,翌日动身回京,来时是坐的马车,回去却是骑马,脚程比起来快了许多。他回到府里,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边的云染得通红,赤色云霞,像是火烧一样。仆妇在院子里洒扫,江晚芙这个时候,刚用过晚膳,被惠娘扶着,正在回廊上慢慢地走。

  边上的葡萄藤都枯黄了,藤也耷拉着,江晚芙担忧地看着,有些可惜地跟惠娘说,“明年怕是不长葡萄了……”

  惠娘也觉得太可惜,当初她费了好大劲才弄来的,但京城太冷了,这个冬天又是雨又是雪的,活活把藤给冻死了。下人怎么侍弄,都救不过来了。她便安慰着自家主子,“……往年没有这么冷的,今年也不知怎么的,只怕是熬不过了。等明年开春了,奴婢再叫人移栽些两年藤来。”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一丫鬟惊讶地叫了声世子。江晚芙忙回过头,便看见陆则从回廊尽头的门外走来,身后是赤红的晚霞,染得他云白衣衫也半红了一般。

  陆则疾步而来,很快便到了她面前了,伸手抱她。

  江晚芙抿唇笑了一下,乖乖由他抱着,惠娘已经机灵地把丫鬟仆妇赶到回廊看不到这边的地方了,江晚芙才伸手,环住男人的后背,抬起脸看他,“夫君,你用过晚膳了麽?”

  陆则摇头道没有。说罢,便看见江晚芙从他怀里挣脱了,她急急忙忙地叫来惠娘,吩咐她去叫膳和准备热水。

  陆则便靠着圆柱,看着她为自己忙碌的模样,神色渐渐柔和下来。

第180章 他知道自己很自私,竟……

  既安排下去了,收拾起行礼也是很快的。陆则从固安回来的第三日上,船与行囊便都准备好了,管事提前安排人将行礼及要带去苏州的各样礼品,运上了大船,船舶就泊在码头。

  出门前,江晚芙与陆则去福安堂拜别祖母,陆老夫人在暖阁里见了他们,问阿芙,“且都收拾妥当了?”

  江晚芙颔首称是,便被陆老夫人叫到跟前,老人家握着她的手,语气慈祥,“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你又还怀着孩子,更要小心。见了你父亲,代我与他问声好。”

  说罢,便没有再叮嘱什么。江晚芙也一一应下。

  陆老夫人松开她的手,点头道,“阿瑜那孩子今早还念叨你,你去跟她道个别吧……”说罢,陆老夫人身侧的嬷嬷便上前带路,江晚芙便跟着去见陆书瑜了。

  她一走,陆老夫人便示意嬷嬷屏退下人,跟陆则说起话来,“……你放心去便是,你二婶、三婶,我俱安排妥当了,你们先走,过几日,便催促她们动身。至于裴氏,你大哥倒是来与我说过,我看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起来,陆老夫人知道陆则已经告诉了陆致,觉得惊讶之余,更多的却是欣慰。她也知道,兄弟俩因为当初娶妻一事,始终不算亲密。但在家族存亡的时候,兄弟二人能抛开一切,便是好的。

  “至于阿瑜,她如今正是待嫁的时候,几个月不出门都不会有人生疑,过几日,我寻个由头,送她去别庄便是。”

  陆老夫人缓声说完自己的安排。陆则仔细听着,听到最后,皱了眉,抬起眼问道,“那您呢?”

  陆老夫人笑着摇头道,“同你父亲一样急性子。你放心便是,总要等把府里的事情安顿妥当了,我才好动身。我与阿瑜去一处便是,她年纪尚小,我也不大放心她。”

  陆则点头,“我留一半护卫与您,听您差遣。”

  陆老夫人笑着推辞,理由也很充分,“你父亲已经派了护卫来,福安堂原本也有不少,你四叔还有旧部跟着阿瑜,加起来也不少了,你若再留人,我那别庄怕是住都住不下了。又不是打仗,人贵精不贵多。你留人,我不好推辞,那你二叔三叔再送人来,我也推辞不得……我带着这么些人,跑去个小别庄,岂不成了靶子了?”说着,摇摇头,道,“好了,就这么说定了,你不许留人。”

  陆老夫人坚持,陆则想到父亲派来的护卫和四叔的旧部,便没有再坚持了。陆老夫人没有久留他,看了眼窗外天色,叫了嬷嬷进来,“过去看看,二少夫人同二娘子话说完没有?若是没有,便催一催,免得误了出门的时辰。”

  嬷嬷应声出去,过了会儿,江晚芙便回来了。夫妻二人起身,走到堂屋中间,正式跟陆老夫人拜别。

  陆老夫人送他们到月门外,才示意二人快些走,二人背影渐渐远去,陆老夫人被嬷嬷扶着往回走,回到屋里,她顿了顿,轻声道,“去请二夫人和三夫人过来。”

  嬷嬷应下,出去安排。

  陆老夫人听到关门的声音,闭了闭眼。寂静的屋内,隐约听到屋外呼呼的北方。

  宣帝一旦想整治陆家,那首当其冲的便一定是大房的女眷。打蛇打七寸,挖树先挖根,陆家这棵大树的根,就是镇守北境的陆家军和陆勤父子。因此,她最不放心的,也是儿媳永嘉公主和孙媳江晚芙,如今一个被她以代她为儿子祈福的理由,送到固安去了,重重护卫,一个则远赴苏州,皇室便是想动,也鞭长莫及。剩下的也俱送出府了,能保一个算一个。

  但其实,陆老夫人心里很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她尚不知父子二人是如何商议的,但赢了,卫国公府得以保全,输了,阖府上下,谁也保不住。

  ……

  大船起航,已经开出几日。起初河面略有薄冰,且风也肆虐,好在与船行方向一致,反倒令船首破冰更快,但船舱免不了摇摇晃晃的,不少丫鬟婆子一辈子也没坐过船,很是不适应,吐的吐,晕的晕,好在船上大夫和药材都有。

  江晚芙倒还好,惠娘本来很担心她,结果她并没什么反应,该吃吃该喝喝,跟没事人一样,把惠娘看得直感慨,连连道,“看来小主子是个孝顺的,还在肚里,就只要疼娘,半点不折腾您。”

  不止惠娘,其他几人也最担心她。陆则自不必说,时时刻刻都关注着她的身体,每日吴别山和石仲甫来跟她请脉的时候,他就是再忙,也要过来听着。还有江容庭,知道姐夫忙,便每日都过来陪长姐打发时间。有时下棋,有时叫了婆子来玩马吊牌,有时则给姚晗当临时夫子,教他诵读四书五经。

  这般打发时间,日子便也过得很快了,越往南走,便渐渐暖和起来了,江晚芙也不整日闷在船舱里了,每天都会去甲板透透气。

  正是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金光粼粼,如金粉洒在河面之上,白浪拍打着护板,河风吹得帆桅鼓起,风中裹挟着湿气,吹得江晚芙的衣袖猎猎作响,她裹紧了披风,看远处河面倒映着的云霞。

  陆则回船舱,没看见她,问了丫鬟,就到甲板上来寻了,惠娘听见陆则的脚步声,忙回过头行礼,江晚芙也回头看他,眉眼带着笑意,“夫君,你忙完了?”

  浅金柔和的光落在她的眉眼,连细软发丝都灿灿的,青绿衣裙被吹得凌乱松软,钗子流苏晃动着。陆则“嗯”了一声,上前到她身侧,抬手替她将帽子戴好。

  惠娘见状,便退回船舱里去,留夫妻二人说话。

  陆则换了个位置,走到风口的位置,挡在阿芙面前,握了她的手,道,“再辛苦几日,最多再七八日,就能到盘门水关了。”

  一到盘门水关,这段运河路途便算结束了。江晚芙轻轻点头,她心里倒没什么埋怨的想法,回握了男人的手,仰脸看他,笑眯眯地跟他道,“不知道为什么,离苏州越近,我心里越发轻松了,就好像是完成什么心愿似的。”

  她琢磨了一下,觉得可能以前觉得回苏州太麻烦了,便一直压抑着,但她心底深处还是想着,希望能带陆则回去,给祖母和母亲看一看的。她们曾经是这世上最希望她能过得好的人,母亲病逝时,她尚年幼,记的事不多,但祖母过世,她已经大了。祖母如何放心不下她和阿弟,拖着病体为她和阿弟谋划,一切还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陆则闻言一怔,看向阿芙,轻而易举地看到她清亮眸子里毫不掩饰的欢喜。在后来反复的那些梦里,她叫惠娘给他带话,有时只是决绝的告别,不带一丝眷恋,甚至是怀着恨的,但有的时候又是情意绵绵、柔肠百转的。

  她噙着泪说,“我是真的想跟他走,什么都不管了,跟他去宣同,也是真的想带他回苏州……”

  陆则一直弄不清,究竟哪个梦才是真的,理智告诉他,恨更可能是真的。换做是他,被人强占了身子,被害得失去第一个孩子,凄惨地死于冷宫,他一定会恨,别说或许原本就没有爱,就是有,也被磨得一点不剩了。

  但现在她这样说,陆则心里便又仿佛于绝境中,生出了一丝希望。他知道自己很自私,竟希望她前世也爱他,也从身心都属于他。

  陆则忍不住上前一步,拥阿芙到怀里,突如其来的亲近,又是在人人都能看见的船舱之上,江晚芙面上有些薄红,却并没有推开陆则。

  ……

  七八日后,大船终于到了苏州。江晚芙与父亲关系平平,但出嫁女归家,定还是要去江家的,更何况江父早已派了管事来接,上前点头哈腰,恭敬地道,“……老爷派奴才来迎小姐姑爷。因不晓得您哪日到,奴才这半月都守着码头,见了船只便上前问,总算是等到您了。”

  江晚芙朝他点点头,道了句辛苦,他们从京城带来的管事便上前与他安排去了,这一船的东西,要么是他们要用的,要么是贵重的礼,还要慢慢地运到府里去。

  江晚芙与陆则,却先行一步去了江府。江父得了消息,已经在府里坐着了,在苏州,他任通判一职,仅次于知府和同知之下,上官又早知他的女儿嫁进了卫国公府做世子夫人,自也不会为难,听他来告假,便很好说话的放行了。

  江仁斌还是那副样子,虽至中年,却依旧清俊,不似寻常男子停着大肚,只鬓发略有斑白。他跟江晚芙说话,语气倒很温和,“姑爷写信来说,你有了身孕,这一路怕也是折腾吧?你祖母的院子还留着,她老人家说要留给你的,已经收拾出来了……”

  说着,叫人出去喊人。不多时,走进来个妙龄女子,看着也就比江晚芙大几岁的样子,容貌秀丽,人却有些畏缩,手里捏着个青色帕子,屈膝叫了声老爷,又恭恭敬敬给江晚芙和陆则行了礼。

  江仁斌开口叫女子高姨娘,吩咐她,“你带小姐下去安顿吧……”

  说罢,又转头跟江晚芙道,“你母亲病了,没有精力主事。这是我新纳的姨娘,如今代管中馈,有什么事,你吩咐她一声便是。”

  江晚芙没有说什么,一概应下。与那高姨娘去了祖母的院子,果然已经收拾好了,惠娘叫下人把行李等物搬进来,高姨娘就站着,一副不敢坐、又不敢走的样子,江晚芙看她那副不自在的样子,便温和地道,“高姨娘有事不如先回去吧,我这里乱糟糟的,也不好招待你。”

  那高姨娘听了这话,便逃也似的走了。

  惠娘忍不住道,“这高姨娘瞧着倒是好玩……奴婢跟她说话,她都怕似的。”顿了顿,又有些纳闷,“不过,这突然冒出来个姨娘,还代为主持中馈,那位居然也肯答应?”

  惠娘说的,便是江晚芙的继母杨氏了。

  江晚芙也觉得奇怪,杨氏要强,以她的性子,除非病得要死了,否则怎么肯让个姨娘主持中馈?但阿弟从苏州走的时候,她都好好的,怎么一下子病得着这么严重,竟然起不来了?要说没病,这高姨娘看着也不像是有那个本事,能从杨氏手里夺权,莫非是人不可貌相?

  江晚芙也没继续琢磨,说到底,她也不想管江家妻妾相争的事情,这和她没什么干系,她摇摇头,道,“不管这些了。惠娘,等会儿把要往各处送的礼先收拾出来。明天临急临时的,怕是来不及。”

  惠娘忙应下,退出去叫人了。

第181章 仿佛也参与了她隐秘的……

  怕姚晗新到苏州,水土不服,江晚芙还过去陪他用了晚膳,看着他睡下了,吩咐红蕖等丫鬟照看好小少爷,才起身回了侧屋。

  到门口,守门的丫鬟自然是他们从京城带来的,屈膝跟她道,“世子爷方才回来了。”

  傍晚的时候,陆则没有回来用晚膳,被江晚芙的父亲留下,翁婿二人吃了饭,陆则派人回来说过一声。江晚芙点点头,进了门,果然看见了陆则,他正卧在刚收拾好的床榻上,微微闭着眼,不知道是假寐还是发呆。

  江晚芙走过去,陆则像是听到她的脚步声,很快睁了眼,看见她,晃晃悠悠地坐起来,要下床穿鞋。江晚芙看他那副样子,忙上前,一靠近他,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她抬起头,“夫君,你饮酒了?”

  陆则还没醉糊涂,“嗯”了一声,垂眸看着江晚芙的脸,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朝后退了几步,道,“不用扶,我去冲一冲,免得熏得你难受。”说着,便叫了几声丫鬟。

  江晚芙却不同意,哪有喝了酒便立即去沐浴的,这在养生上来说,是很不好的习惯,尤其是冬天。陆则很不注意这些,江晚芙却一直替他记着这些事。她朝进屋等吩咐的丫鬟道,“过半个时辰,再送沐浴的热水来。”

  丫鬟看陆则没说什么,便屈膝应下,带上门退出去了。

  江晚芙上前,拉着陆则坐下,拿了靠枕给他放后背靠着,边关心地问,“喝了多少?回来吃过醒酒药没有?”

  陆则拉着她的手,一一答了,“不算多。吃过了……”

  江晚芙很少见他喝醉的样子,心道他还说不多,都不知道喝了多少了,忍不住纳闷,“父亲跟你说什么了?这么开心,喝成这样了?”

  她还以为陆则不怎么待见江父的,毕竟以前也并不见他亲近这个岳父,她还听过有人私下说些闲话,说陆则虽娶了她,却还是看不起她的家世,连老丈人都不怎搭理之类的。她当然不会信,但也足以说明,陆则的确不怎么亲近江父。

  陆则笑了笑,道,“说了你,说你小时候……”顿了顿,来了兴致,起身要做什么,江晚芙忙拦下他,望着他问,“你要什么,我替你取来便是。”

  “在桌上。”陆则也没有坚持,指了指桌上,江晚芙走过去,才看见桌上摆着的一个长长的樟木匣子。她刚才进来,心里惦记着陆则,便没有看见。打开后,里面静静卧着一幅画卷。她拿起来,没有急着打开,走回陆则身侧。

  陆则从她手里接过去,小心地打开,江晚芙随之看过去,是她幼时的画像。梳着双环髻,头戴绢花,手里拿着盏莲花形状的花灯,站在门侧,仰着脸,神情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江晚芙看得顿了顿,她是听身边下人说过,她幼时很受江父宠爱,因她是他第一个孩子,连读书也要带着她,以前书房正中间还挂着她的画像,是江父亲手所画。但她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忆很浅,几乎记不得什么了,便也只以为是嬷嬷看她可怜,说来哄她的。

  原来,还真的有……

  不过,他现在拿出来,送给陆则,无非是想讨他这个有权有势的女婿的欢心罢……

  陆则把画小心放到一边,伸手过来揽住她,微笑着道,“你父亲说,你小时候很乖,乖得都有些呆了。你身边有个丫鬟看你年幼,便偷你的首饰,你戴什么,她偷什么。嬷嬷问起来,就说你丢了,你呆呆的,年纪也小,被糊弄了几句,也以为是自己弄丢的,委屈巴巴地认了……后来还是岳母要给你打首饰,你犹豫了好久,才跟岳母说,娘还是不要给芙儿打了,芙儿总是弄丢,爹爹的俸禄要不够用啦……岳母一查,才把人揪出来。真是个小呆子……”

  江晚芙倒真不记得这些了,此时听陆则说起,也觉得很新鲜。原来她也有这么傻乎乎的时候,忍不住道,“好蠢……简直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

  陆则却拉着她的手,摇头正色道,“不蠢,呆呆的,分明很讨人喜欢。”

  江晚芙心道,这是陆则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永嘉公主也跟她说过陆则小时候,打小就比同龄孩子成熟稳重,要是小时候的陆则见了小时候的她,肯定嫌弃得不得了。但她也不跟醉鬼理论什么。

  陆则却环顾了一下屋里,道,“这里是你的闺房?”

  江晚芙点头,解释道,“我母亲过世得早,留下我与阿弟。祖母不放心我们单独住,便把我们姐弟接过来住了。我小时候总是生病,祖母便把我放在侧屋,这里离主屋最近,我夜里一哭,乳母一点蜡烛,祖母便要过来看我。后来阿弟搬出去了,我却是一直跟着祖母住的。”

  其实不用江晚芙解释,陆则也很肯定,这里的摆设就是那种未出阁少女的闺房。处处带着女儿家的精致,桌凳屏风窗格,阿芙在这里长大,从牙牙学语的孩童到亭亭玉立的少女,不大的一间屋子,承载了她十余年的时光。

  可以肯定的是,他上辈子未曾踏足江府,未曾踏进这一间曾经独属于她少女岁月的小屋,也不曾从那些已经旧去的花窗桌凳窥见青涩的她。

  那张靠窗户的桌子,他方才进来时打开过,屋外是一株高大的女贞,和墙角丛丛的绿芭蕉,炎炎夏日,青涩少女伏案练字,丫鬟便会打开窗户,徐徐凉风吹进来,女贞与芭蕉的叶子攒动着发出窸窣声响。

  朦朦胧胧的纱幔遮住的另一侧,摆着一张罗汉床和踩脚。少女大概会在那里接待自己的闺中密友,或是凑在一起低语,或是一起做针线女工……

  床尾摆着的黄花梨梳妆台,他方才从最底下的抽屉里,摸索出一只银耳坠,放了太久,银都已经黯淡了,但款式却看得出轻盈灵动。

  他踏进这里,就仿佛也参与了她隐秘的少女岁月一样,这种感觉,让本就有几分醉意的陆则,更多了几分自醉,心里彷如完成了个搁置许久的愿望似的,愈发安定和满足。

  江晚芙看他真是醉了,更不放心让他去沐浴,等热水送来了,也只是用温热湿帕替他擦了脸和脖子,便睡下了。

  翌日起来,陆则精神很好,他年轻力壮,宿醉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江父派人来传话,说此地的知府在舫上设宴请他,强龙不压地头蛇,人家一府之长亲自邀约,还请了岳父做说客,陆则自然要给面子。苏州诸人并不知他与阿芙感情,他若驳了江父面子,就等于跟外人说,他不看重阿芙这个妻子,陆则不愿外人这么看阿芙。

  江晚芙也有事做,并没拦着他,只送他走时,关切地叮嘱,“……知你在外应酬,免不了要喝几杯。但也不要饮得太多,船上风大,你喝了便不要去甲板,或是叫人扶着。不少人喝得醉醺醺的,就那么一头栽下去,很是骇人……”

  陆则听她絮絮叮嘱,并不觉厌烦,面色温和听着,一一应下来。

  送走陆则,江晚芙回去,就看见高姨娘已经早早来了,站在院子里,惠娘见状,忙上前跟她低声道,“方才您去送世子,高姨娘就过来了。听说您不在,奴婢怎么劝,她都不肯进屋,说不好坏了规矩,非要在门口等。”

  惠娘也许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你要说她懂规矩吧,直直杵在门口,江晚芙怎么也要喊她一声庶母,传出去不好。可要说她不懂,人家开口闭口就是规矩,也说不过去。

  反正就是太死板了……不够聪明。前头夫人和杨氏都是个顶个的聪慧,也不知老爷如何看上的这个高姨娘。

  主仆俩说话的功夫,高姨娘已经看过来了,恭敬屈膝,膝盖压得很低,语气也异常恭敬,“见过小姐。”

  江晚芙朝她点头,笑着道,“姨娘进屋坐吧,正好我也有事要找姨娘。”

  高姨娘一听这话,立马惴惴地跟进来,坐下时,屁股也只挨了一点点,小心翼翼抬头看江晚芙。